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了“巴托比政治”理论批判对象以及巴托比政治理论内容,要更深入讨论巴托比政治,我们就要看看齐泽克对它的具体运用。继2006年提出“巴托比政治”的论点后,2008年齐泽克在《暴力》中以一部小说为例,更具象地描绘了巴托比政治。2012年9月,美国纽约爆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齐泽克亲赴示威现场演讲,并发表了多篇文章支持该运动,其中部分观点就来自于“巴托比政治”中所强调的“不行动的行动”。
齐泽克的《暴力》一书末尾,讨论到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葡萄牙小说家若泽·萨拉马戈(José Saramago)的小说《目击》(Seeing)。小说讲述某个自由选举制国家的首都正在进行一场选举,开票结果出人意料,百分之七十的人投下空白票。这显然已不是一般的失误。政府决定一个礼拜后再举行一次投票,但结果更糟,百分之八十三的人投下空白票。执政党和在野党开始恐慌,认为这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庞大的阴谋。这个阴谋不仅要推翻执政者,而且要彻底颠覆民主制度。政府认定这是一个“完全的恐怖主义行为”,因此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数百人被秘密逮捕和审判,右翼势力借机上台推行各种更加严厉限制的措施,甚至封锁首都。在强力压迫下,恐怖主义团体真的出现了。齐泽克认为这个故事展现了“巴托比政治”的力量:当多数公民投下空白票时,这不仅是在反对现存政府,而且有更激进的意义。这也是政客们恐慌的原因。政客们在担心什么?齐泽克的答案是:“这强迫他们面对存在的事实:权力的运用只有在被统治的主体接受的范围内——接受包括符合形式的拒绝。当弃权的投票者进一步从内在政治否定,也就是投下不信任票时:这个决定拒绝了整个框架。”[21]
齐泽克从精神分析学出发,强调了拉康对两个概念的区别:“拒斥”(Verwerfung)和“压抑”(Verdr?ngung)。所谓的“压抑”指某些念头或记忆无法进入意识的范围内,但仍然出现在无意识当中,这是精神官能症运作的基本逻辑。与此相反,“拒斥”则是精神病的特殊逻辑,被拒斥的元素并没有藏在无意识里,而是被驱赶到无意识之外。换一个角度说,精神官能症的“压抑”在无意识当中仍然局限于象征秩序之内,而精神病的“拒斥”则完全拒绝象征秩序。齐泽克认为《目击》这部小说所体现的“巴托比政治”的意义正是一种真正“拒斥”。对于以投票决定政权合法性的政治体制而言,真正的否定来自从他们设定的游戏规则中撤离,正如小说描写的神秘的空白选票事件。当空白选票的数量突然成为压倒性多数,空白选票的意义就不再空白,不再是一种失误或弃权,而是成为一种真正的攻击,不仅反对执政者,而且反对整个选举制度。相反,如果仅仅按规则投下反对票,企图反对执政者,那么这种行为仍然支撑了这个体系的继续运行。以美国为例,看似两党相互竞争交替执政,实为联合垄断执政权,不过是多了一个轮流坐庄的形式罢了。不过对齐泽克的解读应该避免这样一种错误,即认为可以通过鼓吹投废票来达成超越选举制度的策略。《目击》终究是一篇虚构小说,故事中多数人集体投下空白选票是一个想象的虚构事件,齐泽克利用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强调当空白选票成为多数时,执政者出现的恐慌反应,并由此强调退出游戏规则可能产生的攻击性。但齐泽克没有认为鼓吹投废票能够成为现实的运动策略,现实中不会出现多数人投下空白选票的情况,至多有不投票的人增加造成投票率下降。如果任何组织具有让百分之八十的人投空白选票的动员力量,那这股力量足以用包括革命在内的各种方式推翻现存制度,而不需要以投废票的行为来表现。总之,我们要看到空白选票的攻击性意义,不能将之当成可以直接效法的运动策略。
空白选票事件与“巴托比政治”的起源一样,终究还是小说。在声援“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几篇文章当中,齐泽克更进一步用“巴托比政治”理论分析当前现实政治。2011年10月25日,齐泽克在美国纽约“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发源地祖科蒂公园(Zuccotti Park)发表演讲,网络上有演讲现场记录的逐字抄写稿流传。10月26日,齐泽克演讲的基本内容以《暴力而沉默的新开端》(The Violent Silence of a New Beginning)为题发表在《这个时代》(In These Times)杂志网站;同日,齐泽克也在英国《卫报》发表题为《先占领,再诉求》(Occupy first.Demands come later)的文章。当天晚上,齐泽克在纽约圣马可书店(St.Mark’s Bookshop)发表演讲,主题也是围绕着“占领华尔街”运动,而且这是对此问题最详细的论述。10月28日,齐泽克又在《伦敦书评》杂志网站再发表了题为《民主是敌人》(Democracy is the Enemy)的文章。上述文章和讲演都涉及一个问题:许多人批评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没有具体诉求。齐泽克反驳这类指责,认为其中包含隐性的高傲心理机制。他以夫妻闹矛盾时常见的场景为例,说当一个歇斯底里的妻子与丈夫吵架时,丈夫往往轻蔑地问:“你这样大吵大闹,真的知道你自己要什么吗?”人们指责占领华尔街运动没有具体诉求时的心态,正与那个处于优势位置发问的丈夫一样。“你到底要什么?”看似是一个合理的问句,事实上是一种内在的拒绝。这句话内在含义是:“要么用我的方式来说话,要么就闭嘴!”而妻子歇斯底里的爆发确实无法说出具体“要什么”,然而爆发其实就是在告诉丈夫:“我对你强烈不满。”
齐泽克不仅驳斥这种指责,而且认为“占领华尔街”运动一开始没有明确诉求这一点,正体现出该运动最激进的向度。齐泽克以拳击运动的“扭抱”(clinch)技巧来做类比。拳击比赛时,选手会通过双手紧紧抱住对手身体来避免或阻碍敌人的攻击。齐泽克认为要“占领华尔街”运动赶紧提出具体诉求,迅速将运动目标实用主义化的主张,就像拳击赛中的“扭抱”——用烦琐的议题纠缠运动达到消耗的目的。但是,在占领运动开始的一定时期里应该保持一种“真空状态”。抗议者应该无惧于这种“真空”,如同“巴托比政治”那样,并不需要迅速回应意识形态霸权“你到底要什么”的质问,而仅用坚定地回答“我宁可不……”唯有这样一种没有任何内容、悬而未决的回答方式,才能摆脱成为意识形态霸权的“反面补充”——表面反对,实际效果是帮忙维系其合法性的行为。齐泽克说道:
抗议确实创造了一种真空——一种霸权意识形态场域内的真空,要以适当的方式填补这个真空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因为这是一个孕育着意义的真空,一种为真正的新事物打开空间的真空。[22]
齐泽克也把这种“真空”称为“沉默”,如同巴托比每次说“我宁可不……”之后的沉默。齐泽克强调只有这种“沉默”,这种拒绝对话的态度,才能摆脱敌人的“扭抱”。对现存制度来说,我们的“沉默”是一种不祥的恐怖,一种未决状态,一种真正的威胁,是从现存秩序中挣脱出来的“世界的黑夜”。
齐泽克强调保持悬而未决沉默态度,但这并不是运动的全部。他在圣马可书店的演讲中提到,要拒绝和敌人对话,但是要与自己对话。“我们不需要与那些当权者对话,我们需要与自己批判性对话。我们需要时间去思考。”[23]与自己批判性对话是至关重要的,当前左翼四处寻求新的运动议题,强迫性地“盲动”下去,仅仅是为了一件事:不要让自己已是溃不成军的事实暴露出来,也就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失败,不愿反身自我检讨。“与自己批判性地对话”是今天的左翼的首要工作。齐泽克在这里坦率承认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人民也不知道怎么办,甚至说,凡是说有答案的人都是骗子。齐泽克仅仅一再强调保持这种真空状态的重要性(如同巴托比不断重复“我宁可不……”),他认为这个真空才会让敌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未决性,当我们拒绝与敌人对话时,他们才真正感到害怕。就像是情侣或夫妻闹矛盾,如果双方还会吵架,那就意味着至少还在进行一种“激烈形式”的交流,但如果有一方或者双方陷入沉默,拒绝任何对话,那两个人的关系才是陷入真正的危机。齐泽克的“真空”或“沉默”就是强调这种与现存秩序真正的敌对与决裂。这种“真空”或“沉默”对现存制度表达根本性的不满,而且为创造新的可能性打开空间。此为“巴托比政治”意义之所在。
[1]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i?ek,1949— ),斯洛文尼亚当代著名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与政治理论家。齐泽克以结合拉康精神分析理论、黑格尔哲学和马克思主义进行意识形态批判闻名。代表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1989)、《在否定中停留——康德、黑格尔与意识形态批判》(1993)、《棘手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1999)、《视差之见》(2006)、《比无更少——黑格尔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暗影》(2012)等。
[2] Nathan Eckstrand and Christopher S.Yates,Philosophy and the Return of Violence:Studies From This Widening Gyre,London:Continuum,2011,p.63.
[3] Judith Butler,Ernesto Laclau and Slavoj ?i?ek,Contingency,Hegemony,Universality:Contemporary Dialogues on the Left,London:Verso,2000,p.119.
[4] [斯]齐泽克:《伊拉克:借来的壶》,涂险峰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2页。引文有改动。参见Slavoj ?i?ek,Iraq:the Borrowed Kettle,London;New York:Verso,2004.p.72.
[5] Slavoj ?i?ek,How to Read Lacan,New York:W.W.Norton & Co.,2007,p.26.
[6] Slavoj ?i?ek,Violence:Six Sideways Reflections,New York:Picador,2008,p.217.
[7] Slavoj ?i?ek,Violence:Six Sideways Reflections,New York:Picador,2008,p.7.
[8] 参见Herman Melville and Dan McCall,Melville’s Short Novels:Authoritative Texts,Contexts,Criticism,Norton critical edition,1st ed,New York:Norton,2002,pp.3-34.
[9] Jacques Derrida,The Gift of Death,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75.
[10] Jacques Derrida,The Gift of Death.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75.
[11] [法]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英文版参见Gilles Deleuze,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London:Verso,1998,p.71.
[12] [法]德勒兹:《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1页。引文有改动。参见英文版Gilles Deleuze,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London:Verso,1998,p.90.
[13] 参见Giorgio Agamben and Daniel Heller-Roazen,Potentialities:Collected Essays in Philosophy,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253-255.
[14] Giorgio Agamben and Daniel Heller-Roazen,Potentialities:Collected Essays in Philosophy,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270.
[15] Giorgio Agamben and Daniel Heller-Roazen,Potentialities:Collected Essays in Philosophy,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271.
[16] 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203.
[17] 参见David Couzens Hoy,The Time of Our Lives:A Critical History of Temporality,Cambridge,MA:MIT Press,2009,p.173.
[18] Slavoj ?i?ek,The Parallax View,Cambridge,Mass.:MIT Press,2006,pp.381-382.
[19] Slavoj ?i?ek,The Parallax View,Cambridge,Mass.:MIT Press,2006,p.382.
[20] Slavoj ?i?ek,Living in the End Times,London;New York:Verso,2010,p.401.
[21] Slavoj ?i?ek,Violence:Six Sideways Reflections,New York:Picador,2008,p.216.
[22] Slavoj ?i?ek,“The Violent Silence of a New Beginning”,6,Nov.2011.〈http://www.inthesetimes.com/article/12188/the_violent_silence_of_a_new_beginning/〉.
[23] Slavoj ?i?ek,“Transcript:Slavoj?i?ek at St.Mark’s Bookshop”,30,Oct.2011.〈http://www.imposemagazine.com/bytes/transcript-slavoj-zizek-at-st-marks-booksh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