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沙郡年记(1 / 1)

每年,仲冬过后,

暴风雪就会逐渐停息。

仿佛在一夜之间,

那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便在大地响起了,

那是积雪在悄悄地融化!

积雪融化的滴水声,

仿佛铜铃,清脆悦耳。

睡梦中的动物听见了滴水声,美梦更香甜了;

冬眠的动物听见了滴水声,也在蠢蠢欲动了。

一月

冰雪消融

每年,仲冬过后,暴风雪就会逐渐停息。仿佛在一夜之间,那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便在大地响起了,那是积雪在悄悄地融化!积雪融化的滴水声,仿佛铜铃,清脆悦耳。睡梦中的动物听见了滴水声,美梦更香甜了;冬眠的动物听见了滴水声,也在蠢蠢欲动了。缩在深洞里冬眠的臭鼬,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拖着肥大的肚子,迫不及待地跑到湿润的大地上,欢快地到处走动。臭鼬的足迹,应是大自然四季循环的一个标志,是一年里可记载的最早发生的事件之一。

臭鼬的踪迹,似乎在说明着它对周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与其他季节相比,它如今的行为简直就是反常。臭鼬几乎笔直地穿过田野,好像在寻找它做梦都想要的东西而忘乎所以了。它在找什么呢?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臭鼬后面,想看看它是何心态,到底想做什么。

每年,从一月到六月,大自然呈几何级数般奉献自己的热情,供人们游玩和娱乐。而一月呢,我们可以追踪一只臭鼬,寻找山雀的脚环,观察鹿吃嫩叶,看看臭鼬挖了哪些巨稻鼠的窝,顺便看一看有没有其他有趣的事情发生。一月的大自然,很纯洁,很宁静。在这种宁静的环境里,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既可以看看谁在做什么,也能静下心思考其中的奥秘。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田鼠,只见它嗖的一下,飞快地从我的脚下窜了过去。我在纳闷:它怎么敢在大白天跑出来?它的眼睛里似乎透着许多苦恼与不安。在不远处,我看到了田鼠的家,那是积雪下的一堆乱草!雪的融化使田鼠的家破败不堪,怪不得它那么苦恼呢!

田鼠天生就是个头脑清醒的家伙。在冬天来临之前,它就知道把茂密的草儿储存起来,以备后用。它甚至知道雪有利于它们更好地建造地道,从而轻松地运输干草。对田鼠来说,雪简直就是它的保护神,使它免于匮乏和恐惧。

这时,一只形似老鹰的大鸟在草原上空飞旋,它的名字叫作毛脚。只见它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又像翠鸟那样在低空飞绕。突然,毛脚像一颗降落的炸弹一样,头部朝下,迅速地朝地面冲来,一直冲到一片沼泽地上。我没有看见它再次飞起来,心想,它一定是捕猎到了刚才的那只田鼠,我似乎听见了毛脚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哎,可怜的小田鼠,谁叫你不警惕一些,为什么不等到晚上再出来活动呢!

毛脚不知道草儿为什么会从大地里生长出来,但它非常清楚,只要积雪一融化,它就能一眼看到草原上的田鼠。毛脚最最期待的,就是积雪慢慢地消失,只有那样,它才不会被饿死。

我继续追踪臭鼬的脚印,一直追到一片树林里。林间的积雪坚硬牢固,肯定是被野兔子踩的。因为,在坚硬的积雪上,还残留着野兔们粉红色的尿液呢!树林里有几棵刚刚长大的栎树苗。这些栎树苗太可怜了,因为它们鲜嫩的树皮已经被野兔子啃得所剩无几了。积雪上还散落着很多兔毛,看来雄野兔们为了争夺漂亮的雌野兔,曾经在这里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走了没多久,我又看见积雪上有血迹,血迹周围有猫头鹰划下的弧线。看来野兔和田鼠一样,只顾感受春天的气息,却放松了警惕,竟忘了周围随时都会存在危险!这次好了,猫头鹰对它发出了警告:脑子里不能只想着春天来了,还要时刻保持警惕!

臭鼬一直往前跑,留下长长的足迹。很明显,它并不是饿了,因为它根本没去吃路上的食物。臭鼬也不迷恋周围的景色,它完全不理会其他动物们的嬉笑打闹,只知道拼命往前跑。到底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力,竟然使臭鼬离开温暖的巢穴,跑这么远的路去找它?臭鼬拖着肥胖的身体,难道是在寻找积雪融化后的浪漫吗?最后,臭鼬的脚印在一堆浮木中间消失了。从浮木中传来清脆的滴水声,不正是积雪融化的声音吗?莫非臭鼬是在寻找这个美妙的声音吗?我转过身去,踏上回家的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二月

好栎木

如果你不曾在农场待过,那么你可能会犯两种常识性错误:其一,你会认为早餐的食物来自杂货店;其二,你以为只要有暖气炉就会有暖气。

为了不至于犯第一种可笑的错误,你有必要亲自开辟一个菜园,栽种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而且,你的菜园最好周围没有百货店,免得百货店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你没有种菜的动力。

至于避免犯第二种错误,你最好再劈好一大堆栎木柴,然后放在壁炉旁边,如果你屋里没有暖气炉会更好。二月,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时不时会有大风雪。屋外的树木随风摇摆,大风和暴雪把气温降到了最低。这时候,你可以躲在屋子里,让燃烧的栎木温暖你冰凉的双脚。把已经劈好的木柴堆积在屋里,此时你的内心自然就会明白暖气来自哪里,并会非常感激它们:幸亏有这些好栎木,才为我带来温暖的冬天!你的这份感激之情,是那些身处大城市、围在暖气炉旁度周末的人们无法感受到的,因为他们身边没有好栎木,只有毫无生气的暖气炉。

正在壁炉里烧得通红的这块栎木,原本生长在一条曲折的移民古道的斜坡上。砍倒这棵栎树时,我简单做了一个测量:树干直径三十英寸[10],切面上有八十个圆圈,我知道,那是八十个年轮。根据推测,这棵栎树最初破土而出应在南北战争结束时,即一八六五年,那年它刚好长出了第一个年轮。根据我对栎树成长过程的了解,当这棵栎树还是幼小的树苗时,经常会遭到野兔的破坏。每年的冬天,野兔们会把栎树苗的鲜嫩外皮都吃掉,栎树苗只能熬到第二年的夏天重新发芽。如果在某段时期,栎树苗健康快乐地长高了,那肯定是因为野兔的数量大大减少了或者是没被野兔发现。总有一天,研究栎树的植物学家会画出这棵栎树的生长曲线图。曲线图的凸起部分表示栎树的快速生长,这得益于兔子每十年一次的大衰减;而曲线图的凹陷部分表示野兔们的数量很多,影响了栎树的生长。

所以,在六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在这棵栎树刚刚开始生长的时候,也许刚好赶上兔子的数量正在衰减。而长成了这棵栎树的种子,应该是在五十年代便掉在地上的。那时,有篷的马车时常在道路上经过,朝着大西北行进,把道路碾得寸草不生。没有了茂密的杂草,这粒幸运的种子尽情地享受阳光,舒畅地伸展最初的叶子。要知道,在一千粒栎树种子中,只有一粒能够长到和野兔抗衡的高度,其他都是在一出生,就被草原茫茫的杂草淹没了。

一想到这棵栎树没有遭遇厄运,反而活了八十年,吸收了八十年六月的阳光,我的心里就感到非常欣慰。如今,我用斧头和锯条从八十岁的栎树身上索取栎木柴,栎木柴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好像要把八十年的阳光全部释放出来一样,温暖了我的小屋,更温暖了我的心灵。在每一次大风雪中,当人们看见我家的烟囱里飘出一缕缕轻烟时,就会知道,八十年的阳光没有白白浪费掉。

我的小狗非常有意思,虽然它不明白暖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它对冷暖的感知却特别灵敏。当壁炉把整个小屋变得非常暖和时,它会觉得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当我在寒冷的深夜起床生火时,它也会忙不迭地凑到跟前,以至于我的火柴必须从它的腿部中间穿过,才能点燃栎木柴。也许,这就是一种“愚公移山”的信念吧。

这棵伟大的栎树之所以不能再吸收阳光,是因为一道闪电。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屋外的电闪雷鸣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了,我知道雷电就在我们附近,幸好没击中我们。没多久,我们又进入了梦乡。人们在遇到某些事情时,总是以自己为中心,觉得只要自己安全,其他事物就会安全,尤其是遇到闪电这种事情。

风雨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当人们在沙丘上散步时,当田野里的金光菊及瓣蕊豆为姗姗来迟的雨水欢歌时,八十岁的老栎树却已变得破烂不堪。栎树的叶子枯萎了,树皮撕裂了,树干上也出现了很大的伤痕,足足有一尺宽,还没来得及被强烈的阳光晒黄。我安慰自己说,闪电为我们带来了丰富的栎木柴。

然而,我们依然为失去老栎树而伤心、惋惜。幸运的是,老栎树有无数的子孙们正在长大,它们健壮地挺立在沙地上,正在努力地生产木材。

老栎树的灵魂走远了,它的躯体在阳光下整整待了一年。然后,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人们用锋利的锯条锯开了老栎树如同堡垒一样的树干底部。木屑在锯条周围飞舞着,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在我们心里,锯屑不单单是木屑,它们更是历史的见证,当我们的锯条在老栎树身上来来回回时,当我们的锯条穿梭于一个个年轮时,也目睹了这些同心圆们铸就的历史。

年轮泄漏的历史

锋利的锯条切入老栎树的身体里,刚来回拉扯了十二下,就触摸到了我们刚来农场的那几年。那段时间,我们懂得了珍惜爱护这个农场!锯条继续往里切,接着就来到了农场前主人在的那几年。那个人私自在农场酿酒,对农场表现出极度厌恶,甚至还烧掉农场里的房屋,糟蹋农场的庄稼,拖欠政府的税款。最后,他把搞得破败不堪的农场扔给了政府,自己扬长而去。在经济大萧条时,他成了没有土地的流浪者之一。老栎树并不介意这些,仍然为他生产并储存木材;那些年的锯屑,也和我们在的这几年一样芬芳和健康,并略带粉红的色彩。不管农场的主人是谁,老栎树都会一视同仁。

当经历了一九三六年、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三〇年的旱灾之后,那个私自酿酒的人终于无法再在农场待下去了。想象一下,那个时候,为了酿酒,栎木和泥炭被当作燃料,大量的黑烟从蒸馏室冒了出来,一定使太阳蒙上了一层黑纱,黯然无光。没多久,主张保护自然资源的政府机构行动起来了,各种保护措施在这片土地上施行。老栎树依然平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它的锯屑没有呈现丝毫变化。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锯条又伸到了巴比特(Babbitt)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这段时期,一切事物像泡沫一样,急剧地膨胀,直到一九二九年的股市崩盘为止。也许老栎树也听见了崩盘的声音,但是在年轮上,人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在这段时期,政府曾多次倡议保护树木,比如,一九二七年制定了国家森林及森林伐木法,一九二四年在密西西比河边的低洼处设立保护区,一九二一年通过一项新的森林政策,等等。在这段时期,老栎树也许并不知道,本州的最后一只貂在一九二五年死掉了,而就在一九二三年,椋鸟第一次来到这里安家。

一九二二年,冰雹灾害摧毁了农场附近所有的榆树,而我们的老栎树却丝毫没有受伤。是啊,对于一棵健硕的好栎树来说,就算有一吨左右的冰雹,它也毫不畏惧!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锯条来到了二十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人们主要忙于一件事情,那就是排水。他们开着机器,把威斯康星州中部沼泽地里的水都排干了,想开辟大块农田。可他们的运气太差了,沼泽地不仅没有变成农田,反而变成了一块块废墟。我们农场周围的沼泽地总算逃过了这一劫,当然不是出于工程师的本意,而是因为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的大水把这块沼泽地淹没了。面对像魔鬼一样的洪水,人们不得不放弃它,也许,这是河水的一种自我保护吧。但是,栎树没有受到大水的侵害,依然健康快乐地生长,即便一九一五年,州森林被最高法院废除后,栎树也照常生产木材。自以为是的州长菲利浦说:“州立林业保护措施不符合商业计划。”(也许他并没有想过,一个好的事物,进一步说好的商业,不应只停留在书面定义上。他可能不曾料到,当法律文书上给定一个所谓的有利定义时,无情的大火却给出了另一种定义。也许作为州长,在这些问题上,本不该有所困惑。)

在这十年里,没有了国家的保护,树林开始迅速减少,而动物的种类和数量却日益繁多起来,因为国家又开始转向保护动物了!一九一六年,雉这种动物令人吃惊地适应了瓦克夏郡的环境,存活了下来;一九一五年,国家出台法令,开始禁止人们在春季狩猎;一九一三年,国家建立了一座猎场;一九一二年,《雄鹿法令》的出台保护了雌鹿;一九一一年,各个州开始设立保护区。后来,“保护区”逐渐变成了一个非常神圣的词汇,但栎树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没放在心上。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锯条这一次伸向的是一九一〇年。就在这一年,一位非常伟大的大学校长出版了一本书,是关于自然资源保护的;同样是在这一年,一次严重的叶蜂流行病摧毁了好几百万棵美加落叶松;还有,一次大旱灾害渴死了一大片松树林;此外,一辆大型的挖泥机器把霍利康沼泽里的水全部抽干了……

锯条继续往里走,来到了一九〇九年。在这个时间,胡瓜鱼第一次在五大湖里出现。这一年的夏天,下了好多好多的雨,潮湿的天气使人们不用担心森林大火了,于是州议会缩减了森林防火经费。

锯条进入了一九〇八年。这一年的天气异常干燥,疏于防范的森林常常燃起熊熊烈火。在这一年,还发生了另一件不幸的事情,那就是威斯康星州最后一只美洲狮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到了一九〇七年,在这个年轮上,据说一只四处流浪的猞猁为了寻找生存栖所,不小心闯进一家农场,从而不幸地丢掉了性命。

锯条伸到一九〇六年。第一位州政府任命的林务官正式走马上任;然而,就在这一年,一场大火烧毁了一万七千英亩的树林。到了一九〇五年时,好大一群苍鹰飞到了这里,吃掉了许多本地松鸡。锯条又切入到一九〇三年和一九〇二年,那两年出现了异常寒冷的冬天。锯条继续往里切,一直来到了一九〇一年。据有关记载,这一年发生了历史上最严重的干旱(全年的降水量只有四百三十毫米)。在一九〇〇年,人们举行了百年大庆,寄托希望,祈祷幸福。而老栎树,既感受不到灾害带来的痛苦,也体会不到百年大庆的快乐,它同往常一样,只顾着增长年轮。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我们的锯条来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时期的人们抛下老祖宗为他们留下的土地,快乐地、义无反顾地涌向城市。时间切到了一八九九年,最后一只旅鸽在巴卡克附近被人类无情的子弹射穿了。锯条又切到了一八九八年,一个无比干燥的秋天,紧接着一个无雪的冬天出现了!大地又冷又干,就连地面七尺下的泥土也被冻结,可怜那些苹果树们都被冻死了。

一八九七年,又是一个干旱的年份,在这一年,政府成立了林业委员会。对于草原榛鸡来说,一八八六年是一个不幸的年份,仅仅在史本那村,就有两万五千只草原榛鸡被船运到交易市场。一八九五年,森林大火再次肆虐。一八九四年,还是一个干旱的年份。一八九三年,又称“蓝鸲风暴”年,本来是阳光明媚的三月,却突然来了一场大风雪,把早早就迁徙过来的蓝鸲几乎全部冻死。一八九二年,又一个森林大火年。一八九一年,松鸡的数量呈规律性减少的一年。锯条终于来到了一八九〇年,这一年,人们发明了“巴卡克牛奶试验器”,这种试验器的出现使威斯康星州成了奶酪农场,以至半个世纪后该州州长还以此为荣,即便是巴卡克教授本人也不会想到他的发明竟能如此成功地造福后代。

同样是在一八九〇年,我们的老栎树亲眼看着一排排的松木筏顺着威斯康星河驶向下游农场,为草原酪州的奶牛们营建了一个个红色的谷仓。我想,就像老栎树为我们带来取暖的好栎木一样,松木筏也为奶牛们提供了抗击风雪的谷物。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条切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八八九年,是一个干旱年,人们在这一年把植树节确定为正式节日。在一八八七年,第一位渔猎法执法官员被政府任命。一八八六年,农业大学第一次教农民学习文化知识。一八八五年的冬天非常特殊,不仅漫长,而且非常寒冷,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冬天。一八八三年,亨利院长在调查报告中写着,在该年的春天,麦迪逊的春花比往常足足晚了十三天绽放。一八八二年和一八八一年之间的冬天,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在寒冷的天气里,曼多塔湖晚了一个月才解冻。

也是在一八八一年,威斯康星州农业学会的人为一个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原来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全国各地纷纷出现了黑栎次生林!其实,我们眼前的老栎树就是其中的一棵。为什么会出现黑栎次生林呢?有一位辩论者是这样辩解的:“黑栎次生林的出现,是飞往南方的鸽子吐出的栎实所导致的。”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锯条继续往里切,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这十年,对威斯康星州的人们来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狂欢节,因为农场里的小麦每年都会获得大丰收。但是,在这十年里的最后一年,也就是一八七九年,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农场里疯狂地长出了杂草和害虫,土地失去了往日的肥沃,小麦变得奄奄一息。人们终于明白了,他们不应该进行小麦种植大赛,耗尽土地里所有的营养,最终害了小麦的生长。小麦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杂草呢?小麦需要的是肥沃的土地,而曾经生活在原始草原的杂草,不管土地多么贫瘠,都会疯狂地生长!这让我想起我现在居住的农场,我怀疑这棵栎树北面贫瘠的沙地,应该也是过度种植小麦的结果吧。

还是在一八七九年,威斯康星的河流里开始出现鲤鱼。此外,偃麦草第一次从欧洲旅行到了这里。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六只草原榛鸡站在教堂的屋顶上,怡然自得地望着城市的发展。十一月八日,麦迪逊市场上挤满了可怜的鸭子,人们只需花一毛钱就能买到一只。

在一八七八年,一个来自梭克急滩的猎人,在总结了多年的捕鹿经验后说,将来捕鹿的猎人比鹿本身的数量还要多。

一八七七年九月十日,一对兄弟拿着猎枪在慕思克勾湖打猎。他们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打死了二百一十只蓝翅鸭。

根据相关记载,一八七六年是最潮湿的一年。在这一年,全年的降雨量足足有一千二百七十毫米。也许是大雨淹没了草原,才使得无处藏身的草原榛鸡大大减少。

一八七五年,在东部的约克草原上,四个猎人联手杀死了一百五十三只草原榛鸡。还是在这一年,美国渔业委员会开始在魔鬼湖中放养鲑鱼,这个魔鬼湖就在老栎树南边十里外的地方。

工厂制造的第一批带刺的铁丝在一八七四年开始使用,被用来钉在各种树木上。我希望锯条在老栎树身上来回拉动的时候,千万不要碰到这种带刺的铁丝。

一八七三年,一家芝加哥公司在农场收购了两万五千只草原榛鸡,然后把它们运到交易市场上进行销售。人们只需花掉三点二五美元,就可以买到一打的草原榛鸡。据统计,芝加哥的商人一共买了六十万只草原榛鸡。

就在老栎树西南面两个郡,最后一只生活在威斯康星的野生火鸡,在一八七二年不幸被杀死。

也就是拓荒者从种小麦大赛到最终结束种小麦的那十年,旅鸽也遭到了灭顶之灾。据相关部门统计,在一八七一年,大概有一亿三千六百万只旅鸽在老栎树西北方向五十英里[11]处安家。其中的几只,曾经就在老栎树的枝干上安家,因为老栎树当年还是一棵枝繁叶茂有二十英尺[12]高的大树呢!但是,这应该是旅鸽们最后一次在这一带安家,因为很快就发生了不幸。一群群捕猎旅鸽的猎人用猎枪、网子、棍棒以及砖头捕捉旅鸽,然后把旅鸽塞进火车里,很快火车就被塞满了。这些旅鸽最后被人做成鸽肉馅饼,在南方和东方的各大城市里热卖。那是旅鸽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来威斯康星安家,当然,在其他的州也是最后一次。

也是在一八七一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把好几个县城的树木和土壤都烧焦了。据说,引起这场大火的竟然是一头愤怒的奶牛!

在一八七〇年,田鼠像进行帝国扩张一样开始大肆破坏,它们啃光了许多年轻果园里的果树皮,导致大批果树死去。不过,

我们的老栎树却安然无恙,相对老栎木已经长得很厚很硬的树皮来说,田鼠的锋利牙齿不再锋利!

还是在一八七〇年,一个猎人在当年的《美国运动家》杂志上夸耀自己的狩猎成果:在芝加哥附近,他仅仅在一个季节,就猎杀了六千只鸭子。

“休息一下!”带头的锯木工大声喊道,于是大家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条切进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时期,有数以万计的人们为解决一个纷争而死,这个纷争是:由人们组成的群落,是否会分崩离析?他们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但不论是他们,还是现在的我们,都未意识到,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人和土地构成的群落上。

其实,在这十年里,人们还探索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一八六七年,有人说服政府部门提供奖金,奖励那些植树造林的人。一八六六年,最后一只土生土长的威斯康星赤鹿被人杀死了。一八六五年,老栎树生长了第一个年轮,它在慢慢地生长髓心。在这一年,有个叫缪尔的人,打算购买他弟弟的一块土地来种花,因为野花曾让他的青春**澎湃。他弟弟的家庭农场就在栎树以东三十英里处。可是那个吝啬的家伙不愿意把土地卖给哥哥,不管怎么说,他应像所有的人一样,开始对大自然野生的、无拘无束生长的事物萌发慈悲之心。在威斯康星的历史上,这是值得铭记的一年。

现在,我们的锯条切进了树心,我们也逆着年轮了解了其中的历史。锯条开始顺着树干的年轮切去,切向树干的另一半。最后,老栎树粗壮的树干“咯吱”响了一下,切口的裂缝突然变大,锯木工们赶紧跑到了安全的地方,一齐喊着:“木材。”老栎树一边倾斜,一边呻吟,不一会儿就轰然倒地,静静地躺在养育了它八十年的移民古道上!

伐木工具的历史寓意

接下来的工作很单调,就是劈柴。树干被锯成一截一截,又一一被竖立起来,上面植入钢楔子。粗大的铁锤有节奏地锤击在钢楔上,伴着铿锵有力的响声,树干裂开,成为芳香的木材,杂乱堆在路边等着人们将它们堆好、摆好。

在历史学家们看来,锯条、楔子和斧头的不同功能还包含其他的寓意!

先来说说锯条。锯条只能横切树干,依次经过树干的各个年轮。锯齿拉出一堆堆的碎屑,伐木工称之为锯屑,而历史学家则称它为史料。不管是伐木工人,还是历史学家,都根据它的外形来判断它蕴藏的历史。只有当锯条从树干的这一头切到另一头时,大树才倒下。我们从树干的横切面上,清晰地看见所有的年轮,依次排序,毫不混乱,这不也就证实了历史的连贯性吗?

再来说说楔子。楔子的应用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树干上有裂口。当把楔子插进合适的裂口时,再用其他工具使劲敲打楔子,如果幸运的话,裂口就会被完全打开,你就会清楚地看到里面所有的年轮;如果没有成功的话,你会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暂时找不到裂口,那只能让树干干燥一年,等有了裂口后再用楔子劈开。许多人在用楔子劈木头的时候,会不小心把楔子完全敲进裂缝里,那楔子只能在里面等着生锈了。

最后说说斧头。斧头的功能是朝着各个年轮斜砍,而且砍中的是最新几个年轮。它有一个独特的好处,那就是可以修理树枝。在这个方面,锯条和楔子就比不上它了。

如果你想得到绝好的栎木,想看到清楚的历史的话,那么这三种工具是必不可少的。

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此时,炉子上的水壶响了,告诉我里面的水已经沸腾了。望着炉子里烧得通红的栎木,我又开始了思考。我想,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要让栎木燃烧后的灰烬回归到沙丘下的果园里。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再次看到它们,那时候,它们或许已经变成了红苹果,或许变成了松鼠身上的进取精神,督促着松鼠热心地播种栎树种子。

三月

大雁归来

人们常说,一只燕子是不会把夏天唤来的,但是在冰雪融化的三月,当一群大雁冒着严寒飞来时,人们就会感觉到春天来了。

一只红衣主教雀听见了雪融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歌颂春天来了,后来发现春天其实还没真正到来呢,于是赶紧闭上了嘴巴,周围又恢复了冬日的寂静。一只小花鼠从洞穴里溜了出来,想在外面晒晒太阳,活动一下筋骨,可是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外面还下着大风雪呢!于是,小花鼠又跑回到洞穴里面,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冬眠。然而,一只在黑夜里飞越了两百英里的大雁,正在湖上寻找冰上的缺口,它是不会被这突来的暴风雪吓退的。它就像一位先知,带来了坚定的信念——春天真的来了。

清晨,当你在屋外悠闲散步的时候,如果突然看见远处飞来一群大雁,并且听见它们清脆悦耳的欢叫,那你肯定觉得这个清晨充满了活力与趣味。如果看不见大雁,那该是多么可惜呀!曾经有一位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的女士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大雁,也没有听过大雁的叫声。虽然大雁们每年都经过她的屋顶两次,每次都会大声地鸣叫,但是她在房间里一点儿都听不见,因为她的房屋的隔音效果很好。当我们的教育变成了一种以觉察、体悟顶替接触具体琐屑事物的过程时,相对于雁来说,这种顶替的结果是,将真实的雁换成一堆羽毛。

其实,在十一月的时候,大雁除了告诉人们季节的变化外,它还知道许多其他的事情,包括威斯康星的法令。如果大雁从我们头顶一声不吭地飞过,那是因为它还记得地上那些熟悉的沙洲和泥沼。如果大雁看见六十里外可以用来休息的大湖,它会按着自己的飞行路线,准确无误地落到湖面上,以直线飞行闻名的乌鸦们肯定无法做到这一点。在白天,大雁们会在宽广的湖面上嬉戏玩耍;到了晚上,它们就会偷偷地跑到玉米地里饱餐一顿,因为刚刚收割过的玉米地会残留好多好多的玉米粒。十一月的大雁们还知道,在它们经常落脚休息的沼泽地和池塘附近,从天微亮到天完全黑,总会有许多猎枪在对准它们。

可是到了三月,大雁们就用不着这么提心吊胆了。虽然它们在寒冷的十一月饱受了枪弹带来的痛苦,但是它们也深深知道,三月的春天是没有战火的。大雁们沿着奔腾不息的河流,放心大胆地舞动着身体向前飞行。它们经过岬角和小岛时,会飞得很低很低,和地面上的一切打着招呼。每经过一个沙洲,它们就会献上美妙的歌声,像唱给好久没见的老朋友听。每经过一片沼泽或草地,它们也会朝着刚刚融化的小水洼亲切地打声招呼。最后,大雁们会轻轻地滑落到池塘上,在远处灰色山丘的衬托下,它们的羽毛会像雪一样白。一落到水面上,它们就高兴得不得了,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你追我赶打闹嬉戏,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好像在催促冬天赶快走吧!我们的大雁又回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变成一只巨稻鼠,把身体埋在沼泽地里,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

春雁之鸣

第一群大雁落在沼泽地上之后,便抬起头来,朝着天空每一群路过的大雁齐声喊叫,邀请它们飞下来,它们好像在说:“赶快下来吧!赶快下来吧!”于是,用不了几天,沼泽地上便挤满了大雁。在我们的农场上,可以通过两种标准来判断春天是否丰饶:一种是农场上种了多少棵松树;另一种是农场上来了多少只大雁。根据我们的记录,在一九四六年四月十一日,来到我们农场的大雁最多,竟然有六百四十二只!

和秋天时的情景差不多,此时的大雁们也会跑到玉米地里去找吃的,但是这一次却与十一月不同。大雁们用不着到了晚上偷偷地去,而是在白天就大摇大摆地跑到玉米地里,饱餐一顿后再喧闹着飞回来。每次出发之前,它们都会大吵一番,好像在争论到底去哪一片玉米地;每次回来之后,它们的吵闹声变得更厉害了,好像在埋怨刚才的玉米粒并不好吃。大雁们饱餐回来之后,不像第一次那样先在沼泽地上空盘旋一会儿再落下,而是像落叶一样不断地翻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一片欢呼声中,叉开双脚落在地上。我猜想,大雁们回来后的聊天,基本是说一说晚餐是不是很丰盛。其实,玉米地里之所以还有大量的残留食物,是因为大雪将它们藏得严严实实,什么乌鸦啦,野兔啦,田鼠啦,即便苦苦寻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它们没法突破雪下冰层这一天然屏障。

我们很快就发现,大雁们所去的玉米地通常分布在从前的草原上。谁也不知道大雁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玉米地。莫非是草原玉米有非常高的营养价值?还是大雁们世世代代留下来的传统呢?也许其中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草原玉米地的面积太大了,到处都是。我要是能听懂大雁们的谈话就好了,因为它们每次去玉米地之前或者从玉米地回来后,都会大吵大闹,从它们的吵闹中肯定能知道去草原玉米地的理由!可惜的是,我听不懂它们的话语,所以我也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我却心满意足。听不懂大雁的话语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只有当一件事情还是秘密的时候,我们才会觉得它有趣,如果我们知道了大雁的一切事情,那这个世界该是多么无聊啊!

我们在观察大雁的各种日常行为时,发现有好多孑然一身的孤雁。这些孤雁经常飞来飞去,叫个不停,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赶走寂寞。我想,这些孤独的大雁肯定很伤心,很忧郁,它们或许失去了亲密的爱人,或许失去了深爱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然而,鸟类学家们却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说我不应该对大雁的行为进行主观臆断。那么,谁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呢?很长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人能说清楚其中的道理,我也试着不去主观臆断,对其中的答案保持一种开放的心理。

我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和我的学生们一起计算雁群中到底有多少只大雁。做完这件事情以后,我终于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孤独的大雁。利用数学方法分析的结果是,雁群中大雁的数目通常是六或者是六的倍数。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有内在规律的。换句话说,一个雁群就是一个家庭,或者是几个家庭的组合。而春天飞回来的大雁中,之所以有那么多孤独的大雁,其中的原因与我的想象恰好一致,它们是冬日里猎枪下的幸存者。它们失去了亲人,不得不整天叫个不停,因为它们想把失去的亲人呼唤回来。现在,我更加为那些孤雁们伤心了,真想和它们一起大声痛哭!

我一直觉得,数学这个东西是非常枯燥乏味的,但是这一次,它却帮了我一个大忙,成功地证明了我对孤雁的猜测!

四月的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当夜晚悄悄来临时,我们会跑到屋外,找个地方坐下来,倾听从沼泽地里传来的大雁鸣叫声。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大雁们好像故意和我们作对,一到了晚上就紧紧地闭上嘴巴,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没办法,我们只能听其他鸟儿发出的声音——鹬鸟不耐烦地扇动翅膀的声音,猫头鹰咕咕啼叫的声音,还有其他什么鸟儿发出的沉重鼻音。突然,从沼泽地那边传来一声刺耳的鸣叫,声音大得估计月亮姑娘都能听见,很快又听见雁群乱成了一片,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打斗。过了一会儿,一个沉重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应该是一只老雁发出来的,紧接着打闹声便消失了,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大雁们到底在做什么呢?此时,我又一次渴望自己能变成一只小田鼠,把身体埋在沼泽地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看大雁们究竟在干什么。

等到银莲花盛开的时候,沼泽地上的大雁就越来越少了。在五月份之前,雁群会一个不剩地离开,沼泽地会变成长满绿草的湿地。到那时候,恐怕只有白眉歌鸫和秧鸡给沼泽地做伴了。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直到一九四三年,人类社会那些所谓的大国才有联合的观念,于是在开罗联合为一。而大雁早就有这种基本观念了,每年三月,它们不惜牺牲生命,来印证这一真理。

最开始,四野都被茫茫的白雪覆盖着;到了三月份后,各地的积雪像约好了一样开始融化;紧接着,世界各地的雁群集体北飞。自从更新世[13]起,每年从三月份开始,大雁们不管飞到哪里,都会歌颂团结统一。从中国的海岸唱到西伯利亚的大草原,从幼发拉底河唱到窝瓦河,从耐恩唱到莫曼斯克,从林肯郡唱到斯匹兹卑尔根。

凭借着雁群这个大家庭进行国际**流,伊利诺伊州草原玉米地的剩余果实被带到了北极苔原,它们与北极极昼的六月阳光一起哺育了众多的雏雁。每年,为了获取食物,尽情享受阳光,大雁常追逐冬日的温暖,舍弃夏日的孤独。于是,在大雁长途迁徙的过程中,不论是三月泥泞的陆地,还是阴郁低沉的天空,都飘满了春雁的天籁之歌。

四月

河水高涨

像大城市总有一些大河环绕或流经一样,春天里大水有时也会拜访农场,把一些不太丰饶的农场包围起来,使之变成一座孤岛。我们的农场就属于不太丰饶的那种,当我们在四月来到这儿时,有时就会被大水困在那里。

当然,我们并非故意被困在农场,我们也认真看了天气预报,推测了积雪什么时候会融化,我们估计,过不了多久,上游的城市会纷纷指责这春日里的大水。大水却挡住了我们的行程,尽管在星期日晚上,我们必须赶回城里工作。也许,大水也不想阻挡我们,它也是迫不得已呀,只能默默地为我们伤心了。当大雁们飞过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湖泊,它们的心情该是多么沉重啊!每隔一百码,就有一只大雁带领着它的队伍,在空中飞来飞去,侦查一下这个崭新的水世界。

面对不断高涨的大水,大雁们表现出一股少有的狂热,可惜人们听不懂它们的语言,难以理解它们的行为。虽然人们琢磨不透大雁的心事,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鲤鱼的欢乐。只要稍微有一点儿水,哪怕是刚刚淹没草根的水,我们就会发现鲤鱼在里面穿梭着,翻滚着,像一头来到草地上的快乐小猪。鲤鱼的红色尾巴和黄色肚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它们在马车和牛车经过的小路上游来游去,摇动着芦苇和灌木,急急忙忙地探索着这个新出现的水世界。

比起空中的大雁和水中的鲤鱼来,生活在陆地上的鸟儿和其他动物们的日子可就惨了。它们不得不像哲学家那样,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迎接不断涨高的大水。在河岸边的一棵红桦树上,一只朱红雀在高声叫喊,好像在说:“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可是,除了那棵红桦树以外,它的地盘早就被大水淹没了。从被大水占领的树林里传出披肩鸡振动翅膀的声音,也难怪,它只能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躲在树梢上休息。在水浅的地方,一只田鼠和一只巨稻鼠显得非常沉着冷静,它们信心十足地朝着隆出水面的陆地游去。一只小鹿从果园里跑了出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它的睡床被大水浸泡了。在山丘的各个角落里挤满了野兔,看来这里成了它们的诺亚方舟了。

春天的大水,不仅给我们带来了充满刺激的冒险活动,还给我们带来了上游农场的东西——一些出乎我们意料的东西。其中就有一块旧木板,它被大水带到我们的农场旁边,最后停留在一片草地上。这是一块非常不错的木板,比一般的木板要大两倍。每块旧木板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而人们却无从知晓。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观察木板的品种、尺寸以及它身上的螺钉、油漆或者裂痕,多多少少了解一下它的过去。甚至,我们可以通过观察木板的边缘和末端,从它的受伤状况,判断它被大水冲走过几次。

慢慢地,我们积累了好多被大水冲下来的木板,这些木板曾经是上游的农场和森林的产物,是那里的人们辛勤劳动的见证。如果一块老木板能写自传的话,那会是学校从来没教过的文学。河岸上的农场就是一座座图书馆,那些拿着铁锤和锯条的人们可以随时在那里阅读。当河水涨高时,总有几本“新书”被送到河岸上。

世界上有好多种孤独。如果大湖中只有一座小岛,那么这座小岛是孤独的,可是当小船们经常去看望它时,它就不再孤独了;如果云彩中间只有一座山峰,那么这座山峰是孤独的,可是当旅游的人们沿着山上的小路向这座山峰爬去时,它也就不再孤独了。其实,不管是大湖中的小岛还是云彩中的山峰,比起被春天的大水包围的地方,它们就不算是孤独了。那些被大水包围的地方才真叫孤独呢!天空中的大雁也在遭受着类似的孤独。

我们来到山丘上,在刚刚开放的一朵银莲花的旁边坐了下来,静静地仰望着大雁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山丘附近的小路都淹没在大水里,可我们依然掩饰不住欣喜,丝毫不在意大水的存在。今天,我们已无法获知路面的情况,恐怕只有水里的鲤鱼才有资格谈论道路的交通状况吧。

葶苈

沙地将不会再寂寞单调。几周内,开着最不起眼且最小的花的葶苈,将开遍沙地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只顾抬着头寻找春天的人,不会发现葶苈这样娇小的花朵;那些垂头丧气的人,即便是踩到了葶苈,也不会注意到它;只有那些虔诚地跪在泥土上寻找春天气息的人们才能发现葶苈的存在,而且发现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

一点点的温暖和舒适就足以让葶苈快乐健康地生长,如今,它已经拥有了这些条件。依靠别人不用的时间和空间,依靠别人丢弃的“残羹冷炙”,葶苈就能坚强地活着。它是如此不起眼,即便在权威的植物学方面的专著上,对它的记载也不过是两三行文字一笔带过的描述,更别说配幅插图了。但是贫瘠的沙土地和微弱的阳光显然无法供养那些娇贵的美丽动人的大花朵,却能长出倔强乐观的小葶苈。也许,葶苈算不上是真正的春花,但是它却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带来春天的希望。

葶苈从来没有让人心动过。这种花儿没有浓浓的花香,即便是有,也很容易被风儿吹跑了。这种花儿没有漂亮的颜色,要说有的话,也只是那种平淡的白色,因为它的叶子上有一层显眼的软毛。它太小了,连动物们都不想用它做食物;它太小了,连诗人都懒得为它歌咏;曾经有位植物学家,为它起了一个拉丁名字,但没多久,就把它忘记了。总之,葶苈太普通了,在人们的眼里它是无关紧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迅速妥善地做好一件小事情的小东西!

大果栎

当一个州要选择州鸟、州花或者州树时,人们会进行投票决定,与其说他们在作决定,还不如说他们是对历史的认可。所以,当草原上的草铺天盖地地来到南威斯康星时,大果栎就成了该州与众不同的植物种类。当茫茫的大草原上燃起熊熊大火时,大果栎是唯一敢面对烈火,并存活下来的树。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整棵大果栎甚至连它最小的枝条都裹着一层又厚又硬的外皮?实际上,大果栎的这层外皮就是它的盔甲。在森林不断扩张的过程中,大果栎就是森林大王派往草原的突击队,它们要对付的敌人就是草原大火!每年的四月份,在新鲜的绿草还没来得及长大的时候,大火便开始在草原上燃烧了。唯一能在这个灾难中幸存的,只有大果栎,因为大果栎穿着烧不焦的盔甲,那就是它的外皮。那些由零散的几棵老树组成的小树林,全部是大果栎,这就是那些开荒的人们所谓的“大果栎空地”。

可是,工程师们却没有发现大果栎这种绝缘体;他们目前的知识,是从草原战争的老兵身上学到的。那场战争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足以让科学家们研究两万年!在故事中,写到了埋在泥炭里的花粉粒,记载着留守战争后方,被前线部队遗忘的老兵——孑遗植物。根据相关记载,森林的前线部队有时会撤退到苏必略湖,有时也会大举进攻南方。有一段时期,当森林大军进攻南方时,派云杉和其他的一些大树出现在威斯康星的南界,而且要越过这条界线。于是,在这个区域,云杉开始播种,留下子孙后代。不过,一般来说,森林与草原之间的战争到最后没有输赢。因为,直到今天,森林与草原之间的分界线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在森林和草原的战争中,还有其他盟友的参加。这些盟友一会儿帮助森林,一会儿帮助草原。比如兔子和老鼠,夏天的时候,兔子和老鼠会帮助森林吃掉草原上的草,而冬天的时候,它们又会帮助草原啃掉森林幼树的树皮。再比如松鼠,秋天的时候,松鼠会帮助森林散播树种子,而过了秋天,它又会帮助草原吃掉森林的树种子。在六月份,鳃角金龟的幼虫会帮助森林破坏草原的草皮,可是等这些幼虫长大以后,它们又会帮助草原去破坏森林,使树木的叶子纷纷枯死、掉落。如果没有这些盟友的加入,使它们难分胜负,那么在今天的地图上,我们就不会看到五颜六色的、丰富多彩的森林和草原的标记了。

卡福曾经把草原开拓前的情景描述了下来:在一七六三年十月十日,卡福去过蓝丘,也就是丹恩郡西南部的一群高耸的山丘(如今已是一片树林)。他曾回忆说:

我登上了最高的那座山,站在山顶,能把整个乡间景色尽收眼底。接连好几里地,我看到的只有那些小山丘,远远望去,那些光秃秃的山就像圆锥形草堆。有的山谷里覆盖着一些小树林,这些小树林是由山核桃和发育不良的大果栎组成的。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一群拓荒者来到了大草原,无意中加入了草原战争。他们开辟了许多农田,因而防止了草原大火的发生。于是,大果栎的孩子们很容易就生存下来了,大果栎的数量越来越多,没用多长时间,原来的草地就变成了大果栎树林和农场。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到威斯康星西南部的任何一片树林去看看,数一数在那里生活的任何一棵大树的年轮。不算那些最老的树,其他所有的树都是出生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而这个时间,正是草原大火消失的时期。

在这个时期,大作家缪尔刚好在马凯特郡长大。那个时候,新长出来的林地覆盖了古老的大草原,占领了小树丛里的栎树空地。缪尔在《童年和青少年》里这样写道:

伊利诺伊州和威斯康星的草原有着肥沃的土壤,肥沃的土壤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野草,野草引来了草原大火,大火夺去了草原树木的生命。假如没有草原大火的话,那些草原将会被浓密的树林覆盖。一旦“大果栎空地”被拓荒者开辟成农田,那么草原大火将会消失,于是小树苗就能长成大树,树林便会慢慢出现,并且越来越茂密,直到使人无法通过。到那时候,“大果栎空地”便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

因此,一棵古老的大果栎不仅仅是一棵树,它同时也是一座历史图书馆,是话剧场里的一个空座位。如果你有洞察力的话,你就会从自己的农场上发现草原战争留下来的徽章和标记。

空中表演

来到这座农场两年后,我发现,当四月和五月到来时,每个晚上,树林上空都会出现精彩的舞蹈。从此,我们全家人几乎每天都要去观赏,不愿错过任何一场表演。

进入四月以后,在第一个温暖的傍晚,舞蹈表演在晚上六点五十分准时开始。之后每天的表演都会比前一天推迟一分钟,这样到了六月一日,表演开始的时间就变成了晚上七点五十分。为什么会这样呢?都是虚荣心在作怪!因为舞蹈表演者对亮度的要求很严格,必须等到最佳的亮度才够浪漫。如果你想去看表演,那就千万别迟到,否则舞蹈表演者就会生气地飞走了。

除了开场时间,舞蹈表演者还对舞台道具提出了要求:舞台必须是树林中或矮树丛中一块宽广的圆形平台,舞台的中间地带必须有一块长着苔藓的地方,还要有一块光秃秃的沙地以及凸出地面的一块光溜溜的岩石,或者是一条空空如也的大路。我知道,表演舞蹈的演员是公丘鹬,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公丘鹬偏偏喜欢光秃秃的舞台呢?刚开始的时候,我困惑极了,但是后来,我似乎明白了一些,这会不会与公丘鹬的腿有关呢?因为公丘鹬的腿比较短,如果在浓密的草丛中,观众就看不到它的表演了,更重要的是,它也不能吸引所喜欢的母鹬了!我们农场里的公丘鹬要比其他农场里的多得多,因为在我们农场,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沙地,长不出一根杂草来,只能长一些苔藓,所以公丘鹬喜欢住在这里。

当我们得知演出的时间和地点后,就悄悄地坐在舞台东边的灌木丛里,静静地等候公丘鹬的出场。夕阳下,只见附近的树丛里飞出来一只大鸟,没错,它就是公丘鹬!它飞了过来,落在一片苔藓上,表演马上就开始了:每隔两秒钟的时间,公丘鹬就会发出一连串的奇怪声音,咕——嘎——咕——嘎——,像夏天里夜莺的歌声。

突然,公丘鹬停止了这种奇怪的叫声,盘旋着飞向天空,发出一阵非常好听的声音。公丘鹬不断地盘旋,飞得越来越高,几乎看不见它了,而叫声却越来越大。然后,它像一架引擎熄火的战机一样,直挺挺地从空中栽下来。眼看它马上要撞到地面,只有几尺的距离了,只见它猛一转身,改成平飞的姿势,又发出开始那种奇怪的声音,咕——嘎——咕——嘎——,于是轻轻地落到地面上,回到它表演开始的位置,接着又开始喊叫起来。

天色很快就变暗了,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已经无法看清地面上其他的鸟儿,但是我们还能看清楚天空中的公丘鹬,它在空中又表演了一个多小时。如果月亮也来欣赏公丘鹬的表演就好了,因为在月光的照耀下,公丘鹬会不停地表演下去,直至月亮倦了,不再发光。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亮,公丘鹬会重复表演一次。四月初的时候,表演的落幕时间是在清晨的五点十五分,以后每天的表演结束时间会提前两分钟,一直持续到六月份,最后一场表演在清晨的三点十五分落幕。为什么晚上的表演和清晨的表演时间的变化程度不一样呢?我想,即便是浪漫,也是很有限度的,因为清晨舞蹈的结束所需的光线,是傍晚舞蹈的开始所需光线的五分之一。

也许我们是幸运的,因为不管我们如何认真地观察和研究动物的行为,树林里的也好,草原上的也罢,我们始终不能弄清各种行为的所有事实。欣赏了这么多天的空中之舞,我一直没有看见母鹬的身影,母鹬在什么地方呢?如果她也参加空中之舞的话,那么她会扮演什么角色呢?我经常看见两只鹬在公丘鹬表演舞蹈的地方出现,但它们从来不一起鸣叫。其中一只是母鹬,而另一只到底是母鹬还是其他公丘鹬呢?

鹬的声音也是一个谜,它们的啁啾声是靠声带发声,还是一种机械性的发声呢!我的朋友费尼曾经捕捉到一只鸟儿,当时这只鸟儿也发出“咕——嘎”的声音,他把鸟儿最外面的一层羽毛拔去后,鸟儿的声音竟然发生了变化,它只能发出“咕——嘎”的声音,或者发出连续的颤音,却再也不能发出啁啾声了。但是,这似乎也不能得出什么结论呀。

还有一件事令我很纳闷,那就是,公丘鹬把巢穴建到什么程度才停止它的空中之舞呢?有一次,我的女儿看见一只公丘鹬在一个鸟巢旁边不停地叫唤,那个鸟巢里有孵化后的蛋壳,难道那是它的母鹬的巢穴吗?还是公丘鹬另有新欢,喜欢上另一只母鹬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依然是黄昏的秘密。

每个晚上,好几百个农场的上空都上演空中之舞!可是,那些农场的主人们却不懂得欣赏,以为只有城里的剧院才有娱乐节目。虽然他们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却不知道从这里获取快乐。

鸟儿不仅是猎人枪口瞄准的对象,不仅是夹在汉堡包里的肉酱,它还可以为人们带来娱乐,鹬这种鸟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过去,我比任何人都喜欢捕猎十月的鹬,可是自从我看见公丘鹬的空中之舞后,我就对捕鸟再也没有兴趣了,最多捕猎一两只就足够了。因为,我希望在四月份到来时,在夕阳的照耀下,能再次看见那些跳舞的鸟儿。

五月

自阿根廷归来

五月到了,在威斯康星的牧场上,到处都长满了蒲公英。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们向四周寻找,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见证着春天的远去。静静地坐在草丛上,把耳朵朝向天空,除了草原鹨和白眉歌鸫的喧闹声,你很快就能听见其他的声音,那是高原鹬的声音,它们刚从阿根廷飞回来。

如果你的眼睛视力够好,那么你肯定能看见高空中的高原鹬,它们正拍打着翅膀,在羊毛般的云彩里快乐地飞舞着。如果你的眼睛视力较差,也没关系,你可以盯着近处的篱笆柱子,因为高原鹬很快就会落在那里,收起它长长的翅膀。我想,第一次用“优雅”这个词汇的人,肯定看见过高原鹬收拢翅膀。

高原鹬静静地站在篱笆柱子上,它的整个身体好像在警告你离它远点儿,不要侵占它的地盘。当然,政府相关部门能证明你是这片牧场的主人,可是高原鹬才不管这些呢,它轻轻松松地就把你这个主人否定了。它刚刚飞完一万三千里的路程来到这里,赶紧再次提醒人们,它也是这里的一份子,也要享受印第安人的权利!所以,在它们飞走之前,这片牧场是属于它们的,如果有谁胆敢侵占,它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斗争到底!

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一只母高原鹬正在孵蛋,四个又大又尖的蛋。用不了多久,四只小高原鹬就拱破蛋壳,跑了出来,它们一出生就知道怎么找吃的。小高原鹬身上的软毛刚一干,它们就跑到草地上,蹦蹦跳跳地玩耍,像踩着高跷的老鼠一样。你可别认为蹑手蹑脚的你能轻而易举地抓到它们,它们会告诉你:休想。小高原鹬们出生一个月后,就已经长大了,其他任何鸟儿都没有它们长得快。到了八月的时候,它们就可以从飞行学校毕业了。在八月份的凉爽夜晚,你就会听见它们响亮的叫声,紧接着就用力拍打翅膀,朝着阿根廷大草原飞去。它们再一次证明,自古以来,美洲就是一个整体。在政治家们看来,地球各地的合一性是一个全新的认识,而对高原鹬来说,它们一直就知道。

高原鹬的适应性很强,回来没多久,它们就适应了牧场的生活。它们和牧场上的花牛玩得很热闹,每当花牛吃草的时候,它们就跟在它后面学,觉得自己可以替代花牛。它们会像雉一样在牧场和草地上筑巢,但是比起雉来要聪明得多。锄草的人很容易就会发现雉的巢穴,然后很容易地抓住雉。而高原鹬从来没有被人们抓住过,因为它们早在锄草之前就已经飞走了。不过,在农场上,高原鹬也是有敌人的,并且有两个,那就是冲蚀沟和排水沟。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发现,原来冲蚀沟和排水沟也是我们的敌人。

在二十世纪初期,威斯康星的农场几乎见不到高原鹬了,农场像失去了自古以来的报时器。五月的牧场,草儿一声不吭地慢慢变绿;八月的夜晚,再也听不见鸟叫声,再也没有鸟儿来告诉人们秋天来了。越来越多的枪支流入人们的手中,许多高原鹬都死在枪口下,变成人们嘴里的肉酱。虽然保护候鸟的法律来得有点儿晚,但对鸟儿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福音啊!

六月

赤杨汊口——钓鱼进行曲

今年,即便是溪流的主流也没有多少水。所以,浅浅的溪流里看不到鳟鱼的影子,只有斑鹬在里面吧嗒吧嗒地小跑着。今年的溪水也很暖和,所以当我们把脚伸到最深的水潭时,也不会像往年一样大声惊叫,因为没有凉水的刺激。虽然我们游泳的时候感觉非常凉爽,但是当我们穿着高筒靴站在水里时,高筒靴就像晒过太阳的热焦油纸。

就像预兆的那样,傍晚的垂钓令我们非常失望。我们没有钓到想要的鳟鱼,只钓到了一条圆鳍雅罗鱼。到了晚上,我们点燃了熏火,驱赶咬人的蚊子,然后开始讨论明天的钓鱼计划。为了钓到鳟鱼,我们冒着炎热的天气,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了六百里,而结果却是这样令我们失望,竟然连鳟鱼的影子都没看见。

就在我们毫无办法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条溪流的特点。这是一条变化多端的溪流,在接近溪流源头的地方,有一个又细又深的汊口,不断有冷泉流进这里。那么,喜欢冷水的鳟鱼会怎么做呢?没错!它们肯定会游到汊口那里去!

第二天一大早,在清新的空气里,数百只白喉林莺也许早就忘了天气很快就不再这么舒适凉爽了,依然像往常一样唱着歌儿。溪流岸边的野草上长满了露水,我沿着溪岸,走进那个又细又深的汊口。当我看见一只鳟鱼正浮出水面时,我赶紧放出来一段钓线,想使它保持干燥、柔软。接着,我尝试把钓线抛出一两次,测量了一下距离,然后把钓线甩向距离鳟鱼一尺远的上游,因为我知道,鳟鱼肯定会游向上游。现在,我完全忘记了行走六百里路的辛苦,忘记了天气的炎热,忘记了咬人的蚊子,忘记了难看的圆鳍雅罗鱼,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鳟鱼咬住鱼饵。当鱼竿下沉时,我确定鳟鱼上钩了,于是扬起鱼竿,一条肥大的鳟鱼就躺在我的鱼篓里了,在我的眼前活蹦乱跳地翻滚着。

同时,又有一条鳟鱼浮出了水面,这一条比刚才那条更大。人们把这个位置叫作鱼儿的“游行起点”,因为它在水潭的顶端,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赤杨。一根树枝沉浸在溪流中,随着流水不断地摇晃,像在嘲笑着它不远处的鱼饵。

我坐在溪流中间的一块岩石上,等了将近抽一支烟的时间,终于看见鳟鱼从灌木丛里游了出来。我的鱼竿和钓线经过阳光的暴晒之后,慢慢变干了。为了防止把鳟鱼吓跑,我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想多等一会儿。鳟鱼所在的那片水域太平静了。忽然一阵微风吹了过来,眼看风儿就要打破水面的平静。因此,我必须马上准确无误地把鱼钩抛出去,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收获。

微风过来以后,足以把赤杨枝条上的一只棕色粉蛾吹下来,掉进鳟鱼所在的水域中。

一切准备就绪。我卷起干燥的钓线,站在溪流中间,让鱼竿处于待命状态。风来了,当我看见杨树的枝条即将摇摆时,我立刻抛出一半的钓线,并开始轻轻地挥舞着钓线,等着最大的一股风把水潭惊动。要知道,我抛出的仅仅是钓线的一半!现在,太阳已经升高了,在阳光的照耀下,许多事物都在水面上留下了影子。任何一个随风而动的影子,都会告诉鳟鱼它正处在千钧一发的危险中。此时此刻,我把最后一段钓线抛了出去,鱼饵轻轻地落在赤杨旁边……鳟鱼终于上钩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从水里拖出来。它还在垂死挣扎着,奋力朝下游游去,没多长时间,我就把它放进鱼篓里了。

我把鱼竿和鱼线放在阳光下晾干,然后美滋滋地坐在岩石上,看着鱼篓里的两条鳟鱼陷入了沉思。人类不是也跟鳟鱼一样吗?随时渴望着抓住眼前的好东西,就像鳟鱼想抓住眼前的鱼饵一样。可是,当我们发现鱼饵中其实暗藏着鱼钩时,又开始懊恼后悔。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认为冲动还是有一定优点的。如果做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那肯定非常没意思。就在刚才,我自己还小心翼翼地想多等一会儿呢,可是,如果再多等一会儿的话,鳟鱼就会偷偷地溜走。所以,只有当钓鱼者没有鱼可钓时,他才会小心谨慎地做着各种准备。

现在,我最应该做的,是把握好机会。因为过不了多久,鳟鱼就不再浮出水面了。我跳进水里,水淹没了我的腰部,我迅速地来到鱼儿的“游行起点”,把脑袋伸进随风摇摆的丛林中,查看鳟鱼的位置。这个地方真的很像丛林。上面有一个黑乎乎的洞,洞口被绿色植物形成的“天棚”遮掩得密不透风,在这个狭窄的地方,连细小的植物枝条都无法挥动,更别提放一根鱼竿了!可是就在这个地方,一只大鳟鱼正懒洋洋地滚动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吃着经过眼前的昆虫,它的肋骨几乎要贴着黑乎乎的溪岸了!

即使我有昆虫做诱饵,我也不敢靠近它,因为它可能会被吓跑。其实,在离这里二十码的上游处,有另一个宽敞的开口。假如我站在那里,让鱼饵顺流而下,会怎样呢?虽然我知道这种办法钓到鳟鱼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现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于是,我后退回去,爬到岸上,绕过赤杨灌木丛,来到那个开口处。一路上,我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部藏在凤仙花和荨麻中。我像一只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动着,以免把鳟鱼所在的水域弄浑浊,那样它就看不到我的诱饵了。我静静地站了五分钟,好让这里恢复平静。同时,我把三十尺的鱼线放入水中,为它上了油,然后变干,并把它紧紧卷在我的左手里。我和丛林入口的距离刚好是三十尺。

虽然这次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最后一次,我冲着鱼钩使劲吹了一口气,让作为鱼饵的假蝇的翅膀鼓了起来。接着,我把假蝇放在我旁边的水面上,快速地抛出钓线。等钓线变直、鱼钩漂入丛林之后,我就赶紧顺流而下。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窟窿,想知道鳟鱼会不会上钩。当鳟鱼经过水面上的一个光斑时,我看见了一两次,于是知道它还在水面上游动着。不一会儿,鳟鱼绕过弯曲的地形,很快就到了那片黑色的水潭;溪水已经被我搅浑了,饥饿的鳟鱼几乎不能发现我。最后,我没有看见,而是听见了鳟鱼朝我的鱼饵游去;我努力站稳了脚跟,准备迎接激烈的战斗。

如果一个人办事非常谨慎的话,他绝不会冒着失去价值不菲的鱼饵的风险,采取这种办法钓鱼,因为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了。但是,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谨慎的人不适合当渔夫。没多长时间,经过一番努力,我把鳟鱼引到了宽敞的水面上,等它咬住鱼饵后,我用力挥起了鱼竿,于是我的鱼篓里又多了一条肥大的鳟鱼!

说实话,我钓到的三条鳟鱼并不肥大,所以没必要砍掉它们的脑袋或者把它们的身体分成两段才放进鱼篓。虽然鳟鱼不大,但这次的收获却很大;虽然我的鱼篓没装满,我的经历却丰富了。此时,我也跟白喉林莺一样,忘却了赤杨汊口早就过了清晨时刻了。

七月

庞大的领地

政府部门的土地登记本上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私有土地一共有一百二十英亩。郡里管理土地的领导是个爱睡觉的人,在上午九点钟之前,他是肯定不会为你拿出土地登记册的。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那些登记册上关于破晓时我的土地所有权的记录情况。

有登记册也好,没登记册也罢,我和我的狗心里都非常清楚,破晓时,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归我所有。我的土地非常辽阔,放眼看去,你根本看不到界限,并油然而生一种毫无约束,自由自在的感觉。如果你只看看地图,就永远感受不到它的广袤。我原本以为,孤独已从这个郡城消失了,可是没有,它正朝四面八方延伸,有露珠的地方,就有它的存在。

和其他大地主一样,我也会把我的土地租给农民。可是,那些农民常常忘记上缴地租,倒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们使用土地的权利。从四月到七月的每天清晨,他们都会彼此宣告着自己的土地界线,从而也就承认了我才是土地的真正主人。

宣告每天的土地界线,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必须举行繁文缛节的仪式,我不知道是谁立下的这个规定,每天都要进行这个仪式。七月的清晨,时间刚到三点三十分,我就满面严肃地走出我的小屋,一只手拿着咖啡壶,一只手拿着笔记本,这两样东西象征着我的地主身份。昨晚的星星还没有离去,发出淡淡的光。我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把咖啡壶放在身边,然后从我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杯子,希望没有人看见我这个动作,因为实在不算是什么优雅之举。然后,我拿出手表,倒上咖啡,把笔记本放在我的膝盖上,这意味着我马上开始宣告了。

时间到了三点三十五分,在最近的某个地方,一只原野雀发出了一声清晰的鸣叫,像男高音一样。它的这声鸣叫是在告诉大家,从北边的河岸到南边的旧马车道之间的北美短叶松树林是属于原野雀的。于是,所有的原野雀一只接一只地吟唱起来,宣告着它们的地盘。还好,原野雀彼此间倒还和睦,没有发生过争吵,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此刻,我只需静静地倾听,并从心底期待着它们的女同胞——雌鸟们也能默认它们的领地,一起和它们欢歌。

原野雀还没有结束它们的宣告仪式,旅鸫就发出了响亮的颤音,它站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大声宣告着它的所有:一根被冰雹砸断的下垂的大树枝以及树枝下面草坪里所有的蚯蚓。

旅鸫顽固地叫个不停,黄鹂被它难听的声音震醒了。于是,旅鸫冲着黄鹂宣告,那根下垂的榆树枝归它所有,除此之外,它还拥有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茎、菜园里所有松散的卷发,同时,它还有权力在这些所属物之间飞来飞去。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三点五十分了。山丘上传来靛蓝彩鹀的叫声,它在宣告着属于自己的财产,那是在一九三六年的大干旱中留下来的干枯栎树枝以及附近各种各样的昆虫和灌木丛。虽然它没有明说,但是我想它在向人们暗示,因为它的确比所有的蓝鸲及所有黎明中的鸭跖草根更蓝!

紧接着,一只鹪鹩突然唱起歌儿来,于是其他几只鹪鹩也跟着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别的鸟儿也加入进来。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鸲、绿鹃、美洲唧鹀、朱红雀……所有的鸟一起歌唱,真是热闹极了。一开始,我还按照顺序一一地把鸟儿的名字记了下来,后来却因为歌声变化得太快,也就来不及记录歌唱者的名字了。这时,我的咖啡壶也空了,太阳眼看要升起来了。我想,我必须在我的土地所有权终止之前,再去仔细地看看我的土地。

还有我的小狗,精神抖擞地走着。我的小狗对鸟儿的歌声充耳不闻,因为在它看来,证明某个地方属于你的证据不是歌声,而是气味。甚至在它眼里,只有那些没有教养的鸟儿才会在树上叫个不停,制造噪音。小狗一边小跑着,一边东嗅嗅西嗅嗅,然后发现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渴望搬到别处的兔子,拍动着翅膀表示弃权的鹬,还有一只正在发怒的公雉,因为它在草地上不小心把羽毛弄湿了。

有时候,我们会看见一只浣熊或者鼬,它们肯定是找了一晚上吃的,到天亮后才回家。有时候,我们会赶走一只正在捕鱼的苍鹭,或者吓唬一只正带着孩子们寻找避难所的林鸳鸯。有时候,我们会看见鹿正慢悠悠地走进长满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的树丛。但是,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像丝绸一样的露水上,一排排动物的蹄印组成了黑白相间的线条。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温暖。鸟儿们的歌声渐渐消失了,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声,说明有一群牛正走向牧场。机动车的嗒嗒声告诉我,我的邻居已经起床了。于是,我和我的小狗也转身回去了。早饭时间到了。

大草原的生日

从四月份开始一直到九月份,几乎每过一个星期就有十种野生植物开花,这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第一次开花。在六月份,许多种植物会在同一天开花,有时候竟然多达十一种!没有人会专门盯着这些花儿开放,但这些花儿会很快被人们发现。在五月份踩踏蒲公英的人,可能在八月份开花的猪草前观赏一会儿。在四月份忽视榆树红花的人,可能在六月份陶醉在梓树飘落的花瓣中。如果我知道某个人正关注某些植物的生日,我就能告诉你这个人所从事的职业、他有什么爱好、他是否患有花粉热以及他的生态知识水平如何。

在每年的七月份,在我去农场或者从农场回来的时候,会经过一片墓地,每当走过这里,我都会热切地观看一会儿。在墓地的一个角落里,住着唯一的幸存者,它知道,大草原要过生日了。

这个墓地非常普通,周围长着常见的云杉,中间遍布着普通的粉红花岗岩和白色的大理石碑。每个周末,在这些墓碑前面,都会有一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其实,这个墓地也有它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它的形状。其他的墓地一般都是正方形,它却呈特殊的三角形。而且,在墓地篱笆的拐角处,还有一些原来草原的遗迹。这块墓地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就存在了,直到今天,人们还从来没有在那块遗迹上锄过草呢!七月一到,那里会长出和人一样高的裂叶翅果菊,这种植物开出的黄花有碟子那么大,花朵长得很像向日葵,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这种植物很少见,在整个郡的西部,恐怕只有在这块墓地里才能找得到。假如有一千英亩裂叶翅果菊出现在眼前,那将是怎样的景象呢?可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了。

今年,我经过仔细地观察,发现裂叶翅果菊第一次开花的时间是七月二十四日,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因为在过去的六年里,它第一次开花的时间一般是在七月十五日。

当我在八月三日那天再次经过墓地时,发现墓地的篱笆已经被修路工人拆去了,更可惜的是,裂叶翅果菊也被割去了。甚至,我们都能想象出,在将来的几年里,裂叶翅果菊和除草机战斗的场面。它最终被除草机打败,然后悲惨地死去了。到那时,大草原的时代也就会正式宣告结束。

来自公路局的消息称,每年夏天,当裂叶翅果菊盛开的时候,它旁边的公路上会有十万辆汽车经过。我想,在这十万辆汽车上,至少有十万个人学过历史课吧,或许在他们当中,有两万五千人上过植物学的课吧,但是恐怕没有几个人曾经注意过路边的裂叶翅果菊,更不会知道它已经死去!如果我跑到附近的教堂,向牧师控诉修路工人的罪行,说他们除去的不是杂草而是历史书的时候,牧师肯定会非常惊讶,弄不明白为什么杂草成了历史书!

裂叶翅果菊的死,是本地植物葬礼的一部分,也是世界植物葬礼的一部分。人类的机械化正在将植物推向灭亡!当人们清理了他们眼中的这些“杂草”之后,还会感到非常骄傲。如果人们还算明智的话,现在应该停止一切历史课和植物学课程,免得未来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是以植物的死亡为代价时,会感到非常愧疚和不安!

谁为裂叶翅果菊哀泣?

于是,当农场周围的植物都被割完时,这个地区就会被称作“好”地区。我的农场不是“好”地区,因为它周围没有公路,它的植物没有被割掉,所以我才选择了它。没错,我的农场没有跟上人类进步的步伐,它依然保持着原始状态,没有机械化,没有现代化。农场里的道路还是原来开荒者踩出来的马车道,从未被整平或者铺上碎石,更没有被清理过。我的邻居们经常跑到郡领导那里哭诉,说他们的树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人来修剪了,他们的沼泽没有人建筑大堤,也没有人排干那里的水。而我,却是一个纯粹的植物爱好者。每当周末,我这个植物爱好者的标准生活模式,就是住在偏远的地区;在非周末的时候,我会尽最大努力在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临近郊区寻找植物过日子。整整十年,每年在这个地区的植物第一次开花,我都一一做了记录,并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我很羡慕住在偏远地区的农民,因为他们能享受大自然的美好风景,而商人和大学生就很难有这种幸运了。不过,不管是偏远地区的农民还是城市里的商人和大学生,他们都不曾认真观察过他们所拥有的植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此,我们人类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毫不关心植物,任其自然生长;二是除掉所有植物,进行现代化。

导致大量植物消失的原因有三个:一是经营无杂草的农场;二是大规模林地放牧;三是修筑道路。很明显,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会占用土地,于是所占土地上的植物就要面临死亡之灾了!然而在我看来,不管要怎样改变,也没必要杀死所有的植物种类啊!杀死所有的植物种类对我们人类来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就算是经营无杂草的农场,也应该为植物留一块空闲的土地吧;就算是修筑道路,也应该在道路旁边留一条空地给植物吧;就算是放牧牛羊,割草成田,也应该留下少许植物的种类吧。这样一来,整个郡的植物依然是庞大的,而我们周围的环境会更加美好!

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负责看管草原植物的人,竟然对如何保护植物一无所知,更别提对植物进行关心了!铁路公司为了修筑铁路,用栅栏把铁路用地围了起来,只留给草原植物很小的一块保留区。在那里,在煤渣、煤灰和大火的威胁下,草原植物像往常一样,闪耀着它们的光彩。从五月粉红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蓝色的紫菀,它们都坚强地在恶劣的环境里开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和铁路公司的总裁谈一谈,想唤醒他内心深处的善良,希望他能关心一下铁路周围的植物。当然,我还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总裁。

铁路公司为了清除路边的野草,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药品喷洒器来杀死草儿。不过,喷火器和化学药品的成本很高,所以他们并不经常使用这种方式。也许,他们会想到其他省钱的措施,继续杀死远处的野草!

假如我们不太了解某个事物,那么当这个事物消失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感到痛苦。我们之所以为某个事物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们对它知道得太多了,不忍心失去它。也许,人类对裂叶翅果菊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它的名字而已,所以当它死去的时候,我们不会为它的消失而感到难过。

我曾经想挖一株裂叶翅果菊种到我的农场去,就在我辛苦挖它的时候,我第一次了解了它的特性。挖一株裂叶翅果菊就像挖一株栎树幼木那么费力,我整整挖了半个小时,弄得全身都是泥巴和尘土,最后还是没有挖出来,因为它的根部很深,仿佛一株直挺挺的硕大甘薯,几乎穿透了地下的岩石层。我终究没有挖出那株裂叶翅果菊,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裂叶翅果菊的这一特性能够帮助它熬过大草原的干旱时期。

得不到长成的裂叶翅果菊,我干脆种下了裂叶翅果菊的种子。它的种子非常大,而且饱满,拿一颗放在嘴里,有一股香瓜子的味道。把它们埋在土里,眨眼的工夫,它们就发芽了。但是,接下来它们生长的速度会明显变慢,甚至经过五年的时间,它的幼苗还没有成熟,没有长出开花的枝条。也许,裂叶翅果菊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开出第一朵花。照这样计算的话,墓地里那株裂叶翅果菊应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它可能比最古老的墓碑的年龄还要大!也就是说,在一八五〇年的时候,墓地里的那株裂叶翅果菊已经存在了,说不定它还见过黑鸡从麦迪逊的湖泊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呢,它当然也见过许多开荒者的葬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死在野草中。

有一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株裂叶翅果菊的根部被电动铲切断了,但是没多久,它被切断的部位又长出了新芽,最后竟然长出了花茎。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被铲平的路边上依然会长出植物来。一旦裂叶翅果菊在一个地方生根了,那么它几乎是永生不灭的,除非在它身上过度地放牧,或者是被人斩草除根!

在经常放牧牛的地区,裂叶翅果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为什么呢?我曾经看见一个农民把一群小牛犊赶进一片草地,草地上长着许多裂叶翅果菊。牛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吃草之前,会将裂叶翅果菊连根拔起。看得出来,牛也喜欢裂叶翅果菊,只不过它无法忍受那些篱笆墙把自己局限在一片湿草地上,不能自由自在地进食。换句话说,幸亏牛只是偶尔来这里吃草,否则这里早就看不见裂叶翅果菊的影子了!

上帝是仁慈的,因为他让几千种植物和动物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后,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还是上帝的仁慈,把那份历史拿走了。当最后一头牛离开威斯康星时,也许没有几个人会为它伤心落泪;同样,当最后一株裂叶翅果菊永远从大草原上消失时,又有多少人会关注它呢?

八月

青草地

有些画之所以闻名于世,且传颂至今,是因为它们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持续被多代人看到,并且,每一代中都会出现懂得欣赏它们的人。

我知道有一幅画,它很容易消逝,而除了在这幅画上走过的鹿,几乎没有人见过它。创作这幅画的“画家”是一条河流,我和我的朋友们还没来得及去观赏那幅画呢,河流就已经把它的杰作收藏起来了。于是,我只能利用我的大脑和心灵来储存那幅画了。

艺术家们一个个都是喜怒无常的,那条河流也不例外。它什么时候才有兴致作画?它的兴致能坚持多长时间?你根本无法获知。不过,在八月,当天空的白云像帆船一样漂移时,你可以去沙洲悠闲地散步,到那时候,就算只是看看河流是不是在作画,你也会感到非常有意思,觉得没有白来一趟。

当河流开始作画时,只见它先在河滨沙子上,薄薄地刷上一条宽阔的淤泥缎带,然后等着这条缎带在阳光下变干,接下来借助鹿、苍鹭、双领鸻、浣熊和龟的足迹为它镶上花边。到了这个阶段,你根本猜不出它下一步要画什么。

不过,当淤泥缎带上长出荸荠变成绿色的时候,我们可以肯定河流依然保持着画画的兴致。几乎在一夜之间,淤泥缎带上的荸荠就变成了青翠茂密的草地。青草地被附近高地上的田鼠看见了,这下可不得了,田鼠一家全体出动,高高兴兴地跑到青草地上,像赶集一样,热闹极了。它们在青草地上一待就是好几个晚上,让天鹅绒般的青草为它们抚摸身体,没多久,田鼠们的足迹就在青草地上画出了一个迷宫。鹿们也赶过来了,它们欢快地跑来跑去,享受着青草的柔软和芬芳。就连平时不爱出门的鼹鼠也在干燥的沙洲里挖了一条地道,偷偷地来到青草缎带上。如果你看见青草地上有一堆堆隆起的草皮,那肯定是鼹鼠的杰作!

就在这个时候,绿色缎带下潮湿的沙土里,无数个小幼苗在发芽,它们是那么小,小得无法用肉眼分辨。

如果你还想知道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么你得给河流三个星期的时间,让它独自慢慢作画。等过了三个星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太阳公公把大雾驱散以后,你再来拜访沙洲。那时候,河流已经把所有的颜色都涂在了画面上,并且把透明的露水喷洒在五彩缤纷的颜色上。此时,更加青翠的荸荠草地上,闪耀着蓝色的沟酸浆、粉红色的青兰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山梗菜的红色长矛朝着天空四面延伸,沙洲顶部的紫色斑鸠菊和淡粉色的泽兰依偎着柳树,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挺拔地站着。你怀着无比谦虚的心情,安安静静地欣赏着河流大师的作品,可能一不小心惊动了一只站在画面里的赤鹿,那是一只全身狐红色、和你的膝盖一样高的鹿!

你离开沙洲之后,如果还想再次去欣赏河流大师的画,那你肯定是看不到了。因为那幅画很快就消失了,要么是因为太干燥了,要么是因为高涨的水把它冲走了。于是,河滨的沙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朴素和干净。不过,你可以把那幅画永远刻在你的心里,然后期盼着明年夏天的到来,到那时候,河流会再次找到画画的灵感!

九月

丛林里的大合唱

九月的黎明似乎已不需要鸟儿们的鸣叫来唤醒,便悄然而至了。那时,或许会有一只歌带鹀唱着五音不全胡编的歌曲;或许会有一只丘鹬在飞往树丛的途中,在你头顶上盘旋鸣叫;抑或有一只猫头鹰用颤音啼叫以结束一夜的争吵;除此之外,其他的鸟儿似乎都在休养生息,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如果是在下着大雾的秋日清晨,那么幸运的你就会听到鹌鹑的大合唱。天一亮,十几个母鹌鹑突然打破清晨的寂静,一起唱着女低音,表达着它们对即将到来的白天的赞美。不一会儿,大概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大合唱突然停止,就像它们刚开始唱歌那样突然。

在唱歌方面,善于躲藏的鸟儿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优点。喜欢表现的鸟儿经常站在树梢上唱歌,人们很容易就能看见它,当然也很容易就能忘记它。它们和其他爱表现的动物一样,显得很平庸。能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鸟儿。比如隐士夜鸫,当它在无法看穿的阴暗处传来一阵清亮如铃声般的歌声时,将会是怎样的引人入胜;比如飞鹤,当它在人们的肉眼看不见的高空中,在一朵云彩后面发出小号一般的鸣叫时,将会是怎样的惹人注意;比如鹌鹑,当它在人们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在寂静的清晨高唱《圣母颂》时,将会是怎样的沁人心脾。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鹌鹑合唱团的演出,因为它们总是躲在茂密草丛中的巢穴里,只要人们稍微一靠近,它们就会紧闭着嘴巴,不让人们发现。

在六月份,不管太阳光线如何强烈,不管天气如何酷热,旅鸫肯定会不停地鸣叫,其他的鸟儿也会随之加入,到处都是喧哗的声音,热闹非凡。可是,一到了九月,临近秋天,旅鸫就开始沉默了,唱歌的鸟儿也越来越少。清晨,当我睁开眼睛,没有听到鸟儿们的歌声时,我是多么失望啊!也许,这正说明了人们期望得到的东西总比已经得到的东西更有价值。于是,为了听到鹌鹑的合唱,我已经好几天都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起床了!

每当到了秋天,总是有一群或者好几群鸟儿在白天光顾我的农场,但到了晚上它们却住在远处的树林里。因此,清晨的时候,我只能听见从树林里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歌声。我想,大概是因为鸟儿们不喜欢我的小狗,才找一个远离小狗的地方栖息吧。我很喜欢鹌鹑,后来我发现,我的小狗甚至比我更喜欢鹌鹑。可是,就在十月的一个清晨,当我正坐在屋外的火炉旁喝咖啡时,一个鸟儿合唱团突然在我的门前放开喉咙歌唱。为什么鸟儿们会来到这里呢?当我看见它们躲在北美乔松树丛下休息时,我猜它们是为了找一个干爽的地方,因为十月的树林里到处是露水。

能够在这么近的地方听到它们合唱,我感到真是太荣幸了。听着它们的歌声,我觉得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北美乔松的蓝色针叶似乎更蓝了,松树下面那红毡似的悬钩子,也仿佛更红了!

十月

暗金色

可以把打猎分为两种,一种是捕猎一般动物,一种是捕猎披肩鸡。

可以到两个地方去捕猎披肩鸡,一个是经常去打猎的地方,一个是亚当斯郡。

可以选择两个时间捕猎披肩鸡,一个时间就是在平时的时候,另一个时间就是在美加落叶松变成暗金色的时候。

有的猎人运气真是太差了,虽然手里拿着装满子弹的猎枪,却几乎没有射中过披肩鸡。他们把枪口对准了美加落叶松上的披肩鸡,嗒嗒嗒地不停射击,直到把子弹打完了,然后目瞪口呆地望着金黄色的针叶哗哗地落了一地,而披肩鸡像火箭一样,嗖的一下飞走了,一点儿都没受伤。

十月,第一场霜降到地面以后,鹬、狐色带鹀和草鹀就从北方跑过来了。在霜的帮助下,美加落叶松的颜色也从绿色变成了黄色。一群群的旅鸫把大片大片山茱萸最后的白浆果夺走了,只留下空空如也的枝干。在灰色山丘的映衬下,山茱萸好像一团粉红色的雾。小溪边上,一排排的赤杨已经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杈证明了冬天即将来临。树莓闪着光亮,我们突然发现了松鸡的影子,于是赶紧拿着猎枪去追。

猎狗非常聪明,它更清楚松鸡到底往哪个方向跑了。于是,你可以紧紧跟着你的猎狗,通过观察它竖起的耳朵,知道松鸡的位置。当猎狗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斜视着某个地方,这时你要明白猎物可能就在身边,所以要做好开枪的准备。有些人不太了解猎狗的意思,甚至还不知道要向什么动物开枪!有一只鹬在鸣叫,是瞄准它吗?有一只松鸡在扯着嗓门吆喝,是射击它吗?还是要打死一只兔子呢?其实,就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松鸡趁机偷偷溜走了。所以,缺乏果断的猎人应该去打野鸡,因为野鸡善于行走,猎人可以趁此机会锻炼一下果断的能力。

打猎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但是不同的打猎会有不同的乐趣。其中,最有意思的打猎是“偷”来的,当然,这跟小偷偷东西可不是一回事。为了“偷”着打猎,你必须跑到没有人影儿的野地里,这样就没人会发现你了;或者是找一个人们不怎么注意的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下打猎啦!

亚当斯郡竟然有松鸡?估计没几个猎人知道这回事。因为,当他们开车经过亚当斯郡的时候,只注意到了一片由北美短叶松和矮栎树构成的野地。他们根本想不到,在矮树林后面还有一群悠闲自在的松鸡呢!这是为什么呢?在公路旁边有几条小溪,每条小溪都要经过干燥不毛的沙地,然后再流进大河。在小溪的奔流过程中,经过树林时会扩展成一条宽广的林泽缎带,这就为松鸡提供了一个非常不错的生活环境。就在公路的一边,沙地里的矮树林像一个大屏障一样,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怪不得猎人们看不到松鸡呢!

一到了十月,我总是一个人坐在美加落叶松之间,听着公路上汽车的声音。猎人们开车的速度很快,轰隆隆地呼啸而过,一直跑向北方的繁华都市。一想到他们为了进入繁华都市而加快车速、急切紧张的样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笑。一只雄性松鸡听见汽车经过的声音后,也拍着翅膀叫唤起来,像要迎接挑战。松鸡的叫唤声引起我和狗的注意,尤其是我的狗看见松鸡后竟然咧嘴笑了!我知道,狗现在的想法肯定和我的一致,那就是先让雄松鸡自己折腾一会儿,等它累了的时候,我们再过去捕猎它。

不仅仅是有小溪经过的树林里有美加落叶松,在附近的高地下面有泉水的地方,也长着美加落叶松。泉水流过的地方,已经长满了苔藓,形成了一个沼泽台地。我们通常把这些沼泽台地叫作“空中花园”,因为在潮湿的草泥中,闭龙胆会开出蓝宝石般的花朵。当美加落叶松的金黄色针叶洒落到这些美丽的花儿身上时,真是太好看了!每当这时,我总是停下脚步,在它面前欣赏好长时间。即使我的狗告诉我前面有松鸡,我也会放弃捕猎的机会,选择享受花儿的美丽和芳香。

在每一座空中花园和小溪之间,都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上长满了苔藓,是鹿们经过这里时踩出来的。猎人们可以沿着这条小路前行,松鸡们发现猎人之后也可以通过这条小路逃跑。到底是猎人的速度快还是松鸡的速度快呢?如果是松鸡的速度快,那么猎人就会白白浪费几颗子弹,于是当鹿们再次经过这里时,会发现地上有几颗空弹壳,却看不到松鸡散落的羽毛。

我们继续走向小溪的上游,突然发现一座废弃的农场。农场里有几棵年轻的短叶松,围着一片荒芜的田地。我想,农场的主人真是个倒霉蛋,在这么偏僻的沙土地上种田,能长出粮食来才怪呢!可是,农场的主人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呢?我想通过观察短叶松的年轮来推测一下。这一看差点儿吓我一跳,因为根据我的经验,一般树木一年内只增长一个年轮,而短叶松一年内增加了好几个年轮。于是,我又寻找其他的线索,发现在谷仓门口有一株榆树的幼木,通过它的年轮可以追溯到干旱的一九三〇年。也就是说,从那一年以后,这个农场里就已经没有人了。

根据我的猜测,这家农场主人当时贷款买了这个农场,本来想种地挣钱,可是农场里的田地偏偏产不出粮食,因此就挣不到钱,所以无法偿还贷款,最终只能把这个农场抵押了出去。哎,不知道农场主人一家走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是满不在乎吗?就像飞过的松鸡一样,许多想法在他们脑海里闪一下就消失了?还是在他们内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他们是满怀希望还是失望呢?是像一个男人在四月种下一株丁香花,肯定会美滋滋地想象着来年的丁香花会绽开;还是像一个在星期一洗衣服的女人那样,希望所有的星期一很快从地球上消失?

在我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的狗一直耐心地站在泉水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的方向。我发现之后,立刻跑到狗身边,为我的漫不经心向它道歉。那只猎物是一只鹬,它橙红色的胸膛在十月的阳光下闪亮动人,它像蝙蝠一样叫着,一点儿都没注意到我和狗的存在。于是,我和狗开始对它进行捕猎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打猎的目标不只是松鸡,因为还有好多其他的动物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我在沙地上走的时候,看见了一条雄鹿踩出来的小路,于是便好奇地追踪下去。这条小路从一株泽西茶丛出发,一直延伸到另一株泽西茶丛,因为枝条上有雄鹿啃过的痕迹。

看着被雄鹿啃过的枝条,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一看表,应该到了午饭的时间了!我正准备从我的口袋里拿出干粮来吃,突然看见一只大鸟在我头顶上空来回盘旋,我看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鸟儿。等大鸟侧过身体,我终于看见它那红色的尾巴露了出来。

我实在是太饿了,于是不再看天空中的大鸟,再次伸手去摸口袋里的干粮。就在我低头的时候,看见眼前有一株受伤的杨树,有些部位的树皮被剥光了,紧接着,我发现了一些动物的绒毛状皮。我明白了,肯定是一只雄鹿身体痒痒的时候,从鹿茸上磨掉的。雄鹿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呢?被剥了皮的树干已经变成棕色,我猜想,雄鹿的鹿角肯定非常干净。

我再次伸手去拿午饭,突然,我听见一声兴奋的狗吠声,随后又听见林泽灌木丛中一个响亮的撞击声音。很快,一只雄鹿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鹿角闪闪发亮,臀部翘得很高,鹿皮光溜溜的,呈现出蓝色。没错,是杨树泄漏了真相。

这一次,我总算是没有被打扰,顺利地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