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看到人群中穿着白点外套的广田老师长长的身影。
交错于这群青年队伍中的老师的步调是时代的错乱。
最近与次郎开始在学校卖起文艺协会的戏票。两三天内,所有他认识的人几乎都被他推销过了,后来他开始从不认识的人下手。他多半在走廊抓人,而且绝不轻易放过,总是想尽办法要别人购买。偶尔在斡旋中遇到钟响,对方才得以脱逃,与次郎将这种称之为“天不时”。有时候对方会笑笑,搞了半天还弄不懂意思,与次郎便称之为“人不和”。有时候他会逮住从厕所出来的老师,老师边用手帕擦手,边说:“现在不方便!”然后急忙地走进图书馆,不再出来。与次郎并没有对此下什么封号。他望着老师的背影,告诉三四郎说:“他一定是患了肠炎!”
“售票的托你卖几张啊?”三四郎问他。
“能卖多少就尽量卖多少。”与次郎答。
“你不怕卖太多,到时候场地容不下那么多人吗?”三四郎又问。
“是有点担心啦!”与次郎说。
“你这样卖了不担心啊?”三四郎再追究。
“唉呀,没关系啦!有的人只是给个面子买张票而已,有可能到时候不会来,还有些患肠炎的啊!”与次郎辩驳道。
三四郎看了与次郎卖票的样子,不禁担心了起来。当场付钱的人当然马上拿票,可是有些学生没付钱,他也给票。
三四郎问他:“难道那些人真的会付钱吗?”
与次郎应道:“当然不会!规规矩矩地卖几张票,不如豁出去卖多一点比较得利。”
与次郎将这种做法拿来和汤姆士公司在日本卖百科全书的方法做比较。光是比较,听起来是很好,可是三四郎心里就是不踏实。于是他还是提醒了与次郎,与次郎的反应很有趣。
“他们可全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大学生耶!”
“就算是大学生,大多数的人一碰到钱的事情就会和你一样,事不关己的。”
“即使他们没有善意,文艺协会那边应该也不会啰嗦的。反正不管卖几张票,倒头来肯定是协会要赔钱。”
三四郎为了慎重起见,向与次郎确认那到底是他的意见,还是协会这么说的。与次郎回答他说:“当然是我的见解,如果协会也这么认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听与次郎这么一说,好像不去看这次演艺会的人都是傻瓜似的。与次郎讲得让人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不知道他是为了卖票,还是为了对演艺会的一种信仰,或者纯粹只是为自己,顺便为对方,然后为下一回的演艺会做准备,还是想尽量把世间的空气弄得热闹些,实在是令人难以清楚分辨。即使对方觉得很傻,也不领会与次郎的一番说辞。
与次郎首先讲到会员辛苦排练时的事情。听他说完后,似乎大部分的会员在练习完之后,并没能派上用场。然后他又说了背景的事情。说那幅背景画很重要,于是请来东京有为的青年画家制作,运用了相当的技巧完成的;接着他说到服装,从头到脚都完全是依据典故做的;再来是剧本,全是新作品,都非常有趣。除此之外,应有尽有。
与次郎说他已经送票给广田老师和原口先生了,而野野宫兄妹和里见兄妹则是被他逼迫购买头等座位的票。一切都很顺利!三四郎为与次郎高呼了一句“演艺万岁”。
那晚,与次郎来到三四郎的住处。与次郎和白天时大不相同,僵直着身子坐在火炉旁喊着:“好冷、好冷!”那张脸似乎不只是觉得寒冷而已。他本来将手伸在火炉旁烘烤的,后来还是揣进怀里。三四郎为了让与次郎的脸照亮些,便将书桌上的油灯从另一头移到这一头。不过与次郎却低着头,那盏油灯只照在他黑黑的平头上。与次郎一脸没精打采的。三四郎问他怎么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油灯。
“这里还没安装电线啊?”他问了毫不相关的问题。
“还没装。听说就快装了,油灯太暗不好啊!”三四郎答道。
与次郎却突然忘了油灯这件事一样地接口说:“喂!小川,事情糟透了!”
三四郎问他原因。与次郎从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重叠着的报纸。他取下其中一张,重新叠好后叫三四郎看。与次郎用手指着要他看的地方。三四郎凑到油灯旁,看到标题写着“大学的纯文学系”。
大学里的外文系本来都是由西洋人担任,主事者将所有的课程都交给外国老师教授,可是随着时势的进步与多数学生的希望所致,本国人教授的必修课程也受到承认了。前一阵子物色了适当的人选,总算决定由某人担任,听说不久就会公布了。某氏因为之前是被派任至国外留学的英才,因此非常适合担任此职。新闻的内容大致是如此。
“那就不是广田老师了嘛!”三四郎回头看看与次郎,与次郎依然盯着报纸看。
“这是真的吗?”三四郎又问。
“大概吧!我本来以为没问题的,结果还是做得不够周详。我原本就听说那个人很积极地在为自己铺路的。”与次郎说。
“可是这不过只是传言罢了,不到正式公布谁也不晓得。”
“果真如此的话当然没关系,不过那上面写的和老师都无关。”与次郎说完后,又把另一张报纸折好,用指头压住标题,拿给三四郎看。
这则报导也刊载了类似的新闻,并没有引起三四郎什么新鲜的印象,可是当他看到后面时,三四郎吓了一跳。上面写道:“广田老师是个极无道德情义之汉。当了十年语学教师,不顾自己是世俗的庸材,竟然想在大学里担任本国人的外国文学讲师,暗地里展开布局行动,在学生群中流传自己的评论集。不只如此,还叫门下的学生以《伟大的黑夜》为题,在小杂志上发表论文。而以零余子匿名的作者便是经常出入广田家的文学院学生小川三四郎。”居然连三四郎的名字都出现了。
三四郎一脸诧异地看了与次郎,与次郎也看着三四郎的脸。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三四郎总算开了口:“真伤脑筋!”他有点怨与次郎,与次郎却是不怎么在意。
“你怎么看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
“那一定是将读者的投书原原本本地刊登出来的,绝对不是报社去调查来的。《文艺时评》的六号铅字投书,像这种东西多得是。六号投书多半是罪恶的集合。仔细探究的话,有很多都是谎言,当中也有睁眼说瞎话的。你知道为什么大家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吗?全都是利害关系引起的。我只要一接到差的六号投书,大概都是丢到垃圾桶里去的。这篇报导也一样,是反对运动的结果。”
“为什么出现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呢?”
与次郎应了一声:“对喔!”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怎么说呢?可能因为你是本科生,我是选修生的缘故吧?”然而这个说明对三四郎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三四郎仍觉得很困扰。
“早知道我就不用零余子那个稀罕的笔名,应该光明正大地署名佐佐木与次郎。老实说,那篇论文除了佐佐木与次郎以外,是没有人写得出来的啦!”与次郎很正经的模样。说不定他反倒觉得《伟大的黑夜》的著作权被三四郎夺走令他很困扰。三四郎觉得很荒谬。
“你跟老师说了吗?”三四郎问。
“唉!问题就在这里。《伟大的黑夜》的作者是你也好,是我也罢,都不要紧。但是事情攸关老师的人格,我可不能不说。老师那个人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告诉他说,是别人弄错了,《伟大的黑夜》是匿名的崇拜者写的论文,请他安心,他就不会再追究的。可是这回不能这么做,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负起责任。如果事情顺利,装作不在乎是可以,要是有了疏漏还默不作声的话,那就太令人不快了。事情是我引起在先的,让那样善良的人陷入困窘的境地,我可无法坐视不管。正邪曲直这类难题先撇开不谈,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我好不甘心!”
三四郎第一次觉得与次郎是个有心的男人。
“不知道老师看过报了没?”
“那不是老师家里订的报纸,所以我本来也不晓得。可是老师到学校会看各种报纸。就算老师没看到,也会有人告诉他吧!”
“这么说他是知道了?”
“当然应该是知道了吧?”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没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闲暇和我说话,应该不会说。这阵子他一直在为演艺会的事情奔波。唉,我已经厌倦演艺会的事了,我看干脆退出算了。化上妆演戏,有什么意思啊?”
“你要是这么对老师说的话,肯定挨骂的!”
“应该会被骂吧?被骂也没办法呀,真的很倒霉,无端惹来麻烦。老师是个不懂享乐的人,不喝酒,烟嘛……”他说到一半停住了。从老师的鼻孔吐出的哲学之烟,日积月累可是莫大的存在。
“烟他倒是抽得不少,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既不钓鱼,也不下棋,又没有天伦之乐可享,那是最糟糕的。如果有个小孩的话就好了。他的生活真的很乏味。”
与次郎交抱起双臂。
“偶尔想安慰他一下,一使劲儿,事情又弄巧成拙。你也到老师那儿帮帮他!”
“还说什么帮忙咧,我多少也有责任,我去向他赔罪。”
“你没必要赔罪的。”
“那我去向他解释。”
与次郎到此就告辞了。三四郎钻进被窝后辗转难眠。以前在故乡的时候容易入睡多了。伪造的报导、广田老师、美弥子、接走美弥子的翩翩男子——充满各式各样的刺激。
三四郎直到半夜才睡着。然而隔天得和平时同一时间起床,令他觉得很难受。三四郎在洗脸台遇到和他同是文学院的学生,他和对方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当他们互打招呼的同时,三四郎推断这个人应该看过那篇报导的。不过对方当然是避开这个话题,而三四郎也没打算辩解些什么。
当三四郎嗅着餐桌上美味的汤汁时,又收到寄自家乡母亲的来信。一如往常,又是封冗长的信。三四郎懒得换西服,于是套了件和服裤裙,将信揣在怀里便出门了。外头的薄霜闪闪发亮。
一走出马路,几乎往来的都是学生。大家都急急地朝同一个方向前进。寒冷的道路上,年轻的男子们朝气蓬勃。三四郎看到人群中穿着白点外套的广田老师长长的身影。交错于这群青年队伍中的老师的步调是时代的错乱。和前后左右比起来,他的脚步显得相当地缓慢。老师的身影隐没于校门内。校门里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像一把巨伞似地张开枝桠,蔽荫玄关。当三四郎走到门口时,老师的踪影早已消失,从正面只能看到松树和松树上的时钟台而已。这个钟台上的钟经常乱走,或者根本不动。
探了一眼门内的三四郎,嘴里念了两次“Hydriotaphia”。这个字是三四郎记过的外国话里最长又最难的字之一。他还不懂这个字的意思,他想问问广田老师。之前他曾问过与次郎,他告诉三四郎说,那个字大概是“达它法布拉”之类的吧?可是在三四郎看来,觉得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达它法布拉”有一种跃动的旋律,而光是记“Hydriotaphia”这个字就要一点时间。重复念个两次,步调自然慢了下来。那音韵好比是古人为了让广田老师使用而造的一样。
到了学校之后,三四郎被当作《伟大的黑夜》的作者,广集众人的注意于一身。他本想出去的,可是外面很冷,所以只好站在走廊了。他在课堂上从怀里取出母亲的来信看。
“这个寒假回家来!”这口气和三四郎尚待在熊本时如出一辙。
当时在熊本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当学校快放假的时候,家里拍来了一通电报,叫他回家。三四郎一个劲儿地以为是母亲病了,于是着急地飞奔回家。结果母亲根本没事,只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一问之下才知道,母亲左等右等不见三四郎回来,于是去请示神明,得到的答案是三四郎已经在路上了。可是母亲担心他出了事,因此才拍了那封电报。
三四郎想起这段往事,心想这回母亲是否又去请示神明了。不过信上并没有提到这回事,倒是三轮田的阿光在等他一事也写了上去。听说阿光中辍了丰津女校的学业,回家去了。另外信上还说,阿光会寄她亲手缝制的外套过来。工匠角三在山上赌博,输了九十八元,信里仔仔细细地写了这些事情。因为是很琐碎的事,三四郎随便地浏览过去。据说角三带领三位想买山地的男人去山里头,结果走着走着他的钱就被那些人给抢了。回到家后,他对老婆辩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钱被偷走,结果他老婆问他是不是被下了迷魂药,角三便答说:“对、对,我好像闻了什么东西喔!”可是全村的人都认为他是卷进赌博的恩怨的。“连乡下都如此了,待在东京的你真的非得小心翼翼不可。”母亲的信上附加了这条训诫。
当三四郎将这封长信收起来之后,与次郎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哇,是女人写来的信啊!”比起昨晚的样子,他今天精神好到还会说笑。
“是我妈寄来的信啦!”三四郎无趣地应道,然后将整封信塞进怀里。
“不是里见家的小姐写来的啊?”
“不是!”
“喂,你问了里见家小姐的事没?”
“问什么?”就在三四郎反问他的时候,有个学生过来告诉与次郎说有人在楼下等着向他买演艺会的票。与次郎马上下楼去。
与次郎就这样没再出现了。不管三四郎怎么等,就是没回来,于是他只好独自打起精神做笔记了。三四郎在下课后依昨晚的约定绕到广田老师家,那里一如往常般地安静。老师躺在客厅睡着。
三四郎问帮佣的婆婆怎么一回事,她回答说:“没事吧!因为昨晚他太晚睡了,说他很困,刚才一回到家,马上倒头睡着了。”修长的身上盖着一条小被子。
三四郎又轻声地问婆婆说:“为什么老师昨天那么晚才睡啊?”
“他都是很晚睡的,不过昨天不是挑灯夜读,而是和佐佐木在外头聊到很晚。”
虽然三四郎觉得将夜读换成和佐佐木谈话,并不足以构成老师午睡的理由,不过,他倒是由此得知与次郎已经在昨晚把那件事告诉老师了。本来三四郎想顺便问看看与次郎如何被挨骂的,但是那种事婆婆不可能知道,而关键人物的与次郎又溜掉了,所以也没办法。看他今天精神奕奕的模样,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本来三四郎就搞不懂与次郎的心理的,所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并无从想象。
三四郎坐到火炉前。铁壶正滋滋作响。婆婆退回佣人房去。
三四郎盘腿坐着,双手伸在铁壶边取暖,等待老师睡醒。老师熟睡着,三四郎静静的,心情很舒服。他用指甲敲了敲铁壶,往杯里倒了杯热水,呼呼地吹凉喝下。老师面向另一头睡着,头发像是两三天前刚剪过,相当地短,胡茬长得很浓密。老师的鼻子也向着另一边,鼻孔发出嘶嘶的声音安睡着。
三四郎拿出要还他的书出来看。他一点一点地读,然而实在难以理会书中的内容。书中写着丢花到墓里的事。罗马人将玫瑰写作affect.三四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想那个字应该可以翻译做”喜爱”吧!希腊人则是写作Amaranth.这个字三四郎也不明白,不过那一定是个花名。再读下去,三四郎简直完全不懂了。他将视线从书上移开,看了看老师,他还在睡。心想:“老师为什么借给我这么难的书啊?为什么我看不懂这本艰涩的书,却又被它吸引呢?”最后三四郎还是认为广田老师终究是“Hydriotaphia”。
就在这时候,广田老师倏然醒了过来。然后他又像平常一样,开始吐吹起哲学的烟雾了。烟在沉默之间笔直地升起。
“谢谢老师,这本书还您。”
“喔,你读过了吗?”
“读是读了,但是不太懂。光是标题我就不懂意思了。”
“Hydriotaphia.”
“那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好像是希腊语。”
三四郎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老师打了一个哈欠。
“啊,我好困喔!睡得好舒服。我做了一个好玩的梦喔!”
老师说他梦到女人。三四郎以为老师会说来听听的,没想到他却邀三四郎去澡堂洗澡。他们两个人各自拎了条毛巾便出门了。
洗完澡后,他们站在一部机器上量身高。广田老师高五尺六寸,而三四郎的身高只有五尺四寸五。
“说不定你还会长高呢?”广田老师对三四郎说。
“不可能的,这三年来身高一直没变过。”三四郎回答道。
“是吗?”老师说。三四郎觉得老师似乎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
回到老师家后,老师告诉三四郎说:“如果你没事的话,就进来聊聊天。”老师打开书斋的门,自己先进去。三四郎因为有义务要解决那件事,于是他便跟在后头进去了。
“佐佐木好像还没回来的样子。”
“他已经事先告诉我说今天会晚点回来的。从前一阵子他就为演艺会的事东奔西跑的,他虽然热心,喜欢助人,却是个无谋的人。”
“他很亲切啊!”
“为了目的他多少会亲切点,可是再怎么说,他的头脑实在很不好,老是成就不了什么事。一开始好像很有要领,甚至是非常有要领,可是到最后,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怎么说他都没用,所以我就随他去了。他是为了来这世界捣蛋而生的。”
三四郎本来想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替与次郎辩护的,不过眼前就有一个不好的例子,因此他也爱莫能助,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您看过报上刊登的那篇报导了吗?”
“嗯,看过了。”
“刊登在报纸之前,您一点都不晓得吗?”
“不。”
“您一定很惊讶吧?”
“惊讶?那件事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想这世间的事情都是那样子的,我不像年轻人那么惊讶。”
“您一定觉得很困扰吧?”
“也不是不觉得困扰,只是像我这种活了一把年纪的老人,光看那篇报导,是不会当下就认定那是事实的。我还是没有年轻人他们来得那么震惊。与次郎说报社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他要去请那个人把事情的真相写出来,还说要找出那篇投书的来源,并且加以制裁,又说要在自己的杂志反驳等等,说了许许多多无聊的善后对策。早知如此,他一开始就别惹事嘛!他就是不懂。”
“他一切都是为老师着想的,并没有恶意啊!”
“如果是恶意的话,那还得了!他要为我奔走运作,也不先问问我的意思,擅自讲些方法,擅自立定方针,这和一开始便藐视我的存在有什么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被漠视的人面子该往哪儿搁!”三四郎没办法只好沉默以对。
“而且他还写了篇叫作《伟大的黑夜》的蠢文章。他说报上是说你写的,实际上是佐佐木他自己写的。”
“是的。”
“昨晚他自己招了。你也觉得很困扰吧?像那种烂文章,除了佐佐木,是没有人写得出来。我也看了那篇文章,既无内容,又没品,简直像救世军的大鼓一样。那篇文章只会让人觉得是为了引发读者不好的印象而写的,是彻头彻尾故意写成的。只要是有点常识的人一看,就知道那篇文章一定是有所目的的。这样一来,别人会以为是我叫门生写的。读了那篇文章之后,我就能理解报纸会那样写也是有道理的。”
广田老师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又一如往常地从鼻子吐出烟来。与次郎曾说过,他可以从烟的吐法窥知老师当时的心情。当吐出来的烟是既浓且直的话,就是老师达到最高哲学境界的时候。如果吐出来的烟既慢而散乱的话,就是他心气平稳,偶尔得小心会被他冷讽一番。如果烟在他的鼻下低徊,久久缭绕在鬓前不散的话,就是老师已经进入冥想的境地了,或者说是具有诗般的感性。最教人害怕的是,吐出来的烟在鼻孔前形成漩涡,只要漩涡一出现,就得挨骂了。由于这话是与次郎说的,三四郎并不觉得可信。不过,三四郎还是趁这个机会,仔细地观察了烟的形状。结果老师吐出来的烟根本不像与次郎所说的那么明确。倒是他所说的每一种似乎都包含在内。
由于三四郎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因此老师又开口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昨晚佐佐木也向我道歉了,你看他今天还不是又和平常一样无忧无虑地活蹦乱跳?就算我在暗地里责备他的粗心,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到处卖票啊!我们来换个有趣的话题聊一聊吧!”
“是。”
“我刚才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有趣的梦。我梦到自己生平遇过一次的女人,突然在梦中再见,听起来有点像小说的情节,不过听这个故事比听那篇报导令人舒服多了。”
“是啊!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是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女孩。脸上有颗黑痣。”
三四郎一听到是十二三岁,觉得有些失望。
“您们什么时候邂逅的?”
“二十年前左右。”
三四郎又是一惊。
“您还知道梦见的就是那个女孩啊?”
“梦嘛!因为是梦,所以知道;也因为是梦,很不可思议,觉得很棒。我走在一片宽广的森林之中,身穿着那件褪色的夏服,头戴那顶旧帽子。对了,当时我正思考着很难的问题。所有宇宙的法则虽然不变,然而被法则所支配的所有宇宙的事物必会改变。因此,那法则必得存乎于事物之外。醒来后,觉得很无聊,可是因为我在梦中,所以很认真地想了那些事。当我通过森林的时候,突然遇见了那女孩。并不是在行走间相遇的,而是她静止地站在彼方。我一看,她的长相和从前一模一样,服装也和当初相同,当然黑痣也在。也就是说,她和二十年前我们相遇的时候一样,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我对她说:‘你一点也没变。’她对我说:‘你老了许多。’我又问她说:‘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变呢?’她告诉我说:‘我最喜欢这张脸的年龄、这身服装的年华,这头黑发的年纪,所以我不变。’我问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说:‘是二十年前遇到你的时候。’我不解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老,女孩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你想变得比当初更美好,所以才会不断地改变。’我对女孩说:‘你是一幅画。’女孩对我说:‘你是一首诗。’”
“然后呢?”三四郎问。
“然后你就来了。”
“您们在二十年前相遇,那不是梦,是事实吗?”
“就因为是真的,所以很有趣。”
“您们在哪里相遇的?”
老师又从鼻子里吐出烟来。他望着烟,沉默了好一会儿。总算又开口了。
“宪法是在明治二十二年颁布的嘛!当时森有礼[353]教育部长被杀害的事,你记不记得?你当时几岁啊?啊、对了,你还在襁褓中。当时我是高中生。为了参加教育部长的丧礼,搬来了许多的礼炮。我以为要去墓地,结果不是。体育老师将我们带到竹桥内,列队在路旁。我们就站在那里目送部长的灵柩。虽然美其名是去送终,说穿了是去看热闹。那天好冷,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脚好痛啊。站在我隔壁的男生看看我的鼻子,说:‘好红、好红!’队伍终于出现,很长的列队。在寒冬中无数的马车和人力车安静地从眼前通过,而刚才我说的那个女孩就在其中。现在就算要想起当时的情况,我的脑中也是一片模糊,影像无法浮现得很清楚。只有这个女孩我记得很清楚。随着岁月流逝,那个记忆也渐渐淡薄了,现在我已经很少会想到了。在今天做梦之前,我几乎已经完全忘了有这件事,然而当时的印象却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里。真是奇妙!”
“之后您就从未再遇过那个女孩了吗?”
“完全没再见过。”
“那您完全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了?”
“当然不知道。”
“您没有去找找看啊?”
“没有。”
“所以老师才……”三四郎说到一半,又憋了下来。
“才怎么样?”
“才没结婚的吗?”
老师笑了出来。
“我不是那么浪漫的人。我这个人比你还没有诗意呢!”
“可是,假设那个女孩出现的话,您应该会娶她吧?”
“这个嘛……”他想了一下,说:“应该会娶她吧!”三四郎一脸的同情。
接着老师又开口了。“如果说我是因为这样的无奈而单身的话,就好比是说我为了那个女人而有所残缺,可是也有人天生就无法结婚。还有其他人有各种难以结婚的理由。”
“在这世上难道有那么多妨害结婚的理由吗?”
老师在吹烟中凝视着三四郎。
“哈姆雷特不是不想结婚吗?也许只有一个哈姆雷特,可是像他的人却有很多。”
“例如呢?”
“例如……”老师又沉默了。他不断地吐着烟。
“例如有个人,其父亲早逝,全靠母亲独力扶养他长大。而那母亲又生病了,临终前,她告诉孩子说叫他去找某人,请求那个人帮助。她说的那个人孩子又完全不认识,孩子问母亲理由,她什么都不说。在孩子的逼问下,母亲才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说,那个人才是你的亲生父亲。虽然这只是个故事,不过我们假设有这样背景的孩子存在。这样一来,那个孩子当然不会对结婚有所信仰吧?”
“那种人应该很少吧?”
“也许是很少,但还是存在啊!”
“不过老师的情况并非如此吧?”
老师哈哈哈地笑了。
“你母亲还健在是吧?”
“是的。”
“父亲呢?”
“去世了。”
“我母亲在宪法颁布后的来年过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