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为共产主义观念的第三种马克思(1 / 1)

实质上,巴迪欧谈论第一种马克思和第二种马克思,最终的目的是要引出他所主张的第三种马克思。这并不是说,巴迪欧认为第一种和第二种马克思是错误的和偏颇的,而是说,在以往的马克思的研究中,更多的人重视从历史哲学(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角度来理解马克思,第三种马克思或多或少地被马克思的研究者遗忘或边缘化了。

什么是第三种马克思?巴迪欧很明确地指出,第三种马克思就是“政治的马克思”。对于这种马克思和前两种马克思的关系,巴迪欧说道:

还有第三个马克思,即作为一个政治人的马克思。这个马克思是第一国际的创立者,在法兰西阶级斗争的特殊时期大声宣告,赌上一切,同无政府主义者,同普鲁东等人进行极其艰苦卓绝的斗争。一旦有必要,这个马克思会援引另外两个马克思,一旦需要,他会援引历史和哲学。很自然,他也会援引对经济科学的讨论,但他所追求的目的却是第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的目的提供的是历史发展的一般框架,第二种类型的目的是对当代社会运作机制进行极其精细的分析,第三种类型则创造了一种革命工具,某种可以积极地用于颠覆既已确立的秩序的工具。毕竟,是马克思开始了德国的革命。[22]

对于巴迪欧的这段文字,我们要先注意两点。

第一,巴迪欧强调的这种政治的马克思,不能与我们在学习马克思主义时的一个经典划分相互混淆。我们经常会说,马克思主义有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三个来源是德国古典哲学、英国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空想社会主义。而这三个来源对应于它的三个组成部分,即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以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学说为核心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如果把前两者等同于巴迪欧所说的前两种马克思的话,那么我们绝不能简单地将第三种马克思,即巴迪欧所说的政治的马克思等同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尽管巴迪欧和马克思一样,都十分重视现实的政治,但是巴迪欧首先是一位哲学家,他对于马克思的政治性的思考,基本上也源于他的哲学思考。

第二,巴迪欧基本上不会使用社会主义一词,他更喜欢使用的词是共产主义。在他之前的《共产主义假设》一书中,他就曾高度评价了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对于共产主义观念的价值与意义。巴迪欧说:“马克思和他的朋友们处在那个时代,1847年,著名的《共产党宣言》起草完毕,我们之中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在穷苦的劳工大众之中进行的新型的政治进程中,它试图在现实中寻找所有让共产主义观念成为可能的方式。”[23]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巴迪欧坚持认为,我们不能够从前面的历史哲学的辩证法和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分析中得知一个现实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什么,我们所具有的仅仅只是一个观念,一个关于共产主义的假设。我们可以援引历史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来说明共产主义,但是,共产主义的观念不能被还原为历史辩证法和具体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巴迪欧指出:

共产主义观念就是观念的典型的范例,其用处就是对真实运动的形式化。正是这个观念,可以让你们去判断具体情势或真实运动的政治价值,并判断其一般方向是否与观念相一致。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是一个尺度,它既不是辩证的,也不是分析的。如果将共产主义列于哲学史之中,如果你说共产主义是从原始社会到今天历史发展运动的一个不可避免的目标,一个不可避免的目的,如果共产主义被理解为历史哲学的一个范畴,它就是辩证的。但如果你说共产主义是必然的实证性的结果,它是资本主义自身逐渐创造出来的结果,在那里,要么进入共产主义,要么陷入野蛮与蒙昧(要么成为人的生命的浩劫,要么进入共产主义),你就将共产主义与分析性要素衔接起来了,你将其关联于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从这个角度来看,共产主义是用来形式化真正运动的东西的,它表明,真正的运动就是朝着共产主义的观念运转的。你不必在分析与辩证之间做出抉择:这就是共产主义的优点所在。[24]

由此可见,第三种马克思,即政治的马克思是一种裂变的马克思。在这里,巴迪欧并不需要我们从历史哲学(辩证法)和政治经济学(实证分析)的角度去论证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我们也不能像某些理论家(如哈特和奈格里)那样单纯地等待资本主义自己陷入危机中,并最终被共产主义所取代。我们不能等到在理论上完整地论证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或者等到资本主义社会自动的腐朽没落之后,再去实现共产主义。对于巴迪欧来说,共产主义是一个绝对的中断,一个不能用当下的知识逻辑来言说的东西,它不能被阐明。在一定意义上,共产主义对于当下的语言和知识体系来说,是一个绝对的空,一个绝对不可辨识的东西。那么自然地,这种共产主义的概念,绝对不能从之前的历史哲学和经济学中得出。

所以,对于巴迪欧来说,第三种马克思的可贵之处,不是等待合理论证的出现,而是将一个仅仅只有名字的观念推出来,在《共产党宣言》中,以事件的方式,让一个全新的政治程序在其中运作起来。马克思早就已经说明:“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25]共产主义不是直接具有规定内容的概念,相反,它是相对于当下的历史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绝对漂浮的东西。我们面对共产主义观念,重点不在于共产主义是什么,而是在于共产主义何以可能。正如巴迪欧所说:“在马克思的分析中,共产主义一词并非关键性的操作项,它仅仅是一个点,从这一点开始,分析运算只能在国家生产、阶级等的层面上运行;同样,辩证运算只能说明在这些层面上的否定性是如何运作的、矛盾各方是如何彼此冲突的。此外,共产主义一词的优点和力量在于,它十分清楚并十分详尽地代表了这样一种信念,即一种完全不同社会的架构是可能的。”[26]

不过,当共产主义成为一个可能的观念的时候,这个政治程序仍然是不充分的。因为,我们还缺少一个直接的现实环节,即可以将共产主义道成肉身的力量,这个力量就是主体。主体问题是巴迪欧哲学中的一个非常核心的概念,没有主体对于共产主义观念的忠诚,共产主义观念就只能停留在假设层面上。正如前文所说,巴迪欧的主体观念受到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的大众主体的概念影响很大,这不是一个个体的主体,或者说,不是任何一个个体都可以成为主体。在革命运动和事件中,只有那些忠诚于共产主义的观念的个体才能合体为主体,这是面对真理的主体,一种真正革命性的力量。在巴迪欧看来,马克思不仅仅书写了一个叫作《共产党宣言》的文本,更为重要的是,他创立了第一国际,将一个本不存在的观念变成了一种现实化的运动。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的号召下,欧洲的无产者和穷人联合起来,合体成为一个共产主义的主体,并开创了德国和欧洲的无产阶级运动。

也唯有如此,那个投身于具体的革命运动的马克思,那个起草了《共产党宣言》并点燃了1848年的革命风暴的马克思,才是巴迪欧心目中最不可或缺的马克思。对于巴迪欧来说,他并不强调以这种政治的马克思来取代前两种马克思。巴迪欧反复强调,前两种马克思,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巴迪欧谈论的重点是,这个直接投身于革命的马克思才是我们今天需要的马克思。的确,巴迪欧看到,欧美的左翼和所谓马克思主义者积极地将马克思本身变成了一种玄学,用极其佶屈聱牙的词汇,言说着普通大众根本看不懂的文字。真正需要的不是从新学理上彻底论证清楚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对于巴迪欧来说,这个工作有必要性,但不是最必要的。最必要的工作仍然是从忠诚的主体的角度,坚持共产主义的维度,让共产主义仍然作为漂浮不定的幽灵,在全世界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徘徊。

[1] 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1937— ),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曾师从阿尔都塞。代表作:《主体理论》(1982)、《存在与事件》(1988)、《哲学宣言》(1989)、《元政治学概述》(1998)、《非美学手册》(1998)、《世界的逻辑》(2006)、《第二哲学宣言》(2009)等。

[2] 这本书的原初版本为德文版,2015年此书的英文版和法文版才相继出版。

[3] 准确来说,《存在与事件》并不是没有谈到马克思,马克思仅仅是在“沉思9”的时候被提到。而“沉思9”主要讨论的是恩格斯的国家论,恩格斯的国家论被巴迪欧拿来与他对情势状态(état de la situation)的做对比。

[4] 巴迪欧对巴黎公社的讨论肯定会涉及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不过在巴迪欧专门讨论巴黎公社的著作《共产主义假设》(L’Hypothèse communiste)中,也很少谈到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他所引述的材料更多的是丽莎佳蕾(Lissagaray)的《1871年巴黎公社史》(Histoire de la Commune de 1871),而且巴迪欧对恩格斯后来为《法兰西内战》(单行本)撰写的序言持批评态度。

[5] 在巴迪欧的《小万神殿》中,巴迪欧的书的德文译者于尔根·弗兰克尔对巴迪欧说过,伊波利特译的《精神现象学》的法文译本完全是“伊波利特自己的书”,而巴迪欧的评价是“当我年轻的时候,传闻说伊波利特的德语非常差劲,他的翻译是一种哲学工作,即在这种工作中,语言是为译者服务的工具,而不是翻译背后的动力。有人说,这个早上,伊波利特构建了一个法国的黑格尔……幸好后来于尔根·布兰克尔跟我讲了许多,他告诉我正确理解那本书的方式,主要是仅仅用法文来理解黑格尔”。参见[法]阿兰·巴迪欧:《小万神殿》,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

[6] 这个主体一般被视为大写主体,一个给人类本身的行为立法的主体。实际上,巴迪欧曾表述过,他非常厌恶康德,尤其是伦理和实践理性中的康德。在巴迪欧的后期代表作《世界的逻辑》(Logiques des Mondes)中,他曾说道:“康德是另一个我完全无法亲近的人。他的一切我都会感到恶心,尤其是他的律令论。”Alain Badiou,Logiques des Mondes,Paris:Seuil,2006,p.561.

[7] [法]阿兰·巴迪欧:《小万神殿》,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页。

[8] 对于巴迪欧和《资本论》以及阿尔都塞的读《资本论》小组的关系的详细内容,参见蓝江:《阿兰·巴迪欧版“读〈资本论〉”》,载《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

[9] Alain Badiou,“The(Re)commencement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The Adventure of French hilosophy,Bruno Bosteels trans,London:Verso,2012,p.152.

[10] Nick Hewlett and Badiou,Ranciere,Balibar:Re-thinking Emancipation,London:Continuum,2007,p.33.

[11] 必须指出的是,巴迪欧所定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辩证唯物主义不同,这既不是正统的列宁—斯大林体系的解释,也不是卢卡奇、列斐伏尔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巴迪欧的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作为所有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奠基的基础理论。也就是说,巴迪欧认为的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是科学或者具有科学性的力量,恰恰在于辩证唯物主义。

[12] Alain Badiou,Abrégé de métapolitique,Paris:Seuil,1998,p.67.

[13]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4页。

[14] 阿尔都塞后来在《学生问题》中专门谈到了这一问题,但他坚持认为,知识教育不能与政治混同,教师在知识教育上相对于学生具有绝对的优势,而这番言论,自然引发了朗西埃的不服。这方面的内容可以参看Jacques Rancière,Althusser’s Lesson,Emiliano Battista trans.,London:Continuum,2011.

[15]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27.

[16]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27.

[1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

[18] 应该说,马克思的这种对大历史科学的或者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追求,甚至一直延续到他自己对人类学和历史学的相关著作的研读上,而他对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的研读使他确信了线性的历史观的脉络。他所需要做的,正是验证在前现代社会,从原始的人类文明到古代和封建社会中的实证性拓展是否延续到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也体现了对黑格尔的大历史哲学观的承袭。

[19] 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3页。

[20]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28.

[21]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29.

[22]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p.30-31.

[23] Alain Badiou,“Circonstances,5”,L’Hypothèse communiste,Paris:Lignes,2009,p.204.

[24]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p.41-42.

[2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页。

[26] Alain Badiou and Peter Engelmann,Philosophy and the Idea of Communism,Susan Spitzer trans,Cambridge:Polity,2015,pp.4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