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是一匹女绸,分叉的爱就是利剪,裁碎了两仪四象之后,缝制的不是嫁裳,是地衣。
美丽的茧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
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睁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还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解我的手铐脚镣,那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
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任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声音,遥望那扇窗,想象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该得的一份爱。在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甘心在二十岁,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茧。
幻航
来这里,只为寻山水之有情。
人很少,且都陌生。偶尔有喧哗的笑浪,夹着冷清的韵尾,很快又跌落,一如俱寂的深夜中的犬吠。空空****的气息散漫着,阳光也隐约,正是春雨方歇的午后。
踯躅于乱石之中,湿濡的空罐,淋糊的纸袋,静静散躺着。一路颠颠倒倒去踢一个空罐子——7UP,碰在石头上,断断续续的倦声,仿佛也是自己的心跳。
不禁要在枯木碎石中,去寻索穴居的蟹族,明知这岸干涸已久。远远近近看了一周,深信从前必定有蟹曾居于此。只是潮褪既尽,不得不徙于他处水泊。
租了船,便划出去。想到对岸去,探一探山水有情。
我的船上向来不是太多人便是独自身影,已经习惯这样的不平衡。如果要选择一种乘坐方式,我宁愿后者。那么一点日月星斗的凄凉。年少时,爱做泛舟长江的梦,向往独钓江雪的悠然,也爱江海寄余生的浪**。有时,可以对一条喘息的小河想象无穷尽浪漫的旅程:从《山海经》出航,随《水经注》蜿蜒,歇息于诗词软湿的草岸,酌唐宋的酒,对李白的天空。一路让巴颜喀拉山奔腾的血液送我出海,正在江苏水秀的眼眸深处。
然后,啜饮太平洋齐垛垛的浪花之汁,饱酣着漂流到爱琴海温柔的臂弯里。竖琴于风中,软沙于金阳之下,我却搁浅在希腊神话的暗礁。从此化成一滴水,流入爱琴之海中。啊!毕竟是年少。
划到潭心,就收桨。把头俯夹在两膝之间,去感觉船身的微晃。这已是很熟悉的韵律,属于睡与醒之间的眩然。小船似飘似浮,在水之**上曲折。传说这潭子虽碧,却十分不祥。总有一些少女喜爱来此徘徊,把心事交给警察局处理,便成为隔日早报上,台北市民豆浆油条中一具貌似豆蔻的浮尸。
于是,这潭子便从此有了冷香。
如今,泛舟于冷冽之香上,是寻不到出海之路的。这是一座水狱,囚着人间经不起火炼的女子,故拘之于此处水泊。小舟微行,是多少浮魂在托我心事重重?仰首,见山影在水中的厚重,才恍然,自己泛的不是舟,是多少次报纸,字里行间那戏谑又带惋惜的无奈人间。
伸手入水,冷冷碧清一掬水。此时此刻,我是懂你们的。
在我后面不远,一条船赶过来。三个极年轻的少年,低嗓像大拇指滑过利刃,按下一道血口般地令我的耳朵极痛。他们喧哗得很凶,像要站在水面扭打。桨拍碎了水,溅得满船。
像在看小孩吵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船身受他们波流的影响,东倾西**。只希望他们快快划走,偏偏跟在我船旁,有意地一次比一次更靠近,竟然来撞我的船。
听到自己叫了一声,随着船往下游流去。想抓住什么,阻止船进,却不晓得怎么去掌桨。像那次自楼梯跌下,一身狼狈坐在阶上,过往人们投来好奇的一眼。那种感觉冷冷的,湿湿的。人走散了,撑起身,去拾起掉了的东西。一步步下楼,走进车辆行人之中。那种感觉比冷更冷,比湿更湿。
离他们远了,回头见他们正在笑,低嗓令我恶心。我突然迷糊起来,忘了此处何处,记不起此时何时,而船上的女子,又是历历人间的何人?是那个梦想到爱琴海的女孩?是前世江南摆渡的船娘?是哪一个喘歇的浮魂?是哪一路曲折往事的主角?此时何时?此处何处?此人何人?
是人间吗?
是充满笑靥、欢乐,以及炎凉的烟火人间吗?
……
……
青山更在青山外,只有山是真的。然而百年后,此地又将如何深谷幽泉?
抽刀断水水更流,唯有水是真心。然而百年前,这儿在人们眼中,是如何日月星斗,如何青山更在青山外?
离他们远了,听不到声音。
……
……
是了,是沧海桑田,是我多心。怎么现在才了悟?!
回去吧!回去吧!山水本也无情。
回去吧!山水本也无情。
才起桨,去哪儿?问自己,去哪儿?那桨在水中分外的重,仿佛要沉,才发觉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放眼而去,是郁郁青山,是碧绿潭水,是小舟叶叶。俯首而叹,非山非水非云非月。
当我沿着原来的路走着时,夜色像潮水涨起。一路踢着一个压扁了的空罐,断断续续,哐哐啷啷,续续地,正如自己的心跳。
那是那晚潭岸,我唯一记得的声音。
不系乾坤系流年
一切都是偶然。那日行路而过,看见书店挂墙上一横幅的书卡,各式各样。忍不住慢步,仰头去瞧,但并没打算瞧到悦人心目的。近年来的书卡,我已不大爱了,市侩气太重。就是连原有的五六百张,再看的时候,也不免要笑自己视觉太浅,纷纷送人或丢得远远。可以花五年的时间一沙一砾筑我的书卡王国,可以一霎,劈垣断柱,让它碎成一沙一砾。书卡不会变吧!那么变的是我了。把昔时今日混在一起想,真要为那些卡片伤心了。
就连那日停伫观壁,也只不过是流连心情,不是很认真。正当要回身,忽然有一种隐约的美感牵绊着我的眼,因此心头一亮,小小的兴致活络而来。
柔柔的画面,一如帷幕中初眠的稚童,带着善意的顽皮的浅笑。或者是林荫薄晨,或者一捧初开的小小雏菊,或者是一朵带露玫瑰,微醺如香细凝汗,微敛如美人心内的羞怯……这些这些,我于九丈红尘之中,是许久未见的。遇目一霎,不禁怦然如清泉乍流。
虽然泥金字体着实破了画面,又要加上一两句真真惹人不快的话,但我怎能要求太多?如此不求而得,无异是瓦砾中过,而有碎玉之获,该不该拱手一拜,但言感激?
揣回来之后,想要好好珍惜。能系上些什么,编成穗子,那么牵挂也就会很长了。
问问路旁老妪:“何处可以买到丝绳?”她回问:“可是绣花的那种?”不是,不是;我不要绣花的线,也不要绣什么暖花归鸟那样安稳的春日图;花总也不老,鸟总也不死,看了十年二十年,春日都还没过去。我说,我想系卡片的,有没有那样的绳,系着之后,我的薄晨林荫也不旧,我的牵挂丝穗也不断。而隔着烟火弥漫,她正给隔桌的客人下面,十分忙碌。一团一簇的烟散也不散,在她与我之间,我遂望不清她的脸孔,至此,也就不该再问。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绳,不知道要剪多长的绳。
曾经心中有过一条的,无限且坚美。用来系山峰云岳,作为我游憩之屋。用来系飞瀑流泉,作为盛水之坛。也系初日之光,以为羽翼。也系落日云霞,以裁衣。月牙儿无梯,沿绳而上,有风飘然,趁机抖抖,一身尘埃羽衣。闲观人间而眠,自有夜,覆我以星被。
有一天,站在空间之极峰,揽绳,要系千年之前,万年之后的盟约。而绳脆然而落。
是不是断了?
是不是断了!
是不是,断了。
问问那小店面里一个坐着看电视的女人。她说“有”,遂拈出一个线头来,问我要多长。我实在不能决定,当然想愈长愈好,就问有多长。她很迅速地一收一放,把货放在我面前。也没有多长。我付款的时候,问她知不知道怎么系,她因回身找钱,没听到我的探问。想来自己问得真傻。也许,回头该去看一看那位面摊老妇,看她如何把烟火人生系在腰间裙际。
怎么个结法?指间勾绕了半晌,依然不得法。只得出门到书店去,随便翻一翻;有双龙献瑞,有古钱三结,有镂心梅花……总之,都纠纠结结,十分的难。回来呆坐案前,瞧瞧案上曲折的线死去了般。想到今日昔时,悲的是自己。
看看烫金的卡,细细的线。有千般的是,亦有千般的不是,且都在心头忍下。卡中,细细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到山川日月的。而线呢?
一剪一剪又把它截成几段。因为牵挂不会像乾坤那么长,且系一系流年吧!单结、双结,仔细穿过卡洞,这一系,总要留些时日的。还不及欣喜,手肘压到卡线,只一抽,绳自是绳,卡自是卡。我恍惚有了隔世之感。一手托绳,一手执卡,沉思许久。这一绳一卡,是系之前的流年,也是系之后的流年。
海路
每次,当我开窗,我希望蓝天的布幔变成晃**的波涛。
每次,当我醒来,我希望躺着的是软柔的沙滩。
当我行走,暮春三月的绿草,我多希望那是一波一波的碧浪向我。
当我独坐于杜鹃城之一隅,眼见朵朵白花飘零,暮春的感伤没有刺痛我,因为今年,我没有春天。我只希望一刹那所有的花朵都变成海鸥展翅向我飞来。
桌上,躺着一枚旋贝,我珍藏的。如今,思念再也不能禁锢,将它放在眼前,让自己在这绵绵的雨季里,至少有那么一点贴近的悬念。
自己对于海的感情,就像贝壳对于海的熟悉。每次面对海会想哭,就像走失的孩子看见他的母亲一样,突然一切的疑虑、恐惧都可以抛掉,一切的茫然都可以遗忘,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你搂得紧紧的,轻声地告诉你: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你颤抖地在臂弯里痛哭,而安全与温暖,在哭过之后,又都回来了,你的笑容宛如太阳……对从小有过三次走失经验的我而言,面对海,就是这种回到港湾的心情。
也许,命中注定是要活在多水的地方。我的母亲有时会开玩笑地抱怨我,偏偏选择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水灾时节出生,那时茅屋瓦墙的家塌了一半,且屋顶也没了,偏偏我挣着出来。从小爱淋雨,有种被怀抱的快乐与安全。有时候,站在雨中仰头张开嘴,吃冰冰的雨水,像吃玉液琼浆;凉凉的眼睛仰望茫茫的天空,惊觉自己生长的这块泥土是大地最温柔的眼部,一年到头都爱掉泪。外祖母家的屋后就是海,那是个很纯朴且带有一点点法国乡野情调的地方,名叫马赛。和法国的马赛一样,到处是海。小学暑假,常去捡几袋子的贝壳,甚至为了贝壳,和同年纪的表舅争吵,一个小女孩竟想去守护海!
家里离利泽简海边也不远,骑着单车就可以到。爱在那儿玩一下午的沙,把自己埋进沙里睡觉,或者找一块处女沙地——没有被足迹脚印弄乱的沙地,写大大的自己的名字,在心里有着很可爱的想法,以为这样,海就会记得我,当浪把名字收走时,海会认识我,再见面时,他会呼唤我。
利泽简海边似乎是个被遗弃的废墟。二次大战时,曾经在那儿有过一场争执,附近就是坟场,很荒凉。每次从利泽简回来,都会呕吐一番,祖母认为那儿孤魂野鬼特别多,不许我再去,我总偷偷去,不是要去懂死亡,只是贪恋海。
小学的远足,几乎都是去水边。礁溪温泉、瀑布,离家不远的梅花湖,大里的海岩;刮海苔、捉小海蟹,装一葫海水回家(我对海,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痴情,弱水三千,单恋我的一瓢)。大溪的蜜月湾,被同学们取笑和某某小男生度蜜月之类的小学生笑话。然后,是福隆。
那些岁月都不再了,我没有一点点感伤。我不喜欢混在一大群人里去面对海,那令我没有乡愁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低俗的无可奈何。
许是这样,自己原不适合做陆地上的人类,不惯于畅饮车水马龙里的人间烟火。每天打开窗,我希望汹涌而来的不是鼎沸的人潮,而是低哑的嗓音,属于海的悲凉的呼唤。
阴雨绵绵的三月,整个三月,我把自己锁在牢房,锁在一座心岳里。甘愿这样对待自己,作为一种无助的报复。把自己逼向最俗最嘈杂最向来讨厌的地方,让自己在人潮里被挤,在嘶吼的热门音响里被割……
为什么不?看自己精疲力倦、满身凌乱肮脏地从市声的刑房里出来,这是一种痛快,不是吗?我享受这种自戕的痛快,我喜爱我的伤口,我喜爱它的溃烂。我不能伤害人间,但我可以伤害人间里的我。
每天醒来,我紧抓着软软的棉被,希望那是沙,沙滩上的沙。
终于把自己逼病了。躺在**,痛像湖上的涟漪,隐隐约约。睡与醒常常分不清楚,脑子里全是海,一幕幕海的回忆,曾经对野柳那位等待的女王说过什么,曾经在一路海滨的旅程里,对湛蓝许了一个怎样明亮的心愿……我渴望此时此刻有一朵拍打的浪用攫取的手掌认领我,就像当初在沙地上认领我的名字。而此时此刻,只有阴冷,只有绵绵的雨。
那天醒来,室内还是暗的,窗外是风雨,一股冷刺钻进衣内,像在警告,我全不理会,我知道此时此刻若不去海边,我会淹没在人间烟火里。
一路都没有后悔。第二天是清明节,到处人山人海,携家带眷。被挤在列车上一动都不能动,就这样要去寻海,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以往搭这线火车,只有“罗东”一个目的地,那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回家的地点,无须迟疑。而今,家变得模糊与遥远,甚至无法去拼凑它的笔画。某些时候,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隶属于什么;某些时刻,却对什么都陌生,一种可怕的脱离感。我该在哪一站下并不重要,自然会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去指引我向海,无论怎样,我会向海,除了海,我已不想见到任何任何任何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在福隆下,突然的一种渴望让我无法思考地就下车。火车走了,出了站口,雨更大更斜了。打起伞,走进茫然的陌生之中。我仅认识的是“福隆”两字,这个地方在我记忆里的地位只是一个站名,必须经过的站名。也许来过,也许从来没有来过,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也疲于去探寻。空空****,让自己像一个游魂走进落雨的小镇,陌生、凄清、阴然,走进一个湿濡的梦境。既然人间,熟悉的可以变成陌生,为何陌生不可以变成熟悉?而什么是熟悉?什么又是陌生?此刻我会不去想。很盲目地往前走,像一个走失的游魂,却坚信会找到海。
风把我的伞吹翻,我知道离海近了,心里愈来愈激动。如今,是千山万水来寻海的呼唤,千山万水来找只剩的一点依伴。既然不是人间争强斗狠的角色,为何不回到自己原来的国度?既然注定命中要带着浩瀚的苍茫,为何硬逼自己居住在飞沙尘土之处?既然早知道是一场普通的游戏,为何要那么声嘶力竭地扮演?自己那么地在学习俯吻人间,而触目烟火,给我的是怎样的冷漠。
如今是一身游魂,来找百年前身。
海风怒吼地把伞吹翻,以斥责的声音逐退我的脚步,我以泪恳求,我只要稍稍停泊,来治我的乡愁,来疗养我满目疮痍的心。雨像穿飞的针,从发间到脸颊,到颈项,掌伞的双手刺得发麻。外衣几乎要掀飞,长发纠结盘乱,凉鞋陷入湿沙里,寸步难行。空旷无边的海滩,除了近处有几个全身雨衣的垂钓者,别无一人。我悸动地举步,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清明时节来吊自己的全身亡魂。也许从来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条苍茫的线,而不是人间一个虚假的圆。只是自己太执着,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地认清人间。我的薄伞怎撑得住九天风雨,收了伞,我是真心来寻海,就该真心迎真正的天气。把鞋也脱了,卷起裤脚,走向遥远的那一边,像走向土地的边缘……我有回家的感觉。
浪头愈来愈大,从脚到膝,三波一折击上腰,方听到自己放浪的一声惊笑,把年幼时对海的眷恋又打回来。方记起自己最爱闭着眼睛站在海沙之间,迎着浪花,去感觉退浪的那种陷沙的昏眩。脚趾上的伤口浸在海水里的侵蚀感令我愉快。就这样站了许久,浪愈来愈快,自己一步一步往前站,收浪的昏眩愈来愈强。突然一个高掀的浪头劈来,来不及往沙岸跑,海的啸声从背后袭来,身子跌坐在浪上,一齐往沙滩卷去,又倏地被举起,全身陷在惊讶的浮晃之中。急喘着奔向沙岸,畅怀地大笑着,那是我发自肺腑的笑声,我遗失了好久好久,悲哀过后,请还给我纯洁。
直到全身都湿透了,僵得无法去感觉手在扒沙的时候,才想到要找伞和鞋。口袋里全是一路捡的贝壳和海石。长裤紧贴着,无法举足。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纸,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地空白着,向海告别,向天空中盘旋的一只孤独的海鸟告别,我会再来,来洗八荒九垓的尘埃。
拾起伞和鞋,拾起人间种种。再漫长的沙岸,都必须一步接一步走完。前身今世,都要是认真的灵魂。
回到台北。
贝壳在水之中晶莹,凝视自己的眼眸在镜中闪烁。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面对窗外毫不知情的绵绵细雨,有着疲惫的温柔,于心深之处。
那么,深爱我所深爱的,此去人间,应是无怨无尤。
水问
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名女子并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鹃已化成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
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
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
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徘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地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碎断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而千里迢迢岂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秩序又怎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
要问你:
天空这么温柔地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这么宽厚地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
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便,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
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从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化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缚进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貌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唯一的辨认。
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地建筑。
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生要共飞过地坼天裂的风暴。
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饮水甘之如饴。
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
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
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你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飘的柳絮。你溯回的记忆,是荆棘丛生的刑地。你眼见手成茧足结痂,而人间的鹊桥已成废墟。你于是放眼苍茫,要天地为你卜一卜“地久天长”;山川静默蜿蜒,说这一卦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你披发行吟,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询,你说:“借问,借问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恋之初……”好心的行人摇摇头,说没有这样的一条路,没听过这个方向……你想起千年前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亡佚成断简残篇的失散与流离?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的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你不如,不如归去,你仰首看看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无差别;你舒开手中的书卷,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铅体。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给春泥,把一身姿态托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涨潮于干旱的季节?
是不是满湖莲韵,是你含辞吐语,字字的叮咛?
是不是一帙帙的书卷,有你不忍撕毁的,海市蜃楼的模型,要给另一对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鹃的鲜红,是你遗传的爱情的色泽?当那一对对的足印踏过花冢春泥,你是不是愿意他们在举足之间,牢牢记取,聚与散在人间,都要以礼相待。
且守护这无源的川流,爱字不易写,但愿你湖心风纹,勾勒一笔一画。
且让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栏杆拟下他们的约誓。
且让相识相知的,用你的神话湘绣成他们的嫁纱。
让长年分离的,偶然相遇。
让幽怨的,冰释所有的尘土泥沙,让他们知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
而今夜,且让我来冠冕你,花城曾经痴守爱情的女子,魂归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