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三空间”:一个空间化的辩证法批判(1 / 1)

正如前面的分析,苏贾在列斐伏尔关于社会关系是一种空间性存在的观点的启发下,力图把“空间性”提升到“本体论”位置,进而提出了一种“空间化的本体论”。在苏贾看来,列斐伏尔对空间性的强调,重新平衡了社会性、历史性与空间性这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创造性地颠覆了历史唯物主义一个基本假设(并使之深刻地空间化)”[33]。苏贾在这里所说的“假设”就是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所提出的:社会关系的存在是一种空间性存在,它们将自身投射于空间里,铭刻于空间,否则只能是一种纯粹的抽象。[34] 苏贾认为,这是列斐伏尔在长期以来的社会性与历史性这种二元论思考方式中引入“第三项”,即空间性,重新把历史性、社会性和空间性联系起来思考,但并不否定历史性和社会性。“相反,这是运用长期被忽视或一直处于从属地位的、通向空间性的批判方法,运用明确的空间问题来努力启发并丰富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想象。”[35] 苏贾把引入“第三项”的方法称为“他者化—第三化”策略。苏贾声称他的“第三空间”这一方法正是建立在这种策略基础之上的。

苏贾认为,列斐伏尔的空间分析的“三重性辩证法”给他带来了重要的启发。在他看来,列斐伏尔通过他的“三重性辩证法”批判了二元论(主体—客体、自然—社会、中心—边缘等)。列斐伏尔总是通过引入另一个他者,即第三种可能或环节来打破这种二元论,使之呈现开放的姿态。这种第三因素既不是前两者的简单叠加,也不是一种“折衷物”,它“将刻板僵死的非此即彼逻辑变成辩证的亦此亦彼”的开放逻辑。这是他者化—第三化最重要的第一步。[36] 但是,第三因素不是黑格尔的“正、反、合”的那种辩证综合,而是一种破坏性的入侵,使原有二元论所假定的完整性被解构与临时重构,从而产生了一种开放的选择项,对辩证法进行重组。列斐伏尔就是通过引入“想象的空间”打破了“感知的空间”与“构想的空间”这样的空间二元论,从而提出了“三重性辩证法”。这是一种空间化了的辩证法,它不再固守于像“正题—反题—合题”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这种的历史性或时间性结构。通过第三化所生成的那种东西是累积的“三元辩证法”,它对另外的他性彻底开放,对空间知识持续扩展与彻底开放。

因此,他者化—第三化是一种不断扩展的“破坏链”,它是对一种完整封闭和一切“一成不变的结构”的反抗。每一次第三化、每一个三元辩证都是一次趋近,它累积在先前的趋近之上,形成如知识生产的某种实际的连续性,从而避免了过分的相对主义和“怎样都行”的哲学。在苏贾看来,列斐伏尔的“感知的空间、设计的空间与想象的空间”三元辩证法正是通过“想象的空间”第三化展开的,从而形成了一种空间性的三重性辩证法,这种三重性辩证法是他在理解社会空间方面做出的最富创造性的贡献。[37]

在这种“他者化—第三化”策略的基础上,苏贾提出了“第三空间理论”。正如前面所分析的,列斐伏尔把空间分为三类:空间实践、空间的表象化和再现性空间。“空间实践”是生产社会空间性之物质形式的过程,它既表现为人类活动、行为和经验的中介,又是它们的结果。这种具体化的、社会生产的、经验的空间被描述为“感知的”空间,被苏贾界定为“第一空间”的物质基础。“空间的表象化”被界定为“概念化空间”,是一种被设计的空间。在苏贾看来,这是“第二空间”,是乌托邦思维观念的主要空间,是符号家或译码员的空间。

苏贾认为,关键的是再现性的空间,因为它与其他两类空间相区别的同时又包含着它们,同时又是对前两者的第三化。列斐伏尔通过这种想象的空间达到对前两者的批判,并保留表象化空间的部分不可知性、神秘性及不可言传的潜意识的特点,突出了艺术相对科学(或者道德哲学、符号学)所具有的潜在洞察力。“这是列斐伏尔元哲学的主要支柱。”[38] 在苏贾看来,这就是那个具有破坏性的“第三空间”。想象的再现性空间把真实的和被设计的表象空间在平等地位上结合起来,或者至少一方不是先天地优于另一方,因此,它成为“反面空间”的诞生领域。这是反抗统治秩序的空间,这种反抗的空间是从从属的外围的和边缘化了的处境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列斐伏尔的第三空间强调了统治、服从和反抗的关系。“它具有潜意识的神秘性和有限的可知性,它彻底开放并充满了想象,因此,非常接近,我所指的第三空间。”[39]

到这里,笔者不得不说,苏贾这是对列斐伏尔的空间分析的“三重性辩证法”的过度阐释。在列斐伏尔那里,空间性实践作为感知空间实际上强调的是社会空间的人造性,是所有社会空间观念的根基和基质,而空间的表征化揭示隐藏在社会关系与社会秩序之中的技术性控制的空间观念,这是福柯的空间观念所批判的领域。再现性空间则主要是指反映到个体的观念中的想象与体验性空间,如常人的生活空间,艺术家的想象空间与哲学家的精神空间等。尽管列斐伏尔强调这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但是归根结底,“空间性实践、空间的再现化与表征性空间用不同的方式为空间的生产起作用”[40]。也是说,列斐伏尔通过空间分析的“三重性辩证法”,无非是要强调空间的非自然性与社会性。

可是,苏贾认为,列斐伏尔的三元性辩证法更加强调的是第三空间。“这种偏好不是出于所偏爱的对象在本体论意义上就享有特权或优先权,而是出于一种政治选择,这种选择对列斐伏尔的空间想象来说是非常重要的。”[41] 因此,他断定这是列斐伏尔的“三重性辩证法”的关键,并认为第三空间实际上就是对前两者空间的第三化,从而打开了无限可能性,是一种开放的动态化的三元性辩证思维。它对所有传统的思维方式和理所当然的认识论提出了挑战。“它没有秩序,不守规矩,不断演进,变化不定,始终不能表现为稳定的结构形态。”[42] 以此看来,苏贾赋予他的“第三空间”以革命性与批判性。

苏贾还从本体论和认识论角度对第三空间理论分别进行了分析。在本体论上,他借助于自己在《后现代地理学》极力论证的“社会性、历史性、空间性”这种“本体论的三元辩证法”。这种本体论的三元辩证法是针对传统只强调历史性和社会性维度而提出的,它更强调“第三项”,即空间性。它打破了传统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的二元形式。这三环节互相涵盖,不分先后,在针对二元论的还原主义时,空间性仍占据战略性地位。苏贾认为,正是这个意义上,列斐伏尔的三元辩证法对历史主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这是一种本体论上的重构。因此,“所有在第三空间的巡礼都始于这样一种本体论的重构、一种前提,即世界中的存在、海德格尔的此在、萨特的存在,在存在论上都可以界定为同时是历史的、社会的和空间的”[43]。这个理论气势真是够大的,但是苏贾就是不说这种革命性的空间性如何实现真正的批判。

在认识论上,苏贾把列斐伏尔的“感知空间、设计空间和想象空间”三重性辩证法,分别看作第一、二、三种空间认识论。在苏贾看来,第一空间认识论及思维方式主宰空间知识的积累已经数个世纪,实际上只是对列斐伏尔说的“空间实践或感知的空间”进行了分析的解释,这是一种物质的和物质化了的“物理”空间性,偏重于客观性和物质性,专注于空间事物的物质形式,并把人的空间性主要看作结果或产物,以物质形式与空间形式的共变为依据,力求建立关于空间的形式科学。按苏贾的分析,哈维正好就是第一空间认识论的。据此,苏贾含蓄地批评了哈维和早期卡斯特都局限于这种“第一空间认识论”中。“马克思主义的第一空间地理学家通过阶级分析、劳动价值理论、生产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发展相互作用造成的历史演化来解释人类地理的物质世界以及地理上的不平衡发展。”[44] 在他看来,这种第一空间分析“仍存在普遍的障碍,使得对空间性—历史性—社会性三元辩证法全部的复杂性与相互依赖的探索受到限制”。“尽管第一空间认识论的视野非常广阔,在精确的空间知识积累方面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根本上说它们仍是不完整的、片面的,而上述本体论意义的限制只是原因之一。”[45]

而第二空间认识论则试图通过对占据主流的第一空间分析的过分封闭与强制的客观性进行反驳,它们通过艺术家对抗科学家或工程师,以唯心主义对抗唯物主义,对第一空间的研究方法所使用的思想与认识论进行批判。这是受意识形态影响的空间,往往反映统治阶级的利益,与知识、权力相关,而这种空间认识论能够再现现实,成为统治空间,检查并控制着空间实践和想象的再现空间。这种“第二空间认识论”实际上是“现代主义的认识论”,它拥有比较广泛的哲学霸权,并打压其他知识。也因此,它成为后现代理论的众矢之的。

“第三空间”认识论则是对第一空间与第二空间二元论的肯定性解构和启发性重构,对前两者的他者化—第三化。“这样的第三化不仅是为了批判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的思维方式,还是为了通过注入新的可能性使它们掌握空间知识的手段恢复活力。”[46] 在苏贾看来,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的主要目的就是空间化,在僵死的封闭的认识论基础上形成的稳定结构无法实现空间化,只有通过无尽的理论趋近与实践趋近,通过批判性、探究不止且永远向新领域迈进的游牧,才能实现空间化。“因此,我也让第三空间认识论的讨论保持开放的姿态,我们始终朝向新的可能性和地方挺进。”[47]

因此,在苏贾看来,第三空间是一种极其有效的邀请姿态,是进入一个极为开放的空间邀请,在这个极为开放的空间中,任何批评交流与地理想象都是可能的,它们共同开拓了多重视野融合。在这里,人们可以是马克思主义者,又可以是非马克思主义者;是唯物主义者,也可以是唯心主义者;是现代主义者,也可以是后现代主义者。看起来,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空间乐园!可是这种所谓的第三空间如何实现?这真是空间浪漫主义!苏贾的“第三空间”概念无疑带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48] 在第三空间理论上,苏贾还断定福柯与列斐伏尔相遇,充分肯定了福柯与列斐伏尔对自己理论工作的重大影响与启发,同时还借助后现代空间女权主义作家、诗人、艺术家、哲学家等的思想佐证他的“第三空间”的思想,并把它作为《第三空间》的姐妹篇《后大都市》的方法论基础。

如果说,列斐伏尔通过空间生产试图重塑与补充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那么苏贾的“第三空间”在概念上则走得更远。他在《后现代地理学》《第三空间》与《后大都市》中建构自己的空间三部曲的同时,实际上也是不断远离马克思的过程。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的历史唯物主义逻辑。他只是片面地发挥了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这一命题中的“空间生产”这一环节,并把它作为自己空间分析的基础。苏贾在空间问题的思考上,显然与哈维和早期卡斯特的空间理论正好相反。如果苏贾、卡斯特过多地分析空间形态本身,那么,哈维则牢牢地站在“社会过程决定空间形态”这一原则之上,始终坚持通过研究资本过程来分析资本主义的空间形态(地理学),从而始终如一地保持了一种坚定的晚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形象。

[1] 爱德华·苏贾(Edward William Soja,1940—2015),美国当代著名后现代地理学家,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城市规划系教授,后现代都市研究“洛杉矶学派”的领军人物。1962年,他在美国锡拉丘兹大学(雪城大学)攻读地理学博士学位,此后20年,他多次游历非洲,并担任尼日利亚伊巴丹大学和肯尼亚内罗毕大学客座教授。回到美国后,他先是在西北大学任教,1972年移师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城市规划理论与实践、城市政治经济学至今。代表作:《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与想象地方的旅程》与《后现代大都市——城市和地区的批判研究》。这三本著作被称为苏贾的空间研究“三部曲”。2010年他又出版了新著《寻求空间正义》。

[2]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译序第8页。

[3]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p.207-225.

[4]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9页。

[5] 哈维后来在《资本的界限》的第四章中,再次专门解释了“空间拜物教”的含义。

[6]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208.

[7]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p.209-210.

[8]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210.

[9]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210.

[10]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211.

[11]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p.211-212.

[12] M.Castells,The Urban Question:A Marxist Approach,Massachusterts:The MIT Press Cambrige,1977,p.115.

[13] Edward W.Soja,“The Socio-Spatial Dialectic”,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Vol.70,No.2(Jun.,1980),p.213.

[14]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29页。

[15] 同上书,第12页。

[16]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1页。

[17]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82页。

[18] 同上书,第182页。

[19] 同上书,第183页。

[20]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29页。

[21] 同上书,第131页。

[22]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87页。

[23]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

[24]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89页。

[25]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0页。

[26]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92页。

[27] 同上书,第192页。

[28]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92页。

[29] 同上书,第192页。

[30]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96页。

[31] 同上书,第197页。

[32] [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15页。

[33]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

[34] He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1,p.129.

[35]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9页。

[36]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页。

[37]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8页。

[38] 同上书,第86页。

[39]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40] He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1,p.49.

[41]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42]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

[43] 同上书,第93页。

[44]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7~98页。

[45] 同上书,第99页。

[46] [美]爱德华·W.苏贾:《第三空间》,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

[47] 同上书,第104页。

[48] 包亚明主编:《后大都市与文化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前言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