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密码:拒绝“图像时代”(1 / 1)

《第三交响曲》古典纯正,完全无绘画性和文学性内涵。在这首最难捉摸的交响曲中,作曲家铤而走险,在大胆转调的第一乐章,娴熟地穿越舒曼风格的内在分裂、主题冲突,最终以贝多芬式的铁腕,制服了向狂想曲生长的逻辑欲望,举重若轻地使寂寥而非欢呼成为不同寻常的顶峰。此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莫不贪强,鲜能守微;若能守微,乃保其生。圣人存之,动应事机。舒之弥四海,卷之不盈怀。”中国古代思想在此得到很好地体现。

无法进行图画分析的《第三交响曲》,最好地表明了被法国浪漫派作家罗曼·罗兰指责为“反动、伪善”的勃拉姆斯交响乐是一种复活的艺术,让人们再次认识音乐的本质。《第三交响曲》是一部反绘画、非视觉、超形象的杰作,这部交响曲的纯粹精神可以上溯巴赫。

勃拉姆斯坚持音乐的本质,拒绝业已来临的“图像时代”。李斯特之所以被迅速遗忘,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随着电影时代到来,李斯特音乐的“标题性”或视觉意象丧失了意义——在现代影视艺术面前,音乐讲故事的能力不堪一提,所以依赖故事、缺乏音乐本质的作品更易加速贬值。甚至大师瓦格纳也难逃此劫。

音乐在本质上无法表现为图像,无法还原为某种空间物。从马丁·路德以来,德意志思想家无不关心音乐。从叔本华到尼采都发现,与其他艺术相比,音乐有完全不同的起源。其他艺术是世界物理现象属性的“摹本”,而音乐体现的不是世界的任何物理性质,而是其形上性——形而上的本义就是世界的整全性。因此,真实世界被叔本华称为“具体化的音乐”,而音乐被称为“帝王性艺术”。在图像化视野中,“音响图画在任何方面都同真正音乐的创世能力正相反对”。

《西方的没落》的作者斯宾格勒认为,音乐是仅有的一种艺术,其手段位于我们光线化的世界(视觉世界)之外。视觉是靠光线的,没有光线则无视觉。“只有音乐才能使我们离开这个(视觉)世界,粉碎光(视觉统治)的无情暴力,并使我们妄想我们即将接近心灵的最终秘密”,“音乐对我们所具有的不可名状的美丽和真正解放的力量,正在于此”。

视觉是我们现代人最为重要的感觉器官。“读图时代——文学死了吗?”与小说相比,音乐漫长的死亡持续了一百年之久。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第二版前言评论“我们的时代”时强调,这个时代“重图像甚于事物,重复制品甚于原作,重表现甚于事实,重现象甚于存在”。他批评时下社会主要活动之一是“生产和消费形象”,威力无穷的图像左右了我们对现实的要求。

这些评述印证了现代的特点:从印刷出版物到电子媒体,从户外广告到日常记录手段,图像的方式已成为感知事物的常见方式,进入人类物质生活,也与个人精神生活相关。总之,在我们这个时代,视觉方式被更加凸显出来,人可以通过“看”来知觉世界。对“看”的依赖和“看”所承受的重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

音乐的形上意义就在于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它使我们从图像化的空间视野中解放出来。在勃拉姆斯看来,“图像音乐”不仅违背音乐的本质,而且堵塞我们本可以借着音乐返回真理世界的通道。柏辽兹、李斯特都是天才,他们为音乐谱写的导引性文字表现了一流的文学才能,然而他们的恩赐只能导致我们微弱想象力的进一步枯竭。

勃拉姆斯晦涩难懂的名声由此而来:他拒绝给我们提台词。无论借助于幻灯片、电影纪录片还是演示文稿软件,都无法做成一个像样的“勃拉姆斯音乐电影欣赏会”。现象学家、哲学大师海德格尔把图像化视为现代性的重要表现。从19世纪这个思维最黑暗的时期开始,图像化时代的主要含义就是将世界把握为图像,就是将世界当成我们面对的对象,而不是体会我们是从属于其中的存在。天不再是覆护我们的“穹庐”,地不再是收藏我们的“大地”,音乐不再是在倾听中将我们拥入怀中的整体。

由于眼睛在我们身上的位置,“看”本身包含了直接的对象性。即使在回忆中看、想象之中“看”,梦醉中“看”,“看”也是面对面。我们不会去看一幅挂在脑后的像。“看”具有一种直接的攻击性和占有性。但在音乐中,我们从来不直面音乐,而是侧身而来,侧身而去,四维聚拢。唯有音乐(还有我们身居其中的建筑)可以形成庇护性的“穹庐”。

听勃拉姆斯交响曲,与观看一幅名画或欣赏一个雕塑不同。我们无法使他的作品成为明确的“对象”。我们只能“参与”而无法“参观”音乐。一场勃拉姆斯音乐会,把我们大家聚拢在一起。音乐为音乐家打开一个场域,然后通过演出、录音,把指挥者、管弦乐队员、音响工程师、唱片制作车间、零售店、音响工业及其工人,最后包括我们聚拢在一起。

纯粹音乐的本质,就是形而上的家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