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独居林中(1 / 1)

有时我会感到在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中,

人们都能寻觅到最甜美、最温馨、

最纯洁、最鼓舞人心的友伴,

即便是那愤世嫉俗、最孤独忧郁的人也不例外。

寄身山林、不失知觉的人,

是不会抑郁结滞的。

离群索居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全身只有一种感觉,每个毛孔都浸润着喜悦。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在其中任意来去。

我穿着衬衫走在卵石遍地的湖岸上,尽管此时乌云密布,凉风习习,我却没发现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自然中的一切都与我如此和谐。

牛蛙鸣叫,邀来黑夜,夜鹰的歌声乘着拂起涟漪的风儿从湖上飘来。桤木与白杨争相摇曳,**起我情感的波澜,几乎令我窒息;而我的宁静如湖水一般,只有微波,没有波涛。这被晚风**起的轻波微浪,远非暴风惊涛,亦非明镜初磨。

天色尽管很暗了,风依旧在林中呼啸,浪依旧拍打着堤岸,一些生灵依旧哼着催眠曲,哄大地平息。从没有绝对的宁静。最凶猛的野兽此刻没有睡,而是在寻找猎物;狐狸、臭鼬和野兔正无所畏惧地在田间林中游**。他们是大自然的守护者——是连接黑夜与生机勃勃的白昼之间的纽带。

回到房中时我常会发现有客人造访过,还留下了名片——一束花,一只常青藤花环,或是黄色胡桃叶或棕榈叶上的铅笔签名。

那些难得来林中的人,常常一路把玩这些在林中随手拣起的小东西,然后有意无意地把它们留下。

一个人曾剥柳条编成戒指放在我桌上。如果我出门时有人来访,我一眼就能看出,要么是嫩枝或青草被弄弯了,要么是地上留下脚印,我还能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大概辨别出他们的性别、年龄以及性格,例如一朵被遗弃的花,一把被拔起后又扔下的嫩草,有的甚至还被丢在半英里之外的铁路上,还有残留的淡淡的雪茄烟或烟斗的味道。

哈,我甚至能在烟斗的气味中得知60杆之外的公路上有旅人经过。

我们周围有足够的空间。地平线绝不会在我们眼皮底下。茂密的森林不在门前,湖也不在,总会有些空地隔在其间,为我们所熟悉、利用,好像我们把它从大自然中抢回来、圈好并占有它。

这森林如此辽阔,方圆几英里内都人迹罕至,我有什么理由将人遗弃的东西据为己有?我最近的邻居也有一英里之遥,除非登上半英里外的小山顶,否则不论从哪里眺望,都看不到房子。

森林把我的地平线都包围起来,留给我一个人;极目远眺只能望见靠近湖岸的铁路和彼岸环绕树林的公路。

但总体上说,我如同生活在大草原上一样孤寂。英格兰一如亚洲和非洲一样遥远。应该说,我拥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辰,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夜晚从不会有旅人经过我的房子,也不会有人来敲我的房门,好像我是世界上第一个或最后一个人。如果到了春天,时隔很久,村里会有人来这里钓鱼——诚然,他们在瓦尔登湖钓到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天性,黑夜是他们鱼钩上的诱饵——可他们很快就撤退了,通常带着轻飘飘的鱼篮离去,“把这个世界留给黑暗,留给我”,夜晚漆黑的核心从未被任何人类的邻居亵渎过。

我深信,通常人类对黑暗仍有一丝惧怕,尽管所有的女巫都被绞死了,而且引进了基督教和蜡烛。

但是,有时我会感到在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中,人们都能寻觅到最甜美、最温馨、最纯洁、最鼓舞人心的友伴,即便是那愤世嫉俗、最孤独忧郁的人也不例外。寄身山林、不失知觉的人,是不会抑郁结滞的。

至于健康无恙的耳朵,暴风雨只是风神伊奥勒斯的音乐。

没有什么能堂堂正正地迫使一个天真而勇敢的人产生庸俗的悲情。当我享受季节的友谊时,没有什么能成为我生活的负担。

独居的原因

今天细雨沙沙,滋润着我的豆子,让我在房中待了一天,我没有感到沮丧、抑郁,反而觉得很惬意。尽管我没能锄成地,但这比锄地有意义得多。

如果雨总这么不停地下,豆种就会烂在土里,低处的土豆也会坏掉,但它仍会对高出的草有益,对草有益,也就是对我有益。

我会不时地将自己与他人比较,似乎我比他人更受诸神的宠爱,好像比我应得的还多;就如同我有一张别人所没有的授权书和保单在他们手上,能受到他们特别的指引和关照。我没有恭维自己,反而是他们在恭维我,如果这有可能的话。

我从未有寂寞的感觉,也丝毫没有承受过孤独的压迫,但有一次,那是我刚来林中没几周时,曾经有一小时,我怀疑“近邻”是否是宁静健康生活的基本要素。

孤独,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可同时我又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反常,也似乎预见到能从中恢复过来。

这些思绪在我体内蔓延之际,我在绵绵细雨中蓦然感到,能与大自然相依为伴是甜美而有益的,在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各种声音和景象都拥簇着我的房子,这种无边无际、无可名状的友爱瞬间成了维持我生命的空气,让我对“近邻好处”的幻想**然无存,从此,我就再也没想过这事了。

每个小小的松针都饱含同情地膨胀伸展,与我结友。

我清楚地意识到即便是在我们通常所谓的荒蛮阴沉的境地,也有我的同类存在,而那与我血统最接近的、最富有人性的,不是人,也不是村民,我想,不论什么地方都不会再令我感到陌生了。

“悲恸过早地腐蚀了悲伤的人;

拖斯卡尔美丽的女儿啊,

人间的时日已不多。”

我最愉快的日子是春秋**雨绵延的时节,我整天足不出户,那下个不停的雨时而淅沥,时而咆哮,声声抚慰着我;晨曦初露滑入漫长的黄昏,其间,许多思想都已扎根、伸展。

从东北部卷来的大雨考验着农舍,姑娘们拿着拖把和水桶,站在门前抗洪,我的小屋处处进水,我坐在门后,彻底享受着它的庇护。

在一阵猛烈的大雷雨中,闪电击中了湖对岸一棵高大的脂松,从树梢到树根劈开一道异常匀称的螺旋形凹槽,一英寸多深,四五英寸宽,如同手杖上的螺纹。

前几天我又路过这里,抬头看到这沟痕,它比以前更清晰了,8年前,曾有一道恐怖的、无法抗拒的闪电从毫无恶意的天上降下来,在这里留下痕迹。

人们常对我说:“我觉得在那里你会感到孤独的,总想与别人打交道吧,尤其是在下雨或飘雪的日日夜夜。”

我真想这样回答——我们居住的整个星球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点而已。试想,宇宙中相距最远的两颗星球上的居民又隔多远?——我们的仪器都无法测知。我又为何有孤独的感觉呢?我们的星球难道没在银河中吗?我觉得你提出的并非什么重要的问题。什么样的空间使人与人之间分隔而产生孤独呢?

我发觉,不管双腿如何努力,也拉不近两颗心的距离。我们又希望自己的住处最靠近什么?

当然不是什么人多的地方,不是车站、邮局、酒吧、会场、学校、杂货店、彼肯山或五点区那些人声嘈杂的地方,而是想靠近我们生命永久的源泉,我们从一切经验感知到这个需要,如同柳树要生在水滨,把根须向有水的方向伸展。

这会因人的性情而异,可这是智者选择挖井的地点……一天晚上我在瓦尔登湖上遇到一个镇民,这个人积攒了一笔所谓的“可观的财产”——尽管我对此从未正眼瞧过——他正赶着两头牛去市场。他问我怎么会想到要放弃这么安逸的生活。

我回答说,我确实很喜欢这种生活方式,这不是玩笑。因此我回家躺在**,让他一人在黑夜的泥泞中摸索着去布莱顿吧——或者光明之城——天亮时他或许能到达那个地方。

对死者而言,不管何时何地,任何的觉醒或复苏都无关紧要。这些情形发生的地点总是相同的,让我们感到无可名状的欢乐。大多情况下,我们只去选择一些浮华琐碎的环境作为我们的处境。事实上,这只能让我们分心。

距万物最近的是塑造生命之本的能量,其次是不断发挥作用的宇宙法则,再次是创造我们的工匠,而不是我们雇佣并喜欢与之交谈的工匠。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我们是实验的对象,对此很感兴趣。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们不能将这是非遍布的社会抛弃?难道不能让我们的思想鼓舞自己?孔子说得好:“德不孤,必有邻。”

思想使我们理智健全,使我们幸福无比。我们的心思有意识地去努力,才能超越行为及其结果;所有的事情,或好或坏,都如洪水般流经我们身边。

我们并非全然纠葛在大自然之中。我可以是随波逐流的浮木,也可以是高空对地俯瞰的因陀罗。我可能被剧中的情节所感动;而另一方面,那看似与我密切相关的真实事件却不能令我动容。

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人,即所谓的“思想与情感的舞台”;我能感觉到某种双重性,因此我能与别人保持多远,就能与自己保持多远。

不管我的体验多么强烈,我总觉得自己的另一部分在我的面前评判我,仿佛它并不是我的一部分,而只是一个观众,没有与我共同的体验,只是关注着这些体验,它不再是我,也不会是你。

当生命的戏剧,或许是一场悲剧结束时,观众就扬长而去了。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种虚构,一种想象的作品。这种双重性很轻易地就让我们陷于不擅交友,不擅结邻的境地。

独居的益处

我觉得大部分时间,隐居还是有益于健康的。拥有伴侣,即便是最好的伴侣,也很快就会感到厌倦而了然无趣。我喜欢独处。我从未发现过比孤独更适合于自己的伴侣了。

身处异国他乡的人群中,比独居斗室更为孤独。一个总是独立思想与工作的人,就随便他在哪吧。孤独不是用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来衡量的。

真正勤勉的学生,在拥挤的剑桥学院里,也如同沙漠里的苦行僧一样孤独。

农夫能在田间或林中独自劳作一整天,锄地或伐木,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有事可做;但晚上回到家时,他就不能单独坐在房中沉思默想,一定要去那“可看见乡亲们的地方”放松放松,以此来补偿自己一天的寂寞;因此他好奇那些学生怎么能白天黑夜地一个人坐在房中而不感到厌倦与“沮丧”;然而他无法意识到,学生尽管在房中,却依然是在田间劳作,在林中伐木,像农民在自己的园地一样,而学生也会寻找同样的消遣与社交,只不过时间可能更集中罢了。

社交往往是很廉价的。我们相会的时间很短暂,根本没有时间从对方获取什么新的有价值的东西。一日三餐时我们会面,让对方再重新品尝一下这陈旧发霉的奶酪——我们自己。

我们必须遵守若干规则,即所谓的礼节和礼貌,使频繁的会面能相安无事,避免公开冲突。

我们每天晚上在邮局聚会,参加联谊,或者围在炉火旁,我们居住得太拥挤了,彼此妨碍,成为对方的绊脚石,因此,我们之间的敬意减少了。

当然,任何重要而热烈的相会,还是次数少一些为好。想想工厂里的姑娘们——她们从不会孤独,即便梦中也是如此。如果一平方英里只住一个人,像我这样,那会很不错的。人的价值不在皮肤,我们没有必要去相互接触。

我曾听说有人在树林里迷了路,又饿又累,躺在树下。由于身体虚弱,他周围开始出现稀奇古怪的幻象,并且他也信以为真,因此孤独感也就消失了。同样,在我们身体和灵魂都强健有力时,我们可以从类似的,但更正常、更自然的社会里得到安慰,从而不再感到孤独。

我在房中有许多同伴,尤其是早晨无人来访时。我来打几个比方,或许能让你了解一下我的情形。

我并不比水中高声欢叫的潜水鸟更孤独,也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请问,这寂寥的湖有谁为伴?

但是在湖里,在这蔚蓝的水波里,没有蓝色的恶魔,只有蓝色的天使。

太阳是孤独的,除非阴云密布,这样有时就好像有两个太阳,但其中一个是假的。上帝是孤独的——而恶魔远远不会孤独,看起来他有很多伙伴,他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比起一朵孤独的毛蕊花或原野上的蒲公英,比起一片豆叶、一棵酢浆草、一只马蝇或一只大黄蜂,我不会更孤独;比起密尔溪或一只风信鸡,比起北极星、南风、四月的阵雨、一月的融雪或新房中的第一只蜘蛛,我也不会更寂寞。

漫长的冬夜,大雪纷飞,林中寒风呼啸,一个老移民有时会来看我,他是这里最初的经营者,据说他曾挖过瓦尔登湖,还在上面铺上石子,沿着湖滨植上松林。他给我讲述古老的传说和来世的传奇,就算没有苹果或苹果酒,我们照样相处甚欢,畅谈对事物的见解,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他真是个极为聪明而幽默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他简直比葛菲尔、华莱士拥有的秘密还多。尽管人们认为他死了,可没人知道他葬在哪里。我附近还住着一位老妇人,很少有人见过她,有时我很喜欢在她芳香的百草园中漫步,采集一些草药,听她讲一些神话。她有无与伦比的创造天赋,她的记忆力能远远追溯到神话以前的事情。她给我讲述每个神话的起源和事实依据,因为这些事都发生在她年轻的时候。

一个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老妇人,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气候,都神采飞扬,看样子她会比她的儿孙们还要长寿。

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这种无以言表的纯洁与仁善,永远提供这么多的健康与欢笑!它们如此同情我们这个民族,如果什么人有正当理由悲伤,整个大自然都会受其感染,太阳失色,风儿哀叹,阴云落泪,林木在仲夏也会摇落一身的叶子,披上丧服。莫非我与大地之间没有通灵之处?莫非我与绿叶、养育植物的泥土本就不是一体?

什么药物能使我们健康、安宁、幸福?

不是我们曾祖父传下的灵丹妙药,而是我们的曾祖母——大自然——提供的草药,正是这个万能草药,使她永葆青春,比她同时代许多老帕尔寿命长久,他们衰腐的脂肪反而令她更为健康。

我的灵丹妙药,绝不是江湖术士从冥河或死海中取来的混合药汤——那是我们有时看到的长长的黑色大篷车上运输的瓶瓶罐罐里的东西。让我畅饮一口清晨的纯净空气吧。清晨的空气啊!

如果人们没有在一天的源头喝到它,唉,那我们只好把它们装在瓶子里拿到商店去出售,这样,世界上那些丢掉黎明订单的人也能从中获益。

但是请记住,即便是放在最冷的地窖中,它也不能保存到中午,中午之前,它会从瓶塞冒出,随着曙光女神的脚步向西移去。

我并不是老草药师伊斯克尤雷匹俄斯的女儿海基亚的崇拜者,她高高伫立在纪念碑上,一手抓着蛇,一手捧着杯,那蛇会不时伸进杯中喝水;我宁愿崇拜朱庇特的侍酒者赫柏,她是朱诺与野莴苣的女儿,可以使众神与人类恢复青春。

她也许是世界上仅有的完全健美而活力四射的少女,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