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地景特质(1 / 1)

一阵叮当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像有人在轻摇小铃铛。

叮当声断断续续,

若有若无,

四周喧闹了片刻,

又逐渐沉寂。

突然,一阵悠扬美妙的犬吠声响起,

顷刻间,群犬齐吠,交相呼应。

接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刺破云雾,直冲高空。

威斯康星州

沼泽挽歌

黎明时分,一阵大风从沼泽上吹过。雾悄悄地爬了上来,缓慢地从宽广的沼泽上拂过。浓雾如同白色的冰河幽魂,穿过了排列整齐的美加落叶松,越过了沾满露水的沼泽草地。四下里依旧寂静无声。

一阵叮当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像有人在轻摇小铃铛。叮当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四周喧闹了片刻,又逐渐沉寂。突然,一阵悠扬美妙的犬吠声响起,顷刻间,群犬齐吠,交相呼应。接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刺破云雾,直冲高空。

号角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又突然变得寂静无声,终于,喇叭声、嘎嘎的响声、哇哇的叫声等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响了起来,让沼泽都为之震动。这些声音都是从何而来,无从知晓。最后,一道耀眼的阳光划破苍穹,一大队鸟儿穿过浓雾出现了,不过,它们的翅膀好像静止了。它们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落到地上,四散开觅食。在优雅、高贵的鹤群光顾下,沼泽地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

沼泽上四处弥漫着历史的厚重感。早在遥远的冰河时期,鹤的祖先就养成了习惯,在每年的春天归来,用欢歌将沼泽唤醒。构成沼泽的泥炭层,早已经成了一个古老湖泊的一部分,并深深地凹了下去;与其说鹤群站在沼泽上,不如说它们正站在隶属于自己的被浸湿的历史页面上。厚厚的泥炭层,是由无数的残骸堆积而成的。那里有曾经堵塞池塘的苔藓、美加落叶松,也有冰原消退后才出现的鹤。一代又一代历史的旅行者,用自己的尸骨建造起了这座桥梁,直通未来;也建造了这个栖息地,供后来的旅行者生活、繁殖和埋葬。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沼泽地上,一只鹤抓住了一只倒霉的青蛙,一口将它吞了下去。之后,那只鹤摇摆着笨拙的身子飞上天空,在清晨的阳光下拍打着翅膀。它大声地叫着,似乎在宣告自己的决心,声音不断在美加落叶松之间回**。也许,它已经知道了答案。

对大自然特质的感知,就要像欣赏艺术那样,要从对美的渴求开始。这种对于自然的感知随着美的事物的演化而逐步深化,逐渐拥有了语言无法描述的价值。也许,鹤的特质和魅力也处于那种高境界,也不是用语言所能形容的。

当然,我们可以自豪地说,随着研究历史的缓慢发展,我们对于鹤的理解和欣赏也与日俱增。我们已经知道,它的祖先早在始新世就出现了。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残酷的自然选择下,许多与鹤同宗同源的动物种群早已经成为山丘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包括鹤的原始祖先。今天我们有幸还能听到鹤的鸣叫,应该感知:我们听到的不只是鸟叫声,也是一声声无法挽回的历史见证,是时间长河缓缓流逝的见证。在漫长的岁月中,鸟类和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生存条件渐渐形成了。

因此,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看,这些鹤不仅活在当下,活在我们的眼前,更活在缓慢演变的历史进程之中。它们每年都极准时地归来一次,如同精准的时钟又走了一个轮回,那是标志地质年龄的时钟。它们的归来,也为这片沼泽带来了莫大的荣耀。在悠悠岁月的更替中,这片沼泽因为有了鹤的栖息,拥有了古生物学上的贵族身份,这种高贵的身份是在大自然悠长的进化进程中一点一滴培育而成的,如今只有可恶的猎枪才能摧毁它。可在有些沼泽中,我们却感觉到明显的悲哀,也许就是因为失去了鹤的缘故吧。没有了优雅高贵的鹤群光临,这些沼泽地的贵族身份就不被认可,最终在历史的长河中四处飘**、沉沦。

似乎无论哪个时代的猎人和鸟类学者,都在鹤的身上发现了这种高贵的特质。当鹤一出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弗雷德里克情不自禁地放出了他的矛隼;当有这样的猎物出现时,忽必烈的猎鹰就会猛扑过去。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写道:“带着矛隼和猎鹰出去打猎,本是可汗最大的乐趣。但是,可汗却在自己位于查干湖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那里栖息着大量的鹤。他派人种植黍和其他谷类,好让那鸟没有挨饿之虞。”

鸟类学家伯格童年时,曾在瑞典的欧石南荒野看到了鹤。从那以后,他就将研究鹤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他追随鹤的踪迹来到了非洲,发现了鹤在白尼罗河的过冬场所。当提及第一次见到鹤的情形时,伯格说:“即便是《一千零一夜》里面飞行的大鹏,在那种奇观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冰河从北向南奔腾而下,从山岭上碾过,从峡谷中凿出,一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些冰块喜爱冒险,一下子跃上巴拉布山的山脊,最终折返回落到威斯康星河的河口峡谷。高涨的流水被山脉和峡谷挡住了,在此地形成了一个有半个威斯康星州面积的湖泊。湖的东边与冰崖相接,融化的雪水一股一股汇入湖中。历经岁月的摧蚀,古老的湖岸依然清晰可见。湖的底部,也就是这个大沼泽的底部。

湖水在几个世纪里不断上涨,最终从巴拉布山脉东部找到突破口,一涌而出,形成了一条河流。湖水越来越少,最终干涸。每当鹤来到这个渐渐干涸的湖泊,就像是在宣告:冬天的统治到此结束,春天来了。在鹤的号召下,沼泽中的众生物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建设沼泽的工作。水藓泥沼在水中浮动着,堵住了降低的水;苔草、北桂、美加落叶松纷纷在沼泽上扎根,吸出沼泽的水分,制造泥炭。湖消失了,苔藓草原取代了古老的水道,但鹤依然还在。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在那里载歌载舞,精心抚养自己那些瘦长的雏鸟。奇怪的是,虽然那些雏鹤是鸟,可是英文里却将它们称为“小马(colts)”,这有点儿令人想不通。不过,如果你在某个六月的清晨,看到它们跟在色彩杂乱的小牧马后面,在铺满露珠的草原上嬉戏,你就能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在大沼泽上,有许多覆盖着苔藓的小溪,像绿色的绒线一样四处延伸。曾经,一个穿着鹿皮的法国人推着独木舟,沿着一条小溪往上游前进。他带着捕兽用的陷阱,想要侵入鹤的家园,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遭到了鹤的嘲笑。过了一两百年,驾着马车的英国人来了,他们在沼泽的边界开辟了许多空地,种植玉米和荞麦。然而他们可不是查干湖的忽必烈,种植粮食当然不是为了喂养鹤群。鹤群一如既往地在此自由自在地生活,丝毫不理会人类的意图,自顾自地吃玉米。如果某个农夫因此感到愤怒,想尽各种办法驱赶鹤群的话,没办法,鹤群只能飞走,去寻找另一块农田。

那个时候没有紫苜蓿,山丘上的农田很贫瘠,遇到干旱的年头更加糟糕。有一年非常干旱,有人在美加落叶松林中放了一把火,火势很快蔓延到了加拿大拂子茅草地上,树木、杂草几乎都被烧光了。大火过后,这里逐渐成为一片肥沃的牧草场。从此之后,每年的八月都会有很多人来这里割草。冬天的时候,鹤飞到了南方,人们驾着马车来到结了冰的沼泽,将草料带回了农场。每年,他们都会带着斧头进入沼泽,用铁和火开垦此地。仅仅二十年间,牧草场便在沼泽上四处兴起。

八月,割草的人们来到了这里,在此地搭建帐篷,唱歌跳舞,饮酒作乐。他们挥舞鞭子,高声呵斥,驱赶着沼泽的原住居民。终于,不堪忍受的鹤撤到了更远的地方。在那个季节,鹤的灰色羽毛会褪染成红褐色,因此割草的人误将它们当成是“红鹭”。只有当人们割到了足够的饲草返回去后,沼泽才被重新交还给鹤。鹤群飞回沼泽,呼唤那些飞过此地的迁徙鸟群落下来休息。它们一起在残草间盘旋,有时也会到玉米地里寻找食物。直到寒霜落下,冬日将至,它们才依依不舍结束了这种幸福生活。

对于沼泽的居民来说,生活在牧草场的日子无忧无虑,宛若活在童话中。人和动物、植物、泥土都那么和谐相处,相互包容,彼此协助。而沼泽本身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草料、草原榛鸡、鹿、巨稻鼠、红梅苔子,当然还有会唱歌的鹤等。

遗憾的是,新的拓荒者到来了,他们并不理会这些自然天成的和谐。在他们的观念里,这种平衡的体系根本无法获得良好的经济收益,他们压根儿不认为土壤、植物或鸟能和他们互惠互利。他们不但在四周建造了农场,而且还想把农场扩展到沼泽中。于是,许多人都在沼泽中开垦土地,围绕着土地开挖了许多排水运河,一条条纵横交错。

付出等于收获那只是自以为。这些新拓荒者的收成一点儿也不能令人恭维,农作物连年歉收,而且还经常遭霜害。当初为了建造排水沟,他们欠下了大量的债务。无奈之下,这些拓荒者只能搬走。河床干涸了,泥炭层变得干燥,在某炎热又干燥的夏天,突然燃烧了起来。更新世就开始积累的阳光释放出来,热辣辣地映红了沼泽地的上空,刺鼻的烟雾笼罩了整个沼泽。然而对于这样的损耗,没有人感到痛心,提出抗议,反而有人捏着鼻子抱怨烟雾太呛。干燥的夏季结束了,冬天挟着雪花降临,可是沼泽里依然浓烟弥漫。大火长年累月地燃烧,数万年来被泥炭遮盖的湖泊沙地上伤痕累累。

野草从一些灰烬中探出了头,越长越旺盛。过了一两年,杨树丛也在此地生根发芽了。可怜的鹤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随着沼泽草地的锐减,它们的数量也在锐减。在它们听来,那些机械的动力铲的歌曲就是一曲曲挽歌。那些声称推进社会进步的人们,根本不了解鹤,更不在意鹤的死活。在工程师眼里,鹤的消失与存在,无非是多一种鸟或者少一种鸟而已,他们无法理解的是,没有排水的沼泽还有什么用处。

事情出现了转机,有那么一二十年,农作物的收成很差,一年不如一年。沼泽地的火越烧越旺,森林也不断扩张,而鹤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一些有识之士认为,只有重新让沼泽充满水,才能扑灭燃烧的泥炭。在这段时间里,一些种植红梅苔子的人堵住了排水沟,让一些地里充满了水。这种做法卓有成效,几处有水的沼泽地又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机。

冷漠的政客们开始关心沼泽,呼吁人们重视边陲土地的流逝、生产过剩、失业救济、自然资源保护等问题;经济学家和土地规划者来到了沼泽,进行勘测工作;测量师、技术人员和地方资源维护队也成了这里的常客;大家都认为应当在沼泽中恢复水的统治。于是,政府买下土地,安置此地的农户,堵住了一条条排水沟。渐渐地,沼泽恢复了湿润。曾经被留下的烙印,已经变成了池塘。草原上还有火在燃烧,但是已经没有威力入侵湿润的土壤了。

对于鹤群来说,这些举措都是有利的。但是,依然在烧过的地面上顽强生长的杨树林、随着政府的自然资源保护计划产生的迷宫一样的道路,都成了鹤的敌人。相比于合理规划此地,修建道路则容易得多。在早期的拓荒者看来,没有排水的沼泽没有任何用处;同样,在资源保护者看来,没有道路通过的沼泽也没有任何价值。孤寂也是一种自然资源,但他们并不懂得拥有,更不懂其意义。到目前为止,也许只有鹤和鸟类学者才懂得孤寂的意义。

因此,无论是沼泽的历史,还是市场的历史,总是以矛盾作为结束。沼泽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它是野地,而鹤则是野地的化身。然而实际的野地保护活动,却背离了这个目标。因此,为了珍惜野地,我们需要欣赏它,爱抚它。只是,当我们看够了,爱抚过了之后,那些珍贵的野地也就所剩不多了。

或许有一天,也许在我们自以为是的施惠自然的过程中,也许在地质活动的必然拜访之时,最后一只鹤会向我们道别,盘旋着从沼泽飞向天空,逐渐消失。从遥远的云间,也许会再次传来号角声、清脆的叮当声、猎狗的狂吠声的绝响。但之后可能是再也无法打破的沉寂。也许,在遥远的银河某个星球的某处还有一块草原,只有在那里才能再次听到这些声音。

沙郡

对于每一个行业来说,都有一些描述负面影响的专业术语,而且需要特殊的场景,才能让这些词语痛快地表达。因此,经济学家需要寻找一个领域,让他们那些特殊的词语——低于边际收益、衰退、制度僵化等——可以自由地驰骋。辽阔的沙郡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场所,而且这里还有着极强的免疫力,可以抵抗牛虻似的黑压压的批判。

同样,假如没有沙郡,土壤专家的处境也会非常艰难。灰化土、灰黏土、厌气菌,这些名词在哪里还有用武之地呢?

最近几年来,一些社会计划者抱着相似的目的,准备开发沙郡。在那些有圆点的地图上,这片沙土地就像一片淡色的空白。那些圆点都有代表意义,或是指十个浴缸,或是指五个妇女义工团体,或是指三公里的柏油路,或是指一只纯种公牛的所有权。如果地图上的点都一个样子,那么必然很单调。

简单地说,沙郡非常贫瘠。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各种振兴经济的措施纷纷出台,席卷了整个平原,沙郡也不能避免。那些愚昧的农夫被劝往别处居住,可是他们却拒绝离开那里。联邦土地银行已经开出了百分之三的高利息,但他们依然不为所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了知道答案,我在沙郡买了一座农场。

在六月,有时羽扇豆上会挂满不劳而获的露珠。看到它们,我的心里就会产生怀疑,沙郡真的那么贫瘠吗?真正的沙地是无法长出羽扇豆的,更别说收集到这些宝石般的露珠。如果沙地上真的长出了羽扇豆,那么杂草管制员工肯定会坚持将它们割掉,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挂满露珠的清晨。至于经济学家,他们认识羽扇豆吗?

也许,对于每个不想离开沙郡的农夫来说,都有着自己的深刻的历史原因。每年四月,银莲花在沙郡遍地开放,我的这种想法就会更强烈。银莲花为什么喜欢这里?它没有多说什么。但根据我的猜测,也许从带来沙砾的冰川时代开始,它们就喜欢这里了。这里的沙地非常贫瘠,别的植物无法存活,所以银莲花可以毫无阻碍地绽放。为了得到这个单独绽放的特权,它们付出了巨大代价,要忍受风雪、冰雹和严寒。

有些植物追求肥沃,有些植物则追求空间,比如小小的蚤缀。当蓝色的羽扇豆还没绽放时,它们已经为那些贫瘠的山丘镶上了白边。假山庭院和秋海棠有什么吸引力呢?蚤缀就是不愿和它们一起生活在肥沃的农场里。柳穿鱼的性格也是如此。它们是那么小、那么细、那么蓝,要不是差点儿踩到它们,你才看不到它们呢。除了这些沙子和寒风吹过的地方,哪里还有柳穿鱼的身影呢?

还有葶苈,在它的面前,连柳穿鱼都能算得上高大。我遇到过一个经济学家,他就不认识葶苈。如果我是一个经济学家,那么我肯定会趴在沙地上,一边研究眼前的葶苈,一边研究经济学。

有一些鸟儿只在沙郡出现。有时我们能猜出其中的原因,有时则很难猜出。泥色雀鹀之所以在沙郡停留,可能是因为它们眷恋这里的北美落叶松;而北美落叶松之所以在这儿落户,是因为它眷恋沙地。沙丘鹤在这儿,是因为它们喜欢孤独,这里的孤独没有地方比得上。可是,鹬为什么喜欢在这里筑巢?只有在肥沃的土壤里,才能找到更多它们喜欢吃的蚯蚓呀?看来,它们的偏好并不仅仅只是那些世俗的食物。研究了几年之后,我想我知道了其中的奥秘。

公鹬发出了“嘭——嘭——”的声音,作为即将在空中舞蹈的序曲。这时,它们就像穿着高跟鞋的小女孩,如果走在浓密的草丛或树丛上,就会陷入藤蔓的纠缠之中。但是在沙郡,在那些贫瘠的土地上,它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这里几乎没有遮蔽,那些苔藓、葶苈、酢浆草等也可以被短腿鸟忽略。至少在四月份如此。在这里,公鹬不仅可以轻松地张开翅膀,得意扬扬地迈着大步,也可装模作样地走着小碎步,更能让它期盼的观众看到自己的精彩演出。

这个小小的地方起作用的时间非常短,一天之中只有一个小时,一年之中只有一个月。而且它只对公鹬有意义,和生活水准一点儿都不相关。但就是这短短的需求,决定了鹬对家的选择。

让鹬换个地方居住?目前经济学家并没有这个打算。

奥德修斯

古生代的海水淹没了这片陆地,从那时起,X便被锁在石灰石岩脊里。对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子而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意义。

大果橡的根沿着地的裂缝往下伸,不断地探索。潜移默化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个世纪转瞬即逝,岩石风化破裂,X重新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它被吸收,长成了一朵花,花变成了一粒果实,果实被一只鹿吃掉了,鹿又被一个印第安人吃掉了。这一切,都是在一年中发生的。

X住进了印第安人的骨头,重新踏上了旅程,一路上经历了逃亡和追逐、盛宴和饥荒、欢乐和恐惧的洗礼。这些情况对它来说,如同每个原子里的推拉作用被打破了,发生了新变化。印第安人的生命停止了,X进入了土地。经过短暂的腐朽后,X流入了土地的血液,开始了第二次旅行。

这一次,一根须芒草的根抓住了它,将它送到了一片叶子上,随着六月大草原的绿色波浪起伏。它不仅承担了贮存阳光的工作,还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在鸻鸟蛋上摇动阴影。鸻鸟在高空飞翔,似乎陷入了沉醉中,毫不吝啬地赞颂着完美的事物。那事物也许是蛋,也许是阴影,也许是草原上像雾一样的粉红夹竹桃。

鸻鸟要飞往阿根廷了,须芒草都高高挥舞着新长出的穗,依依不舍地同它们道别。当第一批大雁从北方飞来,须芒草已经变成了酒红色。一只北美鹿鼠开始为冬天做准备,不经意间咬下了X所在的叶子,将它拖进了自己的地下巢穴里,仿佛想从赶走夏日的寒霜那里夺取一点儿阳光。然而一只狡猾的狐狸结束了北美鹿鼠的所有计划。那个地下巢穴成了细菌和真菌的乐园,叶子被分解,X又回到了泥土中,恢复了往日的自由。

随后,它进入了一束垂穗草,进入了一只牛,进入了牛的粪块,最终又落到了泥土中。接下来,它被一株鸭跖草吸收,进入了一只兔子,又进入了猫头鹰。后来,它进入了一束鼠尾粟。

所有的程序都会有终止的时候,我们所讲的这个也不例外,一场大火结束了X的循环。大火光临之后,草原的植物纷纷化成了烟、气体和灰烬。磷原子和碳酸钾留在了灰烬里,氮原子则随风四处飞散。在旁观者看来,此时这也许是一出生命戏剧的夭折。当大火带走了所有的氮原子,植物可能因为缺乏养料而消失,土壤也会被风带走。

不过草原已经做好了准备。草随着大火而减少,但瓣蕊豆、灌木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百脉根和膺靛等豆科植物,长势比从前更加茂盛;它们的根部很特别,在根瘤里藏着细菌,这些细菌可以从空气中吸收氮,为植物所用,然后将氮送到土壤中。大草原的银行中储存着豆科植物存入的氮,比它在大火中释放的氮还要多。即使是无知的北美鹿鼠,都知道大草原非常富庶。然而在岁月的推演中,却几乎没人关心它为什么富庶。

这就是X的两次旅行。期间,它躺在土壤里,随着雨水被冲到山下。活的植物会吸收X,延缓这种侵蚀,而死去的植物则将X锁在体内,随着自己的组织一起腐烂。动物将这些植物吃进肚子,山上山下四处活动。至于X最终的去处,则由动物排泄或死亡的地点而定。从来没有动物意识到,它死亡时所在的高度比死亡的方式更加重要。吃了X的黄鼠不幸落入了一只狐狸口中。狐狸回到了山岩上的住处,却不幸成了雕的猎物。在临终时,狐狸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告别这个世界。然而它不知道的是,一粒原子的奥德修斯之旅,即将拉开新的序幕。

最后,一个印第安人得到了雕的羽毛,并用它们供奉命运之神。在他看来,神特别钟爱印第安人。他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此刻也许在忙着掷骰子玩儿,没空理会他们。无论是老鼠、泥土,还是歌曲,无非只是为了延缓一下原子进入大海的进程。

有一年,X进入了河边的一棵白杨树体内,结果被一只河狸吃进了肚子。河狸死的时候,总是待在比平时进食位置高的地方。当那只河狸生活的池塘渐渐干涸了,它便死掉了。春天来了,融雪带来的洪水冲走了河狸的尸体,X也一起往下流,每个小时失去的高度比先前一个世纪失去的高度都多。最后,它流到一个湖里,进入了淤泥中,被一只淡水螯虾吃进了肚中。那只淡水螯虾成了浣熊的食物,浣熊又被一个印第安人做成了美餐。那个印第安人死后,被埋在了河岸上。一年春天,洪水冲垮了河岸,也冲走了那个人的尸骨。一个星期之后,X回到了古老的监狱——大海。

一个游**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反而难以理解自由的意义,而一个回到大海的原子,干脆忘记了自由。每当一个原子漂流到大海中,大草原便会从风化的岩石中提取另一个原子。实际上,一个吸收了原子的生命,只有尽情地生活,尽快地死去,才能避免原子入不敷出。

根有一个天性,那就是沿着大地的裂缝延伸。当Y从岩石中释放出来时,恰好有一种新动物来到此地,按照它们的意愿改造大草原。一队牛在草原上犁过,翻动生草土。Y进入了一种叫作小麦的新鲜植物,开始了一年一次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旅行。

古老的草原依靠植物和动物的多样性得以永恒,所有的动植物既竞争又合作,各自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使得草原生生不息。然而种植小麦的农夫却带来了有用和没用的概念;在他们眼中,只有小麦和牛是有用的。他们经常看到没用的鸽子啄食麦子,于是消灭了天空中的鸽子;鸽子不见了,新的小偷——麦长蝽出现了,这让他们非常生气,因为麦长蝽不仅没用,而且身体很小,难以消灭。而且他们无法看到,过度种植小麦的土壤正在流失,一场场春雨过后,农田已经变得光秃秃。最终,麦长蝽和土壤流失齐心协力结束了小麦的种植。Y的旅行也发生了改变,随着同类流向了河流的下游。

当建立小麦王国的理想破灭后,那些拓荒者开始模仿古老的草原,养殖牲畜,种植豆科植物紫苜蓿增加土地肥力,并且种植玉米,用它们深长的根开发下层土壤。

然而无论是种植紫苜蓿,还是采取其他方法来阻挡水土流失,拓荒者不仅是为了阻止旧的耕地被损坏,同时也为更多地开发新的耕地。结果新的耕地被开发出来后,依然需要同水土流失做斗争。

所以,尽管种植了紫苜蓿,黑壤土还是变得越来越薄。防治侵蚀的水土专家为了保持土壤,建造了水坝和梯田。军事专家们建造了防汛堤和翼坝,防止洪水淹没土壤。这样做当然很有成果:洪水不再泛滥成灾。不过新的麻烦随即出现,河床慢慢升高,阻碍了船舶通航。于是,专家们又出新招,修建了许多巨大的像河狸池塘一样的水池,以疏通水道。Y就落在了其中的一个水池里。只用了短短一个世纪,Y就完成了从岩石回归到河流的旅行。

刚在水池里安家的时候,Y在水生植物、鱼、水禽中做了几次旅行。但工程师不仅建造了水坝,还建造了小水道。那些山丘和海洋的附属物,都沿着小水道流到了这里。曾经被银莲花吸收,和银莲花一起欢迎鸻鸟归来的原子,如今也无精打采地来到了这里,终日无所事事地躺在泥污里。

根依然往岩石的缝隙里延伸,雨依然冲击着原野,北美鹿鼠依然在收藏阳光纪念品;曾经参与过毁灭鸽子的老人,依然在讲述自己当年赶得鸽子乱飞的壮举。黑白相间的公牛在红色的谷仓中进进出出,为旅行的原子提供着免费的交通工具。

旅鸽纪念碑

为了纪念一种鸟的消亡,我们建立了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我们深深的哀伤。而我们之所以哀伤,是因为那些成群结队飞过天空的鸟阵永远不见了。在三月的时候,它们曾经为春天开辟了一条穿越天空的航道,占领威斯康星州的森林和草原,将残留的冬天驱赶得无影无踪。

曾经有幸在年轻时见过旅鸽的人,至今依然活着;那些曾经被一阵疾风洗礼过的树,至今也依然活着。然而十年后,只有最老的橡树还记得它们。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只有最最古老山丘还残留着关于它们的记忆。

旅鸽在书中或博物馆里很常见,但那只不过是一些图像或雕像,已经无法领略欢快或悲伤。书中的旅鸽无法从云朵中冲下,惊得小鹿四处逃窜;雕像上的旅鸽无法有力地拍动翅膀,为硕果累累的树林喝彩;它们无法在收割的季节来到明尼苏达,在收割完的麦田里啄食;它们无法在成熟的季节来到加拿大,采摘树上的越橘。它们感受不到阳光的抚摸,感受不到风雨的拍打,更感受不到季节的催赶。它们似乎得到了永生,却永远失去了生命。

现在的我们吃得饱,穿得好,住在舒适的房子中,可是我们的祖先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他们必须为了改善生活而努力,这成了旅鸽遭遇不幸的根源。我们现在之所以感到悲伤,也许是因为在我们的心中,并不知道这种交换是否值得。不可否认,现代工业的产物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舒适,可是它们也能像旅鸽那样,为春天挥洒万种风情吗?

自从达尔文带领我们探秘神奇的物种起源,已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了。现在,我们获得了比以前的探险队知晓得更多的知识。比如,在奥德修斯式的进化旅程中,人类和其他动物都是同路的旅伴。这就是说,我们应当把其他的生物当作我们的同胞来看待,彼此之间和谐相处。我们应该认识到,生物事业是多么伟大和长久。

在这一个世纪里,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应该明白,虽然在生命这艘探索发现的大船上,人类成了船长,但人类并不是船所追求的唯一目标;祖先之所以会那样认为,是为了鼓舞自己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去。

一个物种哀悼另一个物种的消亡,这还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次。克罗马农人在杀死最后一只长毛象时,脑海中已经想象着烤肉的模样;猎人举枪射下最后一只旅鸽时,心中暗自赞叹自己的枪法;水手拿起棍子打死最后一只海雀时,则什么都没想。但是我们这些无法拥有旅鸽的人,却为这个损失而遗憾、哀悼。如果换作是我们消亡,想必旅鸽不会为我们哀悼吧。我们比其他动物优秀,答案就在这里,而不在杜邦先生发明的尼龙袜里,也不在布什先生发明的炸弹里。

这是我们应该明白的事情。然而遗憾的是,现在依然有很多人尚不明白。

纪念碑如同一只栖息在峭壁上的游隼,居高临下俯视着宽阔的山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逢三月,它会看着许多雁群飞过,听它们对着河流诉说那些更清澈、更冰冷、更寂寞的水域的故事。到了四月,它迎来了紫荆花开,又默默地看着紫荆花落。在那些五月,它看到花朵挂在漫山遍野的橡树枝头。林鸳鸯在林中来来往往,寻觅中空的树干;蓝翅黄森莺抖动着金黄色的身躯,摇落河柳的金黄色花粉;白鹭在八月的沼泽上闲庭信步;鸻鸟在九月的天空中吟唱啼鸣;山核桃“扑哧”一声掉进了十月的落叶里;冰雹将十一月的树林砸得嘎吱嘎吱直响。可是旅鸽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再出现。旅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这一只青铜雕刻的旅鸽站在岩石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时间的流逝。游客可以通过纪念碑上的文字了解一个大概,他们的思维却像雕塑的旅鸽一样,无法展翅翱翔。

经济学界的伦理学家告诉我们,悼念旅鸽,只是怀旧的一种体现。即便捕鸽者没有将它们消灭,农夫为了保护自己的庄稼,也不得不将它们消灭。

这个解释和那些独特的真理一样,足以让人信服,但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所宣称的那些理由。

旅鸽是生物界的一场风暴。它们就像一道闪电,游走在土地的养分和空气中的氧这两个对立极端之间。每年,旅鸽掀起的羽毛风暴席卷了北美大陆,从森林和草原的累累果实中汲取养分,又在短暂的岁月中将养分热烈地燃烧。和其他的连锁反应一样,随着旅鸽风暴强度降低,旅鸽数量减少,旅鸽的存活也愈发艰难。捕鸽者让旅鸽的数目不断减少,拓荒者让旅鸽的燃料趋于消失,旅鸽的风暴也就再也无法拥有磅礴的气息,最终慢慢地随风消散了。

时至今日,橡树依然对着天空炫耀自己累累的硕果,然而那场羽毛风暴早已消失不见。不过蠕虫和象鼻虫并不知道这个,它们依然在缓慢地移动着,执行着将闪电从天空引来的古老任务。

令人惊叹的并不是旅鸽的消亡,而是它们曾经在巴比特之前生活过漫长的岁月。

旅鸽深深爱着它的土地。它们生存的信念,来源于对成串葡萄和不断爆裂的山毛榉果实的强烈欲望,也来源于它们对于季节和距离的藐视。今天它们没有在威斯康星州得到免费的赠予,明天它们会在密歇根州、拉布拉多半岛或田纳西州得到补偿。它们的所爱是当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总是会在某些地方出现;寻找这些东西很简单,只需要广阔的天空以及它们辛勤挥动翅膀的意愿。

喜爱已经逝去不复存在的事物,是一件新奇的事情。这一点,大多数人类和所有的旅鸽都不知晓,也压根儿做不到这一点。把美国当成人类历史的存在形式,把命运看作一种新发展历程,去品味那些经历了过往寂静岁月的山核桃——对于我们而言,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实现这些目标其实很容易,只需要辽阔的天空和辛勤挥动我们翅膀的意愿。正是通过这些事情,而不是通过杜邦先生的尼龙袜和布什先生的炸弹,我们找到了客观证据:人类比动物优越。

弗朗波

在有的人看来,在荒野河流中独自划独木舟的价值,仅在于是一项有益的运动,可以经历新鲜的事物。我想他们肯定没有在荒野的河流中亲身经历过,或者顶多在向导的指挥下才这么做。直到我在弗朗波遇到两个大学男孩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洗好晚餐的盘子后,我坐在岸边,看着对岸的一只公鹿在河里寻找水草。突然,鹿抬头朝着上游看去,并竖着耳朵仔细倾听,之后便跳进了很隐蔽的地方。

在河流的转弯处,我知道了公鹿为什么惊慌:两个男孩划着独木舟出现了。看到我们,男孩便朝我们靠近,想和我们打招呼。

“你们好,现在几点了?”他们开口便问我们。原来他们的表坏了,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了没有钟表、汽笛或收音机时的尴尬。两天以来,他们都是靠着太阳来判断时间,因此感到非常兴奋。他们的三餐没有保障,只有自己从河流中寻找食物,才能避免挨饿。而且在漂流中,没有警察提醒他们前方是否有危险的岩石需要避开。当他们对天气判断失误,没有搭建帐篷,那么阴霾的天空就会毫不留情地用雨批斗他们。而且没有向导提醒他们,在哪里宿营可以享受微风,在哪里宿营可以免受蚊虫骚扰以及什么样的木柴可以熊熊燃烧,什么样的木柴只能冒出浓烟。

在这两个年轻的冒险家离开之前,我们得知,他们将在这次旅行后加入陆军。他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很明确,在校园和军营两种严格的生活之间插一个小插曲。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品尝自由。这种简单的野外之旅让他们变得兴奋,不仅是因为新鲜感,也是因为他们可以毫无拘束地犯错。这次野地之旅中,他们凭借明智之举获得了奖赏,也因为愚昧之举遭受惩罚。对于森林居民来说,这是每天都要面对的。自人类文明出现后,文明会千方百计地设计众多障碍来缓冲大自然力量的发挥。就这两位年轻人来说他们苦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

也许,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偶尔进行一次野地之旅,以便从中体会到这种自由的意义。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父亲每次提到好的营地、森林和钓鱼地点,总会说它们“简直和弗朗波一样棒!”当我终于可以自己驾驶独木舟,在这条充满传奇色彩的溪流里航行,我发现,作为河流它果然不负期望,作为野地它却濒临死亡。公路桥、农舍、度假村从野地里穿过,将它变得支离破碎。沿着弗朗波前行,你的心会在不同的景象之间交替;也许你觉得自己在野地,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停船处,过不了多久,你又同某些农人种植的牡丹花擦肩而过。

一只鹿从那片牡丹花丛经过,悠闲地跳到了岸上,让我们感觉重新回到了野地。接下来的急滩险流更加印证了这种想法。然而划了没有多远,河流下游就会有一座圆木小屋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你。那个“欢迎光临”的小木牌让你惊愕,那个供人们下午打牌用的棚架已经生了锈,让你禁不住吐出长长的叹息。

班扬(美国传说中的巨人伐木匠)太忙了,顾不上为子孙谋划未来。如果他想要保留一个地方,让子孙们看看北部森林的样貌,那么弗朗波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在这里,有着最好的北美乔松;在这里,最好的糖槭、黄桦和铁杉长在同一块土地上。无论在何时何地,这种松树和硬木林的混合生长都是极为罕见的,不同寻常。与大多数松树的居住地相比,弗朗波更加肥沃,因此这里的松树更加高大,显得弥足珍贵。而且它们紧挨着一条很适合运送圆木的河流,所以招来斧头的摧残也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如今,已经腐烂的巨大残株,还在幽幽地诉说往日的辉煌;它们因为自身有瑕疵才逃过一劫。即便如此,残留的松树依然高耸入云,为曾经许多活的绿色竖起纪念碑。

硬木在很久之后才重复松树的不幸。事实上,最后一家大型硬木砍伐公司十年前才将这里的最后一条运木铁路拆掉。现在,在那家公司的遗址上,成立了这座废弃城镇的土地出售办公室,将空****的林地卖给了踌躇满志的拓荒者。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乱砍滥伐的时代。

郊狼常常靠着在废弃的营地里搜寻残羹冷炙维持生活,而伐木时代过后的弗朗波,也靠着过去的残留维持经济。砍伐制浆木材的工人四处活动,在昔日茂密丛林的残留中寻找幸存的小铁杉。一些工人扛着便携式锯木机,在河里捞取沉木。这些沉木大多是在伐木的辉煌时期落下的,沉入了河里,静静地看着辉煌的逝去。一排排沾着泥沙的木头被拖了上来,质地非常好,价值不菲。因为在今天的北部森林,已经找不到这样的松木了。有的伐木工在沼泽中寻找雪松,许多鹿跟在他们的后面,吃倒下的雪松叶子。这里的一切靠着过去的残留生活。

结果,残留也被搜刮干净了。现在,如果有人想建造一座圆木小屋,必须从爱达荷州或俄勒冈州的森林中砍下需要的圆木,然后用货车运到威斯康星州的森林。与此相比,谚语“把煤运到新堡”(新堡本身为重要的煤产地,此语形容多此一举)只能算是一个轻微的讽刺。

然而,河流依然在静静地流淌着。从班扬的时代开始,有些东西就未曾变化过。每天清晨,汽笛声醒来之前,我们可以在野地中听到河流的吟唱;有一些林地归州政府所有,幸运地躲过了砍伐,里面的许多野生动物也随之幸存。比如,在河里生活的北美狗鱼、鲈鱼和鲟鱼;在沼泽中生活的秋沙鸭、绿嘴黑鸭和林鸳鸯;生活在林子上空的鹗、雕和渡鸦等。鹿的身影随处可见,也许它们真的是太多了,在弗朗波河流漂流的两天里,我一共数到了五十二只鹿。有时还可以在弗朗波上游看到狼;一个靠陷阱捕猎的人宣称他捉到了一只貂,虽然从一九〇〇年开始这里就不再出产貂皮。

在这里残留的野地的基础上,一九四三年起,威斯康星州的自然资源保护部门重建了大约五十英里长的河流区,让年轻的威斯康星人前往郊游休闲。这个保护区位于一片州立森林中,河岸两边禁止从事林业活动,同时也尽可能地减少道路从这里通过。虽然很慢,但自然保护部门极有耐心地收购土地,搬迁农舍,阻止修建不必要的道路,有时甚至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总而言之,他们试图让那里重新回归原始野地的时光。

弗朗波的土地上,曾经为班扬长出优质木材的土壤,如今为鲁斯克郡的乳品业的兴起贡献着力量。奶场的农夫们不想使用当地电力公司的昂贵电力,于是自发组织了一个合作社性质的农村电气化管理局,并且在一九四七年申请建造一座水力发电站。但是,水力发电站一旦建成,那片绵延五十英里的野地保护区的下游将全部被摧毁。

围绕着这个问题,政界展开了一场激烈而尖锐的论战。州议会只感受到奶农的巨大压力,却忘记了野地的存在价值。他们不仅通过了建立水电站的提议,而且剥夺了自然资源保护部们对于建造水电站地点的所有发言权。这样看来,弗朗波可以供独木舟探险的河流以及其他的野地河流,最终都将为发电服务。

假如我们的子孙从没有机会见过野地河流,那么对于在野地河流上独自泛舟,尽情放歌的念头,可能他们压根儿也不会想念。

死亡进行时

老橡树被剥掉了皮,枯死了。

在废弃的农场里,一切都经受着死亡的考验,只是程度有所不同。那些老房子执着地盯着你,仿佛在说:“等着瞧吧,会有人搬进来的!”

可是,这座农场是不同的。剥橡树皮来掠夺最后的收成,无异于杀鸡取卵,最终要走向毁灭。

伊利诺伊州和爱荷华州

伊利诺伊巴士之旅

在屋外的庭院里,一个农夫正在和儿子拉动锯条,锯一棵古老的北美白杨。老白杨非常粗,长长的锯条只露出了一尺长,供他们来回拉动。

有一段时间,那棵北美白杨是莽莽草原上的一个标志。乔治·罗杰斯·克拉克或许曾经在树下露营;野牛也许曾来到树下乘凉,摇着尾巴驱赶厌烦的蚊虫。每年春天,都有旅鸽到这里筑巢栖息。除了州立大学外,它就是最好的历史图书馆。然而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它会飘落很多棉絮,将农人的纱窗堵塞。事实证明,后者才是更重要的。

州立大学的学者告诉农夫,种白杨不如种榔榆,因为榔榆不会掉棉絮堵住纱窗。那些学者还对樱桃蜜饯、班氏杆菌病、杂交玉米以及农场的美化等,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关于农场,他们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它从何而来;他们的工作就是将伊利诺伊州变成大豆的天堂。

我坐着一辆时速六十英里的巴士,在一条原本为了马车通过的道路上奔驰。混凝土的范围越来越宽,田野的栅栏都歪歪斜斜地倒向路边的沟渠。只有宽阔的马路和摇摇欲坠的栅栏之间的狭长草皮,才为我们展现出伊利诺伊州的原始风貌:草原。

巴士里的人们都不在意那些遗迹。一个农夫看着曾经为草原土壤凝聚氮的羽扇豆、胡枝子或膺靛,满面愁容,肥料账单从他的衬衣口袋里露了出来。他分不清这些植物和周围那些迅速蔓延的偃麦草。假如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土地收成能够比别人多两倍?”他也许会回答:“这里的土壤比较肥沃。”如果我再问他那些缠绕在栅栏上,开着白花的植物是什么,他可能会摇着头说:“那也许是一些杂草吧!”

车窗外闪过一个墓地。墓地的周围长着草原紫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草原紫草。毛叶泽兰和苦苣菜为这片日趋现代化的土地提供黄色的装饰,草原紫草则生长在墓地,只和死去的人交谈。

透过打开的车窗,我听到了一阵婉转的鸟鸣。那是一只高原鸻鸟,当年,它的祖先跟随在牛后面,一起在那片齐肩高的花丛中游**。一个小男孩看到了它,拉着爸爸的衣服说:“快看那只鹬。”

路上出现了一个标示牌,上面清晰地写着“欢迎光临绿河土壤保护区”,牌子上还写着这个保护区共同经营者的名单,只是那些字太小,我在行驶的车上看不清楚。不过我猜想,那肯定是与自然资源保护有关的名人录。

标示牌竖立在小河边的草场上,上面的字写得很工整。那里的草很短,打高尔夫球很合适。附近是一个干涸的河床,拥有优美的曲线。工程师为了让河水能够迅速流出,新建了如同尺子那么直的河床。背后的山坡上有许多梯田,它们都被建造得弯弯曲曲,因为工程师认为这样能缓和水势。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曲,河水肯定被工程师们搞糊涂了。

农场的一切都象征着银行里的金钱。农场上,有许多新的油漆、钢铁和混凝土。谷仓上写着日期,以此纪念农场的创造者。屋顶上避雷针四处林立,风信鸡刚刚被涂刷得焕然一新,趾高气扬地站着。连猪都仿佛沾了某些光。

森林中的老橡树没有留下后代,没有树篱、矮树丛等徒劳的耕作痕迹。玉米田里有肥壮的小公牛,但大概没有鹌鹑。篱笆架立在狭长的草地边上。那些将田地犁到如此靠近铁丝的农夫肯定会说:“只有不浪费,才能没有短缺。”

在溪流下游的草地上,大水冲来的垃圾都被灌木丛拦住了,堆得高高的。溪岸已经被冲得破败不堪,一大块一大块地从伊利诺伊州脱落了,朝着大海流去。巨大的猪草丛成了一个分水岭,成为河水放弃载不动泥沙的标识。一些困惑跃上心头:到底什么是有利可图?这种眼前利益至上的状况将会持续多久?

高速公路穿过了玉米田、燕麦田和苜蓿田,就像一把拉直的卷尺朝着远方延伸。巴士快速地朝着远方前进,乘客们愉快地交谈着。都有什么话题呢?原来是棒球、税收、女婿、电影、汽车和葬礼。但没有人关注车窗外不断涌来的伊利诺伊州。伊利诺伊州没有起源,没有历史,没有浅滩和深渊,也没有潮起潮落。在他们看来,伊利诺伊州只是大海,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港口。

乱踢的红腿

每当我回想起最早的记忆,我总在想,人们口中的“成长”的过程,实际上是否是一种“倒退”呢?大人们口中最爱念叨的是,孩子们最缺乏的是生活经验,这种行为是否是在用生活的琐碎之事冲淡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对于野生动物最早的印象和追求,始终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地保留着。虽然半个世纪以来,我获得了许多专业性的野生动物的知识,但那些最初印象始终在我脑海中,既未淡化,也未强化。

和大多数野心勃勃的猎人一样,我在小时候也得到了一把单管猎枪,并被允许猎杀兔子。一个冬天的星期六,我准备前往我最喜欢去的捕兔子的地方时,注意到在覆盖着冰雪的湖上面有一个小“气洞”。在那边,风车正将温水缓缓地送到岸上。这个时候的鸭子早都躲到温暖的南方去了,但我依然做了平生第一个鸟类学假象:如果还有一只鸭子未曾离开,那么它肯定会拜访这里。我克制着兔子对我的吸引(这在当时并不容易),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等待着鸭的出现。

我在那里等了一个下午,每当有乌鸦从天空中飞过,或者风车又发出一次风湿病人似的呻吟,我都会觉得更加寒冷。终于,黄昏时分,一只孤独的绿嘴黑鸭从西边飞来;看到气洞后,它张稳翅膀,直接飞落下去。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开枪的;我只记得当看到它重重落在湖面上,腿部朝天胡乱踢着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那是我捕猎到的第一只鸭子!

父亲送我猎枪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允许我射击松鸡,但当它们停在树上的时候不行。他说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射击飞行中的猎物。

我的狗对于把松鸡赶到树上非常在行,但我接受的第一条道德戒律,就是要放弃那些停在树上的鸟儿,选择射击几乎无法击中的逃亡鸟儿。与被狗赶到树上的松鸡相比,魔鬼和他的七个王国的**实在算不了什么。

第二个松鸡狩猎季节即将结束,我却毫无斩获。一天,我从杨树丛经过,一只松鸡受到惊吓,呼啸着从我身边飞起,跌跌撞撞地逃向最近的柏树林。我下意识地开枪了,这成了所有猎人梦寐以求的一击。松鸡的羽毛散落着,伴随着金色的叶子一起从空中落下,它死了。

今天,我可以清晰地画出当时的场景,可以清晰地标出那里的每一丛红色御膳橘和每一棵紫苑。我想我对于这两种植物的喜爱,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无论如何,那是我击中的第一只松鸡啊!

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山顶

当我最初在亚利桑那州定居时,白山还是骑马人的世界。除了几条主要的道路,其他的道路都崎岖不平,不适合马车行驶。当时还没有汽车。而且此地范围太广阔,步行很不方便,甚至连牧羊人都需要骑马。排除汽车、马车和步行的人,这个名叫“山顶”的宽阔高原,成了骑马人独享的地域。牧羊人骑着马,牧牛人骑着马,林务官骑着马,猎人骑着马,甚至经常在边界出现的来历不明的人也骑着马,这些人构成了“山顶”活动的主体。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很难想象交通工具是如何将人的层次分开的。

朝北走两天路程,可以到达一个铁路城镇,那里的情况截然不同,有大量的旅行方式供你选择:穿着皮鞋步行、骑毛驴、骑牧羊人的马、乘坐轻便的四轮马车、乘坐货运马车、坐低等的火车硬座或者坐高等的火车卧铺等。每一种旅行方式几乎都对应着一个社会阶层,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独特的方言,独特的服饰,独特的饮食习惯,光顾不同的酒吧。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那么就是光临相同的杂货店,享受着亚利桑那州相同的空气和阳光。

如果你往南走,朝着白山进发,那么这些多种多样的旅行方式会一个个地被淘汰,最后,到达“山顶”高原,只有骑马者畅行无阻。

亨利·福特引起的革命,改变了旧日的面貌。而如今,飞机使得任何人都可以在天空中遨游。

在冬天,即便是骑马的人,也无法在“山顶”畅行。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山野,也覆盖了通往小峡谷的唯一路径。而五月时,每一个小峡谷里都轰隆隆流淌着带冰的急流。不过这为你登上山顶提供了可能——如果你敢骑着马在没过膝盖的泥泞中攀登半天。

每年春天,大家都会聚集在白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举行一场赛马比赛,看谁能够最先骑马登上孤寂的山顶。我们当中许多人都参加过,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要参加。据说,最先登上山顶的人会成为那一年的“风云人物”,身上散发出骑士光环。

山顶的春天与故事书中的描写相反,总是来得比较晚。虽然天气比较温暖,羊群已经在山顶活动,但总是有寒风不期而至。灰褐色的草原上,零星地点缀着冻得瑟瑟发抖的母羊和小羊,连快活的星鸦都缩起了身子。我很少见到比这更寒冷的场面。

夏天的天气变幻无常,就跟生活一样。即便是反应最迟钝的骑马者和他的马,也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在晴朗的早晨上山,你会有一种从马上跳下,在新鲜的草地和花朵上面打滚儿的冲动(如果你不拉紧缰绳,无法抑制自己的马可能就会这样做)。似乎每个生命都在歌唱、欢叫、拼命地成长。几个月以来饱受风霜肆虐的大松树和冷杉,威严地屹立着,接受阳光的沐浴。缨有松鼠虽然面无表情,但嗓音和尾巴却流露出激动,向你诉说着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从未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从未有过如此的孤独,可以让你奢侈地享受。

也许一个小时之后,阳光已经躲到了雷雨云的身后。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闪电和冰雹面前,刚才的美丽景色瞬间消散。阴沉的灰暗笼罩着天空,仿佛悬在天空中已经被点燃导索的炸弹。狂风吹着小圆石不停翻滚,吹得小树枝噼啪作响,你的马也变得暴躁起来。当你转过身子,想穿上雨衣,因此受惊的马会跳起来,呼呼地喘着粗气,因为恐惧而颤抖。仿佛你不是在穿雨衣,而是在揭开一张记载着上古灾祸的卷轴。每当听别人说他不害怕雷电,我就会想:他肯定没有骑马走在七月的白山之上。

雷电的爆炸声已经够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雷电击中山石,爆炸的石头碎片呼啸着四散飞去。更可怕的是,松树被雷电击中,变成四分五裂的木片。令我记忆深刻的是,曾经有一块长约十五英尺的木片,闪着光朝我飞来,深深地插入我脚边的泥土,嗡嗡作响,就像被掷入土中的刀叉。

山顶上是一片巨大的草场,骑马穿过需要走半天。但你绝对不要认为它的四周包围着松树,像圆形剧场那么简单。因为草地的边缘有许多河湾、岬角、半岛或公园,所以呈现出不规则的涡形、弯曲或锯齿形。没有人能够熟知这一切。所以每次你骑马上山,总会有新收获。之所以说是“新”,还因为,当你骑着马来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小河湾,周围的美丽会让你认为,如果有人来过这里,那么一定会为此地赋诗写歌,赞美一番。

假如在今天,人们肯定会被这种景色震惊,于是纷纷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名字。事实上,在山顶的每一个营地周围,坚韧的白杨树皮上总会有许多刻痕,包括名字、时间和牛的烙印等。无论什么时候,当你读到那些印记,就能读到“德州人”的历史和文化。当然,这里所说的文化和历史并非属于严格意义的人类学范畴,它们主要体现出一个前辈的国王生活。也许,当你读到那些名字时,会突然发现某人的儿子曾经在一次马的拍卖活动中击败你,或者某人的女儿曾经与你在宴会上共舞,等等。这棵树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的首字母,在这个简单的名字首字母旁边,标注的时间是九十年代,旁边没有牛的烙印,说明当时他作为一个流浪牛仔,第一次来到了这里。接下来树上刻的是他的名字的首字母和牛的烙印,十年后,他已经事业有成,成了一个有稳定收入的公民。他成功的原因不明,也许是靠着节俭、自然增值或是灵活的头脑。接下来刻着他女儿的名字,那是她的追求者们最近几年才刻上去的。他们不仅想获取女子的芳心,也想继承她父亲的财产。

如今,那个老人已经辞世。当他老了,只有他银行里的账目和牛羊的数目才能让他得到些许满足。但白杨树上的刻痕,表明在他年轻时,他也曾在春天感受白山的荣光。

白山的历史不仅记载在杨树皮上,也记载在地名中。“牛的故乡”这个名字虽然有一些戏谑和幽默,甚至伤感的成分在里面,但绝对不会过时。通常,这些地名都很耐人寻味,驱使着外来人的好奇心。一个个故事在众口相传中诞生了,这些故事连接起来,形成了当地的传说。

举例来说吧,有一片草原被叫作“骨场”,其实那里原本非常美丽。在盛开的风铃草下面,掩盖着许多半埋在地里的牛头骨和散乱的脊椎骨。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牧牛人赶着牛群从温暖的德克萨斯山谷过来,被白山的夏日所**,居然愚蠢地让牛群依靠山里的干草过冬。十一月,暴风雪笼罩了白山,牧牛人骑着马仓皇逃走了,而他的牛全部变成了尸骨。

再比如,一个地方叫作“坎贝尔蓝河”,指的是蓝河的上游地段。最开始时,一位牧牛人和新娘结伴而来。妻子很快厌倦了只有岩石和树的生活,希望得到一架钢琴。很快,一架“坎贝尔”就被顺利地送到了。整个村镇上,只有一头骡子拉得动这架钢琴,也只有一个包装商能将钢琴平稳地放在骡子背上,这简直是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事情。然而钢琴并没有挽留住新娘,她最终还是走了。当我知道这个故事时,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小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另一个地方叫作“菜豆沼泽”,是一片长满松树的沼泽草原。松树下有一座圆木小屋,任何过往的行人都能在此宿营。那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木屋的主人要尽量在屋里存放足够的面粉、猪油和豆子,以供过往的旅人食用。然而一个倒霉的游客遇到了暴风雪,不得不在那里待上一星期,可他在屋里只找到了豆子。这种失礼的行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于是大家将这里叫作“菜豆沼泽”。

最后则要提到“天堂牧场”。当你在地图上看到这个名字,也许会觉得太过平凡庸俗,以为那里也很平常。但当你骑着马,辛苦一番到达那里,你就会眼前一亮,发现那里原来和想象中完全不同。那里隐藏在一座高山的背面,和所有真正的天堂一样。一条生产鳟鱼的小溪唱着歌,欢快地在碧绿的草地上蜿蜒流淌。马只要在这里生活一个月,就会变得膘肥体壮,雨水落在它的背上都会聚成小水洼。当我第一次来到“天堂牧场”,不禁发出赞叹:“难道还有能比这更贴切动听的名字吗?”

尽管此后有过几次机会,但我再也没有去过白山。游客、道路、锯木厂、运载原木的铁路,它们为白山所做的,或者说它们对白山所做的,我都不想看到。我听到一些年轻人极力称赞白山,说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当我第一次骑马走过白山时,他们还没有出生。我认同他们的说法,可是心中却有一些保留。

像山那样思考

一个发自肺腑,低沉而尖利的号声在山谷之中回**,然后从山中滚落,遁隐在苍茫的夜色中。那些号声充满狂野,又透露出哀愁,似乎在反抗,蔑视世界上的一切不幸。

大山中的生命(有些生命可能已经消逝)都在仔细聆听着那声音。对于鹿而言,它提醒着近在咫尺的死亡;对于松树而言,它警告着半夜暴风雪将至;对于郊狼而言,它意味着有肉可吃的承诺;对于牧牛人来说,它预示着银行透支的危险;对于猎人而言,它展示出獠牙对子弹的挑战。然而,在这些显而易见的希望和恐惧之后,隐藏着更加深刻的意义,只有大山才能明白。大山已经度过了无数春秋,能够客观地聆听野狼的嚎叫声。

即便那些无法领略其中含义的事物,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在整个狼群出没的地区,都能感觉到它。正是它,让这里变得与众不同。无论是在夜晚谛听狼嚎的人,还是在白天看到狼行踪的人,都会觉得背上隐隐有一丝含义。即便没有看到或听到狼,很多细微之处依然表明狼的存在:一只驮满货物的马在半夜嘶鸣、石头发出刺耳的滚动声、一只小鹿没命似的逃窜以及冷杉下面诡异的阴影。只有初来乍到的新手才看不出狼的存在,或者无法觉察出狼的诡秘心机。

我对于这一点毫不怀疑,是从我亲眼看见一只狼死去开始的。那天,我们正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上聚餐,一条气势磅礴的河流在悬崖下面流淌。一个家伙胸部浸在水中,从激流中往前朝着岸边跋涉。我们开始以为它是一只鹿,等它上了岸,甩动着尾巴朝我们这边走来,我们才发现那是一只狼。六只已经长大了的小狼从树林里蹿出来,摇着尾巴嬉戏打闹,迎接那只狼。我们确信,我们看到了一群狼,在悬崖下的空地上打滚儿。

在那段时间里,没有人会错过猎杀狼的机会。转眼之间,子弹已经射入了狼群。可是我们太兴奋了,以至于无法瞄准;而且我们并不知道如何朝着陡峭的山下射击。来复枪的子弹打光了,只有老狼倒在了地上,还有一只小狼受了伤,瘸着腿逃进了山崩造成的岩石堆,人类无法从那里通过。

我们走到了那只老狼面前,它眼中的绿色凶光还微微闪现。正是在那时,我在狼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个只有狼和大山才知道的秘密。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动辄就有想扣动扳机的冲动。当时我认为,狼的减少会让鹿增多,这无疑是猎人们的梦想。然而看到老狼眼中那渐渐消失的绿色火焰后,我才感觉到,无论是狼还是大山,都不会认同我的那种想法。

自那以后,我看到各州都开展了剿灭狼群的行动,也看到了许多刚刚失去狼群的山的面貌。向阳的山坡上,到处都是鹿群踩出的小径,能吃的灌木、草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植物失去了细枝嫩芽,很快便衰弱、死亡了。那些能吃的树叶,只要可以够得到,都被鹿群吃掉了。看到这样的一座山,你会以为上帝得到了一把新剪刀,整天在山中修剪树木,忘却了其他事情。到了最后,鹿群的数量过于庞大,最终因为食物不足被饿死了。它们的骨头和干枯的鼠尾草一起变白、腐烂。

现在我想:就像鹿群生活在狼群的阴影中一样,山野生活在鹿群的阴影中;而且大山看起来比鹿群更加忧虑。一只公鹿被狼吃掉,两三年后就会有新的公鹿取而代之;可是一座大山被鹿群摧毁后,也许几十年都无法恢复原貌。

牛群面临着同样的状况。牧牛人为了牛的安全消灭了牧场周围的狼,却不知道自己无形中承担了狼群的工作:根据牧场的供应削减牛的数量。他并不懂得像大山一样思考。沙尘暴出现了,河流将我们的未来无情地冲进了大海。

我们都在极力追求安全、繁荣、舒适、长寿以及简单的生活。鹿用柔韧的双腿追求;牧牛人用毒药和陷阱追求;政治家用笔杆子追求;而大多数人则是用机器、选票和金钱追求。但无论采取何种形式,大家的目的都是一个:就是追求时代的和平。在这些方面取得一定的成功是好事,客观地说也是必要的。然而从长远来看,太多的安全反而会带来危险。居住在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曾经说过:“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也许他已经为我们暗示了狼嚎隐藏的意义。这个意义,大山早就明白了,可惜太多的人依然不明白。

艾斯卡迪拉山

生活在亚利桑那州,脚下是茫茫草原,头顶是悠悠蓝天,地平线上以艾斯卡迪拉山为界限。

骑马在山的北面驰骋,你的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抬头望去,眼前出现的总是艾斯卡迪拉山。

骑马在山的东面驰骋,你会穿越被茂密丛林包围的平顶山。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小世界,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发出独特的清香,蓝头松鸦在林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到处都是一派安逸的景象。然而当你来到山脊,立刻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艾斯卡迪拉山就在不远处屹立。

骑马在山的南面驰骋,映入眼帘的是蓝河复杂的峡谷,随处可见白尾鹿、野火鸡和野牛。当你举枪准备朝着一只鹿射击时,它却已经逃跑了,站在地平线上向你炫耀自己的胜利。当你低头注视着瞄准镜,不相信自己的失手时,蓝色的艾斯卡迪拉山又出现在了远方。

骑马在山的西面驰骋,你会进入阿帕奇国家森林的滚滚绿浪中。我们在森林中穿行,将这些树木变成木材堆,以四十为单位在本子上计算着。当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谷,觉得那些假想的木材堆和浑身的汗、皂荚的刺、蚊虫的叮咬以及吵闹的松鼠之间有一些不和谐的地方。然而爬上一个山脊,一阵冷风呼啸着从林海吹过,吹走了我们的疑惑。艾斯卡迪拉山在山脊的远端出现。

大山不仅成了我们工作和游玩的界限,也成了我们为晚饭做准备的界限。冬天的傍晚,我们常常埋伏在河边捕捉绿头鸭。鸭群很机警,在绯红的天空中盘旋几圈,最后消失在黑漆漆的艾斯卡迪拉山里。假如它们再次出现在河岸上,那么我们晚饭的烤锅里就会有一只肥嫩的雄鸭。假如它们不再出现,我们只好继续吃熏肉和豆子。

实际上,你无法在地平线上看到艾斯卡迪拉山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艾斯卡迪拉山顶。在那里,你无法看到山本身,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原因就在于大灰熊。

这位大脚老兄简直像一个靠抢劫发家的贵族——山大王,艾斯卡迪拉山就是它的管辖领地。每年春天,当温暖的春风吹融了积雪,灰熊结束了冬眠,从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岩洞里慢慢爬出来,顺着下山的路寻找食物,一头不幸的牛被它敲烂了脑袋。吃饱后,它又爬回了洞穴,靠着土拨鼠、蹄兔、浆果和树根悠闲地度过夏天。

我曾亲眼目睹了它杀死过的一头牛。牛的头骨和脖颈都变得粉碎,仿佛被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撞上了。

没有人再看到过那只熊,但是在悬崖下泥泞的土地上,你可以看到那些不可思议的脚印。看到这些足迹,连最顽固的牛仔也会承认熊的存在。无论他们去了什么地方,都会看到那座山,从而想到熊。当人们坐在篝火边闲谈,除了啤酒和舞会,熊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话题。大脚的灰熊每年只吃一头牛,而且基本上围绕着洞穴附近活动,但是整个地区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时,“进步”的风气刚开始蔓延到这个养牛区,它派出了众多不同的信使传递自己。

其中之一是那个最先驾驶汽车横穿美国大陆的人。牛仔们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和那些野马驯服者一样,心情活泼,喜欢虚张声势大声说话。

一位身穿黑色天鹅绒的女士来到了这里。虽然他们不太明白,但是依然聆听她用波士顿口音解说妇女投票权的意义,并且注视着她。

他们惊讶地看着通讯工程师在松树上安装电话线,然后立刻就能知道城里的消息。一个老人好奇地问,电话线能不能给他送来一片熏肉。

一年春天,“进步”派来了一位捕兽员。他是由政府出资雇佣的,身穿工作服,如同圣乔治一样寻找猎物。他询问这里是否有危险的动物需要猎杀,当地人们回答他:是的,有一只大熊。

捕兽员整理好行头,捆在骡子上,然后朝着艾斯卡迪拉山进发了。

一个月之后,他回来了,驴子驮着一张巨大的兽皮,步履蹒跚。镇上只有一个谷仓有足够的空间,供晾晒兽皮使用。为了猎熊,他想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陷阱、毒药等,但都不起作用。最后,他在那条只有熊才能通过的小路上,架设好一把自动猎枪,等待着熊的出现。熊走上了那条小路,把自己射死了。

那是六月发生的事情。那张熊皮很脏,而且有些破烂,没有多大的价值。没能让灰熊留下一张像样的生皮,作为对于它们族群的纪念,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它只剩下了一个头骨,被安放在国立博物馆,科学家们经常为了头骨的拉丁名字展开争辩。

当我们严肃思考了这些事情之后,一个疑问产生了:是谁为“进步”做了定义?

自从上帝创造了世界,岁月便一直侵蚀着玄武岩造就的艾斯卡迪拉山。它不断地消耗着,同时也在等待着、创造着。岁月在这座古老的山脉上刻下了三个印记:一个庄严的外表、一个较小的动植物群落和一只大熊。

杀死熊的捕兽员知道,艾斯卡迪拉山的牛群安全了。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推倒了一座从时间诞生起便开始建造的大厦的尖塔。

派遣捕兽员来的官员是一位生物学家,他精通进化建筑学,却不知道尖塔和牛是同等重要的。他缺乏预见性,没有预料到那里会变成旅游地,更没有想到游客们对于熊的盼望超过了对牛排的盼望。

那些投票支持拨款帮助牧地消灭熊的议员,是拓荒者的后代。他们为自己祖先的优秀品质喝彩,却又拼命地毁灭祖先们的劳动成果。

我们那些对捕杀熊持有默许态度的林务官,都知道当地一个牧场主曾经在犁地的时候,发现了一把刻有科罗拉多军队指挥官名字的匕首。我们严厉谴责西班牙侵略者,他们为了黄金和改变其他人的信仰而杀害了大批无辜的印第安人。可是我们却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也是侵略者,指挥了一场自以为是的屠杀活动。

艾斯卡迪拉山依然在地平线上威严耸立。但当你再看到它时,却不会再有关于熊的联想。它只是一座山,一座普通的山而已。

奇瓦瓦和索诺拉

瓜卡马亚

在黑暗时代,物理美学依然是属于自然科学的一个部分。甚至是研究弯曲虚空的科学家,也没能探寻到其中的奥秘。比如说,每个人都知道,秋天的北部森林就是土地、红枫树,还有一只松鸡。在传统的物理学意义上,松鸡仅仅代表一英亩土地质量或者能量的百万分之一。然而如果没有松鸡,所有的一切也便死去了,某种巨大的能量也随之消失了。

通常,我们会认为,那些损失只不过是我们在凭空想象罢了。有没有严肃的生态学家会赞同我们的观点?他们很清楚,曾经有过“生态之死”的说法,而且无法用科学术语表达那种意义。哲学家将这种无法衡量的本质变成为“灵魂”,与“现象”相对比。“现象”可以用科学术语来描述,即便是最遥远的星星的运行和旋转。

北部森林的“灵魂”是松鸡,山核桃树丛的“灵魂”是冠蓝鸦,沼泽地的“灵魂”是加拿大噪鸦,荆棘丛生的丘陵山地的“灵魂”是蓝头松鸦。这些事情并不能在鸟类学著作中找到记载。可是在我看来,它们对于科学来说是全新的,不管那些目光锐利的科学家,曾经对它们是多么熟视无睹。在马德雷山中,我发现了它的“灵魂”——厚嘴鹦哥。

人们对这种鸟感到新奇,这其实是因为很少有人光临过它们的藏身之所。如果到了那里,只有聋子和瞎子才无法知晓它们在山林生活中的地位。事实上,当你还没有吃完早饭的时候,这些鸟儿便飞离了悬崖上的鸟巢,叽叽喳喳地朝着太阳飞去,在天空中翩翩起舞。它们有时会排成鹤群那样的方阵,盘旋着,有时还会大声地争辩:正在从峡谷中冉冉升起的一天,是否比昨天更加晴朗辉煌?支持和反对的意见各占一半,讨论没有得出结果。之后,它们又变化成许多队伍,飞到高高的山顶上。那里已经为它们准备好了早餐:壳已经裂开的松果。这时,它们还没有发现你。

没过多久,你从山谷中爬出来。那些眼尖的鹦鹉在两三里外就发现了你。在它们看来,那条只有鹿、狮子、熊或者火鸡才能通行的小路上,一个奇怪的动物正在气喘吁吁地爬着。它们忘记了早餐的事情,纷纷拍着翅膀朝你飞来,并卷过来一阵大风。当它们在你头顶盘旋,你恨不得手中能有一本关于鹦鹉的词典。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都想问你是来做什么的。它们像在开一个鸟类公会,想要知道你把此地和别地做比较后,是否喜欢它们美丽的家乡、居民以及是否看好它们的未来等。答案也许是其中之一,也许两种都有吧。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你的心头:当宽敞的道路通进山中,这些热情而吵闹的鹦鹉们将会遇到持枪而来的访客,那时它们该怎么办呢?

很快,鹦鹉们就会发现你是一个笨嘴笨舌的家伙,对于热情的马雷山居然没有反应,连个口哨都没有。毕竟,森林中饱满的松果还是比被食用过的果壳多,所以还是赶紧吃完早饭吧,好好享用一番。这一次,它们可能落在悬崖底下的树上,这给了你偷偷观察它们的机会。你会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它们的颜色:它们穿着天鹅绒绿的制服,佩戴猩红色和黄色的肩章,头戴黑色的帽盔。它们吵吵闹闹的,在松树之间飞来飞去,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队形,而且每个队伍的成员数量都是偶数。只有一次,我发现了一支由五只鸟组成的队伍。

那些成双成对筑巢的鹦鹉,是否和在九月迎接我的鹦鹉一样喧闹呢?我不知道。不过到了九月份,如果能在山中看到鹦鹉,那些谜底自然而然就揭晓了。作为一个鸟类学者,我有责任准确地描述它们的叫声。初听上去,那种声音很像蓝头松鸦的叫声,但蓝头松鸦的叫声很柔和,如同笼罩着它们家乡峡谷的薄雾,还带有淡淡的乡愁。而这些被当地人称作“瓜卡马亚”的鹦鹉,叫声要洪亮得多,而且充满了热情。

有人对我说,春天时,一对对鹦鹉会飞到高大的枯树上,寻找废弃的啄木鸟巢穴,像隐士般暂时不问世事,专心在巢穴中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可是什么样的啄木鸟会啄出那么大的洞,供鹦鹉们容身?瓜卡马亚几乎和旅鸽一样大,那种小洞根本容不下它们。难道它们用自己的嘴开展了扩大木洞的工作?还是使用帝啄木鸟的巢穴呢?因为有人发现了帝啄木鸟的踪迹。我很乐意将解决这个问题的愉快工作,留给那些以后到这里拜访瓜卡马亚的鸟类学家。

绿泻湖

拜访野地,对于明智的人,绝对不会故地重游。因为百合花开得越盛,就越说明其中有人工培育的痕迹。故地重游不仅会糟蹋一次旅行,而且也会毁坏一个美好的记忆。只有在记忆中,野地之旅才能永远保持惊险和刺激。真是如此,自从一九二二年我和弟弟一起划船拜访科罗拉多三角洲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我们所能告诉大家的是,自从一五四〇年赫南多·德·阿拉康第一次踏上三角洲之后,这里渐渐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我们来到了据说他曾经停泊过的河口,在那里扎营,但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们没有见到一个人影,甚至连牛和斧头的印迹、残破的篱笆都没有看到。有一次,我们偶然发现了马车碾过的痕迹。是谁的马车?没人知道,但是他们的目的肯定是邪恶的。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废弃的锡罐,我们都觉得它非常珍贵,因此不肯让给对方。

我们帐篷顶上的树上,栖息着黑腹翎鹌鹑,每天清晨,它都会用叫声唤醒三角洲的黎明。太阳从马德雷山后面爬上来,将光辉洒在绵延一百多英里的美丽荒野上——一片被高低错落的山峰包围的巨大洼地。在地图上,三角洲被河流隔成了两部分。但当你身临其境时,有时会感觉不到河流的存在,有时又感觉河流无所不在。因为河流连缀着上百个绿色湖泊,连它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愉快地、悠然自得地流向海湾。于是它干脆在所有湖泊之间开始了旅行,我们沿着河,在所有的湖泊之间转上一圈。河流有时分流,有时汇合,蜿蜒曲折,九曲回环。它在美丽的小树林里穿梭,有时迷路了,也玩得非常高兴,我们似乎都被它的快乐感染了。对于河流的这种蜿蜒,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想要旅行,就应该选择一条不愿在大海中失去自由的河流结伴。

在我们乘着独木舟在那些绿色的湖泊中漫游之前,“他领我在安静的水边”这句话对我来说仅仅是《圣经》里的句子,如果大卫没有写下那么优美的赞美诗,我想我肯定无法抑制用创作赞美美好事物的冲动。湖水静静地躺在那里,呈现出深沉的祖母绿色,也许是绿色水藻的原因吧。牧豆树和柳树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绿墙,将河道与荆棘丛生的沙漠隔开了。在每个河流的转弯处,都有一只白鹭站在前方的水塘里,就像一座雕塑,在水中留下了白色的倒影。一群群鸬鹚伸着黑色的脑袋,在水面上飞来飞去,捕食越出水面的鲻鱼;几只反嘴鹬、半蹼白翅鹬和黄脚鹬单脚站在沙滩山,正在打盹儿;一些绿头鸭、赤颈鸭和野鸭受到了惊吓,慌慌张张地朝着天空飞去。它们飞走后,有序地排成了一支队伍,有时栖息休息,有时又飞往我们身后。假如有一大群白鹭停留在一棵绿色柳树上,远远望去,就像暴风雪提前在某地登陆。

这些种类繁多的水鸟和鱼并非仅仅为我们而生。我们经常能看到赤猞猁,它们趴在一根歪斜在水中的原木上,做好姿势准备捕捉随时可能出现的鲻鱼。浣熊成群结队地在水区游**,大口大口地吃着水甲虫。郊狼躲在岛上的土堆后面,偷偷地看着我们,准备找机会继续吃没有吃完的早餐。早餐主要是牧豆,偶尔也会吃一些瘸腿的鸟、鸭子或鹌鹑。每一处沙滩上,都能看到黑尾鹿的足迹。我们常常仔细查看这些足迹,希望可以根据它们找到三角洲凶暴的统治者——美洲虎。

我们从没有真切地看过它,甚至连它掉落的毛发都没有看见,但在荒野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没有任何动物敢于忘记它的存在,因为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有性命之忧。每一只鹿在准备穿过灌木丛,或停下来吃牧豆的时候,都会警惕地闻一下,看看是否有美洲虎在附近。野营的人围在篝火边,话题总是离不开美洲虎。在夜晚,狗只有在主人身边才能安然入睡。它们知道,百兽之王在黑夜中依然拥有统治地位,巨大的脚掌一下就能拍倒牛,锋利的牙齿可以轻松地咬断牛的脖子。

现在的三角洲,很可能变成了牧牛者的天堂,那些爱冒险的猎人也不再对这里有兴趣。这些绿色的湖区不再受到恐惧的侵袭,可是也与光荣渐行渐远。

当吉卜林闻到了阿姆利萨城晚餐时的烟味,他应该为此写一首诗,还从没有诗人为这些绿色大地的木柴唱赞歌。也许,诗人们都是靠着无烟煤生活吧。

在三角洲,人们只烧最芳香的燃料——牧豆树。这些树木曾经接受过上百次冰霜和洪水的考验,历经一千个太阳的烘烤,变得非常脆。它们粗糙的身躯默默地躺在营地旁,随时准备化作薄雾中的一缕蓝烟,为茶壶歌唱,为面包赞美,为锅中的鹌鹑肉奉献香味,为人和动物的脚送来温暖。如果你在荷兰烤锅下面放了一铲牧豆树木炭,那么睡觉之前千万不要坐在那里,否则余温会烫得你哇哇大叫,惊走了栖息在上方的鹌鹑。据说,牧豆树木炭有七条命呢。

我们曾在玉米地带用白橡木蒸煮食物,我们曾在北部森林烧松木烧水,我们曾在亚利桑那州用刺柏木烤鹿排。但当我们吃过用三角洲的牧豆树烤的一只肥嫩的雁后,才终于找到了最完美的燃料。

那些雁应该被赋予最美丽的棕色,因为我们整整用了一个星期才捕捉到它们。每天清晨,我们听到呱呱的雁叫,看着它们排成方阵,从加州湾飞到内陆。过不了多久,又看到它们心满意足地飞回来了,肚子撑得圆圆的。哪个绿色湖泊中的哪种美味最吸引它们呢?我们不断地跟着雁群方阵挪动营地,希望可以找到它们的栖息地,看看它们丰盛的餐桌。一天早上,大约八点钟,我们看到一队雁阵在天空中盘旋,然后排成一排,像枫叶掉落一般向下滑落。费了这么多工夫,我们终于知道了它们的宴会地点。

第二天早晨,大约和昨天的时间相同,我们在一处泥沼附近发现了雁群昨天留下的足迹,于是在附近藏了起来,等待雁群出现。我们从营地走了很远才来到这里,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实在难以忍受饥饿,于是掏出冰冷的烤鹌鹑。然而正当他准备把鹌鹑放入口中时,天空中传来了一阵呱呱声,我们一下停止了所有动作。弟弟呆呆地举着鹌鹑,和我一起看着雁群在空中盘旋。它们犹豫着,争吵了好久,最终朝下飞来。枪声响了,鹌鹑落在了地上,但是被击落的雁正在沙洲上垂死挣扎,它们即将成为我们的美餐。

越来越多的雁飞过来了,在沼泽地上栖息。猎狗躺在我们的旁边,浑身微微颤抖。我们躲在遮蔽物后面,安闲地吃着烤鹌鹑,听着雁群闲谈,偶尔也看看它们。大雁们正在吃一些小石子;一群雁吃饱后飞走了,另一群雁又飞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吃那些美味的小石子。所有绿泻湖旁边都有不计其数的小石子,它们却对这里情有独钟。为了吃到这些中意的石子,雁群不惜飞行四十英里,当然,这些石子也值得我们进行艰苦的长途跋涉。

在三角洲地区,有数不清的小型猎物,几乎猎不完。随便找一个营区,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猎杀到足够一天享用的鹌鹑。假如你在烹饪方面很讲究,那么至少需要一个有霜的夜晚,将鹌鹑挂在牧豆树上冷却,这会是鹌鹑从飞鸟变成烤肉的必要步骤。

所有的猎物都肥得不可思议。每一只鹿都积累了厚厚的油脂。如果它们允许,我可以将一小桶水倒在它背部的凹处。显然,它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这里为何如此富饶?想要找出答案并不难。在牧豆树和山芝麻上面,挂满了沉甸甸的豆荚。干涸的沼泽地上每年都会长出许多植物,它们的种子多得可以用杯子装。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豆类植物,如果从中间走过,你的口袋里就会塞满从壳里跳出的豆粒。

在我的印象中,有一块长着野南瓜的几英亩大小的沼泽地。鹿和浣熊咬碎了冰冻的瓜果,将种子扔在了地上。鹌鹑和旅鸽在这场宴会上空舞动翅膀,就像一些围绕着熟香蕉的果蝇。

我们不能吃鹿和旅鸽所吃的东西。但是它们在这片“流淌着奶和蜜”的野地上享受的显而易见的快乐,我们共同分享。它们的欢乐感染了我们,我们尽情地享受着大家共同拥有的富饶,感受着对方的幸福。而在已开拓的地区,我实在想不起在哪里拥有过这种气氛。

在三角洲露营,并不仅仅意味着吃喝玩乐,我们也遇到了一些问题,比如水。湖水中盐分太高,而周围的河水太过浑浊,无法下咽。所以每当更换营地时,我们都会挖井。不过在大多时候,井水是来自加州湾的咸水。我们四处找寻可以挖掘到甜水的地方。当我们不知道要不要喝新挖出的井水时,就会将猎狗拖到那里。如果它喝得很开心,那么就说明我们可以在此扎营,将独木船拉上岸,生火搭帐篷。然后我们坐下来,似乎与整个世界相融。荷兰烤锅里的鹌鹑嗞嗞作响,太阳收起光辉,藏到了圣培德罗·马帝尔山后面。吃过晚餐,收拾好餐具,我们讨论着一天的收获,伴随着夜晚的声音进入梦乡。

我们从来不会制订明天的计划。因为经验告诉我们,每天早餐出现,总会出现新奇的娱乐,让我们无法抗拒。我们就像河流,在毫无方向地肆意流淌。

在三角洲,想按照计划旅行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每当我们为了看得更远而爬上北美白杨,这种感觉就会更加明显。站在树上,我们可以看见遥远的地方,于是打消了延长行程的念头。特别是西方,我们几乎不敢看。一条白色斑纹悬浮在马德雷山山脚下,与海市蜃楼融为了一体。那是含盐度极高的大沙漠。一八二九年,亚历山大·帕第准备穿越三角洲前往加州,可是因为饥渴、劳累和蚊虫叮咬死在了大沙漠中。

有一次,我们决定沿着水路出发,从一个绿湖到达另一个。水鸟在那上面盘旋,我们知道那下面就是湖。如果从密密麻麻的箭木阔苞菊中间穿过去,两个湖相距三百码左右;箭木阔苞菊是一种高大的灌木,长得很像长矛,成群结队生活在一起。然而在激流面前,这些坚挺的长矛也弯曲了。它们像凶猛的马其顿步兵方阵,挡住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我们只好小心地撤退,不断说服自己还是原先的湖更好。

箭木阔苞菊如同一个方阵迷宫,如果被困在其中,那才是真正的危险,然而并没有人提及这回事。别人曾经警告过的那些危险,我们却未曾遇到。有人告诉我们,当我们将独木舟推到岸边时,可能会遭遇突如其来的死亡危险。他们说,比独木舟更大更坚固的船,都可能瞬间被潮涌吞没。潮涌,就是潮水涌上河流形成的一道水墙。我们谨慎地考虑应对潮涌的方案,连做梦都梦到它。在梦里,我们看到海豚骑在潮涌顶端,海鸥在空中为潮涌护航。达到河口时,我们将独木舟挂在了树上,在那里等了两天。潮涌没有来,我们反而有些失望。

三角洲地区没有具体的地名,我们必须一路为它们命名。我们在一个湖旁发现了珍珠,所以把那里命名为瑞力多。我们躺在草地上,沐浴着十一月的阳光,悠闲地看着一只美洲鹫在天空中翱翔。忽然,在天边出现了一些白点在旋转,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圈,时隐时现。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它们的叫声,知道那是鹤。它们发现了三角洲,并且认为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那时,我的鸟类知识都是自学而来的。虽然它们是沙丘鹤,但看到它们是那么雪白,我更喜欢把它们当成是美洲鹤。不过,是什么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在和最狂野的鸟类分享这片野地。我们在远离尘世的地方,找到了共同的家,仿佛一同回到了更新世。我们多想发出叫声,同它们的鸣叫相呼应。时至今日,我依然看到它们在天空中盘旋。

这些事情过去很久了。有人跟我说那些绿泻湖盛产甜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些甜瓜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人们总是在不经意间摧毁自己喜爱的事物,作为拓荒者,我们毁掉了自己喜欢的野地。有人说,我们这么做是迫不得已。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庆幸年轻时曾经去过野地。假如地图上不再有空白,那么即便有再多的自由,又能怎么样呢?

加弗兰之歌

河流之歌一般是指河水拍打岩石、冲刷树根、拍击河滩时发出的曲调。

加弗兰河就有一首属于自己的歌。那种声音生动悦耳,歌唱着跳舞的涟漪,还有那些藏在树根下面的虹鳟鱼。这种音乐也很有用处,淙淙的河水声在山谷中回响,掩盖了人或马的脚步声,从山上下来饮水的鹿和火鸡什么都听不到。当你从转弯处绕出,如果眼睛尖利些,或许就能射中某只猎物,而不必辛辛苦苦地爬上高台。

河流之歌传遍了大山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只耳朵都能听到。但大山中还有其他的音乐,并非每只耳朵都能听到。即便只是要听到其中的几个音符,你也得在这里住很长时间才行,而且还要听懂大山和河流的语言。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当篝火渐渐熄灭,北斗七星爬上悬崖,你坐在地上,仔细聆听是否有狼嚎,用心地回想自己见过的事物,并且试着了解它们。然后,你就能听到那种音乐——一种巨大、跳动的生命的声音。它的乐谱刻在山崖之上,它的音符是山中生命的生或死,它的节奏可能稍瞬即逝,也可能持续几个世纪。

每一条河流都在唱着自己的生命之歌。但是在大多数的河流里,那支歌曲因为太多不和谐音符的出现而毁坏了。过度放牧让植物惨遭灭顶之灾,继而殃及土壤;来复枪、陷阱和毒药进入草原、森林,大范围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几乎灭绝;错综复杂的道路伸进了森林和公园,游客出现了。公园设立的初衷是想让人们听到音乐,然而当大家做好准备聆听时,却只能听到噪音了。

以前的人能够居住在河边,与河流和谐相处,不破坏那首生命之歌。加弗兰河河边,肯定有成千上万的人居住过,因为他们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随便登上一座横跨山谷的吊桥,你都会发现待在岩石阶梯或拦水坝上,每一层顶端与上一层底部相平。每个水坝的后面都有一小块耕地或菜园,利用雨水进行灌溉。在山脊的顶部,还有一座瞭望塔的根残留。也许农夫曾经站在那里,守卫着他那小小的土地。他曾经从河里取水,而且家中没有什么牲畜。他在地里种植何种作物?这是多久前的事情?也许只有那些生活了几百年的松树、橡树和刺柏会知道一些答案,显然,在它们在此地生根发芽之前,农夫便已经在这里定居了。

鹿喜欢躺在这些小阶梯上,因为这里很平坦,有着舒适的橡树叶铺垫,还有灌木做屏障。假如敌人出现在水坝,鹿马上就会闻风而逃。

一阵风呼呼吹过。趁着风声,我悄悄地接近一只在水坝上睡觉的鹿。它躺在一棵大橡树的阴影中,橡树根牢牢地嵌入石坝。鹿的旁边长着龙舌兰和金黄色垂穗草,在它们的映衬下,鹿格外明显。整个景色非常有平衡感,如同摆放得当的餐桌饰品那样舒适。我的箭射偏了。鹿逃掉了,箭却将古老印第安人放置的岩石击碎了。鹿跳着逃跑,还挥动着白色的尾巴,仿佛在和我“告别”。我忽然觉得我和它变成了寓言里的演员。虽然历经岁月流逝,但这种追逐却不断上演,并且还将继续着!没有射中它,我也并没有感到失落。因为当我现在的菜园中有一棵橡树生根发芽,逐渐长粗时,我也希望会有一只鹿在它下面休息。我也希望有猎人悄悄靠近,却没有射中它。然后他心中可能会想:菜园中的这道墙,究竟是谁建造的呢?

总有一天,我的鹿将会被猎人击中,光滑的肋部被子弹射穿。一只蠢笨的小公牛会占用它在橡树下舒适的睡床,并且贪恋地咀嚼附近的垂穗草,直到那些金黄被杂草代替。然后,洪水会肆虐,摧毁古老的水坝,将碎石块冲到下游的路边。卡车将从古老的小路上扬长而去,留下滚滚烟尘,而昨天我还在那条小路上看到狼的足迹。

在那些目光短浅的人看来,加弗兰河地区是一块坚硬而且石块众多的地区,到处都是贫瘠的悬崖峭壁。这里的树木长着太多的树瘤,作为木材的利用价值不大。这里的山脊很陡,不适合放牧。但是那些古老的拓荒者眼光锐利,看出这是一块“流淌着奶与蜜”的神奇土地。这些橡树和刺柏虽然长得歪歪斜斜,可是每年都挂满了丰硕的果实,让野生动物们饱餐。鹿、火鸡、野猪,还有上文提到的那只小公牛,吃下果实,长出了肥美的肉。金黄色的草随风轻摆,露出了底部的球茎和球根,还有一些野马铃薯。割开一只胖嘟嘟的小鸡的嗉囊,你会觉得仿佛在参观一个地下食物的标本室。这些食物,都来自那个你眼中的贫瘠之地。

在所有地区,都有一种丰富的人类食物,象征当地物产的丰盛。在加弗兰河地区,这种象征就是杀一头吃果实长肥的公鹿,而且时间要在十一月与一月之间。鹿被杀死后,挂在树上,经过七个夜晚的霜冻和七天太阳的曝晒,从鹿腰部的油脂团里切下半冻结的肉块,将肉块切成肉片,在上面抹上油盐等调料,将肉片放入荷兰烤锅。烤锅下面的栎木炭燃烧着,锅中的油热得冒白烟。当肉片变成棕色,将它们取出。之后,将一些面粉放入油中,倒进一些牛奶和冰水。最后,将肉片放在热气腾腾的发酵面包上,在上面浇上浓浓的汤汁。

这种做法极具象征意义。公鹿躺在生它养它的山上,金黄色的浓汁就是照耀在它生命中的灿烂阳光。

食物是连接加弗兰河之歌的音符。在这里,我所说的不仅是动物的食物,也指橡树的食物。橡树成了公鹿的食物,公鹿成了美洲狮的食物,美洲狮死在了橡树下,化作了肥料被橡树吸收,回到了橡树果实中。这个循环仅仅是那些从橡树开始,最终回归橡树的循环中的一个。橡树也为鸦提供了食物,鸦成了苍鹰的食物;橡树也喂养了熊,熊给你提供了肥美的肉汁;橡树也喂养了鹌鹑,它教会你许多植物学知识;橡树也喂养了许多火鸡,它们曾几次从你枪下逃脱。而这些循环想要做的,就是帮助加弗兰河在广阔的马德雷山中造就一些好土壤,长出另一棵橡树。

有一些人的任务就是研究植物、动物和土壤的结构,这三者就像一个巨大的乐器,而研究它的人被称为教授。诸多教授各自挑选了一样乐器,穷一生之力拆分它、研究它。这个拆分的过程就叫研究,进行研究的地方叫作大学。每一个教授都会拨动自己的乐器,但绝不会拨动别人的乐器。即便他在倾听音乐,也绝不会承认这件事情。教授都被一种僵化的体制局限住了,体制认为,研究乐器构造是属于科学的范畴,而探索和声则是诗人的专长。

教授服务于科学,而科学而服务于进步。科学为进步做了巨大贡献,于是急着拓展到所有落后的地区,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复杂的乐器被破坏了,再也无法演奏优美的乐曲。但对于教授来说,只要能在乐器毁灭之前为它们分类,别的他们才不管呢。

科学除了为这个世界带来物质财富,也带来了道德财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提倡科学观点。这意味着,事实之外的所有事物都应当受到怀疑,被砍除,任凭砍掉的碎片凋落。一番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