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众所周知,在写于1886年年初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下简称《终结》)一书的第三部分的结尾处,恩格斯这样写道:
der Kultus des abstrakten Menschen,der den Kern der Feuerbachschen neuen Religion bildete,musste ersetzt werden durch die Wissenschaft von den wirklichen Menschen und ihrer geschichtlichen Entwicklung. Diese Fortenwicklung des Feuerbachschen Standpunkts ueber Feuerbach hinaus wurde eroeffnet 1845 durch Marx in der “Heiligen Familie”. [1]
这段话的中译文是:
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即费尔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必定会由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这个超出费尔巴哈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哈观点的工作,是由马克思于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开始的。[2]
这段文字基本上译出了恩格斯的原意。[3]我们从中可以引申出两点结论:第一,《神圣家族》写于1845年;第二,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已经开始批判费尔巴哈关于“抽象的人”的学说,并主张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die Wissenschaft von den wirklichen Menschen und ihrer geschichtlichen Entwicklung)来取代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der Kultus des abstrakten Menschen)。毋庸讳言,蕴含在恩格斯这段话中的这两个结论都是与事实有出入的。它们表明,晚年恩格斯在记忆上存在着纰漏,而纠正这一纰漏,确定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关于“抽象的人”的学说的准确的起始点,对于马哲史的研究来说,无疑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事实的澄清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在马哲史上,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神圣家族》一书的写作时间似乎从未引起过任何争论,即它写于1844年9—11月,1845年以单行本的方式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出版,当时的署名方式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卡尔·马克思合著”。现在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中。
有人也许会申辩说:既然《神圣家族》出版于1845年,所以恩格斯在上面说的“这个超出费尔巴哈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哈观点的工作,是由马克思于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开始的”似乎并不是记忆上的一个纰漏。乍看起来,《神圣家族》写于1844年,出版于1845年,恩格斯说1844年或1845年似乎都无碍大局。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1845年正是马克思哲学立场发生根本性转折的时期。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甚至把马克思写于1845年的著作称为“断裂时的论著”。他指出:
我建议用断裂时的论著(the works of the Break)这个新的表述来称谓1845年断裂时的论著,即《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它们最先介绍了马克思的新的总问题,尽管这个总问题往往还带着部分否定、尖锐争论和批判的形式。[4]
尽管阿尔都塞的上述见解不一定为人们所普遍地接受,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即1845年确实是马克思哲学思想发生根本性变化的时期,尤其是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态度发生根本性转折的时期。事实上,在1844年撰写《神圣家族》时,马克思不但没有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开始批判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并主张用“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取代费尔巴哈的学说,而且还对费尔巴哈的学说,特别是他关于人的学说做了高度的评价。
我们知道,在写于1844年4—8月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多次对费尔巴哈的哲学思想做了高度的评价。比如,他这样写道:
费尔巴哈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只有他在这个领域内作出了真正的发现,总之他真正克服了旧哲学。[5]
在紧接着《手稿》撰写的《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同样以赞赏的口吻提到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特别是他关于人的学说:
费尔巴哈在理论方面体现了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而法国和英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则在实践方面体现了这种唯物主义。[6]
也就是说,在1844年撰写《神圣家族》时,马克思还没有对费尔巴哈的人的学说进行批判,事实上,他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称作“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乃是对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和人的学说的充分肯定。我们在这里可以做一个有趣的比较,即马克思在谈到英国的机械唯物主义者霍布斯时曾经说过:“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7]这就启示我们,当时的马克思并不赞成那种与人道主义相分离的唯物主义,这也是他在1844年撰写《神圣家族》时仍然继续认同费尔巴哈学说的一个重要的证明。
更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撰写《神圣家族》时非但没有以自己的“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去取代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反而仍然肯定费尔巴哈所说的人是“现实的人”。在谈到施特劳斯和布·鲍威尔依然停留在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范围内时,马克思写道:
只有费尔巴哈才是从黑格尔的观点出发而结束和批判了黑格尔的哲学。费尔巴哈把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归结为“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den wirklichen Menschen auf der Grundlage der Natur),从而完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同时也巧妙地拟定了对黑格尔的思辨以及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的基本要点。[8]
虽然马克思这里使用的概念是“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但在1844年,马克思仍然以为,当费尔巴哈从自然界出发来谈论人时,他所说的人已经是“现实的人”了。
综上所述,马克思在1844年撰写《神圣家族》一书时,他不但尚未开始批判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而且还肯定费尔巴哈所说的人是“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所有这些都表明,恩格斯在《终结》中的回忆存在着与事实不符的地方。
三、我们的看法
那么,马克思究竟是从何时何处(即哪部论著)中开始以自己的“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去取代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的呢?如上所述,我们能够断定,时间是1845年,但论著绝不是《神圣家族》,而必须到马克思1845年撰写的其他论著中去寻找。
我们认为,马克思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845)中开始批判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的学说的,这尤其明显地反映在第六、第七两条提纲中:
六
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dem einzelnen Individuum inwohnendes Abstraktum),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费尔巴哈没有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判,因此他不得不:
(1)撇开历史的进程,把宗教感情固定为独立的东西,并假定有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ein abstract-isoliert-menschliches Individuum)。
(2)因此,本质只能被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
七
因此,费尔巴哈没有看到,“宗教感情”本身是社会的产物,而他所分析的抽象的个人(das abstrakte Individuum),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9]
不用说,马克思这里提到的“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和“抽象的个人”等,无不都是在叙述费尔巴哈的“对抽象的人的崇拜”的学说;而马克思之所以强调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强调不能“撇开历史的进程”来谈论宗教情感;强调任何抽象的个人都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其目的正是为了以自己的“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去取代费尔巴哈“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第一卷第一部分中,马克思第一次明确地叙述了自己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并对费尔巴哈的“抽象的人”的见解提出了更明确的批判:
费尔巴哈从来没有看到真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在抽象的“人”(dem Abstraktum“Der Mensch”)上,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独的、肉体的人”(den “wirklichen,individuellen,leibhaftigen Menschen”),也就是说,除了爱与友情,而且是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的关系”。[10]
综上所述,恩格斯在《终结》中的那段话与历史事实是有出入的。其实,“这个超出费尔巴哈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哈观点的工作”不是在《神圣家族》,而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开始的,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得到了更明确的叙述。
[1] Marx Engels,Ausgewaehlte Werke,Band VI ,Berlin: Dietz Verlag 1990,s.294.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4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 但译文还可斟酌。如第一个德文句子中的第三人称动词bildete的意思未译出。按照拙见,此句应译为:“对抽象的人的崇拜构成费尔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
[4] Louis Althusser,For Marx ,NLB 1977,p.34.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57—15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4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7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Sehen Marx Engels Werke,Band 2,Berlin: Dietz Verlag 1970,s.147.
[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5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Sehen Marx Engels Werke,Band 3,Berlin: Dietz Verlag 1969,s.6-7.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5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SehenMarx Engels Werke,Band 3,Berlin: Dietz Verlag 1969,s.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