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四郎さんしろう(6)(1 / 1)

三四郎一看就知道迷途人是谁。

不但如此,明信片的背面还画着两只迷途羔羊。

三四郎暗地将其中一只当成是自己,他觉得很高兴。

因为迷途人不只美弥子一人,自己也在其中。

钟响了,老师走出教室。

三四郎摇摇钢笔的墨水,准备俯首写笔记。这时邻座的与次郎对他说:“喂!借我一下。我有个地方漏抄了。”

与次郎将三四郎的笔记拿过来看,看到上面胡乱地写着Stray Sheep.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做笔记做得很烦,乱涂鸦的。”

“这么不认真不行喔!老师说孔德的超级唯心论和贝克莱的超级实在论怎么来着?”

“老师好像是说了。”

“你没有听啊?”

“没呀!”

“简直就是Stray Sheep.真拿你没办法。”

与次郎抱起自己的笔记站了起来。他离开座位,对三四郎说:“喂!你过来一下。”于是三四郎便跟着与次郎离开教室。下楼后,他们来到玄关前的草地。那儿有棵好大的樱树,他们两人在树下坐了下来。

这里一到初夏就会长满一整片的苜蓿。与次郎拿入学申请书去教务处时,曾看过两个学生躺在这棵樱树下。

其中一位用流行曲调对另一位唱道:“如果你输给我,我就尽情唱给你听。”

另一位则小声地唱道:“我想在风流博士面前接受恋爱的考验。”

从那时候起,与次郎就喜欢上这棵樱树,每次有什么事他都会把三四郎拉到这里。当三四郎从与次郎那里听到这件往事的时候,心想,原来就是因为如此与次郎才会用民谣把pity's love翻译出来。今天与次郎一反平常,正经八百地。他在草地上盘坐起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文艺时评》的杂志。杂志翻开到某一页,与次郎递给三四郎。

“怎么样?”他问。

三四郎一看,标题斗大的铅字印着“伟大的黑夜”。底下署名零余子。“伟大的黑夜”是与次郎经常用来评广田老师的一个词,三四郎曾听过两三次。可是,零余子完全是个陌生的名字。当三四郎被问道怎么样的时候,他看了与次郎一眼。与次郎一句话也不说地,亮出他那张扁平的脸,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头。站在对面的学生看了他的模样后嗤嗤地笑了出来。与次郎看到后才将食指放了下来。

“是我写的啦!”他说。

三四郎这才了解道:“原来如此啊!”

“我们去看**人偶展的时候,你在写的就是这个啊?”

“不是啦,那才两三天前的事,哪有那么快印成铅字的啊!那一篇下个月才刊出。这一篇是很久以前写的。看标题应该就知道内容在写些什么了吧?”

“在写广田老师的故事吗?”

“嗯,我用这个方式唤醒舆论,然后为老师迈进大学铺路……”

“那本杂志真的那么有权威吗?”三四郎甚至连杂志名都不晓得。

“不,就因为它没权威,所以伤脑筋啊!”与次郎答道。

三四郎忍不住地笑了。“卖几本出去了?”与次郎连卖了几本都不肯说。

“唉,算了。比书籍好一些啦!”他辩解道。

三四郎追问之下,才知道与次郎本来就和这本杂志有渊源,只要他有空就会在每一期的杂志上投稿,不过他的笔名每一期都会改,因此除了几位文友外,没有人知道。

原来如此啊!三四郎第一次听到与次郎和文坛间的交流。然而与次郎为什么要用那种游戏般的匿名,偷偷地发表他口中所谓的大论文呢?这是最令三四郎不解的地方。

当三四郎不客气地问:“是不是为了要赚点零用钱才投稿的啊?”

与次郎听了瞪大双眼说:“你一定是刚从九州岛的乡下来,不知道中央文坛的趋势才会说那种风凉话的吧!在现今的思想界里,眼看激烈的动**,身为知识分子能漠不关心吗?今天的文坛完全掌握在我们这些青年手中,如果不发表一言半句岂不损失?文坛正以急转直下的气势进行着惊人的革命。因为所有事物都在变动,朝新的气象进行,若被淘汰就不妙了。要是不提升自我,克服这股气势的话,就没有生存的意义了。文学、文学,听起来好像不值什么钱,那些啊!是指在大学所学的文学。我们所谓的新文学,是指人生的反射。文学的新气象必须影响全日本的社会活动才行,而现在正是进行中。在他们午睡时,就在影响了。很恐怖的……”三四郎静静地听着。

他觉得与次郎在吹牛,不过与次郎的牛吹得挺热烈的。至少他本人看起来非常认真。三四郎不觉地被打动了。

“原来你是抱着那种精神投稿的啊?那你的稿费呢,完全无所谓吗?”

“不,我还是拿稿费啊!能拿多少就多少。可是杂志卖得不好,所以稿费老是拿不到。再不想想办法把杂志推销出去是不行的。有没有什么点子啊?”这回他找三四郎商量。

话题突然转到实际问题上,三四郎有种奇怪的心情。与次郎却毫不在乎。钟声激烈地响起。

“反正这本杂志先给你读读,《伟大的黑夜》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吧?这个题目必会一鸣惊人。如果不惊人的话就没有人看。”

他们俩迈入玄关,进到教室,坐到位子上。

老师终于进来了,他们开始做笔记。三四郎很挂意《伟大的黑夜》那篇文章,于是他将《文艺时评》摆在笔记本旁边,趁老师不注意,在做笔记的空档偷看。幸好老师是个近视眼,而且又陶醉在自己的讲课中,完全没留意到三四郎的分心。三四郎一会儿做笔记,一会儿看杂志,同时做这两件事,结果他《伟大的黑夜》没看懂,课也没听懂。只有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他清楚地记得。

“形成一颗自然的宝石要多少岁月?而这颗宝石得以被采掘又得花多少的岁月呢?”其他的三四郎终究不得要领。不过这堂课倒因此使得他无暇再涂画Stray Sheep这个词。

当这堂课即将结束之际,与次郎问三四郎:“怎么样?”三四郎告诉他还没仔细看,结果被与次郎骂说是个不懂利用时间的男人,叫他回去一定要看。三四郎承诺回家后一定拜读。正午时分,他们俩一起走出校门。

“今天晚上你会出席吧?”与次郎停在前往西片町的巷口问道。今晚有同学聚会,而三四郎却忘记了。好不容易想起来,应道:“我会去。”

与次郎听了对他说:“去之前先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与次郎的耳后架着一支笔,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三四郎答应他。

三四郎回家洗了澡,舒服地走出来,发现书桌上有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一条小河,杂草丛生,旁边有两只羊睡着,另一头有位高大的男人手持西洋手杖,男人的脸孔画得很狰狞,完全是摹拟西画里的恶魔。为了慎重起见,旁边还用片假名写着恶魔的字样。明信片的正面只有在“收件人三四郎”之下,小小地写着“迷途人”三个字。三四郎一看就知道迷途人是谁。不但如此,明信片的背面还画着两只迷途羔羊。三四郎暗地将其中一只当成是自己,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迷途人不只美弥子一人,自己也在其中。很明显的,那是美弥子的想法。三四郎总算明白美弥子为什么要用Stray Sheep这个字眼了。

三四郎本想依约读与次郎的《伟大的黑夜》的,然而他一点兴致也没有。他不断地看着明信片,那幅图画透露出连伊索寓言都没有的滑稽味。显得很纯真,又带点潇洒。在这一切底下,有着某种情愫感动了三四郎。

光就技巧上而言,就已经让三四郎佩服至极了。所有的事物画得清楚明了,良子画的柿子树根本无从比较起。三四郎心想。

过了老半天三四郎才开始读起《伟大的黑夜》。老实说,他一开始就念得不专心,读了两三页才渐渐产生兴趣,不知不觉读了五六页,最后轻而易举地将这篇二十七页的论文给念完。当他读完最后一个句子时,才发觉这篇文章写完了。于是将视线从杂志上移开,心想:“啊!终于看完了。”

然而,当他回想自己念了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空乏得可笑。只有一种快速念完的感觉。三四郎很佩服与次郎的伎俩。

与次郎的论文始于攻击现今的文学家,终于对广田老师的赞颂。尤其他针对大学文学院里的洋人痛斥批评了一番。他表示若不早点招聘适任的日本人,大学这个最高学府就会沦为和从前的私塾没有两样,因而适得其反。如果缺乏人才的话没话说,不过这里有广田老师。广田老师十年如一日地在高中教书,领微薄的薪水,却甘之如饴。可是他是位真正的学者,是可以贡献新气象给学界和社会有所交流,适任教授的人物。归纳与次郎的文章,要讲的就是这些。不过他用很严正的口吻与冠冕堂皇的警语,将整篇文章拉了二十七页之长。

其中还出现一些像“只有老人才会骄傲自己的秃头”“维纳斯是生自浪里,但有识之士不会从大学诞生”“认为博士是大学的产物,就如同认为水母是田子海湾的特产一样”等有趣的句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最妙的是,他用“伟大的黑夜”比喻广田老师之余,还将其他的学者比喻成圆灯笼,说照亮的范围不会超过两尺方圆。他把广田老师对他的评语拿来批评他人,还特别声明圆灯笼、烟袋都是旧时代的遗物,对现代青年而言是没用的。

仔细想想,与次郎的论文很有活力。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新日本的代表,三四郎读着读着便涌现那种感觉,可是华而不实,宛如一场没有根据地的战争。说难听一点,他这种写法说不定是带着某种手段的意味。三四郎这种乡下人虽然没办法明确地指出问题何在,不过当他读完,探究内心后,发觉有些地方无法得到满足。

他又拿起美弥子寄来的明信片,望着那两只羊和那个恶魔。这件事比较令他开心。因为这份愉悦心情,使得之前那股不满足感愈发显著,他不再想论文的事了。他想回信给美弥子,但不幸的是他不会画图,于是他决定用写的。如果写文章的话,一定要写出能与这张明信片匹敌的句子才行,但那可不容易。三四郎拖拖拉拉地,一下子时间就过了四点。

他穿上和式礼服,前往西片町找与次郎。

三四郎从后门进去,广田老师坐在客厅里,就着一张小餐桌吃晚餐。与次郎则在一旁恭敬地服侍着。

“老师,味道如何?”与次郎询问道。

老师的双颊好像被什么硬绷绷的东西撑得鼓鼓的。餐桌上的盘里放着十来个怀表大小、又红又黑的烧焦物。

三四郎坐下来,对老师行个礼。广田老师的嘴咀嚼不停。

“喂!也来吃一个吧!”与次郎用筷子挟起盘中物。三四郎放在手心一看,是炭烧马珂蛤。

“怎么吃这种奇怪的东西啊?”

“奇怪的东西?很好吃耶。你吃吃看!这是我特地买回来给老师吃的。因为老师说他不曾吃过这个。”

“你在哪里买的?”

“在日本桥买的。”

三四郎觉得很好笑。像这种事,与次郎的态度就和论文里不同。

“老师,好不好吃?”

“好硬喔!”

“虽然硬,可是很好吃对不对?一定要慢慢嚼,这样味道才会出来。”

“味道还没嚼出来,牙齿就已经累了。你怎么会买这种古代的食物回来啊!”

“不好吗?这个对老师也许不适合,不过如果是里见小姐的话应该就无所谓了。”

“为什么?”三四郎问。

“她一定会耐心地慢慢咀嚼,直到味道出来为止。”

“那个女人虽然很稳重,不过太粗鲁了。”广田老师说。

“对,不讲理。她有些地方很像易卜生[340]笔下的女人。”

“易卜生笔下的女人很露骨,而美弥子是心粗鲁。虽然说是粗鲁,但这又和一般我们所说的粗鲁意思不一样。像野野宫的妹妹,乍看之下好像挺粗气的,其实很淑女。很奇怪喔!”

“里见是内在的粗鲁。”

三四郎安静地听着两人的批评。他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同感。首先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会将”粗鲁”这个词用在美弥子身上?

与次郎终于换好礼服出来了。

“我走了。”他对老师说,老师默不作声地喝着茶。三四郎和与次郎走到玄关,外面已经暗下来了。离家约莫走了两三百米后,三四郎便开口道:“老师刚才说里见小姐很粗鲁……”

“嗯,老师那个人就爱乱说话,随时间和场合不同,有时候什么都说得出口。老师评论女人时最可笑了。说不定老师对女人的知识等于零呢!一个没做过爱的男人能了解女人吗?”

“老师那样说,可是你不也表示赞同吗?”

“嗯,我说她粗鲁。怎么啦?”

“你是指她哪一点粗鲁啊?”

“也不是说她哪里粗鲁啦,不只是她,而是现代的女性每一位都很粗鲁。”

“你不是说她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

“我是说啦!”

“你认为她像易卜生笔下哪一个人物?”

“谁啊……反正很像就是了嘛!”

三四郎无法服气,却不想再追究了。他沉默地走了一百米后,与次郎突然说:“并不是只有里见小姐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现在一般的女性都很像。不只是女性,连呼吸新空气的男性也全都像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只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像易卜生那样自由地行动罢了。每个人的内心大概都被污染了。”

“我并没有被污染到。”

“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不管是哪一种社会,绝对没有零缺陷的社会。”

“应该是没有。”

“果真如此的话,在里头生存的动物便会感到某些的不足。易卜生描绘的人物都是明显地感受到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也会慢慢变成那样的。”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

“不只我这么想,有识之士都是这么想的。”

“你家里的老师也这样想吗?”

“老师啊?我不晓得耶。”

“刚才评论里见小姐时,不是说她稳重却粗鲁吗?如果照你的解释来看的话,那是因为周遭环境调和、稳定,而显现某些地方的不足,因此内心才会粗鲁的意思是吗?”

“原来如此。老师还是有他伟大的地方。从这些想法看来,他的确伟大。”与次郎突然赞佩起广田老师。

本来三四郎想就美弥子的性格再进一步讨论,但与次郎的这句话把话题整个给岔开了。

与次郎接着说:“我今天不是跟你说找你有事嘛!呃……说那件事之前,我先问你,《伟大的黑夜》你看完了没?如果没看过那篇文章,就很难进入我的话题了。”

“我回家后看完了。”

“如何?”

“老师怎么说?”

“老师会看吗?我根本不晓得。”

“是吗?有趣是有趣啦……不过感觉好像在喝填不饱肚子的啤酒一样。”

“那就够了。你看过后为我打打气就够了。我之所以用匿名,是因为现在是准备阶段,像现在这样先搁着,等时机成熟后再把本名刊载出来。这件事就说到这里,我现在来告诉你刚才要说的另一件事。”至于与次郎所说的另一件事就是:

“我在今晚的餐会上会频频感叹系上糜烂不振的事情,三四郎你一定要一起感慨喔!因为糜烂不振是事实,其他人应该会感慨的,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挽救的策略。当务之急是要聘请一位合适的人选进大学,大家才会赞成……不用说大家应该都会赞成的。接着话题就要转到讨论什么样才是好人选时,就把广田老师的名字提出来。然后三四郎你要附和我说的话,讲一些极力赞颂老师的话。若不这么做的话,说不定有些知道与次郎是广田老师的食客的人会起疑。我现在是食客,所以人家怎么想我都不在乎,比较麻烦的是如果因此连累到广田老师就太对不起他了。其实另外还有三四位同志,所以不要紧的,只要支持的人愈来愈多就好了,你也一定要开口声援。等到一决众议的时刻到来,再选出总代表到校长那里,然后再到总长那里。今晚事情可能无法进行到那里,也没有必要进行到那里。一切临机应变吧!”

与次郎很会高谈阔论,可惜他油嘴滑舌的,一点也不稳重。某些地方会让人怀疑他是否把玩笑话拿来当真。不过这是个还不错的活动,大致上三四郎是表示赞成。

“可是方法稍微流于工计,没意思。”三四郎说。这时候与次郎停在路中央。两人刚好站在森川町的神社门口。

“虽说方法流于工计,不过为了让事情的步调不至于乱掉,才事先将人力布置好。这和违背自然做些没头绪的事可是不同,施点小技无所谓的。不是小技不好,而是糟糕的小技不好。”

三四郎闷不吭声地,虽然有些微辞却说不出口。与次郎的言论当中,有些东西是三四郎还没想过,只有一部分清楚地印在脑里。三四郎倒比较感佩那一部分。

“说得也是。”他相当含糊地应道,然后两人又并肩前进。一进校门,视线突然宽阔起来。高大而黑暗的建筑物到处林立着,屋顶的尽头是清澄的天空,繁星点点。

“好美的天空。”三四郎说。与次郎也望着天空,走了一百米。忽然间他“喂、喂!”地叫了三四郎。三四郎以为他又要谈论刚刚的话题,应了声:“干嘛啦?”

“你看了这样的天空,有什么感想吗?”与次郎说了句和他不太登对的话。如果要说什么无限啦、永久啦之类老套的答案很多,不过那肯定会被与次郎笑话的,因此三四郎默不作声。

“我们真是渺小!是不是该放弃明天的活动。我写那篇《伟大的黑夜》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

“看了这片天空后,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你……曾迷恋过女人吗?”

三四郎无法立即回答。

“女人是很可怕的东西喔!”与次郎说。

“很可怕,我知道。”三四郎也说。与次郎大声地笑了。寂静的夜空中听来分外地嘹亮。

“你根本不懂,根本不懂!”

三四郎一脸愕然。

“明天也是好天气吧!很适合运动会。有很多漂亮的女生会来,一定要来看看。”他们俩在黑暗中来到学生集会所前面。里头灯火通明。

他们绕过走廊进到屋里,早到的人早已形成一些小团体了。那些团体大小共有三组。其中也有些人故意离开团体,默默地看着杂志、报纸。说话的声音从各处传来,说话者的数量比团体数还多,然而却显得详和安静。香烟的烟雾猛烈地弥漫着。

渐渐地人愈来愈多。从暗阴中走来的影子暴露于走廊,孤单地现身,然后一个个明显地进入屋内。有时候五六人接连地出现,终于人数凑得差不多了。

与次郎从刚才就一直穿梭在烟雾之中。每到一处他便低声地说些什么似的。三四郎看着他,心想:“与次郎应该开始行动了吧!”

片刻,干事高声地请大家入座。餐桌当然已经摆好了。大家闹哄哄地就座,没什么顺序,然后开始用餐。

三四郎在熊本时只喝赤酒。所谓的赤酒是最下等的酒,熊本的学生都是喝赤酒,他们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有一回他们去了一家餐馆,进去一看才知道是家牛肉餐馆。他们怀疑那家牛肉店的牛肉可能是马肉,于是学生抓起盛在盘里的肉,往墙上一扔,掉下来的是牛肉,贴住的就是马肉。他们净做些像这种简直是迷信的事。对那样的三四郎而言,这种绅士风气的学生聚会相当稀奇。他开心地动起刀叉,也喝了不少啤酒。

“学生集会所的菜真难吃耶。”坐在三四郎隔壁的男的对他说。这个男的理着个光头,架着一副金框眼镜,看起来是个挺成熟的学生。

“是吗?”三四郎敷衍地应道。如果对方是与次郎的话,他就会坦白地说:“对我这种乡下人而言,这非常好吃。”不过三四郎又想,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反讽的意味,于是就算了。接着那个男的问三四郎:“你是哪一所高中的?”

“熊本。”

“熊本啊?我表弟也在熊本,听说那是个挺糟糕的地方。”

“是个粗俗的地方。”

当他们两个人正谈着的时候,另一头突然发出洪亮的声音。原来是与次郎正对邻座的两三人正在辩论些什么似的。有时候还会冒出古罗马诗人的讽刺诗,三四郎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当他们听到与次郎这句话时,都笑了出来。与次郎得意地高唱:“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坐在三四郎斜对面一位肤色白皙、气质高尚的学生,将餐刀放下,望了与次郎那堆人片刻后,终于笑着说:“Il a le diable au Corps.(恶魔附身了)”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法语。然而他们似乎完全没听见,这时只见四个倒满啤酒的酒杯同时高举起来,得意地举杯同庆。

“那个人兴致好高喔!”坐在三四郎旁边那个戴着金框眼镜的学生说。

“嗯,他很爱说话。”

“有一次他请我到淀见轩吃咖喱饭。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一过来就对我说,走,去淀见轩!然后硬把我拉了去……”那个学生哈哈地笑了。三四郎这才知道原来被与次郎拉去淀见轩吃咖喱饭的人不只是他一人而已。

咖啡终于端来了。有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与次郎热烈地拍起手来,其他人也马上跟进。

站起来的是一位身着黑色新制服,蓄着小撮胡子,高高帅帅的男生。他开始发表演说。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联络感情,度过欢乐的一夜,本身就是件很愉快的事。这场聚会不单只有社交上的意义,我无意间发觉它还产生另一种影响,因此我站了起来。这场聚会以啤酒开始,咖啡结束,一场平常不过的聚会,然而这将近四十位喝了啤酒、咖啡的都不是一般人。而且当我喝了啤酒然后喝完咖啡的这段时间里,我自觉自己命运的膨胀。

“论述政治的自由是以前的事,论述言论的自由也是过去的事。自由这个名词并非单只被这些浮于表面的事实所专有,我相信我们这群新时代青年必然会和论述伟大心灵自由的时运相交会。

“我们是一群不堪旧日本压迫的青年,同时也不堪新西洋压迫的青年。我们活在一个必须将这个事实向世间发表的状况下。不论是社会上或文艺上受到新西洋的压迫,对我们这些新时代的青年而言,就如同被旧日本压迫一样地痛苦。

“我们是群研究西洋文艺的人。然而研究终究只是研究,并不等同于屈服在文艺的根本下。我们并非是为了不被囚困在西洋文艺里而研究,而是为了解脱被囚困的心灵而研究的。我们有自信与决心在如此威吓的压迫下学习不合权宜的文艺。

“就我们有自信与决心这一点而言,是不同于一般人的。文艺不是技术,也不是事务,而是接触更多人生根本定义的社会原动力。我们因此而研究文艺,因此而有自信与决心,因此今晚的聚会有异于一般的重大影响。

“社会不断地激**,文艺这个社会产物也在动**。为了乘着动**的气势,导引我们理想中的文艺,所以必须团结零散的个人,充实、发展、膨胀我们自身的命运。今晚的啤酒与咖啡,代表了将这种隐没的目的往前迈进的意义,比起普通的啤酒与咖啡,其价值更甚百倍。”

演说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当演说结束的时候,坐在位子上的学生们全体鼓掌喝彩。三四郎也是其中十分热烈喝彩的一位。就在此时,与次郎突然站了起来。

“说datefabula[341]、莎翁写了几万字,易卜生的白发有几千根都没有用。虽然听那些愚蠢的课并不会有被囚禁的感觉,可是对大学而言是一种伤害。我们一定要延揽能够满足新时代青年的人来。洋人是行不通的。第一,他没有势力。……”又是一个满堂彩,然后大家都笑了。

坐在与次郎旁边的一个人喊道:“我们敬datefabula!”刚才演说的学生马上赞成了。结果很不巧的,啤酒全喝光了。

“没关系!”与次郎说着,立刻冲向厨房,侍者于是送来了啤酒。

正当举杯之时,有人喊道:“还有,这次为‘伟大的黑夜’干杯!”与次郎周围的人齐声笑了。与次郎难为情地抓了抓头。

散会的时候,当所有的青年从黑暗中散去时,三四郎问与次郎。

“什么是datefabula啊?”

“那是希腊话。”与次郎仅如此答道。三四郎也没再问下去了。美丽的夜空伴着他俩回家。

隔天,一如预想的是个好天气。今年的天气变化比往年来得和缓许多,尤其是今天相当地温暖。三四郎趁着早晨去了趟澡堂。

在这个少有无所事事的世间,早晨的澡堂颇为空**。三四郎看了看挂在木板间的三越和服店的招牌,上面画着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的长相和美弥子有些神似。不过仔细一看,眼神不太一样,而且牙齿也看不清楚。最让三四郎惊讶的是美弥子的眼神和牙齿,与次郎说她因为有一点暴牙,牙齿才老是露出来。可是三四郎绝不这么认为……

三四郎泡在水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没好好洗完澡便出来了。从昨晚起三四郎对新时代青年的自觉突然变强了,不过仅止于自觉的部分而已,身体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一有休息,他都过得比别人轻松。今天他打算去看大学的陆上运动会。

三四郎本来就不喜欢运动。在熊本时,他曾猎过几次兔子。后来他在高中时担任划船竞赛的旗手,结果把蓝旗红旗错举,因而引起许多的怨言。其实那是负责决胜鸣枪的教授出的错,射是射了,却没发出声音,这就是造成三四郎失败之因。从此之后,三四郎就不再接近运动会了。

不过今天是他来东京第一次运动会,他决定要去看看。他也邀与次郎一定要去观赏。据与次郎所说的,与其是去看比赛,去看女人还比较值得。他所谓的女人不晓得是否将野野宫的妹妹也算在内?美弥子和野野宫的妹妹也一样会在场吗?三四郎想着要过去与她们问声好什么的……

三四郎是在中午过后出门。会场的入口在运动场的南侧,大大的太阳旗和英国米字旗交叉立着。悬挂太阳旗可以理解,不过为什么悬挂英国米字旗倒令人匪夷所思。

三四郎心想:“可能是英日同盟的缘故吧?”他一时无法理解英日同盟和陆上运动会究竟有何关联。

运动场是一长方形的草地。秋意已浓,草地的颜色褪了许多。观赏竞赛的地点位于西侧,后面是一整片假山,前面则有隔离运动场的栅栏。空间很小,观赛的人很多,显得相当拥挤。幸好天气不错,所以并不觉得冷,不过还是有很多人穿着大衣,也有女士打着伞。

令三四郎失望的是,女子席另外设在一处,一般人是不能随便靠近的。除此之外,有一群身着礼服,看起来很了不起的男士聚在一块,相形之下三四郎就显得格外没势力。以新时代青年自居的三四郎显得渺小了点,可是他并没有忘记从人群缝隙中探望女子席。由于是从侧面看过去,因此看得并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反倒是特别地美。每个人都精心装扮过,再加上距离远,所以大家看起来都很美丽。相对的并没有谁特别突出,只是整体上看来很美。那是一种女人征服男人的美,而不是甲女胜过乙女的美。

这时候三四郎又失望了。不过心想,她应该会在某处的,仔细地望过去,果然发现前排最靠近栅栏的地方有两个人并列着。

三四郎的目光终于找到了目标,先是松了一口气,这时忽然有五六个男的从他眼前跑了过去。原来是两百米的赛跑比完了。终点正好在美弥子与良子的座位正前方,而且就近在咫尺。因此当三四郎凝视着她们俩的时候,那些壮汉也就跟着进入他的视线内。

本来只有五六个人的,现在变成了十二三人,每个人的呼吸看起来都很急促。三四郎比较这些学生的态度和自己的态度,惊讶两者之间竟有如此地差异。心想:“那些人为什么能够这么卖力地跑呢?”女孩们兴致高昂地观赏着,其中又以美弥子和良子最为热烈。三四郎也涌起想卖力地跑跑看的念头。

第一个跑到终点的人穿着紫色的运动裤,他面向女子席站着。三四郎仔细一看,那个人长得很像昨晚在聚会中演说的学生。他的个子那么高,理应跑第一的。计分的人员在黑板上写下二十五秒七四。写完之后,他把多余的粉笔丢向另一头,当他往这边转过头来的时候,三四郎发现那个人正是野野宫。

他异于平日地穿上一身黑色的礼服,胸前别着工作人员的徽章,看起来很有气质。野野宫掏出手帕,往礼服的袖子拍了两三下后才离开黑板,走到草地上。他正好走到美弥子与良子的座位前方,将头伸到女子席的栅栏内,好像对她们说了些什么。美弥子站起来,走向野野宫。他们两人在栅栏的两侧谈起话来。

美弥子突然回过头,那是一张愉快并且充满笑容的脸庞。三四郎从远处死命地看着他们俩。接着良子站了起来,她也走到栅栏边。两个人变成三个人。这时草地上开始比赛掷铅球。

没有其他运动比掷铅球更需要臂力的吧?不仅需要力气,像这么无趣的运动也不多。就像字面一样,只是将铅球掷出去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好玩的。野野宫在栅栏笑着看这项比赛。后来他大概觉得会妨碍其他人观赏,于是离开栅栏退到草地内去了。两个女孩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铅球不时地被掷出去。三四郎几乎不懂球会被掷到多远的地方。他开始觉得自己很愚蠢,不过他还是忍耐地站在那里。比赛终于结束了,野野宫又在黑板上写下十一米三八。

接下来是竞跑比赛、跳高比赛、然后丢铁饼比赛。比到丢铁饼的项目时,三四郎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觉得运动会只消各自举行就够了,不应该办来供人观赏。三四郎觉得那些热烈观赏的女孩们全都错了,于是他离开会场,来到后面的假山。但因为悬挂着布幕,所以过不去。三四郎回头走到铺着小石子的地方,一些逃离会场的人三三两两地在这里走动,也有盛装的女人在这里。

三四郎又向右弯,爬上山丘的顶部。路的尽头停在山丘的顶点。三四郎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眺望高崖下的池塘。底下的运动会场传来热闹哄哄的声音。

三四郎大约呆坐在石头上五分钟。好不容易想动,才站了起来。站定后,从上坡道上染着微红的枫叶间,看见刚才两女的身影。她们并肩走过山脚下。

三四郎从上面俯瞰她们两人。两个女人从枝荫下走到阳光照射的地方,再不作声的话,她们就要从面前走过去了。三四郎考虑打声招呼,可是距离实在太远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地从草地上爬下山丘底。当他下去的时候,其中一女刚好朝这边看过来,三四郎便就此停下脚步。老实说他并不想去讨好她们,刚刚的运动会令他不太愉快。

“你怎么会在这里?”良子惊讶地笑着开口问道。

这女人让人觉得她不管看到多么无趣的事物都会露出一副新奇的眼神。相对的,可以联想到不管她遇到多么稀罕的事,她都是一副早有准备的眼神。因此,每当遇到这女人的时候,三四郎都不觉得沉重,甚至还会有一种平静的感觉。三四郎站在原地,心想:“这全是托这双大而温润的黑眼睛之福。”

美弥子也站住,看了看三四郎。然而她那双眼睛在这时候却一点表示也没有,那眼神宛如眺望着高大树木似的。在三四郎心里,像是看见熄了火的灯。他颤抖地站在原地,美弥子也不动。

“你怎么不去看比赛啊?”良子在下面问道。

“我刚刚一直在那里看,后来觉得很无聊就跑来这里了。”

良子回头看美弥子,美弥子还是不动声色。

“那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啊?你们不是看得很投入吗?”三四郎似是而非地大声问。美弥子这才露出了笑容。三四郎不懂那抹笑的意思。他往女孩那儿靠近两步,问:“你们要回家了吗?”

两个女孩都没有回答。三四郎又再前进两步。

“你们要去哪里啊?”

“嗯。”美弥子轻声地应道。听不清楚!三四郎总算来到女孩们的面前,不过他没有再追问她们要去哪里了。这里可以听见会场上加油的声音。

“是跳高耶!”良子说:“这回不晓得是几米的?”

美弥子只是轻声地笑笑。三四郎也不说话。他不想从嘴里吐出跳高这个字。

这时候美弥子开口问他:“这上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这上面只有石头、崖壁,不可能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是吗?”她以存疑的口气问道。

“我们上去看看好不好?”良子爽快地说。

“你还不知道这个地方吗?”美弥子平静地说。

“总之你过来就是了。”

良子先爬上去,另两人也跟在后头。良子将脚伸到草丛边,回头夸张地说道:“峭壁喔!真像萨福[342]跳下去的地方哟!”

美弥子和三四郎笑出了声音。其实三四郎根本就不知道Sappho是从哪儿跳下去的。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开始交谈起来。

“你去!”美弥子说。

“好,你呢?”良子说。

“怎么办好呢?”

“怎么样都行。那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这样好吗?”她迟迟无法决定。

三四郎一问之下才知道,良子顺道要去拜访医院的护士,向她道声谢。美弥子的亲戚今年夏天住院,后来去拜访了那位护士,不过听说并没有那个必要。

良子是个率真直爽的女孩,最后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快步走下坡去。不需要阻止她,也不至于要陪她一起去,于是三四郎和美弥子便自然地留了下来。从他们俩消极的态度看来,与其说是留下来,倒不如说是被留了下来比较贴切些。

三四郎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女孩站立着。

秋天的太阳像镜子般地落在混浊的池塘上。中央有座小岛,岛上长着两棵树。绿色的松树与微红的枫叶协调地交错着,饶富盆栽之趣。越过小岛,彼端的尽头处有一丛黑亮蓊郁的树荫。女孩从山丘上指着阴暗的树荫说:“你知道那棵是什么树吗?”

“那是椎木。”女孩笑了出来。

“你记得真清楚。”

“就是那位护士啊?你刚才说要去拜访的那位?”

“不是,是告诉我这棵树是椎木的护士。”这回换三四郎笑了。

“在那里嘛,你和那位护士拿着扇子站在那里的。”

他们俩站着的地方,高高地突出池塘上。这座山丘简直就是一座比小山还略低,向右倾斜的坡地。可以看见高大的松树、皇宫的一隅、运动会的局部、和平坦的草地。

“那天好热喔!医院里实在热得受不了,最后逃了出来。不过,你为什么蹲在那里呢?”

“因为太热了。那一天是我和野野宫第一次见面,后来我在那里发呆。当时不知怎的,心里觉得很惶恐。”

“因为和野野宫见了面才感觉惶恐吗?”

“不,并不是那个原因。”三四郎说到一半,看了美弥子一眼后,突然话锋一转说:“讲到野野宫,他今天可真辛苦喔!”

“嗯,他今天特别穿上黑礼服。一定很累吧?从早到晚的。”

“不过他不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吗?”

“谁啊?你是说野野宫吗?你也真是的!”

“怎么说呢?”

“应该没有人会因为当了运动会的工作人员就感到得意吧!”

三四郎又转变话题。

“他刚才走到你面前说了些什么对不对?”

“在会场吗?”

“嗯,在运动场的栅栏那里。”三四郎才说出口,便急着想收回这句话。

女孩只应了声“嗯……”,便一直凝视着男方的脸。她轻咬着下唇,露出微笑。三四郎耐不住,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女孩开口了。

“上回我寄明信片给你,你到现在还没回我信喔!”

三四郎慌张地答道:“马上给你回!”女孩又没有说“给我回”之类的话。

“你知道一位叫作原口的画家吗?”女孩又问。

“不知道。”

“是吗?”

“怎么啦?”

“那位原口啊,今天也来参观运动会。他是来写生的。野野宫是特地过来提醒我们要小心,免得成了他讽刺画的题材。”

美弥子来到三四郎的身边坐下来。三四郎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大笨蛋。

“良子不和她哥哥一起回家吗?”

“就算他叫她回去也回不去,因为良子从昨天起就待在我家了。”

三四郎这才从美弥子的口中得知野野宫的母亲已返回家乡了。据说他母亲回乡后,他们便决定搬离大久保,野野宫去住宿舍,而良子则是暂时住在美弥子家,从那里通学。

三四郎对野野宫的轻率感到惊讶。如果那么轻易就回去过宿舍生活,那当初就别去外面租房子嘛!光是锅碗瓢盆那些家用品的处理就很麻烦,三四郎连这些事情都帮他想到,不过又不方便说出口,于是也就没什么话题了。

野野宫从一家之主变回和以前相同的纯书生生活,这与远离家族制度没有两样。和这个眼前的麻烦的距离稍微拉远了,这件事对三四郎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是良子却跑去美弥子家和她一起住了。这么一来,野野宫他们兄妹俩是免不了会和美弥子继续往来下去的了。如果这样继续交往下去的话,野野宫和美弥子的关系也会跟着变化。真是如此的话,野野宫永远放弃宿舍生活的那天难保不会到来。

三四郎一面在脑中想象这些未来的疑虑,一面又得应付美弥子,一点也不开心,可是又想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很痛苦。幸亏这时候良子回来了。

两个女孩商量着再去看一下比赛,不过秋天白昼变短了许多,再加上户外的天气也转凉了,最后她们还是决定回家。

本来三四郎想和两位女伴道别,然后回宿舍的,不过三个人一块边走边聊,实在没什么机会可以说再见。他像被她们俩拉着走似的,三四郎自己也想被她们拉着走。他随着她们从池塘畔绕过图书馆,然后走向反方向的赤门。

这时候三四郎问良子:“听说令兄搬去住宿舍了?”

“嗯,总算。他把我强行搁置在美弥子家,很过分吧?”良子一副寻求同情似地说道。

没等三四郎回话,美弥子便开口说:“宗八先生在想什么,我们这些人是无法理解的啦。因为他总是站在很高的地方,想着大格局的事情。”美弥子很赞赏野野宫。良子则是静静地听着。

“做学问的人,为了避开烦琐的世俗事,都尽量忍耐地过着单纯的生活,这全是为了研究不得已的。像野野宫那样连在国外都知名的人,却和一般学生一样住在宿舍,这也是野野宫他伟大的地方,宿舍愈简陋,他愈值得尊敬。”在美弥子对野野宫的称赞之后,还说了这些话。

三四郎在赤门与她们道别。他一面往追分的方向前进,一面想着:

原来如此,美弥子说得没错。自己和野野宫比起来真的差了一大截。我是才刚从乡下来上大学的人,既没什么像样的学问,也没什么见识。美弥子不会像尊敬野野宫那样尊敬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么一想,倒觉得美弥子好像瞧不起我似的。因为刚才的运动会无聊,才去了山丘上,结果美弥子却一脸正经地问我:“那上面有什么好玩的吗?”当时没有察觉,现在一解释,便觉得一切好像是她故意愚弄我而说的话。

三四郎一一反刍所有美弥子对他的态度与言语,结果每一件事情都被他解释成不好的意思。三四郎站在路中央,低着头满脸通红。

当他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与次郎和昨晚在聚会中演讲的学生突然迎面走了过来。与次郎只点了个头,没作声。那位学生则脱下帽子行了个礼,说:“昨晚如何啊?可别被束缚住啦!”他笑着说完后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