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粗糙一如陶土,不如神游,风是唯一的衣裳,催我出门,云在等着。
风裳
一
生命之泉在何处涌动?谁肯告诉我?成长生命的土地何处最肥沃?谁愿指点我?当我疲惫无力,当我形容枯槁一如临死的浪人,到底重生的秘诀在哪里?谁能传授我?
有一天,一片小小绿叶来到我的案前。
那一段日子是生命书页里被偷撕去的一页,有的只是枕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块逐渐扩大霉黄的泪渍。
那么一天,没有任何人在。我下床讨水喝,拿起杯子,还未就口,看到自己的右手因无法擎住半杯水而不停地颤抖着,最后,不能控制地连杯子一起泼向书桌。水,漫流过《声韵学》《诗经》书本,濡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阻聚在苏辛词的笔记边,然后流下来,从抽屉缝钻入,落在一抽屉的稿纸、信件里……是的!覆水难收!
这是一出我生平所见过最惨淡的剧,活生生地看到一个失去生命意志的人的悲惨。
当我用抹布去拭时,才惊觉书桌上的尘埃已有多深!去想想有多久没有翻开书页,没有写过一个字,没有上过一堂课!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开始穿过冗长的噩梦惊醒: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片绿叶悄悄到我眼前来。
它幼嫩地还卷着叶身,如未张眼的婴儿,羞怯地依偎在老叶的旁边。这一片娇弱的绿叶仿佛睁开眼在注目着我,我竟不自觉地被它吸引,细细地看它……感到一种很奇特的熟悉,仿佛见过的,又仿佛曾经相属的……我困惑许久,不明何以对它有这样奇特的情感。当我将它洗净端回案上时,闪烁的水露惊醒我,我知道!我知道为何有这样的熟悉,它是生命!它是活泼泼的生命,我的心里在期待它、欣赏它、喜爱它,对不对?我问自己对不对。
忍不住流泪。感谢天的眷念,不忍叫我沉沦,让这一片叶子来教我。教我爬起来,沐浴掉那段过去,忘怀那些恩怨,好好再做重生的自己。我怎能不诚恳地感谢这一片绿!怎能不勤劳地珍惜自己!
生命那么艰难,人生孤独。没有人知道你、关怀你,没有人了解你、扶持你……但是,纵然你已声嘶力竭,倒在人世炎凉的尘土上,请你也要匍匐,匍匐去找生命的泉水,请你不要停止寻找,找到天之涯,地之角,找到天黑,找到黎明,找到生命的尽头,找到所有的寻找不再可能。
也许就在一小片未开的常春藤叶子的身上。
二
我的回忆警告我,任何一条路都可能走到精疲力竭的程度,几乎是绝望的边缘,也许在起程的时候曾是一路好花怒放,让人觉得那就是最完美的路了。可是,千回万转之后,才发现这条路必须经过情感的深渊,理智的巉岩,甚至要跋涉一无所有的沙漠、荒原。没有人能够临深渊而不颤惧,攀巉岩而不履险,也没有人能徒步沙漠而不焦渴。面对这些横逆,那一刻的恐惧与彷徨,会让人打消所有生存的勇气,只求短暂的歇息。诡笑谩骂,都可以不计较,也不在乎了。
果真临渊歇息了,是不是从此就安于斯,问心无愧?良知的清醒,可能是最锋利的一把匕首,开始向自己剖析每一个错误,犹如在验累累的伤势。在良知的追问之下,自己交代不出完满的理由,又眼见他人已安渡险区,正阔步于康庄大道时,那是真正绝望的开始,连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也许,世间没有一条路是天生的完美,也正因此,每一条路都可能创造出完美。
三
如果追求完美的路上,必须亲尝苦液,淬炼气魄,必须受伤,那么让我坦然地接受刀与刃,我不要保有羞辱的洁肤。而当我受到严重的伤痛,能够医治我的,绝不会是别人,是自己。去光荣地受伤,去勇敢地痊愈自己,愿意这样期待我的生命,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愿意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殉于对人世的热爱之中。以血泊酹我衷心敬仰过的天地。
四
风是唯一的衣裳,催我出门,起程的时候,我只有企盼的心与空空的双手,够了!这是一切奇迹的动脉,宇宙也只不过拥有如此。
云游
一
当然,我不是方丈,自然不会向古刹行去。我只是凡尘中人,入世太深,就不便去搅山水清音了。
二
选择水域的浩瀚,一直是我的企盼。
如果有一天,死亡选择我,我愿意选择水湄为我最终的归宿。
学着和水交谈,愿意成为她衣衫上的花饰。却因为学不会忘我,水也一再抗拒,沉溺就难免。
当我再次跃入之前,我在岸上自语:“接受我,让我成为你的浪花,让你成为我唯一的依靠。”当我打消一切可怕的念头,奋力向水中扬去,我知道,我是一颗被遗忘的贝壳,如今又回到水乡泽国。
因为忘我,所以无我,我的感觉如同一朵自由的浪花。
那晚,正好是上弦如钩。我趴在池畔,不禁欣喜得发愣。多美丽的月,多温柔的手臂。我何等有幸,能独享夏之水月。周遭的喧嚣与笑浪,显得多么遥远。我庆幸此时没有人来扰我,也不要什么言,也不需什么语,只要和我的水月对影成三。而何只是三?“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纵身入水,我要捞水里的月,找行云里的我。
选择水域的浩瀚,只因为她是当我完全将自己托付时,唯一不会背叛我的存在形式。
愿从此真能滑进温柔的国度,洗我一身红尘。
愿当我起身时,那是重新的诞生,恩恩怨怨,爱爱恨恨,都是前生。
当我再踏上陆地的路,让阳光烙印给我的水泽,赐我以健康的肤体。让我的双耳如贝,不断接收水之声音伴我孤单的心跳。愿于生活之海洋里,我的自由一如浪花。
当我走到尽头,请投我于任何一处水泽,让我永远安睡于温柔的怀里,或沉或醉。让珊瑚、葵花扮我,让鱼族龙群葬我。我在它们日夜的吐纳中也就化成水。日出时,攀太阳的脚去到天上,或成云,或成为霞,何妨?我便居在云山千叠里,当山吐三更月,一起俯对人间水泽。
水希冀化成云,云渴望回到水,大约只是为了念旧。
三
没有问老板价钱,因为他不会乐意告诉我,因为我不是个有钱人。
但还是忍不住蹲下来,轻轻摸着它的头。它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它的眼神,与其说无精打采,不如说是历尽沧桑。
我抬头看看街道,喧嚣的车辆驶过,扬起一地的灰尘。依旧是行人匆促的红砖路上,太阳从树梢间传下它的体温。路上断断续续的,是被分割过的光影、尘埃及一些废弃的垃圾。这是一个城市。
再看看老板,一件汗衫,卷起裤管的长裤,一双拖鞋,像是悠闲地蹲着抽烟,他的眼睛看着过往的行人。在他身旁,是一只蓝色塑料桶,装着水。无疑,他是个生意人。
我因此想起海洋的颜色,心中的感伤愈深。再不忍继续欣赏这一幅街景。对那只大海龟默默地说:“原谅我,我无法赎你……”便走了。
而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只大海龟。
多少时日之后,在醉月亭里看夕阳时,两个小男孩走进来,在我旁边坐下。
他们以调皮的口吻在逗玩着什么。我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倒翻着一只动物,正在欣赏它挣扎的四肢。
那是一只乌龟。
我想起那只大海龟。
要两个陌生的小男孩听你的话是很困难的,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他们亲手放了这只乌龟。我以所有的意志在想。
我加入他们的谈话,当我试着去询问那只乌龟,我说:“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乌龟!”他们很得意地告诉我如何从醉月湖钓起来的,又是如何如何的惊险。我于是称赞了一番。
当然,他们也告诉我,其实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乌龟,并且述说他们各自养龟的经验。
我说:“那些乌龟呢?每天都跟你睡一起啊?”
他们嬉笑着说:“才没有,都死了。”死,只不过一个字而已!
于是,以我仅有的常识,我和他们聊了一些有关于动物的寿命、速度、智能、生活环境方面的问题。最后,我说:“讲个故事给你们听,注意听哦……”那是个秀才与一只蚂蚁的故事。他们说:“迷信!迷信!才不可能有这种事……”是的,爱是一种迷信。
我说:“不管是不是迷信,至少这个秀才有爱心。就像你,如果你今天放了这只乌龟,你的心里难道不会感到快乐?你救了它的一条命,多了不起!你看它多可怜,家就在前面,却回不去,你看看,它一直在挣扎,它快要死了。要你是它,你也会希望抓你的人放你回家的。对不对?”
他们似乎有些心动了,其中一个较顽皮的小孩说:“让我再玩一下。”
我说:“随你们,弄死一只乌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救了它一条命,那可了不起。”
他们走到栏杆旁,用力将那只小乌龟向湖心掷去,当落水的那一声响起,我的心如在东海,孩子!我爱你!
孩子,永远不要轻易去囚禁任何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的监牢,你还可以打开它,一座心狱,那是一辈子都打不开的。
孩子,希望你尊重其他生命一如珍重你自己。
四
走累了,便在路旁的椅子坐下,听蝉鸣也可,让脑子完全地空白亦可。
午后的街道,总有几分恹然。除了疾驰的车辆,行人算是少的。
歇一歇,让脚的酸疼暂时好一点。看看四周,没什么人,倒有一排凌乱的车子停放着。红砖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棵树,大大小小的,不怎么漂亮,倒有一种齐一的印象。我的椅子正好在两棵树之间,各自遮了半个太阳。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没什么事,不知不觉便冷眼旁观起来。
马路中间,一辆飞车经过,不知从哪儿卷来一张全开的报纸,高高地随着灰尘飞起,半空打一个滚,又扫了一段距离,才在路心中纠止。
我的视线停在那张报上,不免有些感觉活络起来。
是哪一天的报纸?是哪一版?
也许是国际版,福岛危机仍未解决,和谈陷于胶着状态。一张傲视群伦的女士照片,她的下面摆着眉峰深锁的加蒂瑞。
或者是社会版,所谓的“婚姻问题”。女的明明记得和他结过婚,男的明明不记得什么时候娶过她。这算是相当严重的“记忆力衰退”。
或者副刊,一个年轻的作家死了,有人写写纪念文,当然文茂情无。不管如何,对出版社而言,多多少少有“促销”作用。而那位不太畅销的作家,说不定因为这一死,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因此得到更重要的地位与肯定。生前贫迫,死后哀荣,他要是有知,也该失笑。
于风中翻滚,所有发生过与未发生的,包括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于风中翻滚,如那一张满布新闻的报纸。总有一天,一切都过去了,像那张报纸,在雨中模糊,不会有人再记起什么。
脚不疼了,继续走去。
觉人间,万事到头来,都摇落。
五
云游,其实没看过什么山、什么水,心却逐渐转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