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作为广东南海人,长期浸润于岭南文化,其行事做文,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广东特色。
梁启超在《康有为传》中,对于粤人在全国范围的地位和影响,有简明的论述,并透过这种论述而揭示了康有为在岭南以及全国的地位。他指出:“吾粤之在中国,为边徼地,五岭障之,文化常后于中原;故黄河流域、扬子江流域之地,开化既久,人物屡起,而吾粤无闻焉。数千年无论学术事功,皆未曾有一人出,能动全国之关系者。……微乎眇哉,粤人之在中国也!然则其关系之所及最大而最远者,固不得不自先生始。”[99]这当然是对康有为的高度肯定。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还指出,康有为为人做事,颇为自信,不为外力所屈,“不肯迁就主义以徇事物,而每镕取事物以佐其主义,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100]。从康有为的一生特别是其《公羊》经学思想看来,应当说,这是很准确的。根据梁启超所谈这两点,我们可以说,康有为是广东人中的杰出者,也是其代表者。其真正最有广东人特色的,便是“《六经》皆我注脚”的风范。这种风范的本质,便是务实精神,是不拘一格,为我所用。
关于岭南文化的特质,学术界有过研讨,见仁见智,难以统一。但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认为岭南文化具有“务实”的特征。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关于广东文化北伐论、广东文化沙漠论、珠江文明优于长江文明黄河文明论的论争,到这两年广东全省开展的“广东人精神”讨论,以及深圳的“深圳精神”、广州的“广州人精神”、佛山的“佛山人文精神”等的讨论,都有一个相对比较一致的看法,那就是广东人比较实际。去年经过民间、学术界和官方互动,初步形成的关于“广东人精神”的共识性概括是:“敢为人先、务实进取、开放兼容、敬业奉献。”[101]当然,对于广东人的“务实”的内涵,不同的人有不同理解。平实地说,务实,就是没有框框,讲求实际,怎么有利怎么干。这和“《六经》皆我注脚”在思想实质上是一样的。康有为《春秋董氏学》一书,显然具有这个特点。
《春秋董氏学》的写作,和《孔子改制考》一样,1894年开始于广西桂林,1896年完成于广州万木草堂讲学期间,1897年出版于上海。此书的整个写作过程,始于岭南,终于岭南。应当说,反映了相当的地域特征。特别重要的是,康有为此书的内容和写作方法,以及其所要达到的目的,具有明显的“实际”意味。其实,从清代中期到清末,注解董仲舒《春秋繁露》的,并不止康有为一人。有影响的就有凌曙的《春秋繁露注》、魏源的《董子春秋发微》、苏舆的《春秋繁露义证》,以及康有为的这部《春秋董氏学》。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康有为的这部书。而这部书之所以影响巨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的“实际”特征。
关于华夷之辨,康有为总体上是反对狭隘的华夏中心主义的。但是,在《孔子改制考·叙》里面,他痛批各种他认为的非圣无法的现象,其中说:汉代刘歆作伪作乱之后,“我华我夏,杂以魏、晋、隋、唐佛老、词章之学,乱以氐、羌、突厥、契丹、蒙古之风,非唯不识太平,并求汉人拨乱之义亦乖刺而不可得,而中国之民遂二千年被暴主、夷狄之酷政。耗矣,哀哉!”[102]这是典型的严夷夏之防、攘夷的言论。有趣的是,他在《春秋董氏学》一书中,说的却是另外一番意思。在该书卷六《春秋微言大义》之“夷狄”条下面,在摘引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之“《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后,其按语批评孙明复、胡安国之流不懂《春秋》无通辞之义,“以为《春秋》之旨最严华夷之限,于是尊己则曰神明之俗,薄人则曰禽兽之类;苗猺狪獞之民则外视之,边鄙辽远之地则忍而割弃之。呜呼!背《春秋》之义以自隘其道,孔教之不广,生民之塗碳,岂非诸儒之罪耶”[103]!这里的观点,显然和前述《孔子改制考》的观点相反对。可是,这里的观点的申述者(按语的撰写者),不是康有为,而是康有为的弟子徐勤。整部《春秋董氏学》的按语,不是康有为自己撰写者,仅仅是这里的“夷狄”条。难道真的是无独有偶?我的看法是,这刚好反映了康有为的“实际”。既然《春秋》无通辞,从变从义而移,当然康有为自己也可以根据需要“从变从义而移”了。
康有为反复摘引并评说董仲舒的“《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通辞”[104],固然有解说董仲舒公羊学的成分在内,但更为重要的,是为自己的自由诠释提供论证根据。反正《六经》皆我注脚啊!
“天子不臣母后之党”,这是康有为在《春秋董氏学》卷一《春秋旨》“天子诸侯等级”条下所摘录的《春秋繁露》之《王道》篇的内容。此处他未加按语。但康有为实际上是有选择地摘录的,查董仲舒原文,该句其后还有:“亲近以来远,未有不先进而致远者也。”这里的“天子不臣母后之党”,本意是指天子不把母亲和王后的亲族当做臣子看待。但康有为在这里未加按语而又不引全,究竟是何居心,不便揣测,只能说其中有微言大义罢了。结合当时的时局看,康有为这样选编,显然是很“实际”的啊!
总的看来,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无论从思维方式、价值取向,还是写作风格,确实反映了今文经学的特征,同时也反映出它的广东特色。因此,我们在研究广东经学的时候,应当适度关注这个比较有影响的、也是比较独特的地域文化现象,从而更好地把握清代广东学者的经学研究,进而更好地把握广东经学与常州经学、湖湘经学等不同地域经学的不同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