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写于1991年的《政治、同一化和主体化》一文中,朗西埃为了概括上述他的生命政治哲学新发明,已经刻意凸显了福柯一个很新的概念:治安(police,警察)[32]。为了避免我们一下子就会想到阿尔都塞和朗西埃都提到的那个在街上喊人和赶人的警察,朗西埃专门辨识说,治安不是那些“带着警棍的警察”[33]。朗西埃说,那种存在于社会“管理共同体之中的人们的聚集、他们的共识,它建立于对位置与功能进行等级性的分配,我把它称为治安(police)”[34]。而在《政治的10个主题》一文中,他则进一步指认“治安是一种对于可感者的分配,其原则是空和附加物的缺乏(absence de vide et de supplément)”[35]。这里的可感,并非我们五官的感受性,而是一种生命政治意义场中的微观感性。
这里,出现了一堆朗西埃独自构境的概念:治安、可感物分配、空。这些东西,显然比他所骂过的马克思和列宁关于劳动者的科学观点要“理论”得多!我们的观点是,20世纪90年代朗西埃其实已经背离了他和造反派同志们制造的经验具象描述,再一次回到自己曾经反对的阿尔都塞式的哲学思辨中来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指认他的政治哲学是一种没有阿尔都塞的阿尔都塞哲学。
我们来看他对治安概念的具体说明:
治安不是一种社会的功能,而是一种社会的象征性的结构。治安的本质不是表象,也不是对存在者的控制。其本质是对于可感知者的某种分配。我们将把可感知者的分配称之为普遍的隐含的法律,它界定了参与的模式,而这种界定是通过首先界定参与模式在其中被规定的感知模式而得以进行的。可感知者的分配是世界之中的裂痕和与世界之间的裂痕,是“分配”(neme?n),共同体的“法”(nomo?)就奠基于其上。[36]
真是复杂。这里的“象征性结构”和“感知模式”显然都是阿尔都塞式的结构主义逻辑概念,朗西埃其实十分尴尬地偷偷挪用了自己先前简单否定掉的东西,这是许多后现代思想家共同遭遇的难题。朗西埃的意思是说,所谓治安,不是一种可见的社会控制功能,如法律条文形式上规定下来的东西,也不是规范性的道德律令,在本质上,治安是在社会象征和身体化的微观层面上对可感知者进行有序划分和分配的感性体制(regime du sensible)。其中,治安通过隐微的秩序界划规定了人们看到社会存在的感知模式,由此生成有资格介入社会活动的参与模式。如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被看见的始终是有脸面的建构性的主体,同时,在这种治安的看见和“有资格”中就出现了某种看不见和无资格的空,如今天西方社会中的流浪汉和移民黑工。所以,朗西埃反复强调治安的本质是一种“空和附加物的缺乏”,看见主体恰恰是以看不见的空(vide,不存在)为前提的。
治安的本质就是作为一种对可感知者的划分,它以空和附加物的缺失为特征:社会由致力于特殊的行为模式的群体,这些群体得以在其中实施行为的场所以及这些群体和场所相对应的存在模式所构成。在此种功能、场所以及存在方式的对待关系中,没有给空留下任何位置。此种对于“不存在”(il n’y a pas)的排斥正是作为国家实践之核心的治安原则。[37]
我们认为,这个“不存在”应该是重点理解的方面。治安,即维系这种存在与不存在的可感性的身体分配结构。相对于阿尔都塞—布尔迪厄已经关注到的国家意识形态对日常生活中主体的建构,朗西埃则是聚集于被建构的主体之外那些被认定为非主体的排斥,他更关注社会边缘以外的,甚至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平等/不平等、控制/反控制游戏圈的那些群体。因为,在那里发生着一种在无意识的隐性身体控制中发生的排除和看不见(不存在)。这里的“看不见”中,我们能感觉到阿尔都塞症候阅读中那个读出的看不到的“空白”(blanc)。在那里,阿尔都塞指认马克思在阅读《国富论》时,“对斯密的发现和空白(ce qu’il a raté)、功绩和缺陷、他的出现和不出现(de ses présences et de ses absences)”[38]。所以,朗西埃说,这种不可见性恰恰是“由治安行动产生的蒙骗”,“治安,在作为一种粗暴的镇压力量之前,首先是一种干预的形式,它规定了可见者和不可见者,可说者和不可说者”[39]。
在后来的《歧义》一书中,朗西埃十分详细地解释了他创建这个概念的思轨。他辨识说,“police这个用语往往会让人想到警察法律和构序力量的警棍攻击与秘密警察的审问”,但他恰恰不是在“国家机器”这种外在的暴力意义上使用此词的,转喻了的police是在“广义的角度,将‘police’作为名词与形容词来使用”,所谓
police在本质上就是较为隐微的法律,用来定义成员的有份与无份。但是,若要如此认定,就必须先界定彼此所处的感性形态。比如police首先便是界定行动方式、存在方式与说话方式的身体秩序,并且监督那些身体被指派到某些位置或任务上。那是一种可见与可说的,用来认定某个特定的行动可见,而另外一个行动不可见;某一言说可被当成论述来理解,而另一个言说则被当成噪音。[40]
借用福柯的话来说,就是生命政治中对身体的微观控制。在这个意义上,将police意译作身体化的治安是贴切的。与警察的警棍那种看得见的击打和驱赶不同,这里的治安是隐微的秩序划分的社会成员的有份与无份,它针对的不是传统宏大政治与法律中的形式上的那种看得见的虚假平等,而是不能直接意识到的感性身体上的微控制。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朗西埃是超越仍然在主体圈层内谈论微观生命控制的福柯—德勒兹的。治安正是让社会生活是其所是的构序性的支配。
进一步分析,治安的形式可以是多样的。朗西埃说,在古代赛西亚人那里,将奴隶的眼睛挖掉是一种治安,而今天我们“提供所有事物让人们竞逐的现代信息与交往策略的实践”也是一种新的治安。并且,“借由民调判断的公众意见与永无止境地展示现实的体制,乃是当前西方社会所采取的治安标准模式”[41]。当然,相对于古代的治安,今天的社会治安很可能是十分“良善或平易近人的”,它可以成为“联结医药、福利与文化的社会机制中的一个元素”,甚至今天的“治安被指定扮演咨询者、组织者及公共法律与秩序的代理人的角色”[42]。在一次访谈中,朗西埃指认今天的软性治安体制中就包括了法国的“几家深度报纸”,它们“像福克斯新闻台一样都是治安秩序中的一员”[43]。可就是在这些看起来十分自然的身体化秩序中,人们的感知无形中出现了某种特定的区分:一种行为是有份的政治,另一种行为则是无份的儿戏;一种言说是科学的理论,另一种言说则是非理论的噪音。例如,资产阶级议会中的讨论是政治,学生和工人的游行示威则是胡闹;阿尔都塞口中说出的话是马克思主义科学,而胡闹的学生的口号则是空无。同理,欧洲白人的言说是道理,移民的话语则是胡说八道。这是一种无意识中的有份与无份之界划,由此,一个社会生活领域、一种学术研究领域的治安则得以保证。朗西埃还专门界划说,不同于福柯的“规训化”主体自惩戒,治安是“管控身体出现的规则、职业/居住的形态,以及这些职业/居住所分配到的空间的性质”。朗西埃一针见血地指出,往往“把政府的规则转化为社会的自然法则,这就是治安的原则”[44]。
当然,这种治安有时候也会直接使用暴力。比如,法国政府在20世纪60年代对阿尔及利亚的战争就被当局说成“并不是一种战争”,“而是一次大规模的治安行动”[45]。这是别有意味的,因为这里法国政府下意识中的治安行动,恰恰就是为了维护作为宗主国法国的主体地位和使殖民地中阿尔及利亚人的非主体他者状态的有序结构不被破坏。治安的本质就是传统政治看不到的身体化的有序性。甚至进一步说,传统政治本身就是治安的布展。
说得更大一些,朗西埃还逐步地建构出一种新的本体论意义上的治安说。在他看来,生活中的治安实际上也是在生成整个感性存在世界的秩序,因此,治安的本质也被指认为感性的分配(Le Partage du sensible)的本体论。并且,当政治被重新建构为一种对治安有序性的颠覆的时候,朗西埃就生成了一种全新的批判逻辑。朗西埃进而再渗透和辐射到美学、文学、电影等其他艺术研究中,于是美学、文学和电影中的政治成了对感性治安逻辑中看不见的支配的深刻透视。由此,朗西埃将自己的逻辑触角伸进了一个更广泛的学术领域。
在朗西埃这里,传统的政治学中理解的政治“终结了”。因为,政治不再是“权力的实施”,而是这种传统权力行动逻辑的断裂。为此,朗西埃提出所谓的治安概念,其直接目的是为了打破传统西方政治学术中的固有的微观治安秩序控制。与此相对应,他也不得不直接改写人们已经熟知的政治范畴。如果说,治安的本质是有序性,那么,新的政治概念就是要造成治安的失序。这就会生成一种全新的生命政治哲学。
行文至此,我们倒觉得朗西埃政治哲学中某些观点如果挪移到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学术场中倒是十分有意味的。例如,我们觉得他对政治和治安的区分,非常类似于学术研究中进入学术讨论的话语圈(“学术治安场”)与个性的思想创新(“研究主体的存在”)之间的关系。我们无意识生成的学术治安也让一些在学术圈中无份之青年人的话语成为可以被无视的“牛哞声”,这可能是值得我们深深内省的事情。
[1] 后马克思(Post-Marx)思潮:指欧洲1968年红色“五月风暴”之后出现的一种激进社会批判理论,代表人物有齐泽克、朗西埃、阿甘本和巴迪欧等人。后马克思思潮不是马克思主义,因为他们从根本上否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最关键的理论基础,但同时又在方法论和基本立场上深刻地承袭了马克思的批判传统。他们从一些新的社会文化断面激烈地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又小心地与马克思主义保持一定的距离。
[2] 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1940— ),台译洪席耶,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欧洲后马克思思潮的代表人物。朗西埃1940年出生于阿尔及尔,是阿尔都塞的学生,参与写作《读〈资本论〉》。他曾任法国巴黎第八大学哲学系主任,现为荣誉哲学教授。代表作:《阿尔都塞的教训》(1974)、《劳动者之夜:19世纪法国劳工的幻想》(1981)、《哲学家及其贫乏》(1983)、《歧义:政治与哲学》(1995)、《美学的政治:可感性的分配》(2000)等。
[3] 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1937— ),当代法国著名思想家,欧洲后马克思思潮的代表人物,巴黎第八大学哲学教授。1937年,巴迪欧出生于摩洛哥的拉巴特。1956年,巴迪欧考入著名的巴黎高师,后于1964年获得索邦大学的教师资格。1967年,巴迪欧被阿尔都塞邀请参与了他所主持的“科学家的哲学课堂”。代表作:《模式的概念》(1972)、《主体理论》(1982)、《存在与事件》(第1卷,1988)、《元政治学概述》(1998)、《世界的逻辑:存在与事件》(第2卷,2006)、《第一哲学宣言》(1989)、《第二哲学宣言》(2009)等。
[4] 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1918年10月16日出生于阿尔及尔近郊的比曼德利小镇,其父是一个银行经理。阿尔都塞从小信奉天主教。1924—1930年,他在阿尔及尔读小学,1930—1936年在法国马塞读完中学,1937年曾参加天主教青年运动。1939年他考入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文学院。同年,他因战争中断学业应征入伍。1940年6月被俘,被囚禁于德国战俘集中营直到战争结束。其间,患精神病入院治疗。1945—1948年他重入高师读哲学,师从巴什拉教授。1848年完成高等研究资格论文《黑格尔哲学中的内容的观念》后留校任教。1948年10月,他加入法国共产党。1950年正式脱离天主教。1975年6月,他在亚眠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80年11月16日,因精神病发作,阿尔都塞误杀妻子。1990年10月22日,阿尔都塞因心脏病逝世,享年72岁。代表作:《保卫马克思》(1956)、《孟德斯鸠:政治与历史》(1959)、《读〈资本论〉》(1965)、《列宁与哲学》(1968)、《为了科学家的哲学讲义》(1974)、《自我批评材料》(1974)、《立场》(1978)等。
[5] “五月风暴”(French Revolution of May),指发生于1968年,由学生运动导引的法国巴黎所爆发的全国性社会运动。整个过程由学生运动开始,继而演变成整个社会的危机,最后甚至导致政治危机。
[6] Jacques Rancière,La Le?on d’Althusser,Gallimard,Idées,1974.
[7] [法]阿尔都塞:《列宁和哲学》,杜章智译,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91页。
[8] [法]阿尔都塞:《列宁和哲学》,杜章智译,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91~192页。引文有改动。
[9] 依我们的理解,朗西埃的思想发展可以分为三个大的时期: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一直到80年代末,这一时段是他从阿尔都塞哲学构架中背离出来,走向感性经验层面中的劳动者生活的“历史考古学”时期。第二个阶段是朗西埃在感性经验中走投无路时,重新回归哲学理性的返途,只不过他采取了与自己“左”的激进倾向接近的政治哲学维度。第三个时期是朗西埃向美学和艺术研究领域扩张的时期。他的学术影响在第二个阶段的后半段和第三个时期中才彰显出来。
[10] [法]朗西埃:《政治的10个主题》,《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页。
[11] [法]朗西埃:《政治、同一化和主体性》,《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0页。
[12] 布朗基(Louis-Auguste Blanqui,1805—1881),法国早期工人运动活动家、革命家和空想社会主义者,是巴黎公社的传奇人物,任巴黎公社议会主席。代表作:《祖国在危急中》(1870)、《被奴役和受压迫的大军》(1880)等。
[13] [法]朗西埃:《政治、同一化和主体性》,《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
[14] 同上书,第56页。
[15] Jacques Rancière,La mésentente:politique et philosophie,Paris:Galilée,1995.
[16]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页。
[17] 同上书,第30页。
[18]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8页。
[19] [法]朗西埃:《不可接受者》,《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97页。
[20] 关于西文语境中的两种他者逻辑,可参见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一书的第七章。
[21] [法]朗西埃:《他者的动因》,《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页。
[22]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页。
[23]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页。
[24] 同上书,第54页。
[25]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84页。
[26] 参见洛克希尔为朗西埃《美学的政治 可感物的分配》一书英译本所写的导言(王立秋译)。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trans.Gabriel Rockhill,Continuum,2004,p.4.
[27]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页。
[28] 同上书,第57页。
[29]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页。
[30] 同上书,第59页。
[31] 赛西亚(Scythia),史书记载中普遍称之为塞族或萨迦人,是南部俄罗斯草原上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的游牧民族,其居住地区从今日俄罗斯东部的欧洲部分一直到内蒙古和鄂尔多斯沙漠,是目前史书记载中最早的游牧民族。
[32] 治安(police)一词是福柯在法兰西学院的演讲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参见[法]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33] [法]朗西埃:《朗西埃访谈》,载《世界外交论衡月刊》(奥斯陆版)2006年8月号。
[34] [法]朗西埃:《政治、同一化和主体化》,《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53页。朗西埃的这个转喻而来的police,目前在汉译中比较混乱,有译治理,也有译宰治。这里我们还是取其最普通的意思——警察所维系的治安。当然,这个治安已经不再是通常的警务治安,而是一种看不见的身体化有序性之常规构序。
[35] [法]朗西埃:《政治的10个主题》,《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页。
[36] [法]朗西埃:《政治的10个主题》,《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页。
[37] [法]朗西埃:《政治的10个主题》,《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130页。
[38] [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李其庆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引文有改动。
[39] [法]朗西埃:《他者的动因》,《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页。
[40]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页。
[41] 同上书,第64页。
[42] [法]朗西埃:《歧义》,刘纪蕙等译,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
[43] [法]朗西埃:《朗西埃访谈》,载《世界外交论衡月刊》(奥斯陆版)2006年8月号。
[44] [法]朗西埃:《政治、同一化和主体化》,《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页。
[45] [法]朗西埃:《他者的动因》,《政治的边缘》,姜宇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