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爷坊ちゃん(8)(1 / 1)

就算要吵架,

和一个正直的人吵起来也痛快。

自从红衬衫那次邀我一起去钓鱼,回来后我开始对豪猪起了疑心。再加上他不讲道理地要我搬出租处,更觉得这家伙简直太可恶了。但是,他在会议上主张严惩学生的慷慨陈词,委实出人意表,令人摸不着头绪。当我听到萩野婆婆提到豪猪为青南瓜君仗义执言,找红衬衫谈判的时候,又忍不住拍手叫好。按此看来,豪猪不会是坏人,红衬衫才是邪魔外道。正当我怀疑红衬衫似乎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绘声绘影,还拐弯抹角地塞进我的脑袋瓜里时,碰巧让我撞见了他带着玛利亚在野芹川的河堤上散步,从那之后,我就认定红衬衫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了。当然了,他究竟好不好惹,我一时还说不准,总之不是个好人,而且是表里不一的家伙。人,就得和竹子一样正直,否则是不牢靠的。就算要吵架,和一个正直的人吵起来也痛快。千万不能小看像红衬衫那样貌似温文儒雅、和蔼亲切、品格高尚、喜欢摆弄琥珀烟斗的人,这种人不会轻易给别人找到借口和他争吵。纵使真吵起来了,恐怕也不能像回向院[302]的相扑那样,斗个痛痛快快。相较之下,那个为了一分五厘钱和我僵持不下、闹得全办公室为之侧目的豪猪,反倒有人情味多了。在会议上,他用那双铜铃大眼凶狠地瞪着我时,曾把我气得牙痒痒的,等到事过境迁,我才发觉总比红衬衫那种娇柔的撒娇声要来得好多了。老实说,在那次会议结束后,我原本打算和他言归于好,试着主动攀谈了几句,可这家伙不理不睬,依旧瞪着我看,惹得我十分懊恼,不想再搭理他了。

从那件事以后,豪猪不再和我说话了。还给他的那一分五厘钱,到现在还搁在他桌上,落着一层灰。我自然不会去动它,可豪猪也绝不拿走。这一分五厘钱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堵墙,我想找他说话却开不了口,而豪猪也顽固地不肯打破僵局,结果这一分五厘使我和豪猪同样如鲠在喉。到后来,我一到学校瞧见这一分五厘钱,就浑身不对劲。

豪猪和我绝交了,相对地,红衬衫却依然和我维持原本的往来。在野芹川撞见红衬衫的隔天,我一到学校,他就立刻蹭过来寒暄,问我这回的租处如何,又邀我下回再一起去钓“俄国文学”云云。我对红衬衫有些不满,于是对他说昨天晚上见过两次面呢。他回答:“是呀,在车站遇到的,……你通常都挑那个时间出门吗?未免太晚了吧!”我不让他装傻,当面拆穿我们在野芹川的河堤上也碰见了。他又答称:“不,我没到那里,去过澡堂以后就马上回来了。”这家伙真会睁眼说瞎话!他到底在隐瞒什么呢,我分明见到他了呀!假如这种人可以当中学的教务主任,那我岂不也能胜任大学校长了。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相信红衬衫了。我和不信任的红衬衫可以交谈,却不和我所钦佩的豪猪讲话,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怪事。

有一天,红衬衫要我去他家一趟,说是有话告诉我。我有些遗憾去不成温泉了,在四点左右出门到他那里。红衬衫虽是单身,毕竟是教务主任,早就搬出了寄宿公寓,住进一户门面气派的宅院,听说房租是九元五角。来到乡下,花上区区九元五角钱,就能住在这般门面气派的屋宅里,那么我也想挥霍一下,把阿清从东京叫来,给她个惊喜。我在屋前叫了门,出来接待的是红衬衫的弟弟。他这个弟弟是本校的学生,我教他代数和算术,成绩极差,还是个外地人,比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更是坏心眼。

我见到红衬衫,问他什么事找我,这老兄仍是衔着那只琥珀烟斗,呼出焦臭的烟气,这样说道:“自从你来了之后,学生的成绩比上一位任教时更有起色。能够找到这样一位人才,校长也相当欣喜。学校对你颇为器重,期盼你要多加努力。”

“哦,这样吗?可是我现在已经尽全力了……”

“像现在这样就行了。还有,请别忘了我日前和你提过的那件事。”

“您的意思是,要我当心那个帮忙找住处的人吗?”

“这么露骨,事情就让你给讲白了……也罢,你懂我的意思就好。校方全看在眼里,只要继续这样卖力教学,过些日子,等有了机会,应该多多少少会帮你调薪的。”

“哦,您是说薪水吗?薪水多寡倒是无所谓,若是可以加薪,多一些自然来得好些。”

“所幸这回恰巧有人调迁,……当然,这事现在不能向你拍胸脯保证,得先和校长商量才行。我打算帮你去和校长说一说,也许可以从新到任教师的薪俸里挪出一些给你呢。”

“非常感谢。是谁要调任呢?”

“反正就快公告了,告诉你也没关系吧。要调迁的是古贺君。”

“古贺先生,他不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没错,这事有些因由,有一半是他本人的要求。”

“要调去什么地方?”

“日向的延冈[303]。那地方偏僻,所以薪俸升了一级。”

“有人来接任吗?”

“接任的教师差不多定下来了。就是因为这次的人事异动,才得以帮你调薪。”

“哦,这样好,但是不必勉强帮我加薪。”

“总之,我会去向校长报告,校长应该也会同意。今后恐怕得请你多多担待,希望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要增加授课时数吗?”

“不,说不定比现在还少……”

“授课时数减少,又必须比现在卖力,我不懂。”

“乍听之下确实不解,可我现在又不好对你明讲……哎,意思是可能会让你承担更重大的责任。”

我愈听愈糊涂了。说说比现在更重大的责任,那就是数学主任了;但主任目前是豪猪,他那家伙可是不会轻易辞职的。再说,他在学生当中颇具威信,将他调任或免职,对学校都没好处。红衬衫说话总是像打哑谜。虽说猜不出谜底,总之正事算是谈完了,接下来就随意聊谈。红衬衫琐琐碎碎地提到要为青南瓜教师办欢送会啦,问我酒量如何啦,又说青南瓜教师是正人君子值得钦佩云云,最后他话题一转,问我平时作不作俳句?我暗叫一声糟,连忙说不会,便匆匆告辞离去了。俳句这玩意是松尾芭蕉或剃头师傅的消遣哩,连个数学教师也得吟上一句“牵牛绕水井[304]”的,谁受得了!

回家后,我陷入了沉思——世上怎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对任教的学校没有不满,偏把自家老宅放着不住,离乡背井,远去外地受苦。倘若那是有电车运行的繁华都市也就罢了,为何要去日向的延冈那种地方呢?我连来到这个船运通畅的村镇,都不到一个月就想回去了。据说延冈是一处深山老林、人烟罕至的僻境。听红衬衫说,那地方从搭船上岸了以后,还要坐一整天马车到宫崎,再从宫崎搭一整天人力车,才到得了。单听地名,就不像个有文明的地方,恐怕人猴数量各占一半。纵使青南瓜君是圣人,总不会甘愿与猴子为伍吧,真是个怪家伙。

这时,房东婆婆按时送晚饭来了。我问今天还是吃甘薯吗?她回答不是,今天是豆腐咿。这两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分别。

“婆婆,听说古贺先生要去日向呢。”

“实在可怜咿……”

“您同情他,可那地方是他自己想去的,没办法呀。”

“自己想去的?谁想去咿?”

“您问谁想去咿……他本人啊!不就是古贺先生这个怪人自己要去的吗?”

“哎,您完全误会了咿!”

“我误会了?但这是方才红衬衫告诉我的呀!那若是误会,红衬衫不就成了吹牛大王?”

“教务主任先生说得在理,可古贺先生不愿去也没错咿。”

“婆婆这么说,两边统统对,谁都不偏袒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古贺家的老太太来了,把隐情一五一十全说了咿。”

“她说了什么隐情?”

“自从她家老太爷过世以后,日子不如我们认为的宽裕,不大好过。老太太向校长求情,说古贺已经教了四年,能不能把每个月的俸禄加一些些咿。”

“有这事呀?”

“校长说他会好好考虑。老太太也就放了心,一天天盼着这个月还是下个月能多领些回来。有一天,校长把古贺先生叫了去,到那里以后,校长告诉他:‘很遗憾,学校经费不足,没办法帮你加薪,不过延冈那边恰好有个空缺,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元,我想那正是你要的,已经给你办妥手续,去就行了。……’”

“那哪里是商量,根本是命令呀!”

“是哪。古贺先生说,他不想去外地教书多领薪,希望继续待在这里,领现在的俸禄就好。这里有屋宅,还能奉养母亲,求校长让他留下。可是校长说这事已经决定了,而且接替古贺先生的人选也找好了,没办法改了咿。”

“哼,岂有此理,欺人太甚!这么说,古贺先生根本不想去喽?难怪我想不通。世上哪有才加薪五元,就愿意到深山老林里和猴子住一块的糊涂虫呀!”

“糊涂虫?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咿?”

“啥意思都好!可恶,这一定是红衬衫的诡计,太不磊落,简直是乘虚而入!居然还敢说要给我加薪,这算什么!就算要给我加薪,谁要收这种臭钱!”

“先生要加薪了咿?”

“他说要给我加薪,可我打算回绝。”

“为什么要回绝咿?”

“说什么都得回绝!婆婆,那红衬衫是混账、是小人!”

“就算是小人,我说,要给您加薪,还是老老实实收下为好咿。年轻时动不动就发火,等到上了岁数回头想想,总会后悔当初要能忍一忍该多好,都怪生气才会吃了亏。您还是听我这老婆子的话,红衬衫先生既然要给您加薪,您道谢收下便是咿。”

“您这把年纪就甭多管闲事了!薪水是增是减,那是我的钱!”房东婆婆闭上嘴巴离开了。房东爷爷又在悠然自得地唱起了谣曲。谣曲就是把原先一读就通的文句,谱上艰深的曲调,存心让人听不明白的玩意。真不懂这种玩意房东爷爷为何能天天不厌其烦地唱了又唱。眼下我可没闲情逸致欣赏谣曲。红衬衫说要给我加薪,我并不是非要不可,但既然有多出来的钱,不拿白不拿,这才答应了下来;但是,这笔钱的来源竟是把不愿意离开的人强迫调走,从他的月薪里掏出一部分给我,这种缺德钱我怎能收呢?他本人都说照现在这样就行了,为什么非把他发配到延冈那种地方去呢?就连太宰权帅[305]也只是沦落到博德一带,而河合又五郎[306]至多是躲到相良逃命罢了。总而言之,我一定要去找红衬衫一口回绝,否则良心不安。

我穿上小仓织布的裤裙,再次出去了。到了那个气派的大门前一叫门,同样又是红衬衫的那个弟弟来应门。他一看是我,便露出“怎么又来了”的表情。就是有事才登三宝殿,没谈妥前哪怕多跑几趟我都要来,就算是半夜三更也要把你揪出被窝呢!红衬衫的弟弟误会大了,以为我是上教务主任家来阿谀奉承的,我可是来告诉红衬衫“大爷我不稀罕加薪”的。红衬衫的弟弟说家里现在有客人,我告诉他在玄关说句话就行,他便进去传话了。等候时低头一看,地上搁着一双带着蔺草面的薄板斜齿木屐。这时,屋里传来“这下就万事大吉了”的说话声,我当下明白了来客就是陪酒郎,只有陪酒郎才会发出那般尖细的嗓音,也才敢穿这种戏子用的木屐。

过了一会儿,红衬衫手持油灯,亲自来到玄关邀我进去,说屋里的不是外人,是吉川君。我推辞在这里讲几句就走,还瞧见红衬衫满脸通红,想必正和陪酒郎喝上几杯。

“方才您说要给我加薪,我现在改变了主意,特地来回绝的。”

红衬衫把油灯凑向前打量我的脸,他对这突如其来显得有些茫然,一时无话可说。不晓得他究竟是因为天底下居然跑出一个家伙回绝加薪而大感不解,抑或觉得纵使要拒绝也犯不着刚回家就立刻折返而难以置信,或者是上述二者兼而有之呢?总之他神情古怪地愣在原地。

“刚刚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听说古贺先生是自己愿意调任的……”

“古贺君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在学期中调迁的。”

“不是那样的,他想待在这里,照原本的薪水也没关系,他想待在家乡。”

“你是听古贺君亲自这样说的吗?”

“这么嘛,我倒不是听他本人说的。”

“那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是房东婆婆今天告诉我的,她从古贺先生的母亲那里听来的。”

“这么说,是租处的房东婆婆说的喽?”

“唔,没错。”

“恕我直说,这样讲就没道理了。按你的意思,听起来像是相信房东婆婆的话,却不相信教务主任的话——我这样解释没错吧?”

这下我有些困窘了。红衬衫毕竟是文学士,嘴上乾坤的功力实在不凡,掐住破绽,步步进逼。父亲常数落我冒失鬼、没出息,看来我果真处事莽撞呀。听房东婆婆这一说,我立刻火冒三丈地冲来这里,期间并没有去向青南瓜君或他母亲证实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至于当这位文学士来上一记迎头棒喝时,有些招架不住。

尽管表面上招架不住,我心里早就不信任红衬衫了。房东婆婆虽是贪心的吝啬鬼,但绝对不是个会撒谎的女子,不像红衬衫那样表里不一。无奈之下,我只好这样回答:“您说的也许是事实,总之我婉拒加薪。”

“那就更说不通了,你现在专程跑来,看来是由于发现了无法接受加薪的理由,我已经解释过那个理由不成立了,可你仍是拒绝加薪,让人有些难以理解呢。”

“或许难以理解,反正我就是拒绝!”

“既然你坚持不要,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才过了短短的两三个小时,没有特殊的理由就突然变卦,这将影响到你日后的信用啊。”

“就算会影响信用,我也不在乎。”

“话别说太早,一个人的信用是至关重要的。退一步来讲,那位房东先生……”

“不是房东先生,是房东婆婆!”

“是哪一个说的都无妨。即便房东婆婆告诉你的是事实,可你的加薪并不是从古贺君的薪俸挪过来的。古贺君会去延冈,有位接任教师要来递补,接任教师的薪俸比古贺君的少一些,之间的差额就拨给你了,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谁。古贺君去延冈任教是高升,新来的教师也早已谈妥了较低的薪俸,这一来刚好给你加薪,我认为没有比这样更周到的方案了。你不要也行,不过,要不要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呢?”

我脑袋不灵光,换作是以前,对方这一番天花乱坠,我就以为是自己理亏,惶恐地认错退下,可今天晚上绝不能退却。打从我刚到这个村镇时,便对红衬衫没有好感,期间一度认为他只是和女人一样待人,但后来发现那根本不是出于善意,于是愈发觉得厌恶。所以,不论他方才讲得多么有理有条,还摆出教务主任的官架子来恫吓我,我都不会屈服。能言善道的未必是好人,拙于辩驳的未必是坏人。表面上看来,红衬衫振振有词,可纵使貌似冠冕堂皇,却无法令人由衷敬佩。假使能以金钱、权势和诡辩来收买人心,那么放高利贷的、警察和大学教授,就该是最受欢迎的人物了。单凭一个中学教务主任程度的浅薄论述,岂能让我改变心意呢?人的行动是依循自己的好恶,而不是根据理论阐述。

“您说得固然有理,但我就是不愿意加薪,所以还是要拒绝,再让我回去考虑答案还是一样。再见。”我扔下这段话便走出大门。仰望天际,一道银河横跨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