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iotrope的香水瓶子、四丁目的晚霞、
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高挂着的太阳。
演艺会在较冷的时节开演。眼看年关将至,再不到二十天就要过年了。市集里的生意人忙碌不已。过年的欠账落到穷人的头上。就在此刻,悠闲的人、有余裕的人、不分岁末年初的人一起迎接演艺会的到来。
这些人多的是,大多是年轻男女。开演的第一天,与次郎对着三四郎大喊:“好成功!”三四郎手上的票是第二天的。与次郎请三四郎邀广田老师一起去。
三四郎问他:“我和老师的票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啰!”与次郎应道。
“如果放任他一个人的话,他一定不会去的,你去把他带过来!”与次郎加以说明后,三四郎便答应了。
黄昏时三四郎去了老师家,老师正在光亮的油灯下阅读一本好大的书。
“您要不要去?”三四郎问。老师笑了笑,无声地摇摇头。动作像个小孩似的,不过三四郎却觉得他很有学者的样子。可能是不开口的样子令人觉得高尚吧?三四郎半蹲着发呆。
广田老师觉得拒绝他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说:“如果你去的话,我也一起出门好了。我一边散步走到那里。”
老师穿上一件黑色的外套,像件披风一样,但三四郎不太懂。夜幕低垂,是个冷得连星星都看不见的夜。
“说不定会下雨。”
“要是下雨就麻烦了。”
“进进出出的,很麻烦。日本的小剧场都得脱鞋,天气好的时候就已经很不方便了。而且剧场内的空气不流通,烟味弥漫,头会疼的。大家真厉害,那样子还能忍受。”
“话虽如此,可是也不能在户外演出啊!”
“祭神的舞乐都是在户外表演的。寒冷的时候也是在户外。”
三四郎知道说不过他,于是顺着老师的意见响应他。
“我喜欢在户外,不管炎热还是寒冷,我想在美丽的天空下,呼吸干净的空气,看美丽的草地。这样的话,应该可以演得出如透明空气般纯粹而简单的戏。”
“如果把老师所做的那个梦编成戏的话,应该可以演成那种风格吧!”
“你知不知道希腊的戏剧?”
“我不太清楚。据我所知好像是在户外演的。”
“在户外,而且是在大白天演。我想那个感觉一定很棒。座位是天然的石块,堂而皇之。如果能带与次郎那种家伙去见识见识,应该是很好的。”
老师又说与次郎的坏话了。那个与次郎现在正在寒酸的会场内拼命地奔波斡旋,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一想到这里就有趣。
“如果不带老师来的话,老师真的就不来了。偶尔来这种地方看看,对老师可是好的呢。可是不管我再怎么说,他就是不听。真伤脑筋!”三四郎想象与次郎一定会如此叹息,就更觉得有趣了。
后来老师很详细地告诉三四郎有关希腊剧场构造的事情。三四郎从老师那里得知Theatron[354]、Orchestr[355]、Skene[356]、Proskenion[357]等字的意义。
根据某德国人的说法,听说雅典的剧场可以容纳一万七千位观众,那还算是小规模的,听说最大的剧场能够容纳五万人。入场券有象牙和铅块两种,形状都像是奖牌模样,正面画有图腾,或是雕刻的图案。老师甚至连入场券的价格都知道。只演一天的小戏是十二毛,三天连续的大戏则是三十五毛。正当三四郎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会场前了。
灯光一片灿烂,观众陆陆续续地涌来。场面比与次郎说的还热闹。
“老师,既然您都来到这里了,就进去看看吧!”
“不了,我不进去。”老师又转回暗处离去。
三四郎目送了老师的背影片刻,后来他看到坐车前来的人匆匆忙忙地收下寄鞋票,跑进场,他才快步地进了会场。
入口处站了四五个闲着没事的人。其中一个穿着和式礼服,负责收票。穿过那个人的肩头往会场望过去,视野突然变得很宽敞,而且非常明亮。三四郎总算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他委身挤进狭窄的空间,看看四周,人们的眼光闪烁发亮。并非只有自己的眼睛在动而已。附着在无数的人身上的颜色,在广阔的空间里不断地各自闪动着。
舞台上的节目已经开演了。出现的人物全都头戴帽子,脚蹬皮鞋。接着扛来了长长的轿子,放在舞台的正中央。轿子停妥后,从里面又出现了一个人。那个男的拔出刀,和推挤轿子的人开始厮杀起来。三四郎看得有些不知所云为何物。
他曾听与次郎说过剧情的大纲,不过当时只是随便听听而已。心想看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于是应了声“原来如此”便作罢了。可是现在看来,一点也无法领会其意。在三四郎的记忆中,只留下入鹿[358]那位大臣的名字。
三四郎想着:“到底哪一个是入鹿啊?”他根本看不出来。
于是他将整个舞台上的人都当作是入鹿来看。结果不管是帽子、鞋子、窄袖和服、使用的字汇,全都变得很入鹿。老实说,三四郎对入鹿这人一点明确的概念也没有。虽然学过日本历史,可是那实在太遥远了,因此他早就忘了古时候入鹿的事情。好像是推古天皇时的事情,又好像是钦明天皇的时代。一定不是应神天皇或圣武天皇的时代。三四郎只是怀着一份入鹿的心情而已。看戏的话,这样就够了。他望着演员的服装与舞台的背景。可是戏的内容三四郎一点也不懂。就这样戏便落幕了。
落幕前,三四郎邻座的男子对他隔壁的男的批评道:“演员的声音像是在六帖大的和室里亲子对话一样,简直没受过训练似的。”
另一头的男人搭腔说:“演员不专心,老是摇来晃去的。”那两个人都把演员的本名背了起来。三四郎侧耳听着那两个观众的对话。他们两个人都穿得相当地体面。
三四郎心想:“他们大概是有名的人吧?要是这番谈话让与次郎听到的话,他一定又会反对的。”
就在这时候,后面传来大声的喝彩:“演得好、演得好!演得真好!”三四郎邻座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他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幕就在此时落了下来。
到处都是离席休息的观众。从通道到出口,人影熙熙攘攘的。三四郎半蹲着,环视四周。怎么没看到应该会出现的人呢?其实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三四郎就尽可能地注意了,但是并没有看到,于是他打算落幕后再找。三四郎有些失望,无可奈何地把头转回来。
邻座的那两人好像交友广阔,左顾右盼,频频谈论着某名人在那儿,某名人在这儿。有一两位则是边问好边鞠躬。三四郎借此稍微知道了几个知名人士的老婆,其中还有新婚不久的。邻座的人也似乎觉得很特别,还故意取下眼镜擦拭,嘴里滔滔地念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时候与次郎从落下幕的舞台前端往这边小跑步过来。他在三分之二的地方停住脚步,弯下腰来,一面往里探看,一面说了些什么。三四郎盯住那个目标。——从与次郎站在舞台前端的位置延伸二三十米处,三四郎看到了美弥子的侧脸。
坐在她身旁的男人的背向着三四郎。三四郎心里期待着那个男人在某种情况下能面向这边一下。正巧那男人站起身来。看起来他好像已经坐得很累了。他坐到横木上,开始观望整个会场。这时候三四郎清楚地看到野野宫的宽额与一双大眼睛。
当野野宫站起来的同时,三四郎也看到坐在美弥子后方的良子。三四郎又确认除了这三个人以外,是否还有同行者。可是从远处一看,到处挤满了人,要说同行的话,整个会场内都像是同行而来的一样。美弥子和与次郎之间,好像一直交谈着。看起来野野宫也不时地加入谈话中。
原口这时候突然从布幕间走了出来,他和与次郎并列着,频频地探望座位中。他的嘴巴一定也动着吧?野野宫像打暗号似地点了一下头,这时原口从后面往与次郎的背拍了一下。与次郎转过身,钻进布幕里消失了。原口下了舞台,穿过人群,走到野野宫的身边。野野宫起身让路给原口。原口轻轻地钻进人群之中。美弥子与良子所在的那一带已经看不见了。
对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比舞台上的戏剧还感兴趣的三四郎,突然羡慕起原口的做法。他压根没想到用那么简单的方法就能凑到朋友的身旁去。他也想依样画葫芦,但他不仅没有实行的勇气,而且觉得应该挤不进去,因此三四郎依旧没有离开原来的位子。
不久,布幕又再度升起,“哈姆雷特”的剧目开演。三四郎曾经在广田老师家看过外国某位名演员的哈姆雷特剧照。现在呈现在三四郎眼前的哈姆雷特与那张剧照的扮相几乎一样。不只是服装,连长相都很像,两张脸都是皱着眉头。
这位哈姆雷特的动作轻快,心情舒畅。他在舞台上豪迈地舞动着,与刚才的入鹿大异其趣。尤其是当他站在舞台正中央,将双手张开,傲视天空的时候,观众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其他东西,只感觉到无比强烈的刺激。
台词是以日语来表现的。将外文翻译成日语,语气带有抑扬顿挫,也很有节奏。有些地方甚至流畅得令人觉得太善辩了,文辞也很棒,但不太令人感兴趣。三四郎觉得如果哈姆雷特再说多一点像日本人说的话就好了。比如像“妈妈,那岂不是太对不起爸爸了吗?”这句台词出现时,突然扯出个“阿波罗”然后流畅地带了过去,然而母子两人却都是欲哭的表情。三四郎对这种矛盾只觉得模模糊糊,并没有勇气断定它很无趣。
也因此,当他看倦了哈姆雷特时,便看着美弥子那边。当美弥子被人影挡住看不见时,三四郎就观赏哈姆雷特。
当演到哈姆雷特叫欧菲莉亚去修道院的时候,三四郎不禁想起广田老师。广田老师说过:像哈姆雷特那种人怎么结得了婚!
没错,书上好像是这么写的,但戏里演得好像他也会结婚一样。仔细想想,“去修道院!”这句话的说法似乎不太好。因为被命令去修道院的欧菲莉亚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幕布又降了下来。美弥子和良子离开座位。三四郎随后也离开座位。当他来到走廊一看,她们俩正站在走廊中间,和男人聊着。那个男的从可以进出走廊左侧座位的入口探出半边的身子。当三四郎看到那个人的侧脸时,便掉头走了。他没回到座位上去,取回寄放的鞋后便离开了。
原本就是漆黑的夜。三四郎走过灯光辉煌处,觉得天空好像正飘着雨,风吹打着枝桠。三四郎匆匆地回到住处。
半夜开始下起雨了。三四郎在被窝中听着雨声,抱着“去修道院!”这句话低徊着。说不定广田老师也还醒着。老师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与次郎一定是昏沉沉地深埋在他那“伟大的黑夜”之中。……
第二天三四郎有点发烧。觉得头重重的,一直昏睡着。中午他起身在**吃了午饭。又昏昏地睡了一觉后,这回出了一身汗。三四郎的神智变得不太清楚。就在这时候,与次郎精神奕奕地进来了。他说:“昨晚没见到人,今天早上又没去上课,不知道你发生什么事,所以就过来看看了。”三四郎向他道了声谢。
“我昨晚去了啊!你走到舞台上,隔空和美弥子说了话,我都知道呢!”
三四郎有一点昏沉,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与次郎伸出手,摸摸三四郎的额头。
“很烫喔,一定要吃药!你感冒了啦!”
“会场太热、太亮,一出到户外又突然太冷太暗了嘛!那很不好。”
“很不好也没办法啊!”
“没办法也不成啊!”三四郎的话变得愈来愈短。
就在与次郎随意应和之中,三四郎便又睡着了。一个小时过后,他的眼睛又睁开了。三四郎看看与次郎,对他说:“你还在啊?”这会儿三四郎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与次郎问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三四郎只答道:“头重重的。”
“应该是感冒吧?”
“应该是感冒。”
他们两人说了相同的话。过了片刻之后,三四郎问与次郎说:“你上次不是问我知不知道美弥子的事吗?”
“美弥子的事?在哪里啊?”
“在学校。”
“在学校?什么时候啊?”与次郎似乎还没想起来。
三四郎不得已,只好详细地说明当时的情形。
“是吗?也许有那么一回事吧?”与次郎说。
三四郎觉得他真是没责任感。与次郎也觉得不好意思,努力要想起来。好不容易他才开口。
“啊,就是美弥子要嫁人的事啦!”
“已经决定了吗?”
“是听说决定了,不过我并不清楚。”
“是嫁给野野宫吗?”
“不,不是野野宫。”
“那……”三四郎说到一半又止住了。
“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三四郎断言道。然后与次郎又开口。
“我实在搞不懂。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不经过一点时间是看不出事情的端倪的。”
三四郎希望他能赶快说出那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与次郎却一副毫不在乎地把话咽了下来,径自感到不可思议。三四郎忍了一会儿后,终于按捺不住,于是要求与次郎告诉他所有关于美弥子的事情。
与次郎笑了出来,不知道是为了要安慰三四郎,还是另有其因,话锋一转地说:“你这个傻瓜!干嘛想那种女人。就算你想也没有用啊!她不是和你同龄吗?会喜欢上同龄的男人,可是老掉牙时代才有的事喔!那是古时候菜贩阿七[359]的恋爱啦!”
三四郎不语。不过他并没听懂与次郎话里的意思。
“这该话怎么说?你让一对二十岁左右的男女站在一起看看,女方一定是占上风,男的只有被当作傻瓜的份!女人当然不会嫁给令她看不起的男人,只有自认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例外。因为若她不嫁给她所看轻的人,就只能单身过一辈子了。像一些有钱人家的小姐之类就是如此。嫁过去夫家,然后蔑视丈夫。美弥子则更甚其上。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一位她无法尊敬的人,对方如果没那个意思也不行。光是这一点,你我都没有资格成为她的丈夫。”
三四郎终究被归类在与次郎那边。他依然静默不语。
“不过,不管你、我,都比那个女的伟大。可是不经过五六年的岁月,她是看不到我们的伟大的。而她又不可能五六年都不变动,所以说啊,你要和她结婚根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事。”
与次郎在奇怪的地方用了风马牛不相干这个谚语,然后兀自地笑着。
“再过个五六年,会出现比她更棒的女人啦!因为日本现在的女性比例较高。像你这样感冒发烧,怎么开始啊?这世界大得很,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我自己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很烦恼,所以我告诉那女人说我要去长崎出差。”
“你说什么?”
“一个和我有牵扯的女人啦!”
三四郎吓了一跳。
“那是我以前不曾接触过的类型的女人。我拒绝她说:‘我要到长崎做霉菌的实验,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结果她竟然对我说:‘我会带着苹果去车站给你送行的。’真受不了!”
三四郎又更惊讶了。
“那后来呢?”
“我也不知道,她可能提着苹果在车站等候吧?”
“好过分,你怎么做得出这么坏的事啊?”
“我也知道自己很坏,她很可怜,但是没办法啊!命运一开始就把我一步步带到这里来。其实不久前我还充当了医学院的学生呢!”
“你干嘛撒那种谎啊?”
“那也是有各种原因的。后来女人病了,她要我帮她看病,我可糗大了。”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
“当时我看看她的舌头,拍拍她的胸膛,随便地打了马虎眼。第二次她问我说她想去医院让我诊疗好不好?于是戏便到此为止了。”
三四郎总算笑了出来。
“那种事很多,你可以放心啦!”与次郎说。
三四郎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过心里觉得很愉快。
这时候与次郎第一次对三四郎说明关于美弥子的难以想象的事。据与次郎所说的,良子将有婚讯,美弥子也是。如果只是如此的话还好,偏偏良子和美弥子要结婚的对象是同一人,所以才说令人觉得很难想象。
三四郎多少也觉得被耍了。不过良子的婚事确实是真的,他刚刚才听说而已。说不定是错把良子当作美弥子了。可是美弥子的婚事好像也不全然是假的,三四郎很想知道真相,正巧趁这个机会要求与次郎告诉他。与次郎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他对三四郎说:“我请了良子来看你,你直接问她好了。”他想得真周到。
“所以你把药吃了,等她过来。”
“就算病好了,我也会躺在这儿等她来。”
两人笑着道了别。与次郎在回途中,请了附近的医生去为三四郎看病。
入夜后,医生前来看诊。由于三四郎不曾独自看过医生,一开始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医生帮他把了脉之后,他才发现医生是个年轻细心的男子。三四郎私自判断他是代替主治医师来看诊的。医生告诉他说:“是流行性感冒,今晚吃点药,尽量别吹风。”
隔天睡醒后,三四郎觉得头部轻松了许多。躺在**时,几乎已经恢复平时的样子,只是一离开枕头,就感到昏眩。女仆进来说房间里好闷热。三四郎不吃不喝地仰望着天花板,有时候则昏昏地睡着。很明显的,他是被热度与疲劳所折磨。三四郎就这样被折磨着,时睡时醒,他感到一种顺应自然的快感。因为病情很轻的缘故。
过了四五个小时之后,三四郎开始觉得无聊。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外头的天气很好。映在纸门上的日影渐次移动,麻雀吱吱喳喳地。三四郎希望今天与次郎还会来。
女仆拉开纸门说有女客人来访。他没想到良子会这么早来。不愧是与次郎,动作真快。三四郎躺着,眼睛望向拉开着的门口,一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屋里。她今天穿着紫色的和服裤裙,两只脚还踩在走廊上,看起来好像犹豫着是否要进房里来。
三四郎提起肩,说:“请进!”
良子拉上纸门,坐在三四郎的枕边。六帖大的房间里,不但凌乱,加上今天早上没有打扫,因此显得很局促。
女孩对三四郎说:“你躺下来吧。”三四郎又躺了回去。他很安稳的。
“臭不臭?”他问。
“嗯,有一点。”她回道,不过她的表情一点也不显得觉得臭。
“有没有发烧?怎么了?是什么病啊?找医生来看过了吗?”
“医生昨晚来过了,说是流行性感冒。”
“早上佐佐木来找我,说你病了,要我来探望你。因为他说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病情好像不轻,我和美弥子听了都吃了一惊。”
与次郎又夸大其词了。讲难听一点,他就是要把良子引过来。三四郎心地好,他觉得对良子感到很抱歉。
“谢谢你。”三四郎说。良子从布包中取出一篮橘子。
“这是美弥子提醒我买的。”她老实地告诉三四郎。不知道这篮水果是她们之中谁买的?三四郎对良子道了谢。
“美弥子本来也会来的,但是她这阵子比较忙……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好……”
“她有什么特别的事在忙吗?”
“嗯,有啊!”她说。那一双大大的黑眼睛落在三四郎的脸。三四郎从下方仰望良子苍白的额头,他想起第一次在医院遇见这女孩的往事。她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忧郁,同时又很快乐。所有该成为依赖的慰藉全都带到三四郎的枕边。
“我剥橘子给你吃吧?”
女孩从绿叶中拿出一颗橘子。干渴的人大口地吞下芳香的甘露。
“很好吃吧?这是美弥子买的喔!”
“已经够了。”
女孩从袖口取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擦手。
“良子,你的婚事进行得如何了?”
“那次之后就没再进展了。”
“不是也有人在帮美弥子说媒吗?”
“嗯,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对方是谁啊?”
“是说要娶我的那个人。哈哈哈,很好笑吧!他是美弥子她哥哥的朋友。再过不久,我又要去和哥哥一起住了。美弥子一结婚,我就没理由再打扰她了。”
“你不结婚吗?”
“如果有想嫁的人,就会结婚啊!”
女孩说完后开心地笑了。一定是还没有想嫁的人。
三四郎自那天起,在**连续躺了四天之久。第五天他战战兢兢地下水洗澡,看了看镜子,觉得自己有亡者之相。于是干脆去理发厅一趟。
隔天是礼拜天。吃过早饭后,三四郎穿上衬衫、外套,装束得暖暖的,前往美弥子家。良子站在玄关,正准备要出门。她说要去她哥哥那里。美弥子不在家。三四郎和她一起走到门口。
“你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谢谢。已经康复了。里见上哪儿去了?”
“你指的是哥哥?”
“不,我说的是美弥子。”
“美弥子去教堂了。”
三四郎第一次听说美弥子去教堂。三四郎问了良子美弥子去的教堂的位置后,和她道别。转过三个路口后,教堂就在前方。三四郎是个和基督教无缘的人,也不曾去过教堂。他站在前方眺望整座建筑。或念着布告栏上的教诲;或徘徊于铁栏杆旁;更或偶尔靠过去看看。总之,三四郎打算在这里等待美弥子的出现。
终于他听到歌唱的声音。三四郎心想应该就是所谓的圣歌吧?那是紧闭着的高窗内正在进行的事情。从音量的大小听起来,人数应该不少。美弥子的声音也在其中。三四郎侧耳倾听。歌声歇了,风声呼呼。三四郎拉上衣襟。天上飘来美弥子喜爱的云朵。
曾经和美弥子一起看过秋天的天空。在广田老师家的二楼。也曾经坐在田端的小河畔,那时候也不是独自一人。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云朵呈现羊儿的形状。
教堂的门忽然开了,人们从里面出来。人们从天国回到尘世。美弥子是倒数第四个出来的。她身着条纹和服外褂,低着头走下楼梯。她看起来很冷的样子,缩着肩膀,交抱着双手,尽可能和外界少一点接触。美弥子低调的模样一直维持到门口。走到门口后她似乎才感受到街上熙来攘往的气氛而抬起头来。这时候,三四郎脱下的帽子映入她的眼里。两个人靠到布告栏前。
“你怎么啦?”
“我刚才去了你家一趟。”
“是吗?那和我一起回去吧!”
女孩迈开步子,准备回家。她依然穿着低跟的木屐。三四郎刻意地靠在教堂的篱笆。
“在这里见到你就行了,我从刚刚就一直等着你出来。”
“你可以进来的啊!一定很冷吧?”
“好冷!”
“你的感冒已经好了吗?不小心一点,可是会再着凉的喔!你的脸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三四郎没有回应,从外套的口袋取出一包东西。
“这是我向你借用的钱。很感谢你!我一直想还你,结果一拖再拖。”
美弥子看了三四郎一眼,顺势地收下。然而她却没有收起来,只是拿在手上看着。三四郎也看着那包钱,片刻没有对话。美弥子终于开口:“你不缺钱吗?”
“不,我之前就打算还你,家里已经帮我把钱寄过来了。这个请你收下。”
“是吗?那我就收下了。”
女孩将钱放进怀里。当她的手从外褂掏出来之后,手里拿了条白色的手帕。她将手帕放到鼻子前,看着三四郎。看起来好像在嗅手帕一样。突然那只手伸了出来,手帕出现在三四郎面前。强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heliotrope.”女孩轻声地说。
三四郎的脸本能地后退了。heliotrope的香水瓶子、四丁目的晚霞、迷途的羔羊、迷途的羔羊、高挂着的太阳。
“听说你要结婚了?”
美弥子将白色的手帕塞回袖口里。
“你知道啊?”她一面说,一面眯起双眼看着三四郎。那眼神像是要把三四郎搁得远远的,却反而太过在意将他疏离的模样。只有眉毛沉着。三四郎的舌紧顶着上颚紧闭着双唇。
女孩注视了三四郎片刻之后,悄悄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纤细的手放在浓眉上,说:“吾辈知罪,罪恶常在。[360]”
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三四郎清楚地听见了。三四郎和美弥子就这样道别了。回到住处后,三四郎接到母亲拍来的电报。打开电报一看,原来是问他什么时候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