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乐中,你要感恩;在苦痛时,你要思想(1 / 1)

当然,现代犹太音乐表演,是活着的真见证。从早期录音时代说,例如我们有20世纪20年代HMV的录音。在这些录音中,阿姆斯特丹犹太会堂的现场录音最为宝贵。反复对比它们与罗马天主教风格的格里高利圣咏录音,可以明显感受到尽管早期基督教圣咏受犹太影响很深,但格里高利圣咏受3世纪沙漠教父时期以来的修道主义影响太深,有一种强烈的厌世主义追求,这也与基督教整体上的彼岸性有关。即使在犹太礼拜音乐,虔诚之中也有显而易见的生活性。因为希伯来的上帝应许亚伯拉罕子孙的,是斗争、耕作、大地与生活,而没有苦行、冥想等超生活特征。这是一个惊人的音乐特征——尽管历尽人间艰辛,犹太音乐本质上是坚强、乐观而平静的。

肖斯塔科维奇说:“犹太音乐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象,给了我无尽的快乐;她变化万千,仿佛快乐的音乐其实暗含悲伤……这种特质……正是我心中的音乐所应该有的。音乐里总是存在着两个层面。犹太人经历过长期的苦难,这使他们学会了埋藏痛苦,如用舞蹈音乐来表达绝望。”我经常想,肖斯塔科维奇很可能像穆索尔斯基一样对犹太音乐有所误解,他们都把斯拉夫式的忧郁投射给了犹太人。苦难深重的犹太人喜欢沉思,思想深刻,但他们是最热爱生活的民族之一。希伯来《圣经》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这种生活体验的直接性、明见性。我们知道尼采喜爱希伯来《圣经》,尽管这位精神不稳定的哲学家经常自相矛盾,但他说出了一些犹太人音乐与基督教欧洲音乐的重大区别。

我非常敬佩《旧约》,在那里找到了伟大的人,英雄的境地,某种地球上罕见的东西,就是强健心灵无可比拟的天真。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人民。而《新约》全是些琐碎的宗教事务,罗可可式的心灵,加了花饰、弯弯曲曲、奇异怪诞之物,还有些许秘密集会的气氛,偶尔夹杂一些田园牧歌的甜蜜。这是时代的特征(也是罗马省份的特征),既非犹太的也不是希腊的。在《新约》中,恭顺谦卑与妄自尊大同时并存,关于内心感受的饶舌使人头昏脑涨。(《道德的谱系》)

犹太人的《旧约》,存在着一种如此伟大的风格的人、事物和言谈,以至希腊和印度文献也无法与之比拟。对《旧约》的感受力,是“伟大”和“渺小”的试金石。(《善恶之彼岸》)

这个传奇民族,自公元前6世纪灭国,人民四处流散,经地中海到南欧、西班牙,经黎巴嫩、土耳其到东欧、中欧,匈牙利、乌克兰、波兰、俄罗斯,处处作为异乡人和少数人而受尽迫害、侮辱。但三千年来,他们对亚伯拉罕和雅各的上帝从无怀疑。他们以罕见的顽强保留着始祖的立场。而他们的音乐歌曲绝大部分积极向上、乐天知命,节奏轻快奋发,旋律温柔婉约,曲调简单,乐器不多:笛子、鼓、拍手甚至清唱。

就在逾越节前的一个星期五,我下榻耶路撒冷的大卫城堡酒店。日落时分,点起蜡烛,进入安息日。我一个人坐着吃晚饭。邻桌是一大家子,用餐之前全家站起来开始唱诗。我听不懂是哪一篇诗,没想到他们会唱那么久。由于一个孩子还太小,母亲坐着一边哄宝宝,一边用手在桌上打拍子,母子俩都笑了起来。唱诗的家人也都笑起来。犹太神圣节日的欢乐场面,给我前所未有的震撼,尤其是回到房间时发现某电视频道直播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现场演出《圣马太受难曲》,希伯来精神与基督教信仰之间出现的鸿沟,恐怕尽我余生也未必能够完好地填满。耶路撒冷已经是子夜时分。门徒们将耶稣下葬。

(合唱)我们悲泣着扑倒在地

哭喊着坟墓中的名字:

轻轻地安息吧,轻轻地安息!

安息吧,你疲惫的肢体!

你的墓穴与墓石

对所有疲乏的心灵

将成为真正的慰藉

成为心灵的休息之地。

这是何等的安宁,在此瞑目于你的安息。

那一大家犹太人的欢快歌声笑声萦绕不去。一股暖流、生机几乎扫**《圣马太受难曲》最后大合唱的墓穴崇拜。睡不着了,翻出那首有名的《以色列之歌》(Shir Yisrael)合唱部分:

带着所有梦想和渴望,

所有好的和坏的记忆,

所有新歌、老歌及其眼泪,

何其美好,何其甘甜。

希腊语的节奏带着波兰语的声调,

也门的发音伴以罗马尼亚的小提琴:

我是谁,我是谁?是的,我就是我呵,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一首以色列之歌!

叶甫图申科为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三交响曲所写的诗(引子)说:“犹太民族的年岁,也正是我今天的年岁。”犹太音乐几乎与整个人类文明史(同时也可称之为人类野蛮史)等长,然而又如此青春年少,就像约旦河谷的橄榄树四季不衰,年年缀满常青。

无论如何,喜爱音乐的人都应当听一听犹太音乐。在这一古老传统中,语言与音乐没有区别,生活与信仰不曾分开,圣咏不要求你正襟危坐,民乐不会刺激你手舞足蹈,悲伤不索取泪水,欢乐只要求你感激。乐而不**,哀而不伤。这是一刻休息,也是一次洗涤。这是犹太人的秘密,也是音乐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