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09年)是已故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诞生一百周年纪念,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纪念会上,参加会议的学者们,往往都要提到白寿彝先生在改革开放初期说过的一句话:“我70岁才开始做学问。”白先生在世时,这句话在史学界颇已传开。现在,他已经去世近十年,人们对这句话的深意仍在重复着、思考着。
这句话的内涵和魅力究竟在哪里呢?它反映了白寿彝先生怎样的一种精神境界?作为他的学生,起初我并没有认真想过,只是感到白先生有一种十分乐观地从事自己事业的**。直到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百年校庆之际,我得知中央电视台将在一个直播节目中,要我就白先生的学术成就谈谈自己的认识。这样重要的事情,我自然做了应有的准备。然而,当我到了中央电视台时,电视台的记者却向我提出了一个我未曾预料到的问题:“白寿彝先生曾经说过,他70岁时才开始做学问,您是怎样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的?”直播很快就要开始,容不得我多想,只能很快地做一些思索,结合白先生平素的言谈,从时代、学品、积累和创新三个方面谈谈自己的认识。
第一,这句话反映了白先生对当时所处时代的欢欣鼓舞。他常说,现在不像过去,总是在“开会”,安不下心来,做不了什么事情。现在好了,会开得少了,能够安心坐下来做点学问了。这几句话,当时讲得很自然、平常。白先生作为一个70岁的学者,经历了太多的历史变动。在以往那些年代,不是完全不可以做学问,但比之改革开放之后来说,毕竟有很大的不同。我说他对当时的时代有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情,应是比较贴切的。
第二,这句话反映了白先生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他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又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历史研究》杂志编委,在史学界享有盛誉,并曾多次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成员出国访问。他的《中国交通史》、《中国伊斯兰史纲要》、《中国回教小史》、《回回民族底新生》,以及他关于中国史学史的研究等,在学术界都有一定的影响,尤其是他关于中国史学史的研究,有很高的起点,因而受到同行的格外关注和重视。在这样的学术背景和学术影响面前,他在70岁时却坦然地表示才开始做学问,表明他对“学问”有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认为那是一个不可穷尽的宝藏,学人在任何时候都处于“学步”之中。白先生把他的第一部论文集命名为“学步集”,正反映了他的这一思想境界。
第三,这句话还反映了白先生对于积累和创新关系的认识。作为一个毕业于燕京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学人,年届七十,自有相当深厚的学术积累,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在于对这种学术积累如何看待。在白先生看来,以往的积累,只是进行新的学术研究的准备。有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20世纪80年代初,白先生住在西城区兴华胡同13号,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商量工作时,白先生很兴奋地说,现在条件好,可以坐下来写点东西,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发表文章,这是过去做不到的。听到白先生这样说,我大胆地提出建议:是否可以把改革开放以来这几年发表的文章汇集起来,编成《学步集》二集。白先生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现在想要做的,不是整理过去的东西,而是要创造新的东西!”我听了以后,深悔自己失言。这件事情过去二十七八年了,宛如昨日。现在回想起来,白先生当时着手做的几件学术工作,一是大型《中国通史》编纂的起步,二是《史学概论》和《中国史学史教本》的编写,三是《回族人物志》的筹划等,都是白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卓有成效的学术创新工作。正如他在1982年接受上海《文汇报》记者郭志坤同志采访时所说的那样:“创新的学术才有生命力!”由此看来,白先生说的“70岁才开始做学问”,其含意之一,是把70岁以前的学术积累看作是学术创新的起点,而起点愈高,其创新之意也愈显。白先生的学术生涯确确实实证明了这一点。
人生几十年,往事如烟,时隐时现。但北京师范大学百年校庆之际,中央电视台记者对我的现场采访,以及记者向我提出的问题和我的简要的回答,却记忆犹新,铭刻于心。前不久,北京师范大学举行纪念白寿彝先生诞生一百周年的学术研讨会,有些老先生在讲话中,表示要以白先生说的“70岁开始做学问”这句话激励自己,表达出向白先生学习的心情,令人感动不已。这又激发起我对那次采访的回忆和思考,于是又有了两点新的认识。第一点认识是:“70岁才开始做学问”这句出自一个史学家口中的质朴的语言,却有超出其质朴品格的学术影响力。由此我又想到,这句话中或许具有超出一般学术观点之上的一种治学精神,从而产生长久的影响,成为一代代后学激励自己献身于科学事业的格言。第二点认识是:白先生以70岁高龄表示“开始做学问”,充分显示出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生命价值的珍惜。对于一个有理想、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来说,热爱生命固然重要,但珍惜生命的价值更为重要。这是因为,对于一个有社会影响的学者来说,生命既属于个人,同时也属于社会。因此,他的生命的价值,既是个人价值的体现,同时又是这种个人价值社会化的体现。白先生以其生命中最后20余年的时间,做了许多学术工作,尤其是完成了12卷22册的《中国通史》巨著,为20世纪几代学人奋斗的“中国通史”编纂事业画上一个极有分量的句号,矗立起一座中国通史的丰碑,同时也让世人看到了这位历史学家的最后的生命之光。
在白寿彝先生诞生一百周年之际,我想到了许多许多。本文所说的这些,就是其中我最想说的事情之一。这里,我不禁从心底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和敬意:伟哉,70岁开始做学问!
[1] 原载《群言》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