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于儒学的现代化(1 / 1)

儒学的边缘化是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相关的。那么,儒学能否现代化?它是否具备现代化的可能性?这个问题讨论了二十来年了,大致有三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儒学作为一个价值体系,在整体上是反现代化的,它是自然经济、小农经济的产物,是为封建专制主义服务的,而封建专制主义在根本上是反人性的,使人不成为人,所以儒学根本不可能现代化,它只会反现代化。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儒学完全可以现代化,而且解决中国的现代化只能靠儒家思想,这便是国内的现代新儒家代言人的观点。他们认为,当代中国现代化面临的最大危机是儒学信念的丧失,只有复兴儒学,以儒学为指导思想,才能够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这两种观点是两种极端。如果说,前一种极端全盘否定儒学,带有西化的倾向;那么,后一种极端则带有复古主义或者国粹主义的倾向。还有一种,介于这二者之间,但是并不是折中。它认为,儒家思想有非常不适应现代化的方面,甚至反现代化的方面,但是儒家思想作为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成分,有它的合理方面,经过改造也可以为我们今天的文化建设所用,大概现在比较多的人持这种观点。

从根本上讲,从科学理性的立场考察,儒学现代化有没有可能?我认为是有可能的。从文化的时代性来看,儒家思想作为一个整体它是不适合时代要求的了,因而它在我们这个社会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被官方和民间作为自觉尊奉的价值信念。现在台湾有的人说儒学在大陆的发展如火如荼,有燎原之势,这是凭空想象。去年10月,我在台湾参加一个儒学会议,我问发言人:你有什么根据说儒学在大陆如火如荼地发展,有燎原的烈火将烧遍南北?他说是听人讲的。我问听谁讲的?他说听说谁在上海就认同儒学的,谁在广东认同儒学的,谁在兰州认同儒学的。我说这才三个人,大陆十三亿人啊!于是我把一些情况讲了一下,他感到很吃惊。我说他听的是一面之词,并给他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按照传统儒学的价值观,女性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现在大陆的女性可能没有一个愿意这样做。按照儒家礼仪,女孩子打扮要端庄,行为要典雅,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现在的女性能办得到吗?愿意照办吗?他说没想到。我说他没想到的事情很多,什么时候来广州看一看,就看到传统儒学的价值观早被彻底颠覆,怎么可能复兴呢?所以说,儒学作为一个整体是不适合现代化要求的。如果从时代来划分,儒学属于前现代的思想,它已经失去当初那种历史的合理性。如果说,儒学在前现代时期曾经对中国社会的发展起过推动作用的话,那么在现代化时期它已经失去了整体的合理性,这是我们从文化的时代性的一面来看。但是如果我们从文化的民族性的一面来看,就可以看到儒学的现代化具有很大的可能性。首先,我们从儒学的历史发展来看。我们今天讲的儒学是个整体的概念,是讲的中国古代从先秦时期以来形成的一种以孔子、孟子所创造,为后来儒家学者发展的一套价值系统和行为规范。儒学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在我看来经历了四个阶段(有的学者认为是经历了五个阶段,也有认为经历三个阶段的)。第一个阶段,是先秦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我们称为原始儒家。这是没有经过改造的本来面貌的儒家,以仁、礼思想为核心,以仁为出发点,建构一套礼的制度和行为规范。第二个阶段,是汉代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新儒家。汉代儒家和先秦孔、孟原始儒家不一样,先秦原始儒家没有阴阳观念,更不会用阴阳五行理论去建构自己的体系,但是汉代的董仲舒他就吸收了阴阳五行理论来建构儒学体系。不仅如此,孔孟儒家和法家是不相容的,但是董仲舒吸收了法家的思想,提出德主刑辅、阳德阴刑的思想。董仲舒还吸收了墨家、道家的思想。总的看来,汉代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学者,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以阴阳五行理论为方法和构架,吸收法家、墨家、道家等先秦诸子的思想,建构了适应新的时代要求的新儒学。儒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是宋明时期,即宋明理学的出现。宋明理学家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思辨结构、思辨理论及其方法,增强了中国哲学的哲理性,建构了一个新的本体论,弥补了以前的不足,一般称为宋明新儒学。过去讲的新儒学就是讲的宋明理学。宋明儒学影响中国社会七八百年,直到清朝的灭亡。儒学发展的第四个阶段,是现代新儒学。清朝灭亡以后经过五四运动,激烈地反传统,彻底否定儒学,导致了反弹。有一批认同儒家价值观的学者,弘扬儒学但同时又承认西学的价值,愿意向西方学习,主张会通中西来挽救中国文化,挽救中国社会,挽救中华民族命运,这就是现代新儒家。他们这些人和传统儒家不一样,主张学习西方,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先天的不足,缺乏科学民主,应该向西方学习,然后开辟新的局面。概括地说,儒学发展经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以孔孟为代表的先秦原始儒学;第二个阶段,汉代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新儒学,建构了以天人感应为核心、以三纲五常为追求的儒学价值系统;第三个阶段,以程朱陆王为代表的宋明儒学,讲天理人欲之辨这样一种价值观念;第四个阶段,现代新儒学,讲内圣开出新外王,即用传统儒家的心性之学为主导,吸纳西方先进文化,推广到社会实践中去“治国平天下”。可见,传统儒学从古到今经历了四个大的阶段,三次大的改造,表明儒学是具有自我更新的功能的,它能够自我调整,而不像过去说的,非常僵化,一成不变。这是从儒学发展历史来看,儒学具有现代化的可能性,本身能够自我调节,发展、更新自己。

儒学能够现代化,还可以从儒学的特质来证明。儒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有很强的包容性。传统儒家讲“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万事万物可以共同生长、发展,各种道理、多种主张,可以共同存在,而不互相妨碍,这是儒家的一种基本的信念。正因为如此,儒学到了汉代能够吸纳不同的学派的思想。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以后,仍然保留了这样一个兼收并蓄的思想,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当然,这种包容性是有限度的,即是以不妨碍儒学的独尊、不妨碍专制政治的利益为前提。由于有这种思想文化方面的包容精神,所以汉代道教开始形成,佛教传入中国,然后逐渐在国内生长起来。唐代时,基督教也传入中国。后来,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像西方那样剧烈的宗教冲突,宗教战争,这跟儒学的包容性有关系。当然,这种情况的出现,还与儒学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正己正人、成己成物”的思想特质有关,与儒学“民胞物与”的襟怀有关。

儒学能够现代化,我们还可从现代新儒学的表现来看。北京大学教授冯友兰先生,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人物。冯先生一生写了很多书,他认为最得意的是三本,一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上、下册),多年来西方人学的中国哲学史英文版就是译的这个;二是《中国哲学简史》,用英文写的,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有中文版;三是《中国哲学史新编》,新中国成立以后写的,“文革”前出版了三册。“文革”以后,冯先生说以前那些都是违心地写的,今天改革开放,我手写我心。“修辞立其诚”,我要放开来写,写我真正所想写的中国哲学史。把前面修订、改写,接着写了后面,已八十多岁高龄,奋战十年,完成了七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冯友兰先生自己给自己撰一副对联:“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三史”,就是刚才讲到的三本关于中国哲学史的书。“六书”,是指抗战时在重庆写的六本书,即《新理学》《新原人》《新原道》《新事论》《新知言》《新世训》六本书。他认为他是用这些书来鼓舞民族精神,鼓舞人民去抗战,所以他的非常形而上的哲学建构是为非常现实的抗日战争服务的。但他的书受到了进步人士的批判,认为他是为蒋介石歌功颂德,为国民党统治摇旗呐喊,等等。新中国成立后,冯先生也受到很多批判,但是始终是全国政协委员,待遇很高。到“**”搞“批林批孔”时,江青亲自去地震棚里请他出来批判孔子,讲什么儒法斗争。总之,冯先生做了很多工作,学术界对他的评价分歧也很大,但是有一条冯先生始终坚持:为中国哲学的民族化和现代化而努力。今天的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基本范式、基本框架和主要对象,基本上是冯先生他们奠定的,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贡献超过了胡适。虽然胡适的中国哲学史比他先出,但是贡献和影响远远不如冯友兰的“三史”。改革开放以后,冯先生在自己的厅房里挂着手书的对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他经常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邦”,就是祖国,就是中华民族;“新命”,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改革开放,要搞现代化了,我在耄耋之年,愿意为中国的现代化尽心尽力。“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诗经》里面的话,周朝虽然是个旧的邦国,但是它的命运可以更新,我愿意为国家的现代化出力。冯先生后来写了很多这方面文章,做了许多努力,也培养了很多人才。从这个来看,他还是与时俱进的,能够和社会进步一致,与国家现代化相结合。现代新儒家的另外两个领军人物是活跃在中国港台地区的唐君毅、牟宗三。他们大力宣传现代新儒家“返本开新”的思想纲领,即返回传统儒家心性之学的根本,学习西方科学民主,由内圣而开出新外王。他们主张接续中国文化的慧命,要把中国文化的优秀的东西发扬光大,要平等地和世界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对话,相互学习、共同发展,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从这个情况来看,儒学是可以现代化的。

我们讲儒学具有现代化的可能性,但有可能性并不等于是现实性,可能跟现实是两码事。我觉得,要把可能变成现实,有几个问题值得重视。第一个问题,儒学首先要化自身,改造自身。儒学特别是现代新儒学,有很强的排他性。在台湾,现代新儒家学者和别的学派水火不相容,在和大陆交往中又非常强调意识形态,他们公开宣称要用儒学“化解魔道”。什么是魔道?就是马克思主义。他们写的书里面反复讲到这些问题,有的甚至以“化解魔道”为己任。我觉得,现代新儒学、现代新儒家真正要和中国的现代化相结合,才能正确地发挥自己的作用。为此,他们首先要化解自身,化解这种强烈的意识形态情结,要淡化自身强烈的排他性。不要梦想去做帝王师,不要梦想成为中心,成为意识形态、统治思想。

第二个问题,儒学要化社会,不能停留于书斋之中。多年前,台湾曾有学者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寂寞的新儒家》。新儒家在台湾实际上是不受重视的。台湾经济的发展靠什么?靠的是资本主义那一套,不是像我们有的人所胡说的靠儒家思想,社会靠儒家思想来指导,没这回事情。台、港、澳实行的是资本主义制度,社会按照资本主义的法则运行,从政治体制到经济管理,用的都是资本主义价值观。但是在台港澳,特别是台湾,有没有传统文化的影响?有!不但有,而且很深厚。前些年,你到了香港,你就感到进入了一个殖民地,典型的殖民地,十足的殖民地!但是你到了台湾呢?你感到还是回到了故园,为什么呢?中国传统文化在起作用。在台湾,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氛非常浓厚。但台湾社会也不是以儒学为主导的。大家知道,台湾过去以“三民主义”为指导,现在“三民主义”在台湾早就名存实亡了。台湾的大学,过去曾经像我们的大学都有马列主义教研室一样,他们都有“三民主义”研究所。现在全部摘牌了,有的干脆彻底取消了,有的改名字了,改为“国家发展研究所”,或者别的名字。“三民主义”也不是纯粹的儒学,“三民主义”是借鉴、吸收了西方民主政治而产生出来的一个思想体系。可见,儒学要想现代化,它必须适应我们这个社会,要去改造这个社会,在“化自身”的同时“化社会”。其实,现代新儒家在台湾非常落寞。十多年前,我曾经问台湾的学者,我说在台湾是不是每个大学都讲很多儒家的课,学生都抢着去听,大家都按这个去办事。他们说哪里啊,在台湾讲什么儒家,没有市场,有的甚至当笑话来听。我到了台湾后感到,新儒家确确实实是寂寞,没多少人去认同这些东西,所以它要想现代化,首先要化自身,改造自我,放弃中心意识,放弃唯我独尊的意识。这也看不起,那也不屑一顾,恐怕是不行的。现在,新儒学基本上成了台湾少数学者在书斋里清谈的一种学问,或者是同门师友弟子之间的一种交际的渠道和方式。这样是不行的,脱离了社会生活的实际。我在台湾开新儒学会议的时候,感受很深。以前开当代新儒家学术讨论会,在台湾的“中央图书馆”(现在叫“国家图书馆”),那个地点非常好,环境非常好,听的人很多。但去年我去的时候,包括欧洲、美洲、东南亚和中国大陆去的人在内,稀稀拉拉大约五十来个人。到了会议结束总结的时候,会议主席带着自我解嘲的口吻说,唉,我们这个会呀,不太理想,没多少人来听。外边来的客卿成了主人,我们这些主人反倒成了客串。台湾代表要发言的时候开车过来,一报告完,马上走人。坚持始终的,基本上是我们这些外地去的。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新儒学在台湾的地位和处境,可以说真正是“寂寞的新儒家”。所以说,它一定要和社会生活实际结合起来,然后改变社会。

第三个问题,儒学要现代化,它还应当去化现代。化现代同时要被现代化,要参与现实生活,否则的话很难有立足之地。化现代,不是去消解现代化,不是用前现代的东西取代现代,而是在坚持现代性的前提下,用自身的合理资源,化解现代社会的某些弊端,从而展示自身在现代社会的价值和合理性。儒学现代化从必要性来讲,它必须去化自身,化社会,参与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