第45章(1 / 1)

帝庭春深 一丁果 5790 字 6天前

瑰丽的眉眼依旧, 谢晏词静静躺在龙榻之上,像是一朵盛开在暗崖之上的鲜花,却离着枯萎仅剩了一步之遥。

她也瘦了很多, 扣进锦被的手稍一用力, 便有柔软的青筋浮现,一滴又一滴的泪积聚在此, 祝闻语的脊背在颤抖中弯了下去, 伏在那床沿之上嘶声哭喊,一遍遍的唤着“谢晏词”的名字。

祝闻语唤谢晏词的名字, 却更像是在呼唤另一个人。

她这一生真心托付过的人本就不多,母亲走了,这人世间还能寻到的人,就只剩了昔年间的谢晏词。

破碎的声音穿过永夜,她透过那生生跃动着的烛光, 再次见到了桃树之下,与她并肩而立,负剑看花的少年。

她抬手折了一只桃花, 回身却见他清隽的眉梢轻挑, 含笑凝望自己, 仔细摘了那割人的木枝, 搭住他的肩膀,将那桃花瓣踮脚戴在他的耳侧, 目光下移之间, 谢晏词染上桃粉色的小痣更加风情万种,她一瞬间失了神, 唇角轻吻而上。

炽热的晨曦在彼此的眸光中熔炼成娟娟淌着的春水, 谁也说不清, 先跨出那一步的人是谁,更说不清先沉沦在其中的是谁,那时的两个人都太年少,还不懂将她们命运羁绊在一起的,并非良缘。

“公主,陛下该用药了,现在是否方便进去。”殿门前内侍的问询声响起,祝闻语才止了泪,指尖轻轻擦去斑驳的泪痕,又将被弄皱的衣衫整理好,端坐起吸了吸鼻子道:“进来吧。”

三两个内侍掀帘躬身走了进来,最前头端着的碗里盛着浓黑色的药水,她垂首遮盖住才哭过的神色,站起身让开了床沿的位置,一个内侍将谢晏词的身子扶起,另一个用银匙一勺勺的向谢晏词嘴里喂着药。

他这人,即便是这么无意识的睡着,也不肯叫人随便摆弄了去,内侍喂给他的药,喝进去两分,洒出了八分,有零星的痕渍滴落在洁净的领口,即便谢晏词现在看不见,那几个内侍也不自觉的开始瑟瑟发抖,本就喂不进去的药更困难了些。

“我来吧。”祝闻语涩然的勾了勾唇,轻声道。

那内侍如蒙大赦,立马将那药碗恭顺递到了祝闻语手上,她眼神示意了下,屏开了众人,坐回那龙榻之上,扶着谢晏词的肩膀让他倚在了自己的膝弯处,瓷碗传到掌心里的温度是正好的,汤匙在那之中搅了两圈。

燕云养尊处优的嫡公主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情,那内侍候在一旁盯着,虽然心里打鼓,还是做着随时接手的准备,祝闻语也确实如他所想,并未干过这种事,唯一一次还是之前在徐大娘家,给谢晏词喂过的粥。

祝闻语只是学着那内侍的模样,喂到谢晏词唇边的动作不再如此前那般粗鲁。

任谁看了都惊奇,两三个内侍都喂不进的药,却顺顺当当的灌进了谢晏词嘴里,他确实还昏迷着,却好像还觉醒着一丝分辨能力,即便睡着,也会无意识的在祝闻语面前收掉爪牙。

汤匙刮过碗壁,划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青瓷的碗见了底,内侍帮着她把谢晏词安顿回去,即便这过程还称得上是顺利,祝闻语素白的衣摆还是浸湿了一片,那内侍想要帮她清理,被她摇头婉拒,只自己拿了块帕子将那块擦了擦。

“那今日,我便先走了,不叨扰陛下休息了。”祝闻语重新站起身子,朝着一旁的内侍温雅道,这才向着殿外走去,走到殿门前,脚步却又顿住,回眸间的神色挣扎,她咬了咬唇,又道:“你们陛下若是醒了,劳烦遣人去行宫知会我一声。”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了那瓦片上残留的一点水珠,还在淅淅沥沥的顺着屋檐向下滴着,阴云也散了去,夏时的夜本就不长,此时天已经有了蒙蒙亮的痕迹。

她以为皇后死了,母亲的仇她报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祝闻语站在阶上迷茫的望了望天,心中的悲楚之感未消散分毫。

“公主。”阶下有人唤她,祝闻语微怔望去,钱慕拿了件袍子站在不远处。

祝闻语觉得自己该笑笑的,扯动嘴角,却无论如何都凝不成一抹笑意,终究放弃了,提起裙摆,避开那地上的水洼,走向钱慕。

雨过后的夏夜还寒凉如水,祝闻语又淋过雨,没有拒绝钱慕的好意,将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紧了紧,小声道谢:“多谢国师大人。”

“公主还是对我这么客气。”祝闻语哭过的眼尾还挂着红色,钱慕神色顿了顿,意味不明的温声开口。

“你是国师,我是公主,这不是应该的吗。”她垂首走着,心不在焉的应道。

“可公主在那人面前,从未这样过。”钱慕的话挑明,祝闻语脚步停住,蹙眉怔愣瞧他,钱慕也毫不避讳的与之对视。

“钱大人,长宁郡主和十三公主,是两个人。”唇角挑起一抹荒唐嘲弄的笑意,祝闻语声音冷冽,那个肆意鲜活的长宁,死在了大火中也好,死在了断崖下也罢,她的余生,终究不会再活成那般模样。

“公主,可还记得和燕王的承诺。”钱慕的视线锁定在她身上,不做退让。

那话如雷贯耳,鸦羽轻颤,祝闻语一时间竟不知要作何答复,在钱慕质询的目光中,心中原本就紧绷的弦如今更是快要断掉般的压迫着她,千万般思绪如潮水般涌进心间,祝闻语垂下了眼角,咬着唇不做声。

“如今谢晏词身中无解之毒,身死不过是时间问题,皇后又一尸两命,谢晏词死后锦阳必将大乱,我已向燕王呈递手书,不能再等了,我们近日就启程回燕云。”祝闻语的一点一滴变化钱慕都看在眼里,让她继续留在锦阳,事情恐怕会逐步脱离他的掌控。

他从不留后患,皇后知晓他设计参与了姚氏的死,他就先一步解决了皇后,如今谢晏词也时日无多,只差最后一步棋,他就能全盘赢下。

钱慕的声音依旧是那般细腻温柔,祝闻语低着头,未曾见到他面具之下,疯狂胜过谢晏词的眸光。

“我答应过的事,没有忘记。”良久,祝闻语抬眼,定声回道:“所以,我还不能走,若谢晏词就此殒命,我会随钱大人离开,若他侥幸活了下去,我回继续履行和燕王的承诺。”

“公主留在锦阳,当真是为了等谢晏词的死讯吗。”

还是在等他醒来的消息。

“我会亲自再向燕王呈递手书,说明意图,若大人还是不放心,自可以留在这看着我。”

她话说的生硬,像是对着一个只有利益纠葛的陌生人说出的话,钱慕太阳穴跳了跳,他坐上燕云国师之位,自然是有些手段和本事的,但每每到了祝闻语这里,却还是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是很久不曾在有过的感觉,上一次时,还是在林间和谢晏词对峙。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几日不随大人回行宫了。”钱慕的话又一次被打断,在祝闻语看不见之处,眉梢蹙了下,问道:“为何?”

“不知道钱大人是否还记得,那日我在御花园,说看到了我弟弟的身影。”提起小九,祝闻语僵着的脸上终于弥漫上真切的笑容,笑意抵达眼底,有亮亮的光闪着,声音也变得柔软:“他现在就被养在皇宫,之前他跑出来玩,我碰到他了。”

祝闻语刚在燕云醒来那段日子,情绪很不稳定,钱慕便一直陪在她身边,时日多了,便终于等来了她对自己倾吐心绪,也是从那时,钱慕知道了那个被谢晏词杀死的九皇子,死在谢晏词手下的祝氏子弟太多了,钱慕未曾放在心上。

而如今听此言,钱慕心中巨震,分不清是惊异于祝闻语对这个弟弟当真看重,还是惊异于谢晏词竟留了临崇帝的小儿子一命,若是前者,尚且无妨,若是后者......

负在身后的手相握用力到了青筋泛起,钱慕心绪下沉,笑容有了一丝勉强。

“那今日,还真是公主的大喜日子,公主应该也累了,钱某便不多打扰了,若公主有需要,只需遣人去行宫唤钱某便是。”

在临崇时,她在一众弟弟妹妹中,虽对小九的喜爱多了几分,但也不过平平,但如今她的至亲都已经离她而去,祝闻语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也变得珍重万分,也没有多耗时间与钱慕周旋的打算,听到他这么说,立马点头应下:“那我便先走了,钱大人也慢走。”

说罢更没多客气,自己先一步转身朝着长乐宫的方向走去。

盯着她离开的方向,钱慕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回到长乐宫时,雨停后天气也又闷热起来,被子被小九踢到一旁,睡成了一个大字,天越发亮了起来,声嘶力竭哭过后,通身都是疲乏感,祝闻语却不愿去休息,侧身倚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小九,仿佛看不厌一般,那拉扯着泛滥的沉痛也在他匀称的呼吸中消褪了些。

就这般静静坐着,祝闻语再一次出了神,目光开始涣散。

她能自欺欺人,却骗不得别人,一想到这些,又开始头疼,祝闻语揉着眉心,繁杂的心绪始终得不到疏解,留在锦阳,到底是在等什么消息,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直到天光大亮,祝闻语也未曾合眼,就这样等到了小九睡醒。

这偌大的皇宫平日里没有玩伴,睁开眼时又见到了姐姐,小九也十分欢喜,内侍过来上早膳,热络地拉着祝闻语一同用。

宫中已经没有其他适龄的皇子了,国子学便不会再开,但小九如今正是该读书的年纪。

毕竟是前朝皇帝的遗腹子,况且谢晏词自己就是从孤狼一路走上来的,更深知这个道理,祝闻语有些忧虑,出言相问:“小九,姐姐问你,你现在可有在读书?”

小九正埋头在碗里,听见祝闻语的话,懵懂的抬起头,舔了舔嘴角上沾着的米粒,开朗道:“当然啦,但是现在不坐在学堂里了,先生也只给我一个人上课。”

祝闻语有些怔愣,小九见她半天不做声,好奇问道:“你怎么了,闻语姐姐。”

“那个很凶的人,平时对你好不好。”眼有些重,祝闻语轻抚着小九的发尾,声色平静,却隐有哀伤。

“我没怎么见过他。”小九挠了挠头,想了下又道:“就是前段日子,那个人来看了我几次,但是他都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有点像闻语姐姐你刚才的样子。”

临崇帝的孩子里,小九是与祝闻语生的最像的弟弟。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祝闻语才从旁人口中知晓,在她失踪的那段日子里,那锦阳城里的少年帝王,每每凝望小九的模样时,都会红了眼眶。

*****

再往后的一段时间,她日日陪着小九读书习字,长乐宫的日子恬淡,却也不知不觉中过的极快。

皇后的罪名被昭示天下,死后自然不能入皇陵,尸首被抛进了乱葬岗,那日突然与皇后翻了脸的李付,听曹裕说,第一晚就咬舌自尽在了大狱。

那日曹裕来寻她,临了,试探着问她:“你,没有再去看看阿词吗?”

祝闻语摇了摇头。

旺夏越来越近,谢晏词的生辰也迫在眉睫,他却没有半分要醒来的征兆。

谢晏词没有子嗣,甚至无亲族,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没等他咽了气,就如钱慕所说,前朝后宫已经乱做了一团,祝闻语把自己日日关在这长乐宫,不愿去听那些有关生死的众说纷纭。

自那夜之后,却也没再去看他。

谢晏词昏迷后的第三十九日,迎来了新帝的生辰,万国来朝,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锦阳上下却只剩了一片死寂,酷暑之中,祝闻语在长乐宫的院中捡到了一支被炙烤到蔫了叶子的桃花枝。

长乐宫的门被推开,身着青衣的少年喘着粗气匆匆赶来。

“闻语,阿词他,可能要不行了。”曹裕眼眶红着,嘶哑开口。

她恍惚间没能握好,一阵风呼啸而过,那桃花枝从祝闻语的掌心被吹落。

祝闻语木然的和曹裕对视了半响,慢慢挪动身子,一步步朝着内殿走回去,定是因为那风卷着热浪催进了她的眼底,不然怎么会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呢。

她背着身子,轻声开口:“我知道了。”

祝闻语回到内室,拉开那箱柜,里面挂着一件件做工精细的宫装,花纹尽不相同,却全是最艳丽的红色,她在燕云的那段日子,没过一日,谢晏词便会命人赶制一件红衣,她离开了上百日,便也有上百件。

真是没用的事,祝闻语抬手抹掉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的泪珠。

这种没用的事,谢晏词总是乐此不疲。

祝闻语从那之中择了一件裙装,褪去十三公主的月白色宫袍,重新换上了那红装,耀目的红之上,少女杏眼含水光,若新月生晕,花树堆雪。

她又一次独自走在宫墙之下,身上的红衣几乎快要交融在那砖瓦之下。

养心殿前的人更多了些,她站在远处凝望着,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李绪,秦太医,曹裕......每个人的脸上都写尽了憔悴和悲哀,祝闻语脚步虚浮,默然的走向攒动的人群。

李绪最先看见了祝闻语,那一袭红衣在日光下,明媚的晃眼,他情不自禁的喃喃开口:“郡主......”又猛地惊醒,匆忙改口:“十三公主!”

蹲在地上的曹裕也错愕抬眸,浓重的鼻音遮掩不尽,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能进去吗。”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若漂浮在空中的鸟羽。

就如此前的祝闻语一般,从今日早时开始,用来吊命的参汤和药,都喂不进谢晏词的嘴里了,谢晏词的伤却比祝闻语重太多了,那毒始终未能解尽,熬过了三十多天,已经蔓散到了全身,祝闻语再看到他时,那往日潋滟的红唇,都变成了暗紫色。

殿外透进的日光映在谢晏词脸上,却仍驱不散那流转的死气。

“把药给我端过来。”祝闻语颤着身子半蹲下,参汤备了很多碗,很快就递到了她手上。

她依旧如此前那般,试着递到谢晏词嘴边。

没用了,即便是她,也喂不进那药了。

谢晏词如此安静的合着眼,眼尾的桃花痣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年少初识时,他便总是一副恣意张扬的样子,再到后来,也向来是不可一世的,祝闻语看着他现在这副模样,突然笑了,眼泪随着咧开的嘴角一起淌下。

“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难看。”

“谢晏词,我是真的不会喜欢你了,我讨厌难看的人。”

死了也好,带着她在这世间最后鲜活的情感,离开吧,这世上的爱恨,从此都该与她无关了,到了下面,就赶紧投胎,千万别等着她。

“我要回燕云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记得你。”

“放下吧,谢晏词,我们都放下吧。”

“以后,只有十三公主了,没有长宁了,没有祝闻语了。”

“生辰快乐。”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等到明年桃花再盛开时,会有人记得锦阳城的少年帝王,记得那临崇的长宁郡主,但祝闻语和谢晏词的过往,再也不会有了。

祝闻语的指尖碰了碰谢晏词的手,太凉了些,让她又很快缩了回去,她缓缓站起身子,像是逃一般的快步离开了那大殿,曹裕跟在她身后追了出来。

“闻语,你要走了吗......”曹裕拉住她的手腕,却并未用什么力气,她只是轻轻抬了肩膀,便轻而易举的挣脱了开。

“是,别多想,本就是来给谢晏词过生辰的,这生辰过了,也该走了。”遮掩住眸底的清晰,祝闻语故作无所谓的笑着答道:“曹裕,之后,帮我多照顾下小九。”

谢晏词若死了,锦阳的王权会再次更迭,但无论换谁做了皇帝,曹裕定然还是那谁都动不了的股肱之臣。

曹裕的眼泪就快要落下,昔日她觉得曹裕能和谢晏词成为家人一样的存在,是因为他的神经太大条了,到了现在,才觉得并非如此,谢晏词那样的疯子,只会屈服于百分百坦诚的真心,曹裕就是这般的人,永远坦然赤诚。

“你自己也是,好好照顾自己。”祝闻语上前一步,抱了下曹裕的肩膀。

曹裕用力回抱住她,却只有一瞬,又很快放开。

“在燕云要是受了欺负,别忍着,尽管传信回来,爷替你**平了燕王的老巢。”少年眼眶是红的,却笑得潇洒,声色清朗,道尽义气。

至少那个人不该是你。

这是彼时的谢晏词,站在养心殿前和他说过的话,而到了如今,曹裕终于理解了那其中的意味。

至少不该是他,也不能是他。

曹裕站在宫墙的尽头,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另一端,短短几步的距离,写尽了他和祝闻语短暂交汇的一生。

自此殊途,再不见月。

前朝的舆论沸腾的愈加热烈,谢晏词在时不敢出来放肆的臣子都显了型,在朝堂之上直言提议,请修皇陵。

谢晏词如今尚存有一口气,却直接被判了死刑。

曹裕当场拔了剑,斩杀了站在最前面的人,那素日里最和气的曹小将军,凉薄的神色扫过众人,声音凛然如寒冰:

“诸位同僚,若谁还试图罔论陛下生死,对陛下不敬。”

“这就是下场。”

这份消息传到祝闻语耳朵里那天,是她离宫的日子,小九哭闹着搂着她的脖子,不肯叫她走,她侧脸贴了贴小九的颈窝,也将那一块衣领染上了泪渍,钱慕传信来,说燕王应允了,可让她带着小九一同回燕云。

祝闻语没有答应,小九是临崇的遗子,她也不过是个假公主,就算她如今能护得住这小小的孩子,待她百年之后,小九在燕云又该如何自处,她信得过曹裕,留在锦阳,才是小九最好的归宿。

内侍将小九抱了开,任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身后传来,祝闻语都未再回头看过一眼。

她回到了行宫,除了钱慕来寻过自己以外,未曾再见旁人,中间有宫里的人过来送东西,都被她拒之门外,她似乎一直在害怕听到某个消息,就这样又捱过了七天。

谢晏词没有醒来,燕云的仪仗已经整备好,她答应了随钱慕离开。

姚氏死后,尸首被曹裕的暗卫带回了曹府,后来又被安顿在了云青山旁的一座坡上,曹裕告诉她,说那山坡紧邻寺庙,终日檀香袅袅,荣王妃会安息的。

祝闻语仔细做了一番打扮,将那接连数日未曾好眠带来的憔悴,都遮了去之后,独自去了一趟云青山,按照曹裕指给她的位置,找到了姚氏的碑位。

将篮子里挎着的贡品一件件整齐的码好,山上风尘大,姚氏的墓碑上沾了不少灰,祝闻语拿出备好的干巾,尽数擦去,又将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做完这些,她提起裙摆正对牌位,俯跪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母妃,是女儿不孝,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我给你报仇了,不要怨我,女儿只能做这么多了。”

“母妃,我现在过的很好,不要担心我。”

跳动燃烧着的纸钱随风腾跃起巨大的烟灰,呛进嗓子里,咳嗽了几声,眼前氤氲起水雾,祝闻语咬着牙强忍,却还是没能忍住哽咽。

母妃,我好想你。

那话没能说出口,姚氏临终前的日子,已经过的很辛苦了,如今终于能休息了,不必再为她烦忧。

祝闻语沉默着在姚氏的墓前跪了许久,直到那纸钱全都烧尽,才迟钝的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母妃,我要去燕云了,日后不能经常来探望你,我嘱托了一位友人,他日后会替我来多看望打理。”

“母妃,安息吧。”

那些年少时以为离她很远的生离死别,却成了后来日日皆有的宿命。

从云青山上下来时,晚霞的金辉已经将天边游**的云染成了如烈火般烧灼的红色,她没有叫侍者在山下候着迎她,有关谢晏词生死的消息封锁的很死,并未传到民间,锦阳城内仍旧是一副国泰民安的祥和模样,是临崇末年时不曾有过的繁华样貌。

谢晏词为帝这不过短短的两年,最对得起的,就是黎明百姓放在他肩头的希冀。

临街的商贩吆喝着在卖糖炒栗子,夏天的生意不算太好,往日排的极长的队伍如今没了几个人在等,祝闻语凑近那摊子,买了一袋,沉甸甸的一袋托在手里。

新出锅的栗子,壳还是烫的,在这闷热的时节又不容易凉下去,祝闻语才要取一枚,指尖又被刺得扔了回去,她抱着那纸袋,站在街边发愣。

那些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三伏酷暑之下,黑衣墨发的少年和她走在一处,才买下的栗子还在腾腾冒着热气,她却从未注意过,每每转过头,谢晏词都已经将那栗子剥好,放在干净莹白的掌心中递给她,即便是剥过的,她也娇气的不愿指尖沾上,不过是嘟囔一句的事情,谢晏词就已经喂到了她嘴里。

终于等到了那栗子的温了下去,她看过谢晏词剥栗子,也见过曹裕剥栗子,学着那模样,却全然不似他们那般轻巧,碎掉的栗子壳摘了好一会,才得到了一个干净的,她放进唇边吞下,缓慢的咀嚼着,却不是她想象里的滋味,记忆里香甜的口感无论如何,都没有在舌尖传来。

祝闻语不信邪,就站在原地,又挑了一颗剥掉,却还是没有改变。

她麻木的吞咽下那味如嚼蜡的糖炒栗子,黄昏之下,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衣摆上的红色被镶上流动的金光,遥遥望去,背影几乎快要融进那天边的暮色。

祝闻语慢慢走回行宫,却见那门前除了日常的守卫,还停着一架皇宫制式的车马,她的脚步停住,果然有人掀帘下车。

临崇帝在位时,李绪就在御前伺候着了,临崇亡了时,也未曾见他如何,而如今谢晏词危在旦夕,他坐着宫中内侍最风□□派的大总管位置,却瘦的脸颊都凹了进去,萎靡似骷髅,三两步迎到祝闻语跟前,低声恭顺行礼:“参见郡主。”

“你......”他的称谓变回了郡主,让祝闻语猝不及防间惊愕了一下。

“郡主不必惊慌,奴才是为要事前来,曹大人才将这秘密告知奴才,奴才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这消息再透露给下个人。”李绪看出了祝闻语面上的犹豫,温和又疲惫的笑了笑,弓着身子道。

“进来说吧......”祝闻语挣扎了一下,终是没有否认掉,应下了李绪的话,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皇上御前如今少不了人伺候,奴才也着急回去,就不多叨扰郡主,今日来,是带个人来给郡主,还好,赶上了郡主还未回燕云的时候。”李绪摇了摇头婉拒,又道:“昔日荣王妃殿下遇难,皇上的人一直在查,但那伙刺客的痕迹被抹得干净,我们的人,还是晚了一步,陛下也不知该如何再弥补郡主,记得郡主昔日跟前还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

马车的帘子重新被掀开,探出一只女子的手,祝闻语勐的抬头望去。

春锦三两步跃下马车,跑到祝闻语跟前,一把搂住了她。

祝闻语颤着身子,微微张了张嘴,哽在喉咙里的话还未说出口。

欲语泪先流。

“郡主......”春锦的呜咽声从她的耳侧传来,祝闻语闭上眼,也反抱住春锦的肩膀,天地间的言语都太过苍白,她和春锦彼此相拥间不断加深的力气,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李绪看着眼前的景象,垂首悄悄抹了抹眼角,没再出言打扰,谢晏词的身体每况愈下,除了这一趟之外,他都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御前,没有出声打扰,李绪悄然回了车上,随着清浅的车辙声远去,默默离开了。

“我以为你......”祝闻语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拉开了距离,仔细瞧着春锦的模样,她虽是丫鬟,但以前在王府时,精致娇嫩也不比有些普通人家的女儿差,而如今那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小裂口,指腹布满了薄茧,脸颊上的皮肤也是,写满了风吹日晒的辛苦。

“郡主,王妃她......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好王妃......”春锦说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祝闻语怜惜的替她擦了擦眼泪,挽住春锦的手臂,向行宫内走去,轻声安慰:“我之前就与你说过,这种事,不必太过苛责自己,曹裕的暗卫尚且救不回母亲,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不行,怎么能让郡主做这种事,奴婢来。”带着春锦进了内室,坐到桌前,祝闻语起身替她斟了杯茶,春锦惊恐摇头,正欲站起推却,祝闻语又把她按着身子坐了回去。

那杯茶几乎是就着眼泪喝尽的,春锦带着哭腔开口:“郡主,那日一别过后,你过得怎样。”

“我过的很好,你也看到了,如今要什么有什么,你日后,也改口吧,如今我是燕云的十三公主,也莫要叫郡主了。”春锦眼中的忧虑关切太沉重,祝闻语不愿再惹她伤心,隐去了过往遭遇过的不幸,只捡了好的说。

“啊,郡主你怎么变成燕云的公主了。祝闻语的话让春锦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忘了继续抽泣。

“不重要,日后再与你说。”她和春锦分开的时间太久,中间经历的事又太多,解释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的,暂且糊弄了过去,反问道:“春锦......母妃她,离开那天,发生的事,可以告诉我吗。”

心尖传来隐痛,即便尘埃都已落定,她也想弄清楚母妃离开前发生了什么。

“王府被烧毁以后,剩下的银钱,不足以在京中置办宅邸,王妃又怕皇后再来滋事,我们就去了城外的近郊,在山上的一处村落寻了个住所。”春锦垂眼,声音悲切。

“日子虽清苦了些,但胜在没人来打扰,就是王妃一直惦念着郡主,吃不好睡不好。”

“再后来.....”痛苦的回忆席卷而上,春锦被眼泪呛得说不清楚话,那种哀伤真切的传给了祝闻语,让她冥冥之中能感受到,那夜发生的事有多惨烈。

鼻尖开始发酸,祝闻语忍着泪意,握了握春锦的手以示安慰。

春锦缓了好一会,终于继续开口:“那天晚上,我和王妃本要睡下了,熄了灯以后,突然有一伙贼人闯了进来,王妃猜到了那是皇后派来的人,拉着我躲到了厨房的地窖里......还是被找到了。”

“那些人抓了我和王妃,正要撤出去时,又来了一伙穿黑衣服的人,他们救下了我......但是王妃被那些贼人趁乱带走了。”

“之后我再去山上找,除了遍地的血,什么都找不到了,我怕那贼人再来,就去了蕹城,一直躲在蕹城的一个酒楼里给人做杂事,直到皇上的人找到我,才知道王妃已经......。”春锦声音越发细弱了下去:“郡主和王妃对奴婢有大恩,我却独活至此,请郡主责罚!”

春锦说着,就要跪下去,被祝闻语的手在半空中扶住。

“母妃的死,错的是那些贼人,与你无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祝闻语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破碎掉飘落的羽毛。

“如今我是燕云的十三公主,后日就要启程回燕云了,眼下我也乏了,等回了燕云,我会再与你细说的,我先叫人给你安排间屋子,你好好休息。”

“郡主,让奴婢伺候您洗漱沐浴吧!”

祝闻语是心疼春锦受了许多苦,想叫她歇息,本欲拒绝,却眼瞧着那丫头的眼泪又要往下掉,只能无奈的答应下,春锦这才破涕为笑,一刻不停的出门张罗着给祝闻语预备热水和用具。

即便隔了这么久,春锦伺候她的动作一如往日的麻利,浴池里的水温好,想起落了浴盐在外面,春锦匆匆跑出去拿,祝闻语便自己褪了衣衫,踏进池子,倚在壁上闭目养神。

春锦回来时,看见祝闻语原本细腻白皙若羊脂玉的肩颈和后背上,如今添了好几道红色的伤疤,惊呼出声问道:“郡主,你这是,为何会受了如此多的伤。”尤其是那肩侧的两道红痕,更是触目惊心。

“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祝闻语随口糊弄了过去,春锦知晓她不愿多说,也不敢再多问,眼眶酸涩,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了起来。

“郡主,起来些,我替您擦背部。”

那水温舒服的要命,祝闻语昏昏欲睡,听见春锦唤她,从水池里拨弄了两下,换了个趴着的姿势,把后背到腰际的皮肤露给春锦。

春锦细致将那浴盐一点点揉搓向下,祝闻语的腰腹浸在水中,又见她脸埋在手臂间休憩,没忍心再出声惊扰,只能将手探进池子里,替她擦着。

祝闻语腰侧之上的触感却不似寻常伤口凝结成的疤痕,春锦皱了下眉,指尖轻轻在那之上勾勒着。

那图腾的纹样在春锦之下游走,在她脑中清晰起来,和记忆中模糊的印象重合,春锦变了脸色。

“郡主,您腰上这图腾,是何时纹上的。”春锦连牙关都在打颤,强装镇定开口。

“嗯?”祝闻语掀了掀眼皮,瓮声应道:“但凡入了燕云之人,都要纹这个图腾,王室比较体面,可以纹在腰腹不被人看见,其他人纹在手上。”

春锦沉默着未言语,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去,过了许久,再开口时说出的话,却让祝闻语感觉如有冷水从头顶浇下。

“郡主,王妃殒命的那日,我和那贼人拉扯之间,撕扯开了他遮在腕间和手上的衣衫,虽然夜深,奴婢没能看清楚,但一定摸清楚了,不会记差的。”

“和郡主腰间的图腾,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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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三杆,行宫内的灯只点了一半,交辉映照在庭院中的花草之间,一片朦胧清幽。

祝闻语夜半忽然传唤,内室的窗格忽明忽暗,钱慕心中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异样。

“国师大人,公主在屋内等你,直接进去便是。”门前的侍女如常向他行礼,钱慕点头,推开雕花的木门,走进内室。

少女端坐在室内正中的贵妃椅上,烛火稀微,她垂眸间的眉眼有些模糊,一缕散下的发丝挡在眸前,遮住那其中的颜色。

“参见公主,不知公主深夜传唤钱某,是为何事。”

钱慕单膝跪下去。

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祝闻语唤他起来的声音,钱慕抬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钱大人,我一直有个疑问,今夜正好无事,想要向您请教一番。”

祝闻语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继续道:“钱大人早就做了燕云的国师,为何会恰巧救下坠崖的我。”

“我记得和公主解释过。”未得祝闻语应允,钱慕便自顾自站起了身子,唇角笑意不变“我虽做了燕云的国师,但在锦阳一带,尚且还有未解决的生意。”

“公主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还是有人和公主说了什么。”

祝闻语还是太天真,总爱把情绪都写在脸上,即便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却还是叫钱慕一眼就看出了异常。

他一步步逼近祝闻语,目光渐沉。

“钱慕!”

徒劳的挣扎和怒骂过后,钱慕捡起被祝闻语打落在地的面具,重新覆在面上,举止斯文。

手指拂过少女沉静的侧颜,将失了意识的祝闻语抱起。

作者有话说:

关于女儿对谢狗有没有心动过,其实是有的,但是这种情感对长宁郡主来说,太不值一提了,所以她对这种感情是很迟钝的,就像我第一章 写的,长宁郡主的人生中有过太多宝贝了,年少时的谢晏词就是其中之一,注定只能得到她很短暂的一点喜欢。

这种情感在长宁的世界里轻如鸿毛,在谢狗的世界里却重如泰山,谢晏词放不下,长宁却已经不在乎了,说不喜欢的时候是真的,但是曾经有过心动也是真的。

谢狗是疯子,只想着在一起不管其他,但是女儿不一样,没有那么浓烈的喜欢去干扰她的理智,所以挣扎间,国恨家仇还是在她心里更重,驱使她不会那么轻易原谅和谢狗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