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思马克思对现代经济关系总体性的批判(1 / 1)

如果说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主要是以关系视角考察物的秘密,而并未侧重于揭示人的主体性境况,那么马克思是否侧重讨论过主体的问题,又是如何讨论这一问题的呢?笔者认为,这正是我们需要进一步关注的问题,即马克思对现代经济关系总体性奴役的批判。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已经开始以历史性的视角,批判现代个体创造出来的经济过程却反过来成为不为个人意志所转移的外部总体性强制。不过,那时他的经济学水平使他还不能理解产生这种强制的根本机制,尽管他已经可以借此批判传统的异化历史观。而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的理解更加深入了。他逐渐意识到,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都是经济关系的“人格化”(Personifizierung),现代社会经济关系由人所创造,却“表现为对于个人(Individuen)是异己的东西(Fremdes),事物性的东西(Sachliches);不是表现为个人的相互关系,而是表现为他们从属于这样一些关系,这些关系是不以个人为转移而存在的,并且是由毫不相干的个人互相的利害冲突而产生的”[30]。请注意,马克思有所区分地使用了“人格”(Person)与“个人”(Individuum)这两个概念,前者与人格化概念相关,而后者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现实的个人”概念相通。马克思指出,在经济与法权关系规定下的人格独立并不是真正的独立,而是以对现代物性经济过程的依赖为前提的,即“以事物性的依赖(sachlicher Abh?ngigkeit)为基础的人格独立(Pers?nliche Unabh?ngigkeit)”[31]。这一意义上的人,只能在经济洪流中不由自主地扮演特定的“角色”,而不是真正具有自主性的“个人”。与此同时,马克思从主体生存境遇出发,以历史性的视角,将理想的未来世界描绘为“自由个性”(Freie Individualit?t)[32]的实现。

对于马克思以上相关论述,之前的研究也有关注,但往往仍然是从物化批判角度来解读。实际上,马克思的这一层批判思想已经溢出了我们关于物化逻辑的讨论:其一,马克思是以主体性的生存境遇为关注的侧重点,而在物化、拜物教相关讨论中,马克思是以物的关系本质与神秘外观为侧重点。其二,马克思在这里批判的主要是总体对个体的奴役,即社会性的关系总体对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的奴役,而不是传统语境中物对人的奴役。其三,马克思坚持以历史性的视角,来观察个人在现代经济过程中的相对于自然经济时代的进步以及个人在经济关系中新的不自由,而在物化、拜物教的相关论述中,主要是以结构性的视角来透视现代经济体系本身的实现机制。

值得一提的是,广松涉也很重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相关论述,但当他将其视为马克思物象化论的正面理论证据时,这种外在于个人的经济关系总体便被当作本原性的东西了。诚如广松涉所强调的那样,透过拜物教,马克思带我们看到更为本质的现代经济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对于主体的建构是否永恒不变、牢不可破?打破拜物教回到现实关系,是否就能获得解放?其实,即便人们洞察了拜物教的秘密,甚至回到直接的经济关系本身,也绝不意味着实现了自由。因为这种关系本身,正是要被历史性超越的东西。个人并不永远束缚于外在的社会关系之中,这才是真正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

[1] 卢卡奇(LuKács Gy?rgy,1885—1971),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美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代表作:《历史与阶级意识》(1923)、《理性的毁灭》(1954)、《美学》(1963)、《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1970)等。

[2] 参见[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46页。

[3] [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0页。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40页。

[5] 参见[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61页。

[6] 参见刘森林:《物与无:物化逻辑与虚无主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67页。

[7] 参见张一兵:《文本的深度耕犁》(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9页。

[8] 刘森林:《物与无:物化逻辑与虚无主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6页。

[9] 参见张一兵:《文本的深度耕犁》(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10] 参见[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页、第27页、第34页等。本书将阿多诺翻译为阿道尔诺。——编者注,下同

[11] [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页。引文有改动。

[12] 同上书,第27页。引文有改动。

[13] 同上书,第27页。引文有改动。

[14] [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页。

[15] 同上书,第230页。

[16] 同上书,前言第4页。

[17] [德]马尔库塞:《审美之维:马尔库塞美学论著集》,李小兵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57页。

[18] [德]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8页。本书将阿多诺翻译为阿多尔诺。——编者注,下同

[19] 同上书,第188页。

[20] 同上书,第375页。

[21] 参见[日]广松涉:《唯物史观的原像》,邓习议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

[22] 参见[日]广松涉:《物象化论的构图》,彭曦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页、第82~86页。

[23] 同上书,第67页。

[24] 同上书,第79页。

[25] 日本学者平子友长细致考察了《精神现象学》中Ding与Sache的使用情况,但未论及黑格尔的Sache概念在哲学上对康德“自在之物”的克服及其意义,因而存在着将辩证法简化为主客二分的异化逻辑的理论风险。参见Tomonaga Tairako,“Versachlichung und Verdinglichung in der 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Hegels”,Hokudai Economic Papers,1984,14:93-110.关于这一问题,参见张义修:《从康德的“自在之物”到黑格尔的“事物自身”——马克思“物化”概念的一次哲学史溯源》,载《现代哲学》2015年第1期。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40页。引文有改动。

[2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42页。引文有改动。

[2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40页。

[29] 平子友长提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包含两个阶段:Versachlichung意味着人的关系规定颠倒为事物的关系规定,而Verdinglichung意味着关系规定进一步颠倒为物的特征规定。这一诠释虽有过度之嫌,但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参见[日]平子友长:《“物象化”与“物化”同黑格尔辩证法的联系》,李乾坤译,载《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4期。

[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页。引文有改动。

[31] 同上书,第107页。引文有改动。

[32] 同上书,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