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从前的住户和冬天的访客(1 / 1)

虽然这条路只是一条通往邻村的便捷小径,

或者是伐木者走的小道,

但它当时的复杂与变化给游客带来了比现在更多的乐趣,

因而,在他们的记忆中留存得更久远。

现在,有一片开阔的原野从村子一直延续到林中,

过去这里曾有一片枫树沼泽,地基的下面全是原木。

从前的住户

当大雪在屋外疯狂地旋转时,枭鹰的叫声被风雪声淹没,而我体验到了几场愉快的暴风雪,也在炉边度过几个快乐的冬夜。好几个星期我去散步时,除了遇到来林中伐木,并将木头用雪橇运回村中的樵夫,再没有遇到其他人。然而,暴风雪使我学会了在森林中积雪最厚的地方开辟小路,因为有一次当我穿过森林时,脚下踩过的足迹里有风吹落的橡树叶,它们在那里吸收了阳光,将积雪融化了,这样,我不仅可以踩在干燥的树叶上行走,而且,它们的黑线还可以指引我晚上的方向。

谈到与人的交往,我不禁想起森林中从前的居民。在很多居民的记忆中,我房子附近的小路上,曾经回**着他们的欢声笑语,而他们的小花园和房屋则点缀在小径两旁的丛林中,尽管那时的树林比现在更繁茂。在我的记忆中,有些地方的松树可以同时擦过一辆轻便马车的两侧。那些不得不单独出门步行到林肯镇的妇女和孩子们往往心怀恐惧,大部分的路她们是跑过去的。虽然这条路只是一条通往邻村的便捷小径,或者是伐木者走的小道,但它当时的复杂与变化给游客带来了比现在更多的乐趣,因而,在他们的记忆中留存得更久远。现在,有一片开阔的原野从村子一直延续到林中,过去这里曾有一片枫树沼泽,地基的下面全是原木,毫无疑问,直到今天,残留的原木仍是今天这条尘土飞扬的公路的基础。这条路从斯特拉顿家即现在的济贫院一直通到布瑞斯特山。

卡托·英格拉哈姆——康科德的绅士邓肯·英格拉汉姆的奴隶,曾住在我的豆田东面,路的另一边。邓肯给他造了房子,并准许他住在瓦尔登森林中。——这里说的卡托,不是那个尤蒂卡的,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黑人。也有人记得他在胡桃林中有一小块地,他任胡桃一直生长以备养老之用。但是最后一个年轻的白人投资者得到了它。但现在他还是住在一所狭窄的房子里。卡托坍塌了一半的地窖还在,不过由于地窖旁边生长的松树遮掩,所以鲜为人知。现在那里有很多光滑的槭树,还有黄色紫苑——最古老的树种之一长得也很茂盛。

有一个叫济尔发的黑人妇女住在我豆田边更接近小镇的拐弯处。她有一间小屋子,整天在屋里为村民纺织麻布,边织边唱,她的嗓音洪亮高亢,在瓦尔登森林中久久回**。最后,在1812年的战争中,有一天她外出时,小屋被一些假释的英国战俘士兵烧毁了,猫,狗,母鸡也一同葬身火海。她的生活很艰苦,相当残酷。一个常到森林中的老者曾回忆到,他有一天经过她的小屋时,听到她对着沸腾的水壶喃喃自语:“你们都是骨头,你们都是骨头!”在那儿的橡树林中,我还曾发现了残留的砖头。

沿路而下,在勃里斯特山上的右边,住着一个“机灵的黑人”勃里斯特·弗里曼。他曾给乡绅卡明斯做过奴隶。他亲手栽植的苹果树至今仍生长着,而且已经成了古老的大树,但它们的果实依旧是野苹果,吃起来酒味十足。不久前,我在林肯墓地读到了他的墓志铭,他的坟墓在一些康科德撤退中死去的无名英国士兵旁边,有点歪斜,墓碑上写着“西比尔·布里斯特”,他曾被称为“西比阿·阿非利加努斯”,“一个有色人种”,似乎他已经褪色了。碑文还强调了他死去的时间,这似乎间接说明他曾经活过。和他一起长眠的还有他热情好客的妻子,她给人算命,很讨人喜欢——高大、肥壮又黝黑,奇黑无比,这样一个黑肉球在康科德可谓空前绝后!顺山往下,在左边的森林古道上,还残留着旧时斯特拉顿家的痕迹,过去他们家的果园曾布满整个布里斯特山。可而今,昔日的果园已被油松所取代,一些剩下的树桩也长成更繁茂的野树。

再往前走,在马路的另一边,森林的边缘就是布里德了,那是一个以妖魔作怪而闻名的地方。虽然古神话中并未收录这个妖魔,但在我们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他却扮演着重要而惊人的角色。终有一天,他会像神话中的人物一样拥有一部传记。他出现时先乔装成一个朋友或雇工,然后抢劫谋杀了那家所有的人——真可谓新英格兰的怪胎。但是这些已发生的悲剧,历史还不能如实重诉,于是用时间的介入来缓解并给它添上一抹蔚蓝色调。有这样一个模糊的传说:这里曾有一家客栈,一口可以为旅行者提供解渴清泉的古井,使马匹以恢复活力的琼浆。大家在此互致敬意,谈论新闻,然后各自上路。

仅在12年前,布里德的小屋依然挺立,不过它很久没人住了,差不多跟我的房子一般大。它是被几个顽劣的孩子放火烧毁的,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在总统大选的晚上,我当时住在村边,醉心于阅读戴夫南特的《龚迪伯特》。顺便提一下,那个冬天,我正被瞌睡所扰,我不清楚是否应归咎于家族遗传——我有一位叔叔甚至会在刮胡须时睡着,为保持清醒安然度过安息日,每到星期天他就必须去地窖为土豆除芽。我也许是因为想一首不漏地读完查尔姆编著的《英国诗集》造成的恶果,这本诗集完全征服了我的神经。

我的头刚伏在书上时,火警声突然响了,紧接着救火车呼啸而来,一群大人和孩子跑在前面,而我跑在最前方——因为我已经跃过了小溪。我们以为起火的地点在树林南边,我们曾去那里救过火——有时是牲口圈,有时是店铺,或是住宅,甚至那一片烧着了。有人喊到,“是贝克的谷仓”,“是考德曼家”另一个坚定的声音说。这时森林上空又有一些火星飞舞,似乎是屋顶坍塌了,于是大家一起喊道:“康科德人来救火了!”马车飞速前进,车上载满了人,说不定其中还有保险公司的代理人,不论火灾现场离他有多远,他是一定要到现场的。而救火车的铃声却越落越后,它更稳更慢了。后来有人窃窃私语说,跑在最后的那些人就是先放火后又报警的人。可我们依旧跑着,像那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样,不相信自己的感官。直到路转了个弯,我们听到火焰的爆裂声,真切地感受到墙那边的火的热量,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火灾现场,和火灾如此接近,却浇灭了我们的热情。

开始时我们想用整个蛙塘的水来浇灭大火,但最终还是任其烧毁,因为它已经快烧完了,没有丝毫价值。我们只是站在救火车旁,相互拥挤,用喇叭宣泄自己的情绪,或谈论着有史以来世上发生的大火灾,包括巴斯科姆店铺的那场,甚至我们当中有人想,如果那时我们手中恰好有水桶,又有满满一池塘水的话,那场空前的火灾可能就被我们变成水灾了。但最终我们什么恶作剧都没有做就各自回家睡觉了,我接着读《龚迪伯特》。说到这本书,我对序文中关于智慧是心灵的粉饰的描述——“但是大部分人不懂智慧,正如印第安人不了解火药一样”——不敢苟同。

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我恰巧又经过起火的田地时,听到了一声低吟。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他继承了这个家族的全部优缺点,也是唯一真正在意这场火灾的人。他趴在地上,眼睛望向地窖墙边,看着还冒烟的余烬喃喃自语。他整天都在很远的河边牧场干活,不过只要有时间他就会跑过来看看他祖居之地,这个伴他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他从各个角度、方位观察地窖,甚至一直躺在地上,似乎在那些断壁残垣间有他记忆中的宝物。

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他就望着那些残壁。我的出现使他感受到了同情,因而缓解了他的痛苦。他在黑暗中指向一口盖好的井,谢天谢地,它没有葬身火海,他沿着墙摸向那口井,轻抚他父亲亲手制作的吊水架,让我确信那不是普通的装置,我摸了摸。以后我几乎每天漫步到这里都要触摸它一下,因为它承载了整个家族的历史。

另外,左边可以看到那口井和墙边盛开的丁香花丛,不过现在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了。钠丁和勒·格洛斯曾住在那里,不过他们已搬回林肯镇了。

比上述地方更远的森林里,在小路最接近湖的地方,曾经住着制陶工魏曼,他为乡亲们制作陶器,并将手艺代代相传。但是他们在物质上并不富裕,只能守着一小块田地勉强度日。镇长还常来收税,但常常无功而返,只能“捎带走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做做样子。我看过他的账目,上面只是一些不名一文的东西。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一个人带着一堆陶器赶往市集,他在我的田边停下马,向我询问小魏曼的状况。很久以前,他曾在小魏曼那里买过一个陶轮,他想知道它的近况。我只在《圣经》中读到关于陶轮的论述,但从未亲眼目睹过,我们现在所用的陶器并不是完全从古代传下来那种,或者像某处长在树上的葫芦一样。听说在我的附近还有人从事这门制陶工艺,我感到很高兴。

在我之前,森林里的最后一个居民是爱尔兰人休·夸尔(他的名字有点拗口)。他曾住在魏曼的房子里,被人称为夸尔上校。据说他曾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我会让他把他参加过的战役复述一遍。在这里,他以挖沟为生。拿破仑被流放到了圣赫勒拿岛,夸尔则来到了这片森林。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男子,像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文雅的程度超乎你的想象。他患有一种震颤性癫妄症,所以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他也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大衣,脸也总呈现出胭脂色。我到森林没多久,他就死在布里斯特山脚的路上,所以我回忆起他来,不能把他作为一个邻居。朋友们都认为他的房子是“不祥之宅”,所以避而远之,但在它被拆除之前,我曾去过一次。

房子里面放着他破旧的衣服,就像他本人一样,悬挂在竖起的木板**。火炉上没有放着在泉边打水的破碗,而是搁着他的破烟斗。前者并不能作为他生命终结的象征,因为他曾对我坦言,尽管他对布里斯特的泉水向往已久,但并曾亲眼见过。另外,很多肮脏的纸牌全都散落在地板上,像方块、黑桃和红桃K等等。还有一只没被行政官抓走的黑母鸡,它像黑夜一般漆黑、寂静,连咯咯声都不发出来,默默地躺在隔壁的房间,似乎是在等待列那狐的到来。屋后隐约可见一个花园的痕迹,这里以前曾种下过什么东西,现在已是收获的季节了,但主人震颤症经常发作,所以从未整理过田地。园中满是苦艾和叫花草,果实沾满了我的衣服。屋后挂着一张土拨鼠的兽皮,许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的战利品吧。可是他再也用不到温暖的帽子或手套了。

现在,房子存在过的痕迹只剩下一个凹槽了。地窖的石头深埋于地下,而朝阳的草地上生长着草莓、木莓、糙莓、榛树丛和漆树。一些歪曲的松树和粗糙的橡树则占据了原来烟囱所在的角落。一棵馥郁芳香的黑桦在以前是门槛的地方迎风招展。有时还隐约可见井的凹槽,那里曾经泉水喷涌,现在却是干涸的荒草。最后一个人离开时用一块扁平的石头遮住了它,让它隐没于荒草之下,也许很久之后才能被人发现。把井遮盖起来——那是一件何等悲哀的事。这种悲哀几乎和泪泉奔涌相似。这些地窖的凹痕像是荒废的狐狸洞穴,或者说像古老的山洞,而过去这里也曾有过熙攘的人群,高谈阔论着“命运,意志自由,预知”等,据我所知,他们谈论的结果不外乎,“卡托和勃里斯特曾经拔过羊毛”,这差不多和著名的哲学派流一样引人深思。

当一代人的门框、门楣、门槛消失后,丁香花依旧生机盎然,每年春天都绽放芬芳的花朵,引得沉思的旅人驻足采摘。这是多年前孩子们在前院种下的,如今在这隐退的牧场墙角边,毫无人迹的地方生长着,地盘也被新生的森林占据了——那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就是这些丁香了。种下它们的黑皮肤孩子也许从未想过,当时无意间在房子背阴处种下的两棵小嫩芽,经过每天的辛勤浇灌,居然会深深扎根于泥土,活得比种植者还长,甚至比为它们遮阳的房屋,比大人们的花园和果园更长寿。在他们成长又死去的半个世纪后,丁香花依旧向孤独的游人讲述着他们的故事,开着如刚植下的那年一样鲜艳的花朵,发出迷人的芳香。我发现这些丁香依旧是柔美、生动,令人愉悦的淡紫色。

这个小村庄本来可以衍生更多的故事,可它为何衰落,而康科德却依然存在呢?是没有自然优势,譬如没有足够的水源?啊,深邃的瓦尔登湖,清凉的布鲁斯泉水可供几代人长期饮用,强身健体,可是人们却不知善加利用,只用这些甘泉冲淡杯中之酒,他们只是口渴的人们。难道在这里不能编篮子,做马棚扫帚,编席子,晒苞谷,织细麻布,制陶器,使荒园像玫瑰园一样开放吗?贫瘠的土地至少可以防止洼地的退化,让后世子孙继承耕耘。但是这些居民却从未对此美景有所贡献,如果大自然愿意一试,让我做第一位定居人吧,我建于去年春天的小屋将成为村落中最古老的房子。

我不知道,我所住的地方是否曾有人建造过房子,我不愿住在一个建于古城之上的城市——以废墟为材料,以墓地为花园。在这成为事实之前,土地已经荒芜且被诅咒。带着这样的思绪,我回到林中,沉沉睡去。

冬天的访客

这个季节鲜有人来,雪最厚的时候往往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都没有人走近我的房子。不过我倒过得像牧场的老鼠,或者牛,家禽一般舒适。据说它们即使在没有事物的情况下,也可以在雪堆里存活很长时间。或者我就像本州岛的萨顿城中最早的一家移民,据说1717年那场大雪时,他不在家,而房子却被积雪掩埋了。幸而烟囱冒出的热气使积雪融化了一个小洞,这才让一位印第安人发现了这座房子,将他的全家人救了出来。但是我没有,也不需要善良的印第安人来关心,房子的主人就在家中。大雪!听起来多让人兴奋!农夫们无法将家畜赶到森林或沼泽中去,只得砍掉屋前的遮阴树。雪层变硬的时候,他们就去沼泽砍树,来年春天却发现他们砍树的地方离地面竟有10英尺。

积雪最深的时候,从公路到我家的半英里长的小路,好像一条迂回曲折的虚线,每两点间都有很大的空隙。一连一周平静的天气里,我总会跨着同样的步数,以同样大小的步伐,在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谨慎行走着,如两脚规一样准确,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脚印上。冬天让我们更循规蹈矩的生活,而脚印里常常盛满天空的蓝色。但不管怎样,天气无法阻止我的散步,或者说出行,我经常穿过厚厚的积雪去往位于8或10英里以外的山毛榉,黄白桦,松树中的老朋友家。这时,冰雪已经压得树枝低垂,树顶尖尖的,把松树装扮成了冷杉的模样。有时我艰难地穿过2英尺深的积雪,来到最高的山顶,每走一步,都要把头顶的积雪摇落。甚至有时要手脚并用地爬行,那时,猎户都已经回家过冬了。

一天下午,一只猫头鹰栖息在白松下面、接近树干地方的枯枝上,我兴致勃勃地观赏它。在开阔的白天里,我站的地方离它不到一杆,它可以听到我移动时脚下踩雪发出的声音,却无法看清我。我发出的声音很大,它就伸了伸脖子,脖子上的羽毛竖了起来,眼睛也睁大了。可是不一会,眼睛就阖上了,它开始垂头打瞌睡。我观察了它半小时后,也感到困意了。它半睁着眼睛,像一只猫,或者说是猫的带翅膀的兄弟。它的眼睛只眯着一条小缝,通过这条小缝,和我保持着一个半岛形的关系。这样,它半睁的眼睛,从梦乡的土地上望着我,竭力想知道它的视线是被一个怎样不明物或微尘挡住了。

最后,也许是声音更大了,或者说我更接近了,它不安起来,在树枝上缓缓转了个身,似乎很不高兴被人打扰酣梦。它展翅起飞,掠过松林,张开的羽翼特别宽大,但是我却听不到它振翅的声音。这样,它在松林中飞翔,依靠着敏锐的感觉,在微光中找到了一个新的枝头,栖息在上面,静静地等待新一天的黎明。

铁路堤岸穿过了草地,当我走过去时,一阵刺骨的凛冽寒风袭来,只有在这里,它才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当我的左颊被雪粒击打时,虽然我是异教徒,但还是把右颊也迎了上去。在布里斯特山的马车道行走时也差不多,因为像个友好的印第安人那样,我还要进城去。原野上一片白茫茫,瓦尔登路两侧的墙垣里积满了雪。行人经过后,他们的足迹半小时不到就被白雪掩盖了。回来时,又覆盖了新的积雪,我在雪中艰难前行,银粉似的雪花被忙碌的西北风堆积在路的拐弯处,根本看不到一只兔子的痕迹,更别说田鼠细小的足迹了。但即使是在隆冬,在温暖、松软的沼泽地上,我也经常可以看到青草和臭菘依然呈现着绿色,偶尔还看到一些耐寒的鸟坚持着,等待春天的到来。

有时,尽管有雪,我晚上散步回家,仍然可以看到从家门口往外延伸出樵夫深深的足迹。我看到他在火炉留下他无意间削的一堆碎屑,他烟斗的味道还在屋里漫延。或者,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恰巧在家,会听到一位长脸农民踏雪而来的声音,他从森林深处过来,想和我聊天。他是少数的“务农人士”之一,穿的不是教授服而是工作服。他就像从牲口棚里拉出一车肥料一样,轻易地引用教会或国家的那些道德论调。我们谈及那些原始而淳朴的时代,人们在寒冷中围坐于火旁,人人精神振奋,头脑清楚。如果没有别的点心,就用牙齿试试那些被机灵的松鼠遗弃的坚果,因为果壳很厚的坚果,往往没有果仁。

雪积得很厚,暴风雪刮得最猛烈的时候,一位诗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我的陋室。农夫、猎人、士兵、记者甚至是哲学家都可能畏缩不前,但诗人是无所畏惧的,因为他心中怀有最纯洁的爱。谁能预测他的行踪呢?他的职业使他随时出门,即使是在医生都睡觉的时候。我们的小屋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清醒而深刻的话语使得瓦尔登山林长久以来的平静得以弥补。百老汇与之比起来,也显得寂静而荒凉了。在一定的间歇后,经常会爆发一阵笑声,可能是因为刚刚的趣文,也可能是因为将要谈到的笑话。我们喝着稀粥,同时创造着“崭新的”人生哲理,稀粥可以用来招待客人,也可以使人头脑清醒,是讨论哲学时的必需品。

我在湖边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天,还有一位受欢迎的客人让我不能忘怀。他曾一度穿越村庄,冒着风雪和黑暗前来,直到通过密林看到我房中微弱的灯光。他和我一起度过几个漫漫长夜。

最后的哲学家之一——康涅狄格州把他推向了世界,而他先是推销它的商品,而后宣称推销他的思想:赞颂上帝,贬低人类,只有思想才可以结果,如同坚硬的外壳里才有果肉一样。我想他拥有世上最坚定的信仰,他的言行也是所熟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随着时代的变迁,他可能成为最后一个感到失落的人了。虽然现在他不受重视,甚至被冷落,但随着属于他的时代的到来,就要实行现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法规时,一家之主和统治者都会找他征询意见了。

不识澄清者是何等的盲目!

他是人类真正的朋友,几乎是人类进步唯一的朋友。与其说是一个古风淳朴的凡人,不如称之为神灵。他怀着不倦的耐心和信念,把铭刻在人类躯体上的形象一一澄清。而现在人类信仰的神,不过是被歪曲、损毁了的神碑。他以殷勤的智慧与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交流,吸收各种思想,并把它们变得博大精深。我觉得他应该在世界公路上开设一家旅店,而在他的招牌上写明:“接待的是人,而非他的兽性。自在悠闲,心绪宁静,真诚寻找真理的人,请进。”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清醒、最纯洁的一个。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改变。往昔,我们一起散步聊天,把尘世抛于脑后,世上的任何制度都无法限制他,他生来就自由。不论我们身在何处,天地似乎都融为一体,因为他会为风景增色。一个身穿蓝袍的人,最适合他的屋顶便是苍穹,它可以显示他的澄澈。我觉得他不会死,大自然不忍他的离开。

我们交流思想,像把木片拿出来晒干一样,坐在一起把这些木片削碎,试试刀子锋利的程度,同时欣赏着松木光滑的纹理。我们温柔而虔诚地涉过小溪,或安详地在溪边漫步,这样思想的鱼儿就不会受到惊吓,也不用害怕岸上的垂钓者。它们悠闲地游着,像掠过天边的云彩一样,时聚时散。我们在这里工作,构思神话和寓言,修建空中楼阁,因为大地无法提供坚固的基础。伟大的观察家!伟大的预见家!和他谈话是新英格兰之夜的极大享受。我们之间是隐者和哲人之间的对话,还有那个老移民——我们3个——谈得使我的小屋都震撼了。我不能肯定,在大气压力之上,每一英尺圆弧圈要承受多少磅的重量,但它已经有了裂缝,必须添加枯燥的废话才能阻止它的泄漏,幸好我已经储备了足够多的麻絮了。

还有一个人,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难以忘怀的美妙时光,他住在村子里,时常来拜访我,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别的朋友了。

像在其他的地方一样,有时我也会期待那些永远不会到访的客人。《毗瑟拿往世书》中写道:黄昏时,主人应站在院中,等上挤一头奶牛的时间,看看有没有客人来访。如果愿意,他可以等的更久。我常常恪守职责,热切盼望着,可是我等到足以挤完一整群奶牛的奶的时间了,镇上也没有人来。

冬之兽

当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之后,不仅有了新的捷径通往很多地方,而且还可以站在冰面上欣赏周围原本熟悉的景色呈现出来的新面貌。我时常在弗特林湖上**舟或溜冰,但当我经过银装的湖面时,竟觉得它出奇的宽阔,而且奇怪的是,它总令我联想起巴芬湾。林肯山在茫茫一片的原野间巍然伫立,我仿佛从未到过这里。在冰面上,渔夫牵着猎狗在湖面上缓慢行走,就像海豹猎人或因纽特人,或者他们在雾气蒙蒙的天气里若隐若现,就像神话中的生灵,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巨人还是侏儒。

晚间,我顺着这条新路去林肯镇听演讲,而没有走地处我的小屋和演讲室之间的任何一条小径,新路两旁也没有一座房子。途中要经过麝香鼠的居住地鹅湖,但我经过时却从没看到一只。像其他几个湖泊一样,瓦尔登湖通常是不积雪的,即使有一层薄薄的积雪,不久也会被风吹走。它是我的庭院,我可以在那里自由散步。而别处的积雪达近2英尺深,村民们就被困在农庄的小天地里了。在远离村落的街道上,很难听到雪橇的铃声,我时常踉踉跄跄地走着,一步一滑,像走在巨大的鹿苑中,到处耸立的橡树和庄严的松树,有些被积雪压弯了腰,有的挂满冰柱。

猫头鹰凄凉而旋律优美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在冬夜里,甚至在白天我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只有冰冷的地方才有,是适合用拨子清弹的,这是瓦尔登森林特有的语言,虽然我从没有看过猫头鹰唱歌时的样子,但这种声音我后来渐渐熟悉了。在冬天的晚上,只要我打开门,总会听到“胡,胡,胡呃”的声音,洪亮清晰,特别是开头的3个音节似乎在说:“你好”,有时你也只能听到“胡胡”的叫声。

在湖水完全冻结之前,初冬一个夜晚9点左右,我被一只野鹅的高声鸣叫吓了一跳。我走到门口,听到一群野鹅拍翅膀飞过我的屋顶的声音,如同一场暴风雨。它们低低地掠过我的房子,穿过湖面,飞向美港。领头的鹅好像害怕我的灯光似的,用规律的节奏不停地叫唤。突然间,我确定附近有一只猫头鹰发出刺耳的叫声,回应着野鹅,似乎想要嘲笑这些赫德森海湾的入侵者。它的声音更洪大,音域更宽广,它用方言“贺贺”地把它们赶出康科德上空。在这样的夜晚,在属于我的神圣领土上你大声喧闹,居心何在?你以为我在这时会睡觉吗?你以为我没有像你那样的肺和嗓子吗?布——呼,布——呼,布——呼!我从未听过这么令人惊恐的声音,然而,假如你的听觉足够灵敏的话,你就能听到其中的和谐之音,在这广阔的原野上,还从没有出现过这种和谐之声。

我还可以听到湖中冰层的声音,在康科德附近,湖是陪我入睡的伴侣,似乎它在**很不安,想翻身,觉得肚子胀气,而且噩梦连连。有时地面冻裂的声音也会惊醒我,好像有人赶着一群牲口在撞我的门,早上起来,我就会发现地面上有一个1/4英里长,1/3英寸宽的裂缝。

有时还有狐狸的叫声,月光朦胧的夜晚,它们在积雪上奔跑,想捕捉鹧鸪或其他野味,它们像森林中的饿犬一样,发出魔鬼般的尖叫,它好像有点急躁,也可能想借机表现一下,拼命想寻找光明,希望从此变成可以在街上自由奔走的狗。如果我们考虑到时代的变化,想想,其实也许禽兽也和人类一样拥有文明。我认为它们处于文明的初期,就像山顶洞人,时时思虑,期待着自己的进化。有时我的灯光会吸引一只狐狸到窗前来,吠着咒骂一通,然后扬长而去。

黎明时分,通常是红松鼠叫我起床,它在屋脊上奔窜,或在房子周围乱跑,似乎从森林中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到了冬天,我把大约半蒲式耳还没有成熟的玉米棒抛在门前的积雪上,愉快地欣赏各种动物来吃这些诱饵所做出的不同的动作。在黄昏或夜晚,野兔会准时报到,美餐一顿。红松鼠整天都来,它们的灵活敏捷给我增添了不少乐趣。

一只红松鼠小心翼翼地穿过矮橡木丛,在雪地里忽跑忽停,就像被风吹起的枯叶,有时朝这边飞跑几步,消耗了不少力气,小腿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好像在参加比赛,有时又朝那边跑几步,不过每次都不超过半杆地,然后猛地停住,做个鬼脸,翻个跟头,似乎全世界的眼睛都在关注它,即使是在最偏僻的森林深处——和舞女一样。它磨磨蹭蹭,徘徊犹豫,浪费了不少时间,不然它早就到达目的地了——我从没有看到一只松鼠泰然自若地走过——但是,突然间它就爬到了小油松顶上,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责骂所有想象中的观众,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对全世界发表演说。我不知道原因,也许连它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它来到玉米堆前,找到一个合适的玉米,按原来不规则的三角形路线跳来跳去,跳到了我窗前的木堆顶上,它在那里正视着我,一坐就是几小时,还不时衔来新的玉米棒,开始时还狼吞虎咽地大嚼,把吃了一半的玉米乱丢。后来它更挑剔了,玩起玉米来,只吃玉米芯,而且只用一只爪子抓着玉米棒,突然一个疏忽,没有抓住,玉米掉到了地上,它便做出一副疑惑的滑稽相,看着玉米似乎在思索:难道它是活的?是把它捡起来还是拿新的?还是干脆走开?它一会看着玉米,一会听听风声,仅仅一上午,这个淘气的家伙就这样糟蹋了不少玉米,最后它选定了一个又大又粗,比它自己还要大许多的玉米,灵巧地拖着走向林中,像是一只老虎拖着水牛,它又按着原来曲折的路线,走走停停,拖着玉米艰难前进。似乎这根玉米太重了,不断地掉下来,它让玉米处于介乎垂直线和水平线之间的对角线状态,下定决心把它拖回去——少见的鲁莽又古灵精怪的家伙——它就这样把玉米拖回家,可能是四五十杆之外的松树冠上。后来我发现玉米芯在林中被扔得到处都是。

最后,鲣鸟来了,我以前就听过它们刺耳的叫声,当时它们小心翼翼地从1/8英里外的地方飞过来,从一棵树上鬼鬼祟祟地飞到另一棵,慢慢靠近,并且不时拣起松鼠掉下的玉米粒。然后,坐在一棵倾斜的松树主干上,试图很快吞下去,但是那个颗粒对于它们的喉咙来说太大了,哽在喉间,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吐出来,最后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不停地用它们的嘴去啄。它们是一群公然的强盗,我很不屑;不像那些松鼠,刚开始时有点羞怯,后来就理直气壮地好像在搬自己家的东西一样。

山雀也成群地飞过来了,它们拣起松鼠丢下的碎屑,飞到最近的丫枝上,用爪子抓紧用小嘴轻啄,就好像这些是树皮中的虫子,一直啄到它们细小的喉咙可以吞下去为止。我的木料堆里每天都有一小群这样的山雀来饱餐一顿,它们有时也吃我门前那些碎屑,发出微弱而含糊的声音,就像草间冰柱的清脆声,或者轻快地唱着:“代,代,代。”更奇妙的是,在如春的日子里,它们从林中发出的声音“菲比”颇有夏意。后来它们和我熟识了,有一只飞到我正抱着进屋的木柴上,毫不畏惧地啄着细枝。有一次,我在园中锄地时,一只麻雀在我的肩膀停留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比我佩带任何一枚肩章都要荣耀。最后松鼠也和我混熟了,偶尔抄近路时就从我脚背上踩过去。

当白雪还未将大地完全覆盖,或者在冬之末,山坡朝南的向阳面和我的柴堆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时,鹧鸪就会在每天清晨或傍晚从林中飞来觅食。在森林中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鹧鸪展翅急驰而去,枝丫和枯叶上的积雪被震落了下来,雪花在阳光中洒落,就像闪着金光的尘土。这些勇敢的鸟是不怕冬天的,它们经常会被积雪覆盖,据说,“有时它们展翅飞入柔软的白雪中,能待上一两天。”傍晚时分,它们会飞出林子,去啄食野苹果树上的嫩芽,我在旷野走动经常会惊吓到它们。每天黄昏,它们总要飞到经常停落的树上,而狡猾的猎手正在那里守候着它们,这时,远处紧靠森林的果园也会深受其扰。不管怎样,我为鹧鸪有食物可吃感到欣慰。它们以嫩芽和露珠为食,是真正的自然之子。

在漆黑的冬天凌晨,或短暂的冬日午后,我有时会听到一大群狗吠声,它们无法压抑追猎的本能,疯狂的叫声几乎充斥了整个森林。我听到间歇猎号角吹起,知道猎人就紧随其后。猎狗的叫声又一次响彻森林,但是,湖边开阔的地方并没有狐狸跑过来,也没有猎狗追逐它们的亚克托安。也许在黄昏,我看到猎者归来,寻找住宿的地方,雪橇后面只有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作为战胜品。

猎手们告诉我,如果狐狸一直藏在冻土里,它一定会很安全,或者如果它沿着直线奔跑,就不会被任何一只猎狗追上。可是,它一旦远远地抛下了追捕者,就会停下来休息,并侧耳倾听,直到追捕者赶上来,它就迂回到原来的藏身之地,而那里早已有猎手在等候了。有时,它会在墙上奔驰几杆地,然后跳到墙的另一边,好像知道水不会留下它的味道似的。一个猎手曾对我说,有一次他看见猎狗将一只狐狸追到了瓦尔登湖边,那时湖面上刚好有一层浅水,狐狸穿过湖面回到原来的地方。当猎狗赶到时,已经嗅不到它的气味了。有时,一大群猎狗互相追逐着来到我的屋前,绕着我的房子疯跑,根本不理睬我,似乎疯狂了,什么都无法阻止它们的追逐。它们就这样转着圈子,直到发觉了狐狸的气味,一只机灵的猎狗可以不顾一切地追赶猎物。有一天,一个从莱克星顿的人向我打听他的猎狗的下落,他已经追了很长一段路了,找一个星期了。可是,就算我告诉他所有我知道的情况,他也未必能有所收益,因为每当我试图回答他的问题时,他都要插话,“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丢失了一条狗,却找到了一个人。

有一个语言乏味的老猎户,在每年湖水最温暖的时候都会到瓦尔登湖洗澡,顺便来看看我。他告诉我说,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带着猎枪在林中逡巡。当他走到韦尔公路上时,听到了猎狗的叫声,不一会儿,一只狐狸跳过墙来跑到路上,接着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过了另一堵墙离开了公路。他开枪射击,但是没有射中。很快,一只大猎狗带着它的3只小狗急驰而至,自顾冲入林中,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在瓦尔登南面的森林里休息时,听到狗吠声从美港那边传来,猎狗追逐着狐狸,慢慢逼近了,整个森林里回**着狗吠声。现在它们到了魏尔草地,又到了贝克农庄了。他静静地长久伫立着倾听,对于一个猎人来讲,这种声音是无比美妙的。突然,狐狸出现了,它轻快敏捷地穿过林间的小路,树叶同情的沙沙声掩盖了它的声音,于是,追捕者被它快速而沉稳地远远抛到后面,它跳上一块岩石,笔直地坐着聆听。狩猎者就在其背后,在那一瞬间,竟然升起了对它的怜悯之情,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举枪射击,砰——狐狸从岩石上滚下,落在地上,死了。猎人站在原地,听着猎狗的叫声。它们更近了,恶魔般的叫声回响在整个森林的所有小径上,大猎犬首先出现了,它鼻子嗅着地,像中了魔般叫着,直奔岩石而去,当它看到死狐狸时,马上停止了吠叫,好像被惊愕征服,沉默着围着死去的狐狸转了一圈又一圈。小狗也随后赶到,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在这迷惑的静默气氛中打转。于是猎人走到它们中间,这个不解之谜终于揭开了。它们静静等待着,后来,跟在狐狸尾巴后面走了一段,最后拐入林中走了。

这天晚上,一个韦斯顿的乡绅来到这位康科德猎手的小屋,打听他的猎犬的下落,他告诉猎手,他已经找了一星期了。猎手把获悉的情况告诉了他,并把狐狸皮送给他,他婉谢后离开,那天晚上他没有找到他的猎犬,但是第二天,他得到消息,他的猎狗已经穿过河流,在一个农家过了一夜,饱餐了一顿,清早就离开回家了。

老猎手还跟我讲起一个叫作山姆·纳丁的人,这个人以前常在美港猎熊,然后拿着熊皮到康科德村换朗姆酒。他曾告诉猎手,他在那里甚至见过一只麋鹿。纳丁有一条名叫贝尔戈因的有名的猎犬——他叫它贝精——老猎手曾多次向纳丁借用贝精。镇上有个老商人,既是镇长,又是镇上的文书和民意代表。

我在他的“日记账簿”中,看到这样的记录:1742-1743年1月18日,“约翰·麦尔文,贷方,一只灰狐狸,2角3分”,但是现在没有这种事了;在他的账本上,1743年2月7日,赫兹基亚·斯特拉顿借贷“半张猫皮,1角4分半”,这肯定是山猫皮,因为斯特拉顿以前是中士,参加过法兰西大战,当然不会拿比山猫还不如的东西来贷款的。也有人用鹿皮借贷,这种东西每天都有卖的。有一个人还保留着附近这一带最后杀死的一只鹿的鹿角,还有人告诉我,他的伯父参加过的一次狩猎的情形。过去,这里有很多猎人,而且生活愉快。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位面容消瘦的狩猎高手,他随手从路边捡起一片树叶,就可以用它吹奏美妙的乐曲,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比打猎的号角更粗犷、动听。

午夜有月光的时候,我有时会遇见几只猎狗,它们在林中追逐,看到我时,似乎有点害怕,便离开小路,跑到灌木丛中藏起来,等我走开,再跑出来。为了我储藏的坚果,松鼠和野鼠争吵起来了。我的小屋附近有几十棵北美油松,直径在1英寸到4英寸不等。去年冬天,被老鼠们啃噬了不少——那简直是个挪威式的冬天,雪下了很长时间,积雪很厚。由于食物短缺,老鼠们只好用松树皮来弥补。虽然树皮被剥了一圈,但这些树依旧存活了下来,夏天繁茂依旧,有的甚至长高了一英尺,然而,下一个冬天它们却都会死去。真令人惊叹,一只小小的耗子竟然可以吃掉整棵松树,并且不是从上到下地啃,而是环着树啃;但是这些树有时太茂密了,如果要使森林稀疏起来,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

野兔是很常见的。整个冬天它都在我的地板下面活动,我和它只有一板之隔。每天早上我刚醒来时,它就急促离开,用砰,砰,砰的头撞击地板的声音惊扰我。黄昏时分,它们常常转到我的门口,吃我扔掉的土豆皮,它们和泥土的颜色是如此接近,以至于在它们静止不动时,你很难分辨出来。有时在黄昏的微光中,我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看不见那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我的窗下的野兔。要是我推开门,它们吱吱地叫着逃开了,在近处观察它们,总会激起我对它们的爱怜之心。

一天晚上,一只野兔坐在门口,离我只有两步之遥,开始时它害怕得瑟瑟发抖,可还不愿跑开;这可怜的小东西瘦骨嶙峋的,破耳朵,尖尖的鼻子,短尾巴,瘦小的爪子,似乎自然只有这个小东西,再没有比它更高贵的物种了。它大大的眼睛显得很年轻,可却像生了水肿似的病恹恹的。我往前踏一步,瞧,它弹力十足地跃过积雪,飞快地跑开,然后优雅地伸展躯体,马上与我隔开了整个森林——这野性不羁的肌肉体现了大自然的力量和尊贵,也是它消瘦的缘故,这是它的天性。(野兔的学名叫lepus词源是levipes,有人说是脚步敏捷的意思)田野里如果没有兔子和鹧鸪,就不能称其为田野,它们是最淳朴的土著动物。这种古老而可敬的动物从远古时代一直存于至今,具有大自然的色调和本质,与树叶和土地同宗同族——彼此之间密不可分。它们既不是靠翅膀的飞禽,又不是靠脚的走兽。你看着它们跑开时,不会觉得它们是野兽,而觉得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像沙沙作响的枯叶一样。不管有什么变革发生,兔子和鹧鸪依旧可以繁衍,像真正仿佛有一束光芒穿过一层土生土长的人一样。如果森林被砍伐,幼苗和灌木还可以生长出来,它们依旧可以躲在里面,繁衍生息。如果一片土地连野兔都养育不起,那肯定是贫瘠的。我们的森林适于它们的生存,在每一个沼泽的周围,你都可以看到兔子和鹧鸪的踪影,可惜那里已有牧童用嫩枝围起了栅栏,用马鬃安了陷阱。

冬之湖

度过了一个静谧的夜晚后,我醒过来,脑子里好像萦绕着很多问题。我在梦中努力想回答,例如,什么——如何——何时——何地之类的,但我总也回答不出。现在黎明已经到来,大自然的一切又生机勃勃,她从宽大的窗子探进屋内,恬静而惬意,并没有任何疑问。

于是我又开始了清晨的工作。首先,我拿着斧头和桶去找水,如果不是做梦,在经历了一个寒冷的雪夜之后,此刻要找水,需要一根魔杖。原来水波**漾的湖面,对任何呼吸都很敏感,可以折射出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湖面上的冰层就有1英尺厚,有时甚至有1.5英尺,可以承受最笨重的马车从湖面驶过。它是湖面还是平地,让人难以分辨,也许是因为冰层上还有1英尺深的积雪。湖水就像周围群山里的土拨鼠一样,也闭上了眼睛,开始了长达3个多月的冬眠。我站在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上,如同站在群山中的牧场一样。我先扒开1英尺厚的雪,又凿开1英尺厚的冰,在脚下打开一个洞口,然后蹲下身子喝水,我又望着水下的鱼儿那安静的客厅,在那里,仿佛有一束光芒穿过一层磨砂玻璃照进去,无比柔和。底部铺满了细沙,和夏天时一样,充满着永恒的宁静和安详。这里似乎是琥珀色黄昏的天下,与水中居民的安静且恬淡的气质很协调。天空在我们头顶,又好像在我们脚下。

天刚破晓,一切都被霜冻得松脆,人们带着钓竿和简便的午餐,穿过雪地去钓梭鱼和狗鱼;这些人天生狂野,本能地追随其他的生活方式,并相信其他的天赋,而不像城里人那样。他们来来回回地往返,将城市某些分开的地方缝合起来。他们坐在岸边枯萎的橡树叶上吃午饭。城里人精于世故,虚假造作,他们却通晓自然知识,他们从不研读书本,但做的事却比所知道的和所能说的要多很多。

这里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用成年梭鱼做诱饵去钓狗鱼。看看他的桶,你就会很惊讶,好像看见一个夏天的池塘,夏天似乎被他关在家里,或者说他知晓夏天的藏身之所。你说,隆冬季节,他怎么能钓到这么多鱼呢?噢,他钓的鱼如此之多,是因为当大地微冻时,他就从腐烂的木头中挖出了很多的小虫子。他的生活已渗透到大自然中去了,甚至比自然科学家更深入,而他们自身也是科学家研究的对象,为了找到虫子,科学家用刀子轻轻地刮掉苔藓和树皮,而他们则用斧头把树心劈开,把苔藓和树皮弄得到处都是。他是依靠剥树皮生活的。这类人有捕鱼的权利,大自然在他那里现身是我喜闻乐道的。梭鱼吞吃了小虫,狗鱼吃了梭鱼,而渔夫吃了狗鱼,就这样,所有生物等级的空隙被填满了。

有雾的天气里,我在湖边漫步,欣赏淳朴的渔夫原始的垂钓方式。冰面上有很多小洞口,每个洞口大约相距四五杆远,离湖岸也有这么远,他们把白杨枝条架在这些洞口上,用细线系在枝丫,以免落入水中,再在冰面一英尺多的地方把钓丝挂在白杨枝上,然后在上面绑了一片橡树叶,这样,叶子一沉,就说明鱼上钩了。在湖边散步,走到一半时,就可以看到这些情景都显露在雾霭中。

瓦尔登的狗鱼啊!当我看见它们躺在湖面上,或者在渔夫们在冰上凿出的洞里看见它们,总是为它们的绝美所倾倒。它们似乎只出现在神话中,在街道,市场上都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就像康科德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一样。它们有一种奇异,超脱的美,是白鳕和黑鳕所望尘莫及的,但是后者已经闻名遐迩了。它们不像松树那样绿,不像石头那么灰,也不像天空那么蓝,然而,我觉得它们拥有着更绝妙的色彩,如同花朵和宝石,像珍珠——是瓦尔登湖水中的动物化的核或水晶。它们是完全属于瓦尔登湖的,在动物世界里,它们是一个个小瓦尔登。让人吃惊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到了——这伟大的金碧色鱼在深邃而宽阔的湖水中自由地遨游,远离了瓦尔登的车马和叮当作响的雪橇声。我在市场上从没有见过这种鱼,如果有,必将成为众目的焦点。它们**地**了几下,摆掉了身上的仙气,好像一个凡人,还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时候就升入天国了。

相传瓦尔登湖的湖底消失已久,我急于弄清楚,便在1846年初,在冰雪没有消融前,用罗盘、铰链和测量水深的铅锤仔细勘测它。关于这个湖底,这个无底之湖有很多传说,但都没有确凿的根据。人们不去仔细研究,就确信这个湖是没有底的,这是多么让人惊讶。我有一次散步时,曾两次到这一带的两个“无底湖”边去看了看。很多人相信瓦尔登湖是通向地球另一边的。

有的人趴在冰上,透过幻觉似的媒介物向下看,结果看得眼睛直流泪,又怕感冒,便匆忙作了结论,说看到很多大洞,“可以塞进大堆的干草”,那肯定是冥河的入口处,从这些入口可以通到地狱里去。

还有人驾着一辆马车,装了满满一车的绳子,却仍然没有测出湖底,徒劳一场。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读者,瓦尔登湖确实有一个湖底,虽然深度罕见,但也合情合理。我只需要一根鳕鱼线,在一头系上一磅半重的石头,丢到水里,就可以轻松地知道湖的深度,因为石头落到湖底之后,由于缺少浮力,向上提就很费力,所以,石头何时离开湖底,我就可以准确地知道。湖水最深的地方有102英尺,如果加上涨上来的5英尺的话,一共是107英尺。这么小的湖面,却有这样的深度,真让人惊奇,不管你想象力如何丰富,也不可能让它减少一丝一毫。要是所有的湖都很浅,那又会怎样呢?难道它不会影响到人类的心灵吗?我感激上苍,创造出了这样一个深沉而洁净的湖,简直是一个象征。如果人们相信无限,就会感到有些湖是无底的。

一个工场主听到我探测到了湖底的深度,认为这不可能是真,据他对堤坝的了解,如此陡峭的角度不可能承载细沙。可即使是最深的湖,按它的面积比例来看,也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如果抽干了它的水,湖泊也不可能变成深深的山谷。它们不是山谷似的杯形,因为这个湖,就它的面积而言,已经很深了,但是假如从湖心垂直剖面,那么这个湖只有一个浅盘子那么深。威廉·吉尔平描写景物是如此绝妙,又非常准确,他站在苏格兰费因湖头,这样来描述这个湖:“一个咸水湖,六七十英尺深,4英尺宽,约有50公里长,四周崇山环绕。”他评论道:“假如我们在洪水泛滥之后,或者说出现自然灾害之前,还没有洪水的时候就看到它,那么它将会是一个多么令人恐惧的缺口啊!”

“高耸的群山呀,谷底却如此之深,宽阔的河床呀,如此深沉。”

我们已经知道,从垂直剖面来说,瓦尔登湖只不过是一个浅盘子。可是,如果我们把费因湖最短一条直径的比例应用在瓦尔登之上,那它比瓦尔登湖还要深四倍。如果把费因湖水排干,那么这个缺口可能更令人恐惧。很多山谷微笑着延伸到玉米地中,其实这正是洪水退去之后形成的“令人恐惧的缺口”,尽管要让愚昧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只有地质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但在地平线的低山上,好奇的目光总会发现原始湖泊的湖岸,在以后的岁月里,即使平原地势升高,也不一定可以掩盖它的历史。那些在公路上工作的人都明白,寻找洼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阵雨过后去找寻水坑。由此可见,只要给想象力一点空间,它们就可以发挥到超出人们想象的程度。所以,海洋的深度相对于它的面积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湖的深度我已经在冰上测量过了,现在湖底的形状我也可以更确定了。比起测量没有结冰的港湾来说,这要精确得多。我惊奇地发现,湖底是十分有规则的。在最深的地方,连绵几英里的湖底很平坦,比那些饱受风吹日晒,被耕种的土地还要平坦。例如,如果你用一条线去测量,在30杆内,高度不会相差超过1英尺。总之,在湖中心附近,不管哪个方向,我都可以计算出每100英尺的变化,误差不会超过3、4英尺。有人常说,这样没有风浪,积满细沙的湖底有很深很可怕的洞,若真是这样,湖水肯定早把湖底的沟坎夷为平地了。湖底很规则,和湖岸及附近的山脉相映成趣,如此完美。即使从湖的对面测量,也可以测出远处的岬角,而你只需观察一下对岸,就可以确定它的方向。岬角成了沙洲和平滩,峡谷成了深水和海峡。

我用10杆比1英尺的比例画了湖泊的地图,而且标明了所有的水深,一共有100多个位置,这时我发现了这个惊人的巧合——标明湖水最深的数字就在地图的中央。我用一根直尺测量了地图上的长度和宽度,惊讶地发现,最长的线和最宽的线的交会点,正好是湖水最深的地方。虽然湖心很平坦,但是湖的轮廓却很不规则,我想谁知道这是否暗示了海洋最深处的情形正如一个湖和一个泥水潭的情形一样呢?溪谷的对立面——高山——也是这样吗?我们知道一个山最窄处不一定是它的最高点。

我去测过5个凹处中的3个,或者说是全部都测过,湖的出口有一个沙洲,那里的水更深,它不仅扩大了内陆湖水的面积,更加深了湖水的深度,这就形成一个独立的湖沼似的盆地。而沙洲的方位由两个岬角显示出来了。还有,海岸每个港口的入口处都有一个沙洲。就像水湾的入口一样,宽度比长度大,所以沙洲里的水也比内湾里的水深。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湖湾的长度,宽度,和周围湖岸的特点,那么就掌握了足够多的要素,这样就可以列出公式,把所有情况加以计算。

根据这个结论,我逐步勘测了湖水最深的地方,我所观察的仅是平面的轮廓和湖面的地貌特征,为了检验我测量的准确性,我画了一张白湖的平面图,面积一共41英亩,和瓦尔登一样,白湖也没有小岛和出入口,因为最宽的线和最窄的线距离很近。所以在这里,彼此相对的两个岬角逐渐接近,而彼此相对的两个湖湾的距离逐渐变远,我在最窄的线上标了一个点,再就是最深处了,最深处离这个点不超过100英尺,从这个点再向前移,深了1英尺左右,约有60英尺深。自然,要是有泉水流入,或者湖中有一个岛屿的话,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假如我们了解了大自然的所有规则,那么我们只需要一个事实,或者只需要描述一个实际现象,就可以推论出各种特殊结论。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规律,所以往往做出荒谬的结论,当然,原因并非大自然不规则,或混乱,而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计算的基本原理。我们理解规则和和谐的时候,总是局限于我们所知道的事物上,但我们不知道的规则更多,尽管它们表面上是矛盾的,但是事实上却很和谐,这种和谐显得更加神奇。特殊的规则事实上由我们的思想决定,就像一个旅客,每迈出一步,看到的山的轮廓都不同,虽然山的形态只有一个,但它的侧面确是无限的,即使你劈开它,穿过它,也根本看不到它的全貌。

我观察到的湖泊是这种情形,伦理道德也是如此,这就是平均法则。两条直径的规律,不仅可以指引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和人的内心世界,而且把一个人的特殊日常行为和生活波动聚集起来,在其长度和深度上画两条线,通到他的湖湾和入口,那么这个人的深度和隐忍度就可以同过这两条线的交汇点看出来。或许,我们只要知道他的湖岸走向和邻国,便可知道他的深度和隐忍度。如果他的周围群山环绕、湖岸险峻,反映在他的心中,那他必定是一个有深度的人。反之,这个人则很肤浅。我们的身体上,一个人的前额明显突出,表明他是一个很有深度的人。在我们每一个凹处的入口,也都有一个沙洲,或者说,特殊的倾向,它们是我们临时的港湾,我们可能停留在那儿,几乎被永久的束缚在那里。

这些倾向往往并不荒唐可笑,岸边的岬角决定了它们的大小、方向和形状。由于暴风雨的侵袭,或潮涨潮落,这个沙洲逐渐扩大、升高,或露出水面。开始时,只是湖岸的一个倾向,其中蕴涵着思考,后来和海洋分离开来,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湖泊。当思想脱离了海洋,得到自己的正确定位之后,可能还会从咸水变成淡水,成为沼泽。而每一个人降生人世,我们是否可以说是一座沙洲浮出了水面?的确,我们只是一些可怜的航海家,思想总在没有港口的海岸上进出,所到达的也仅仅是有点诗意的小河湾,或进入公共进出港,或者枯燥无味的科学码头,重新装备之后,以迎合世俗,而没有一种潮流使他们保持其独立性。

而在瓦尔登湖的入口,除了雨雪和蒸发之外,我再无其他发现。要找到这个地点,可能只需要一只温度计和一根绳子,因为水流的入水口,在夏天最冷,在冬天最暖。1846年到1847年,掘冰人来这里掘冰,一天,他们把一部分冰送到岸上去,而囤冰的商人不愿意接受,因为这一部分冰比其他地方的都要薄,掘冰人发现,这些冰块比别处的冰薄2、3英寸,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入水口。

他们还指给我一个地方,都认为那是一个“出口”,湖水从那里涌出,流经一座小山,到达附近的一处草地。他们还把我放到一块冰上推出去,让我亲眼去看。那是一个小洞,距离水面只有10英尺,但是我确定它无须修补,除非以后发现更大的漏洞。有人认为,假如“出口”的确和草地有关,很容易就能证明这一点,只要在洞口撒一些有色彩的粉末或木屑,然后在草地的泉水边上放一只过滤器,那么肯定可以过滤到水流中的粉末。

我在勘测时,16英尺厚的冰层在微风下像水波一样**漾。众所周知,在冰面上是不能用水准仪的,所以我在冰面上放一根标有刻度的棍子,然后在岸边放一只水准仪,来观察冰面,尽管冰层和湖岸紧紧相连,但谁又知道湖心的波动是否还要更大。如果我们有更精密的仪器,可能还可以测量地壳的波动。我把水准仪的两条支架放在岸上,而第3条支架放在冰面上,冰面上极小的波动可以在湖对面的大树上变成几英尺的差别。

有一次,为了勘测,我凿了几个洞,因为积雪很厚,冰面被压得下沉,上面有三四英尺深的水。我凿好洞之后,水马上流了进去,形成深深的溪流,并且连续流了两天,把周围的冰都磨掉了,尽管这并不是湖面干燥的主要原因,但也是其重要原因;因为水流进去后,冰块就会升高,露出水面,好比我们在船底挖了一个洞,让水流出去,当这种洞冻结了,又逢降水,新的冰冻使水再次变得光滑,冰的内部就有了美丽的网状图案,像是蜘蛛网,你可以称之为玫瑰冰,这是周围的水流向中心而形成的。有时冰上有浅浅的水潭,我就会在冰上看到自己的两个影子,一个在冰上,另一个落在树木或山峦在水中的倒影里。

1月份的天气仍旧很寒冷,冰层仍然又厚又硬,村里就有一些精明的地主跑过来,拿些冰块回去,准备在炎热的夏季冰冻饮料。现在,他还穿着厚大衣,戴着棉手套,就预见了7月的炎热和干渴,这种精明,真让人难忘,同时也让人为之悲哀。他还有多少东西没有准备啊!也许他在今生还没有准备什么宝贵的东西,以备下辈子冰冻夏天的饮料。他切开坚硬的湖面,把鱼的屋顶锯开,掀掉,像捆木材一样把冰块和冷气捆绑起来,然后用马车拉走,在寒冷的天气里运回地窖,等待酷暑的到来。这些冰块从很远的地方拖到村子里时,看上去就像凝固了的蓝色天空。这些挖冰人天生快乐幽默,我一到他们那里去,就被邀请站在下边,和他们一起用大锯子一上一下地锯冰块。

1846-1847年的一个冬天的早晨,突然来了100多个出身北极的人,他们蜂拥而至,带着好几辆车,车上载满了笨重的农具,雪橇、犁耙、播种机、铡草机、铲子和锯,每人还带着一柄就连《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农事杂志》也没有描述过的两股叉。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种冬天的黑麦,或是刚从冰岛引进的别的谷物。但是我没有看到肥料,所以判断,他们和我一样不打算深耕,因为土地已经闲置很久了。

他们说,幕后有一个农民绅士,想让财产翻一番。据我所知,那笔钱财大约有50万了;现在为了使每一个美元都变成2美元,他就在隆冬季节,把瓦尔登湖的唯一外衣,不,应该说是一层皮给剥去了。他们立即投入了工作,有犁地的、耙地的、滚地的,井然有序,似乎要把这里变成一个典型的农场。可是当我睁大眼睛看他们要播下什么种子时,这群人忽然钩起这块处女地来,他们猛的一钩就钩在沙地或水里,因为这块土地土质很松,事实上,所有的陆地都是这样——然后把这些东西装在雪橇上拉走了,我猜测他们在沼泽里挖泥炭。他们这样每天来来去去,伴着火车头古怪的叫声,让我觉得,他们就像一群极地的鸟。

瓦尔登——这个印第安女子有时也会复仇,一个走在队伍后面的雇工,突然掉进了地面的裂缝里,走上了通往地狱的路,这个人本能很勇敢,但一下子只剩一口气,体温几乎全消失了。算他走运,能到我的屋子里避难,他承认美德确实存在于火炉中。有时候,犁头的钢齿被冰冻的土地折断了,有时候,犁陷入犁沟中,只好凿破冰块才能取出来。

老实说,在北方佬监工监督下,这一百个爱尔兰人从剑桥来到这里挖冰。他们把冰切成方块,至于切割的方法大家早已熟知,我就不再描述了。这些冰块放到雪橇上,运到岸边,迅速地拖到一个冰台上,由马拖着抓钩,滑车和索具,把冰块一排排叠放,如同叠面粉桶一样,就像建筑一个高耸入云的锥形高塔似的。

他们告诉我,天气好的时候,一天就可以挖一千吨冰,相当于1英亩地的产量。就和在陆地上一样,因为雪橇是按照同样的车道往返,所以冰面上形成了很深的车辙和“摇篮洞”,而马就在桶形的冰洞中吃起燕麦来。他们把冰块放在露天,叠成35英尺高,六七杆见方的一堆,还在外面放了干草,这样可以隔离空气。风虽然寒冷,但还是可以通过一条线路,吹出很大的洞来,使得那些脆弱的支撑物破裂,以至冰堆坍塌。开始时,这在我看来,很像一个庞大的蓝色城堡,一个伐尔哈拉殿堂,可当缝隙中被他们塞满粗糙的草皮时,就形成了冰柱和白霜,看起来像一个灰白的废墟,古香古色,长满了苔藓。这个冬神之家——我们在年历上看到的老人——完全由蓝色的大理石筑成,他的陋室,仿佛想和我们一起度过春天。

据估计,有25%的冰块,根本无法运到目的地,而2%-3%的冰会在车里融化。有更大一部分冰的命运和原来的预测不同,不能像原来想象的那样保存得那么好,因为里面空气太多,或者是别的原因,总之,这一部分冰始终没有运到市场上去。这堆冰是1846-1847年的冬天堆放起来的,可能有一万吨,最后用枯草和木板掩盖起来,到了第二年的7月,盖子打开了,有的冰块被运走,剩下的冰块被阳光照射着,度过了那个夏天和第二年的冬天,一直到1846年9月,冰块还没有完全融化。所以,大部分冰还是融回了湖里。

瓦尔登的冰像湖水一样,近看是碧绿色的,远望则是漂亮的蓝色,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那些是河里的白冰,或是1/4英里外的湖上微绿的冰,而这里是瓦尔登湖的冰。有时,一大块冰从挖冰人的雪车上掉到村中的街道上,足足一个星期都不化,像一块巨大的翡翠,吸引路人的目光。我注意到瓦尔登湖的水,从同一个角度观察,原来呈绿色,但是冻结之后就会变成蓝色。

在我的窗口,连续16天都看到这100多个爱尔兰人像农夫一样,牵着牛马,带着农具忙忙碌碌地劳作。我以前在年历的第一页上看见过这样的一个图景,当我伸头向外看,就会联想到收割者和云雀的寓言,或者播种者的故事。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可能30天后,我就可以从这个窗口,看到海绿色的清澈湖水,倒映出云彩和树木,将水气缥缈地送向天空,根本没有人站在上面的痕迹。也许我可以听到一只孤单的潜水鸟潜入水中,一边梳理羽毛,一边长啸,或者可以看到一位寂寞的渔夫坐在船头,如同一片漂浮在水面的枯叶,他的身影倒映在碧波之上。就在不久前,有一百多个爱尔兰人还曾在这里安然无恙的工作过。

这样看来,那些挥汗如雨的查尔斯顿、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居民紧随其后来饮用我的井水。清晨,我让自己的心灵徜徉在《对话录》这部深奥、博大的宇宙哲学中,这部史诗读完后,不知又逝去了多少宝贵的时光。相对而言,我们现在的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显得是微不足道的;我怀疑,这部哲学是否不仅仅局限于以前的生存状态,它的崇高性距离我们的观点是多么遥远!我放下书本,到井边打水,真巧,我遇到了婆罗门的仆人,梵天和毗瑟拿和因陀罗的僧侣,他们坐在恒河边的神庙里,阅读《吠陀经》,或者带着一点面包屑和水钵靠在一棵树底下。我遇到他的仆人给主人打水,我们的水桶在井内互相碰撞。瓦尔登湖纯洁的水和恒河的圣水融为一体。微风吹拂,井水越过了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和赫斯珀里得斯岛,和迦太基的航海家汉诺一样进行环球航行,漂过得那第岛,蒂多尔岛和波斯湾入口,和印度洋的热带大风汇合,最后抵达了连亚历山大也只闻其名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