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贝克农庄(1 / 1)

记住你青年时代的创造力。

黎明前就动身,

不要有所羁绊,

尽情去探险吧。

让中午在另一个湖泊的岸边找到你吧。

晚上,你就以四海为家,随遇而安吧。

没有比这更宽广的田地,

也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游戏。

松林漫步

有时,我在松林里漫步,它们就好似高耸的庙宇,又似整装待发的舰队。枝叶随风摇曳,激起阵阵松涛,如同波光闪耀的水面,如此柔软、翠绿而阴凉,即使古老的德鲁伊特人看见了,也会抛弃他们的橡树,来林中膜拜。有时,我到弗林特湖边的雪松林散步,参天大树披满了蓝色的浆果,越长越高,即使放在蛙尔拉殿堂前也是相称的,而大地上的杜松蔓延缠绕,果实累累。有时,我还会跑到沼泽地,那里的松萝地衣从云杉上悬垂下来,如同彩衣。还有一些菌子,它们是沼泽诸神在地面上摆设的圆桌;更美丽的菌子装点着树桩,如同蝴蝶或贝壳一样。这里还有石竹和山茱萸,红色的桤果闪烁着光芒,如同精灵的眼睛。蜡蜂攀缘着大树,即便最坚硬的木头也会被划出一道道沟痕。野冬青的浆果更是绚丽多姿,还有不少无名的野生果子金光闪闪,令人垂涎,美不胜收,不是凡人可以品尝的。

我不是去拜访某个学者,而是去拜访了一棵棵树。他们要么远远地生长在某个牧场中间;要么生长在森林和沼泽深处;要么耸立在山顶之上。例如我看到一些较好的黑桦木的标本,直径2英尺。它的远亲黄桦木宽大的黄色长袍,像黑桦木一样发出阵阵幽香。还有山毛榉,树干均匀整洁,优雅地绘满了苔藓,简直是完美无缺。据我所知,在这乡镇一带,除了一些零星散落的树种,只有一片这样的小林子。其中的树木已经很粗壮了,据说,它们的种子是被周围山毛榉果实所吸引的鸽子播下的呢!当你劈开树木,会看到银色的颗粒闪闪发光,非常值得细细观赏。此外,还有椴树、角树和假榆树。假榆树学名为Celtis occidentalis,这种树只有一棵长势较好。还有松树,像桅杆一样笔直挺立;另一棵树可以做木瓦;或者一棵长得很特别的铁杉,它简直就像是一座宝塔,挺立在森林中央。还有许多树木我能叫出名字。这些就是我冬夏之际朝圣的庙宇。

湖光潋滟

有一次,我正好站在一道彩虹的桥拱上。这条虹横贯大气底层,给周围的草叶都镀上了颜色,我好像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水晶,眼花缭乱。这个湖泊成了七彩虹光,刹那间我就成了一只游于虹湖的海豚。假如它能停留更长的时间,那我的生活与事业可能也会染上这种颜色。当我行走在铁路堤道上时,经常看到自己的影子周围有一个光环,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上帝的选民了。一个访客告诉我,他周围那些爱尔兰人的影子边上就没有,这种光环只有本地人才会有。贝文努特·切利尼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当他被囚禁在圣人·安杰洛城堡时,曾做过一个噩梦,或者说有过一个恐怖的幻觉。此后,不管是清晨还是傍晚,不管是在意大利还是在巴黎,都会有一个光环罩在他的头影上。尤其是当草上有露珠时,尤为明显。

可能这就是我说得那种现象,在清晨看时尤其清楚,但在其余时间,甚至是月光下也能看到。尽管这种情况经常有,但多数人都没有留意。而对于那样想象力丰富的人,如切利尼人,足以以此为基础而迷信。此外,他还对我说他只指给了少数人看。但是,那些知道自己头上有光环的人难道就真是非凡卓越吗?

为弥补蔬菜的匮乏,我在一天下午去黄港钓鱼,穿过森林,沿路经过那片附属于贝克农庄的“欢乐牧场”。这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一个诗人曾为此写过一首诗,开头是这样的——

“入口是一片怡人的农田,

那里的果树长满了苔藓,

朱红莹润的小溪旁,

机灵的麝香鼠倏忽而过,

还有那银色的鳟鱼,

轻捷地游来游去。”

去瓦尔登湖之前,我曾想过到那里居住。我去“钓”过苹果,跨过小溪,将麝香鼠和鳟鱼吓得四处逃散。下午一般很漫长,可能会发生很多事,当我正思考让大自然的生活占有绝大部分时间,而决定出发时,大半个下午已经逝去了。刚走到半路就下起了阵雨,我只好把树枝挡在头上,又用帕子遮雨,在松树下站了半个小时。最后,我干脆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在梭鱼草下放钓线。突然,乌云密布,雷声轰鸣,这种情形只能听之任之了。我想诸神真是太傲慢了,竟然用这种叉状闪电来打击我这个没有任何抵御能力的渔夫。于是,我迅速跑到最近的一个小屋里避雨。这个小屋无论离哪条小路都有半英里的距离,但离小湖却很近,而且好长时间没人住了——

“诗人在他的风烛残年

建造了这所小屋,

看这陋室残垣

随时随刻都会倾覆。”

这是缪斯的寓言。但现在我发现那里居住着一个叫约翰·斐尔德的爱尔兰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他也刚从沼泽里跑回来避雨。额头宽阔的孩子已能帮父亲干活了,还有一个婴孩,脸上全是皱纹,像一个先知,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好像坐在贵族的宫殿里。他从这个潮湿而饥饿的家中探出头来,惊奇而仔细地端详着这个陌生人。这是婴儿的特权,他不知道自己是贵族世家的最后一代,是世界的希望,是世界瞩目的中心,而不是约翰·斐尔德贫困而饥饿的毛头小儿。

屋外大雨倾盆,雷声轰鸣,我们坐在漏水最少的那一块屋顶下,我以前就在这里坐过几次。那时,载他们一家漂洋过海来美国的那只船还没有造好呢。显然,这个约翰·斐尔德是个诚实、勤劳的人,可却没有多少能耐。他的妻子勇敢地担负起在炉子边长年累月做饭的任务。她油腻腻的圆脸,胸脯**着,或许还是梦想着有一天能改善生活,她手上总是抓着拖把,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小鸡也过来躲雨了,似乎也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在屋内肆无忌惮地走着,人模人样的。我想,它们就是拿来烤着也不会好吃的。它们站在那瞅着我,意味深长地啄我的鞋子。这时,主人给我描述了他的经历:他为附近的一位农民干活,工作地点是沼泽地,工具就是一把铲子或者沼泽地里用的锄头,每天翻草地,一英亩可以挣10美元,并且可以利用一年土地和肥料。而那个个子矮小,额头宽阔的大孩子高兴地在父亲身边干着活,根本不知道他父亲这笔交易多么不划算。我想借助我的经验帮助他,告诉他,我们是近邻。我来这里是想钓鱼,从表面上看,我好像是一个懒汉,但我跟他一样,也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我还告诉他,我住的是一间明亮、干净的小屋子,造价不过是他租用一座破屋一年的租金。假如他愿意,只需一两个月,他也可以为自己造一座宫殿。我不喝咖啡、牛奶,也不吃黄油、鲜肉,所以不必为此辛勤劳作;既然不必拼命工作,因而也不必拼命吃。但是,如果你想享受茶水、咖啡、黄油、牛奶和牛肉,你就必须辛勤劳作,挣钱去购买这些,而你辛苦工作,消耗的食物也必须很多,这样才能补充身体的消耗——所以,时间越长,开支就越大,事实上,因为他无法满足,开支就越来越大,而他的一生就这样消耗了。然而他还是认为,到美国来是很庆幸的事,在这里每天可以喝到茶与咖啡,吃到肉。

但是,真正的美国应该是这样一个国家:在这里,你可以自由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不管有无这些享受。在这片土地上,不会强迫你必须去支持奴隶制度,也不去要求你去供养战争,或去承担与这些东西有关的其他额外费用。我把他当成哲学家,或希望做哲学家的人,才这样特意与他谈这些事。如果大地上一切草地都没有被开垦,如果这种状态是人类挽救自己而造成的,我将会感到很高兴。一个想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文化的人,不一定要研究历史。

富丽的田园

但是,啊!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竟然是安分地用开垦沼泽地的锄头去辛勤创业。我告诉他,既然要在沼泽地上工作,就必须有结实耐穿的鞋子和衣服,然而这样还是很容易被弄污磨损的,但我穿的是很便捷的鞋子和很薄的衣服,价格还不到他那套的一半,可能他会以为我穿得像个绅士(然而并不是这样)。可只要我愿意,一两个小时内我就能抓到很多鱼,足够我两天食用,或者挣到我一个星期所需要的钱。我这样做并费不了多少事,反而是一种消遣。

如果他和他的一家也想生活简单些,夏天可以拣越橘为消遣。听了这话,约翰一声长叹,他妻子双手叉腰,两眼瞪着我,似乎都在考虑,有没有足够的资金来维持这样的生活,或者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把这笔钱算出来。

他们认为这简直就是一种靠航位来计算的航程,他们不清楚怎样到达港口。因此,我觉得,他们还是会以自己的生活方式直面现实吧,去直拼猛打吧,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没法用锋利的楔子熟练地劈开生活那块厚重的木桩,再细细地打磨它——让他们想着为艰苦的生活去奋斗吧,如同去披荆斩棘一样。可他们是在非常恶劣的形式下战斗——约翰·斐尔德啊,唉!你不用算术去生活,只有一败涂地了。

“你钓过鱼吗?”我问。“哦,是啊。我躺在湖边的时候总是钓鱼,我钓的鲈鱼很不错。“——”你用什么做诱饵?”“用鱼虫做饵钓银鱼,又用银鱼做饵钓鲈鱼。”“约翰,你最好现在就去吧。”他妻子说,脸上闪着希望的光芒。而约翰没有吭声。雨停了,森林东边上空出现了一道彩虹,这预示着将会有一个美丽的黄昏,于是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出门时我要了一杯水喝,以顺便看一下这口井的底部,完成我对这个地区的调查,但是,啊!那口井只是一个浅滩而已,里面都是沙子,井绳断了,水桶也十分破旧。这时,他找来一个做饭用的容器,那水似乎蒸馏过,几番争议和推托之后,水终于到了口渴人的手里——还是热的,也没有澄清。我想,就是这可怕的水生养了这里的人。于是,我很巧妙地把杂质摇到一旁,为了主人的真诚款待,闭上眼睛,一狠心就都喝了下去,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会过于拘谨的。

雨过天晴,我告别了爱尔兰人的小屋,又朝湖边走去。踏过草原上的积水、泥坑和沼泽地的凹坑以及荒凉的旷野,我一下子心血**,急着去捉一条梭鱼,但回过头来想想,这对于我这个念过中学、读过大学的人来说,未免有失身份了。然而,我还是向着红彤彤的西边跑下山去,披着一身的彩霞,某个隐约的叮当之声穿过纯净的空气,传入耳际,我说不清从哪个方向,似乎传来了我的守护神的声音——去钓鱼吧,每天都去吧,去远方,去宽广的地方——去更远的地方,去更宽广的地方——不必疑惧,就在那众多的溪流边,在那无数个炉膛边,放心休憩吧。

记住你青年时代的创造力。黎明前就动身,不要有所羁绊,尽情去探险吧。让中午在另一个湖泊的岸边找到你吧。晚上,你就以四海为家,随遇而安吧。没有比这更宽广的田地,也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游戏。你可以依照自己的天性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如同这些莎草和欧洲蕨草,永远不会成为英国的干草。让雷去咆哮吧,就算它威胁到了农民的庄稼,那又能如何?那与你毫无相干。

人们躲在车子里,躲在屋里,而你却躲在云朵下。

你的技艺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消遣。欣赏大地吧,但别想着去占有它。因为缺少进取精神与信仰,人们还是像过去一样进行买卖,如同奴隶一样生活着。

啊,贝克农庄!

“大地上最富丽的风景

是那一缕清纯的阳光。”……

“你草地的四周架起了围栏

再不会有人跑去纵情狂欢。”……

“你从未跟人争吵,

也从未被疑惑所困扰,

你穿着一件朴素的褐色斜纹衣装,

还和初见时一般驯良。”……

“爱者来,

恨者亦来,

圣鸽之子,

还有州里的盖伊·福特斯,

把一个个叛逆者

都吊挂上牢固的树枝!”

只有到了夜晚,人们才驯顺地从附近的田野或街道上回到家里,平凡的声音在他们家中回**。在一次次地呼吸中,他们的生命渐逝消退。在黎明与傍晚,他们的影子能到达比他们日间脚步的行程更远的地方。我们应该从遥远的地方,从一个个冒险、一个个危难之中,从每天的发现之中,带着新的体验与气质回家。

我还没有到湖边时,约翰·菲尔德就在新的冲动的驱使下先到了那里。他改变的思想,决定日落前不去管沼泽上的工作了。可是这个可怜的人,只钓到一两条,而我却钓到了很大的一串。于是他说,这就是他的运气。可是我们交换了在船上的座位后,那运气也随之交换了。

可怜的约翰·菲尔德啊!我想他是不会明白这些的,除非他能从这件事中有所受益——他想在这个野性十足的新兴土地上,按古老的传统的乡村方式中生活——用银鱼来钓鲈鱼。我承认,有时这的确是一种不错的诱饵。地平线是他的全部所有,然而他是一个穷人,生就穷困,也继承了爱尔兰人的穷苦与贫困,继承了他那亚当老祖母拖泥带水的生活方式,所以,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子孙,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除非他们那深陷泥沼中的带蹼的双脚,穿上了生翼的飞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