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砖头红(1 / 1)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有医治的秘方。我们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无须在漫飞的雪夜赶路,恳求太阳施舍一点温热。

女儿状

我总是看见你的脸,仿佛时间知趣地自你两翼滑过,丝毫不敢腐蚀这张宛如天使的脸庞。

当我驻扎在自己的生活里,像一个驯服的市民沿着满街霓虹无目的行走,总会在某个刹那忽然疑惑或是清醒:我在哪里?那瞬间是寂寞的,暴雪压枝时节,一只小粉蛾的寂寞。通常在用力吞咽唾液逼出一层薄泪后,继续在街衢行进。而我知道每经历一次瞬间,总有几丝几缕的“我”被抽走,你能想象那种情景吗?有人隐匿于半空,熟练地自你的毛衣背后抽线,你完全了解这种游戏,却束手无策。

不同的是,我自愿。渐渐也能享受这种抽离所带来的欢愉。至少,能够再次与你见面,在我秘密允诺过的海边。

你比我长一岁,住在不同乡镇。我仍记得认识你的那天,沿路的稻田绿得像太平盛世。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我有点紧张,盯着远处某间民宅默诵一首诗,直到看不见了,换另一根电线杆背另一首诗。我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幸运,但是非常希望能“为校争光”——多么令人莞尔的念头,我相信你也是。带我去的老师提到几个强劲对手的名字,使第一次参加朗诵比赛的我倏然沮丧起来,你一定了解那种情绪,渴望超越对手却又洞悉自己的虚弱。

你比我想象中娇小,像从深秋橘园某颗大福橘剥出来的一瓣弯肉,牵着白色筋络且涌出三两滴琥珀色汁液。我无法解释为什么用这种可笑的想象记录你,也许是贫穷时代对食物的欲望比较发达,也许年纪太小无法使用繁复的文字,不管如何,在学会以高贵、典雅、脱俗、朴素等符号系统记录人事之前,你是我乡村时代蔬果时期的珍贵记忆。然而,见到你的那一霎,我强烈地讨厌你,那是成人世界不易理解的孩童式直觉,虽然,主办学校的教务主任正在介绍评审,说明比赛规则,参赛的我们也尚未抽签决定次序与诵诗内容,但我知道你会摘下冠军。

每一首诗渴望被高声朗诵,如同每一桩故事企求被完整保留。多年之后,我渐渐明白自己之所以落败,并不是抽中的那首诗过于平庸,而是事先聆听了你的朗诵,宛如天使清音点醒雪封枝丫里的每一粒花苞,让折翅粉蛾也有想飞的欲望。你的脸细致匀净,那首诗藏在眉目之间,含笑起伏。我被你吸引,歆羡你拥有我从未见识的华彩。以我们当时年纪与成长环境,很难说你已窥得文学堂奥,也许是沛雨平原自有一股风情,在人的身上孵育出浑然天成的气质,那首诗正好如一群白鹭远道飞来,栖息在你的水乡泽国。

是的,你拿走冠军。我与另一个人同列第三。是的,我拥有的奖状已够糊满一墙壁,可是对霸道的孩童而言,她不允许别人拿走最好的那一张。说不定你也有同样困境,过早在学校生活里集宠爱于一身,不知不觉抽长恶质芽眼,渐渐变成罹患“恋冠军癖”的小孩,拘泥在狭窄圈子欣赏自己的庞大身影。我必须感谢你带来强而有力的一击,放学回家,我绕到河边丛竹背后那间堆放农具的稻草寮,番茄园与野生的九层塔散发辛辣香气,黄昏缓慢地降临,人有人的归途,草木鸟兽各有其安顿与隶属,我蹲在河岸,从野蕨的缝隙看见自己的倒影,浮动的、模糊的,竟有想泪的冲动。书包里,那张奖状卷成圆筒形,搁在每个礼拜四营养午餐才会加发的、不知来自何处援助偏远学童的方块奶制食品旁边。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这一天获得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然而,我听见你的声音,如一艘神奇的长舟航向无垠海洋,鸟飞鱼跃,绵密的翡翠雨相互敲击而成妙音,我看见你的脸,如此静好。第一次,我摊开奖状,仔细阅读每一个字,了解意义,又不可思议地逸走,觉得它与我无关,只是一张镶闪金花边、盖一枚大红印的纸。我开始厌弃自己的世界,并为种种自负、骄纵的行止感到猥琐。来自对手的启发往往比腻友的忠告更具颠覆。我现在清晰地看见那名绑双辫的女童蹲踞河边慢慢撕掉一张印着“奖状”二字的雪铜纸、付诸流水的意义。然而,她尚无能力描绘未来,贫瘠年代的女童,只是庞大运作体系里一个个感叹虚字而已,一壁荣誉状也无法预测按在背后那枚命运朱印的内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种下“追寻”的种子。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远方等着,美好到值得为它流泪。

后来,意外得知你们家与我的同学有姻亲关系,两家偶有往来。当时,邻乡通婚的例子颇多,交织出的乡镇地图上,常常是满盘亲戚。再见面时,你已小学毕业。暑假刚开始,我与同学骑车打算到海边捡贝壳、石头,她说:“你讲的那个第一名住在附近呢!”既是亲戚,她提议邀你共游。

你卧病的母亲强烈咳嗽,一屋子熬煎的中药味呛得令人窒息。她显然对我们的造访感到不悦,只说某位隔厝大嫂带你去成衣厂应征,你是长女,女孩子念不念书以后还不是嫁人,做女孩子要认分。

你追寻过吗?我看见好几张奖状用饭粒贴在谷仓与厨房之间的墙壁,上面不知被谁用蓝原子笔恣意圈画,还沾了几粒干硬的米饭。你的名字一遍遍在我耳边响起,从你母亲的咳嗽间隙、从奖状字面、从我想象过的神奇长舟里,一再交杂、跌宕,我竟无法分辨何者为真?稻埕上,两个垂涕男童在鸡冠花丛边扯衣争夺,一枝艳冠折茎倒地。你追寻过吗?天空之外的天空,山峦背后的山峦,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等着,一个值得我们为它痛哭、为它匍匐的美好世界,你向往过吗?当命运使者粗暴地将你压在长凳上,掀衣烙下大红印时,你是否想起曾经有一天你以甜润的童女之音赞美过一首诗?

我们弯入海岸石路之前,一个瘦小的身影骑车驶入通往你家竹围的小路,也许是你,也许不是,隔着一段距离无法辨认。我私心认为就是你,格外贪婪地回头盯着逐渐隐没的背影,恋恋不舍。你会遗忘我——说不定从未认得故无所谓遗忘,你不会有机会知道我曾想象一艘神奇长舟来保留你诵诗的神采,并且愿意献情追寻。

我们也到了年华凋零时节,回顾往昔旧事,不免有置身雾境的感触。如果你与我在诵诗比赛那一日互换运程,此刻的你会在哪个都市的哪处角隅遥忆一段不曾交织的友谊?你会不会从炫目的霓虹市街忽然逸走,想起我的声音,遂秘密地在心里推敲一首诗,想要献给童年时渴慕的人?是的,你的心会回到荒凉的海边,开始为我默诵:

马缨丹纠缠黄昏海岸

肖楠木的骨骸 装饰碎石路

有人在芒草丛里种植墓碑

沙丘上 驻防小兵

计算恋人信件

你幻想已经离家出走

养一枝鸡冠花 半袋押过韵的石头

假装自己死了一天

就这样躺卧沙滩,等待长舟

梦着无人能追赶的梦

不再醒来

命运在远方编织铁网

一个驿站衔另一个驿站

旧时海岸路

一朵鸡冠 依然尽责超度

起雾的童年

一九九四年三月 中时·人间副刊

一袭旧衣

说不定是个初春,空气中回旋着丰饶的香气,但是有一种看不到的谨慎。站在窗口前,冷冽的气流扑面而过,直直贯穿堂廊,自前厅窗户出去;往左移一步,温度似乎变暖,早粥的虚烟与鱼干的盐巴味混杂成熏人的气流,其实早膳已经用过了,饭桌、板凳也擦拭干净,但是那口装粥的大铝锅仍在呼吸,吐露不为人知的烦恼。然后,蹑手蹑脚再往左移步,从珠帘缝隙散出一股浓香,女人的胭脂粉与花露水,哼着小曲似的,在空气中兀自舞动。母亲从衣橱提出两件同色衣服,搁在**,我闻到樟脑丸的呛味,像一群关了很久的小鬼,纷纷出笼呵我的痒。

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梳辫子好呢还是扎马尾?外婆家左边的,是二堂舅,瘦瘦的,你看到就要叫二舅;右边是大堂舅,比较胖;后边有三户,水井旁是大伯公,靠路边是……竹篱旁是……进阿祖的房内不可以乱拿东西吃;要是忘了人,你就说我是某某的女儿,借问怎么称呼你?

我不断复诵这一页口述地理与人物志,把族人的特征、称谓摆到正确位置,动也不动。多少年后,我想起五岁脑海中的这一页,才了解它像一本童话故事书般不切实际,妈妈忘了交代时间与空间的立体变化,譬如说,胖的大舅可能变瘦了,而瘦的二舅出海打渔了。他们根本不会守规矩乖乖待在家里让我指认,他们围在大稻埕,而我只能看到衣服上倒数第二颗纽扣,或是他们手上抱着的幼儿的小屁股。

善缝纫的母亲有一件毛料大衣,长度过膝,黑底红花,好像半夜从地底冒出的新鲜小番茄。现在,我穿着同色的小背心跟妈妈走路。她的大衣短至臀位,下半截变成我身上的背心。那串红色闪着宝石般光芒的项链圈着她的脖子,珍珠项链则在我项上,刚刚坐客运车时,我一直用指头捏它,滚它,妈妈说小心别扯断了,这是唯一的一串。

我们走的石子路有点怪异,老是听到遥远传来巨大吼声的回音,像一批妖魔鬼怪在半空中或地心层摔跤。然而初春的田畴安分守己,有些插了秧,有的仍是汪汪水田。河沟淌水,一两声虫动,转头看岸草闲闲摇曳,没见着什么虫。妈妈与我沉默地走着,有时我会落后几步,捡几粒白色小石子;我蹲下来,抬头看穿毛料大衣的妈妈朝远处走去的背影,愈来愈远,好似忘了我,重新回到未婚时的女儿姿态。那一瞬间是惊惧的,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初春平原弥漫着神秘的香味,有助于恢复记忆,找到隶属,我终于出声喊了她,等我哟!她回头,似乎很惊讶居然没发觉我落后了那么远,接着所有的记忆回来了,每个结了婚的农村女人不需经过学习即能流利使用的那一套驭子语言,柔软的斥责,听起来很生气其实没有火气的“母语”,那是一股强大的磁力,就算上百个儿童聚集在一起,那股磁力自然而然把她的孩子吸过去。我朝她跑,发现初春的天无边无际地蓝着,妈妈站在淡蓝色天空底下的样子令我记忆深刻,我后来一直想替这幅画面找一个题目,想了很久,才同意它应该叫作“平安”。

渴了,我说。哪,快到了,已经听到海浪了。原来巨大吼声的回音是海洋发出的。说不定刚刚她出神地走着,就是被海涛声吸引,重新忆起童年、少女时代在海边嬉游的情景。待我长大后,偶然从邻人口中得知母亲的娘家算是当地望族,人丁兴旺,田产广袤,而她却断然拒绝祖辈安排的婚事,用绝食的手法逼得家族同意,嫁到远村一户常常淹水的茅屋。

我知道后才扬弃少女时期的叛逆敌意,开始完完整整地尊敬她;下田耕种,烧灶煮饭的妈妈懂得爱情的,她沉默且平安,信仰着自己的爱情。我始终不明白,昔时纤柔的年轻女子从何处取得能量,胆敢与顽固的家族权威颉颃?后来忆起那条小路,穿毛料短大衣的母亲痴情地朝远方走去的背影,我似乎知道答案,她不是朝娘家聚落,她朝聚落背后辽阔的太平洋。我臆测那座海洋的能量,晓日与夕辉,雷雨与飓风,种种神秘不可解的自然力早已凝聚在母亲身上,随呼吸起伏,与血液同流。我渐渐理解在我手中这份创作本能来自母亲,她被大洋与平原孕育,然后孕育我。

据说当阿祖把一颗金柑仔糖塞进我的嘴巴后,我开始很亲切地与她聊天,并且慷慨地邀请她有空、不嫌弃的话到我家来坐坐。她故意考问这个初次见面的小曾孙,那么你家是哪一户啊?我告诉她,河流如何如何弯曲,小路如何如何分岔,田野如何如何棋布,最重要的是门口上方有一条鱼。

鱼?母亲想了很久,忽然领悟,那是水泥做的香插,早晚两炷香谢天。

鱼的家徽,属于祖父与父亲的故事,他们的猝亡也跟鱼有关。感谢天,在完成诞生任务之后,才收回两条汉子的生命。

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在自己的信仰里安顿下来,明白土地的圣诗与悲歌必须遗传下去,用口语或文字,耕种或撒网,以尊敬与感恩的情愫。幸福,来自给予,悲痛亦然。

母亲又从衣橱提出一件短大衣。大年初一,客厅里飘着一股浓郁的沉香味。台北公寓某一层楼,住着从乡下播迁而来的我们,神案上红烛跳逗,福橘与贡品摆得像太平盛世。年老的母亲拿着那件大衣,穿不下了,好的毛料,你在家穿也保暖的。黑色毛面闪着血泪斑斑的红点,三十年了,穿在身上很沉,却依旧暖。

我因此忆起古老的事,在海边某一条小路上发生的。

一九九三年三月 联统日报·大地副刊

女人刀

雷雨清洗午后市街时,她总是陷入毁灭的想象。高楼临窗,雾茫茫的大雨城市壅塞着车辆与奔窜的行人,那么喧嚣,却也千古荒凉。她倚窗看着,觉得一切都在漂浮,如枯木、草屑甚至是穿着花衬衫的尸身,摇摇****,从她眼底流过。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漾开,仿佛毁灭也是应该的。

临近下班时间,电话与印表机的声音渐渐止息。有人关掉大灯,她习惯桌上那盏小台灯的柔和光线,一种容许她暂时停泊,跟白昼与黑夜都断绝关系的灯色。她摸出刀片,以女巫般虔诚的神情削铅笔,总有十来支,长长短短,一律削成高挑针状。她用玻璃罐收集木屑。每支铅笔颈部位置的商标符号包括HB、6B等字样均被她削掉,仿佛集体处了宫刑。

女人一生离不开刀,菜刀、刨刀、剪刀、指甲刀、修眉刀……她发觉自己削铅笔的手势像在削一尾垂老的青竹丝蛇,一竿被鸥鸟抛弃的船桅,有时也像削芦笋。她的女儿爱吃芦笋炒肉丝。女人持刀各有功法,最后还是把自己刨尽削完。

她的父亲开启她对刀的癖爱。

那是个南部小镇燠热的午后,榻榻米上,老式大同电风扇呼噜噜地吹着墙,她的母亲正在裁一件洋装,黑柄长刃剪刀以老练水手的姿态泅开一匹粉红碎花海洋,布尺像蛇挂在妈妈的脖子,胸襟上别着两根针,线拖得好长。她愿意用一生来记忆那种小家小户清贫度日的燠热,以及母亲颈项上汗水的闪光。刚学会坐的弟弟在她身后酣睡,以至于婴儿的乳味也掺入燠热的漩涡里,忽浓忽淡。母亲得意地告诉她,当年一起学裁缝的姑娘们不知换过多少把剪刀了,就她这把还是亮汤汤的,利得可以剪断三辈子冤仇。她用这把刀剪出小镇姑娘的春装冬袄,有时路上碰着了,还会翻正人家的领子,悄悄退两步觑那衣服。母亲的收入不比当公务员的父亲差,也乐得用剩布拼几件小衫、短裤给儿女穿,但坚持只做里衣,免得穿上街,坏了父亲的颜面。她知道母亲藏私房钱的位置,而且非常早熟地绝对不跟嗜赌的父亲提一个字。那把剪刀,像圣物般,被母亲呵护着,平常高高挂在墙壁上,不许她玩。她躺在榻榻米上睡觉,总会盯着看,院外的路灯光影晃悠悠地漫进来,在雪白的长刃上麇集,她看着看着睡沉了,梦见剪刀自己攀下来,咔嚓咔嚓爬到放剩布的篓子内找吃的,好像一个又饿又累的好女人。

她们都没听到雷雨,那匹碎花布已经肢解成数片。她与母亲正在讨论要不要加一朵白色蝴蝶救一救这件碎花洋装。杂货店老板娘偷偷吩咐了,这是她女儿的相亲装。她从来没见过母亲用这么痴情的眼神凝视布片,又站起来退后几步,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蝴蝶结太稚气,不如盘一朵白茶花,那么,小圆领要比荷叶领端庄娴淑,唉,这女孩是个好女孩,嫁得好就好,嫁不好平白糟蹋了。妈妈说。

父亲水淋淋地冲进来,满面怒容:死人了,没看到下雨吗?母亲恍然回到现实,冲到院子收衣服。这是头一回,她忘了给丈夫送伞,忘了烧饭。天色黑黝黝涌进来,腐蚀她所眷恋的燠热的幸福。她缩在墙角,因为惊惧而搓弄弟弟的脚,婴儿的哭声反而令她冷静起来,于是她看到母亲静默地捡拾被父亲扫落的布片、针线,一屋子全是父亲的怒声以及大同电扇的伴奏,她看到一语不发的母亲用绒布擦拭剪刀,站起,走向墙壁,突然在听到一句秽词之后,转身,剪刀朝父亲丢去。

她把木屑赶入玻璃罐,昨天才丢进去的香水球散出淡淡的熏衣草香。还有三十分钟才到这周的电话时间,够她仔细削好一袋芦笋。听女儿说新阿姨不削芦笋皮,她也管不了这么做会不会让人家生气。跟女儿约好在巷口的便利超商见,给了东西就走,女儿问什么东西呀妈妈?她说:妈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了,还不就是你要的铅笔屑,还不就是芦笋。

她站在全家福超商门口看雨中夜景,觉得一切都是浮的,从一个年代到另一个年代,从这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她想,待会儿回家问母亲,那么短的距离,当年为什么剪刀没有掷中父亲的身体。

一九九三年七月 中时·人间副刊

母者

黄昏,西天一抹残霞,黑暗如蝙蝠出穴啮咬剩余的光,被尖齿断颈的天空喷出黑血颜色,枯干的夏季总有一股腥。

辽阔的相思林像酷风季节涌动的黑云,中间一条石径,四周荒无人烟。此时,晚蝉乍鸣,千只万只,悲凄如寡妇,忽然收束,仿佛世间种种悲剧亦有终场,如我们企盼般。

木鱼与小磬引导一列队伍,近两百人都是互不相识的平民百姓,寻常布衣远从渔村、乡镇或都市不约而同汇聚在此。他们是人父、人子更多是灰发人母,随着梵乐引导而虔诚称诵,三步一伏跪,从身语意之所生念四句忏悔文;有的用普通话,有的闽南语,有人痴心地多念一遍。路面碎石如刀锋,几处凹洼仍积着雨水,相思丛林已被黑暗占据,仿佛有千条、万条野鬼在枝丫间摆**、跳跃,嘲讽多情的晚蝉、讪笑这群匍匐的人们。

往前两里山腰有一简陋小寺,寺后岩缝流泉,据云在此苦修二十余载的老僧于圆寂前,曾加持这口活泉,愿它生生不息浇灌为恶疾所苦的人,愿一瓢冷泉安慰正在浴火的苍生。当她荷月而归,一袭黑长衫隐入相思林小径,是否曾回眸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蝉声凄切,她的心与世间合流,她痛他们所痛的。那一夜,是否如此时,风不动,星月不动?

两里似两千般漫长,身旁的她肃穆凝重,黑暗中很难辨识碎石散布的方位,几度让她颠踬不起。她合掌称诵、跪伏,我忽然听到她自作主张在最后一句忏悔文加上女儿的名字,听来像代她忏悔,又像一个平凡母亲因无力医治女儿疾病,自觉失责向苍天告罪!她牵袖抹去涕泪,继续合掌称诵、三步一跪拜,谨慎地压抑泣声,深怕惊扰他人祷告。她生平最怕舟车,途中四小时车程已呕吐两次,此时一张脸青白枯槁,身子仍在微微颤抖。我悄言问她:歇一会儿好吗?她抿紧嘴唇用力摇头,继续合掌称诵观世音,跪拜,噙泪念着“一切我今皆忏悔”。白发覆盖下凹陷的眼睛,如一口活泉。

若不是爱已医治不了所爱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你何苦下跪!

然而,我只是倾听晚蝉悲歌,心无所求,因一切不可企求。独自从队伍中走出,坐在路边石头上。微风开始摇落相思花,三朵、五朵,沾着朝山徒众的衣背,也落在我头上。从我脚边经过,这列跪伏队伍肃穆且卑微,蝉歌与诵唱交鸣的声音令我冰冷,仿佛置身无涯雪地,观看一滴滴黑血流过。又有几朵相思花落了。

我的眼睛应该追寻天空的星月,还是跪伏的她?那枯瘦的身影有一股慑人的坚毅力量,超出血肉凡躯所能负荷的,令我不敢正视、不能再靠近。她不需我来扶持,她已凝练自己如一把闪耀寒光的剑。那么,飘落的相思花就当作有人从黑空中掉落的,拭剑之泪吧!

我甚至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股力量?仿佛吸纳恒星之阳刚与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风暴雨并且偷窃了闪电惊雷;逐年逐月在体内累积能量,终于萌发一片沃野。那浑圆青翠的山峦蕴藏丰沛的蜜奶,宽厚的河岸平原筑着一座温暖宫殿,等待孕育奇迹。她既然储存了能量,更必须依循能量所来源的那套大秩序,成为其运转的一支。她内在的沃野不隶属于任何人也不被自己拥有,她已是日升月沉的一部分,秋霜冬雪的一部分,也是潮汐的一部分。她可以选择永远封锁沃野让能量逐渐衰竭,终于荒芜;或停栖于欲望的短暂欢愉,拒绝接受欲望背后那套大秩序的指挥——要求她进行诱捕以启动沃野。选择封锁与拒绝,等同于独力抵抗大秩序的支配,她将无法从同性与异性族群取得有效力量以直接支援沉重的抵抗,她是宿命单兵,直到寻获足以转化孕育任务之事,慢慢垂下抵挡的手,安顿了一生。

然而,一旦有了爱,蝴蝶般的爱不断在她心内扇翅,就算躲藏于荒草丛仰望星空,亦能感受熠熠繁星朝她拉引,邀她,一起完成瑰丽的星系;就算掩耳于海洋中,亦被大涛赶回沙岸,要她去种植陆地故事,好让海洋永远有喧哗的理由。

蝴蝶的本能是吮吸花蜜,女人的爱亦有一种本能:采集所有美好事物引诱自己进入想象,从自身记忆煮茧抽丝并且偷摘他人经验之片段,想象繁殖成更丰饶的想象,织成一张华丽的密网。与其说情人的语汇支撑她进行想象,不如说是一种呼应——亘古运转不息的大秩序暗示了她,现在,她忆起自己是日月星辰的一部分,山崩地裂的一部分,潮汐的一部分。想象带领她到达幸福巅峰接近了绝美,远超过现实世间所能实践的。她随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而回飞,企望成为永恒的一部分;她抚触自己的身体,仿佛看到整个宇宙已缩影在体内,她预先看见完美的秩序运作着内在沃野:河水高涨形成护河捍卫宫殿内的新主,无数异彩蝴蝶飞舞,装饰了绚烂的天空,而甘美的蜜奶已准备自山巅奔流而下……她决定开动沃野,全然不顾另一股令人战栗的声音询问:

“你愿意走上世间充满最多痛苦的那条路?”

“你愿意自断羽翼、套上脚镣,终其一生成为奴隶?”

“你愿意独立承担一切苦厄,做一个没有资格绝望的人?”

“你愿意舍身割肉,喂养一个可能遗弃你的人?”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成为一个母亲!”她承诺。

那么,手中的相思花就当作来自遥远夜空,不知名星子赐下的一句安慰吧!柔软的花粒搓揉后散出淡薄香味,没有悲的气息,也不嗟哦,安慰只是安慰本身,就像人的眼泪最后只是眼泪,不控诉谁或懊悔什么。种种承诺,皆是火燎之路,承诺者并非不知,却视之如归。一个因承诺成为母亲而身陷火海的女人,必定看到芒草丛下、蚊蝇盘绕的那口铜柜,上面有神的符箓:“你做了第一次选择成为母亲,现在,我给你第二次选择也是最后一次;里头有遗忘的果子与一杯血酒,你饮后更能学会背叛,所有在你身上盘丝的苦厄将消灭,你重新恢复完整的自己,如同从未孕育的处女。”

她会打开吗?我仰问众星,她会打开吗?是的,她曾经想要打开。

多年前,当我仍是懵懂的中学生寄宿亲戚家,介绍所老板带一位从南部来的女人,应征女佣。约莫三十岁像一枝瘦笋,背着布包及装拉杂什物的白兰洗衣粉塑胶袋。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不算好,过于拘谨仿佛惧怕什么以至于表情僵硬。她留下来了,很熟稔地进厨房——出于一种本能,无须指点即能在陌生家庭找到扫把、洗衣粉、菜刀砧板的位置。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缺乏兴趣探问,只强迫自己接受一张不会笑的脸将与我同睡一房。然而次日,我开始发现她的注意力放在那具黑色转盘电话上,闷闷地撕着四季豆“啪哒”一折,丢入菜篓。黄昏快来了,肚子饿的时刻。我告诉她可以用电话,她腼腆地摇头,继续折豆子。然后,隔房的我听到拨动转盘的声音,很多数字,漫长地转动,像绞肉机,但是没听到讲话声;静默的时间不像没人接,她挂断。厨房传来锅铲声。

当天深夜,也许凌晨了,我起来如厕,发现隔着屏风的那张床空了。我蹑手蹑脚在黑暗中搜寻,有一种窥伺的紧张感。最后从半掩着门的孩子房瞥见她的背影。三岁与六岁的表弟同睡双人**,像所有白天顽皮的男童到了夜间乖巧地酣睡;她坐在椅子上低声啜泣,因压抑而双肩抖动,没发觉躲在门后的我。她轻轻抚摸孩子的脚,虚虚实实怕惊醒他;我从未在黑暗中隔着一步之遥窥伺一个陌生女人的内心,也许我的母亲曾用同样手势在夜里抚摸我,只是从不让我知道。当她忘情地搂着表弟的一只脚,埋头亲吻他的脚板,我的心仿佛被匕首刺穿,超越经验与年龄的一滴泪在眼眶打转,忽然明白她真正的身份不是女佣是一个母亲,一个抛下孩子离家出走的母亲!沉默的电话只为了听听孩子的声音。

“你虽然赐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然而既已选择成为人间母者,在宇宙生息不灭的秩序面前,我身我心皆是圣坛上的牲礼,忠实于第一次的选择,如武士以圣战为荣耀,不管世人将视我如草芥奴隶,嘲讽我是愚痴的女人。啊!神,请收回你的铜柜,看在我孩子的面上!”

第三天,她辞职。

众星沉默。朝拜的人群已消失踪影,远处依然传来梵音,轻轻敲打夜空以及夜空之外,更辽阔的夜空。山,似乎在梵唱中吟哦起来,眼前的碎石路被月光照软了,看来像一匹无限延伸的白绢。我垂目静坐,亦能照见绢上布满使徒的足印,以身以口以意,以一切为人的尊严。若这绢上直竖刀林,那足印便有血迹;若是火炷,便有燎泡。清凉的晚风,我是如此懦弱从人群中脱逃,你可愿意代我吹熄她身上的火燎。

她始终不是逃兵,从守寡的那天起。为自己的选择奋战,像萧萧易水畔的荆轲。啊!路过的风,你吹拂原野,掠过城镇,当明了男人社会里的女人是无声的一群,而寡妇更是次等公民,除了是非多,账单更多。她具备钢铁般的意志又不减温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与坦克可以并存于一个女人身上。然而,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命运?巨灾淬炼她成为生命战场上的悍将,还是她拥有至刚极柔的秉赋,便注定要不断揽接巨灾。她钟爱的女儿在豆蔻年华染上恶疾,从此变成外表年轻貌美而心智行为如同一头野兽。是的,倾听的风,童话故事中美女的爱使野兽破除诅咒恢复人形,但是,什么样的爱能使美女祓除窝藏在体内,那头指挥她啮咬衣服、尖叫嘶喊、朝每个人脸上吐沫的野兽呢?如果以往那位娟秀温柔的美女仍有一丝清明,她会伏跪祈求世人赐她死,而野兽捂住她的口,野兽说:“我要长命百岁!”吟哦的风,悲剧来自两难:老母亲以己饥度女儿之饥、己渴度女儿之渴,一日三餐,沐浴更衣,把她喂养得强壮有力,于是嘶喊更尖锐、唾沫更丰沛、殴击母亲的臂膀愈来愈像铁棍。你或许会怒号,何不让她断粮衰竭?人可能在生死决胜的战役中,苛虐战俘,视他人生命如草芥蝼蚁,这是战争罪恶之处,它逼迫人成为邪魔的俘虏。然而,人衷心向往恒常的共体和谐,不忍在盛宴桌上听到丐者喊饿,不忍轻裘华服自冻尸身旁走过。世间之所以有味,在于这众苦汇聚的道场中,视他人灾厄为己身灾厄,他人之苦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何况母亲,她既在最初承诺成为人间母者,她的生命已服膺生生不息的规律,只有不断孕育生、赐予生、扶养生,而丧失断生、杀生的能力。不管她的孩子畸形弱智,被浇薄者视作瘟疫、遭社群遗弃,她仍会忠贞于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让生命的光在孩子身上实践。啊!垂悯的风,当她隔着纱窗搓洗衣服,看到窗内的女儿贞静美丽一如往昔,忍不住停下工作,打开门锁,进房想拥抱女儿,却顿遭野兽般捶打时,你是否愿意透露第十年,还是二十年后的拥抱将会成真,届时,年逾中年的女儿会扎扎实实抱着瘦骨嶙峋的老母,说:“妈妈,我好像做了噩梦!”

窗外,玉兰树与夜来香交递散发清香,窥伺的风,你一定看到夜深人静时刻,体内的猛兽逐渐盹睡,美女拥有短暂的清醒时光,乖顺地让母亲搂着同眠,你听到苍老的声音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教你的童谣?陪妈妈唱好不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啊,漂泊的风,你终于能理解,等待寂静之夜一只蝴蝶飞回来,是她的全部安慰了。如果有一天,她在生命尽头用最后一把力气带走女儿,你是否愿意吹拂她们坟前的青草,不怒斥她是背职的母亲?你愿意邀约无数异彩蝴蝶,装饰一对母女的歌声?当甜美的子夜,她们又唱起这首童谣。

梵音寂然,人籁止息,已到吹灯就寝时刻了。想必此时众人围聚泉边,祈请佛泉。蝉,是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永恒的空无;深夜听蝉,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那年盛夏,午蝉喧哗,一波波潲入充满药味的家属休息室。有的人很快移出,意味同时有人自加护病房送普通病房;有的人迁入,表示某人刚送入对门的加护室。这间六坪大的休息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那对夫妇占去两张长椅,早上我刚来时,六十多岁的外省丈夫含着牙刷一面走一面刷,五十来岁操劳过度的本省太太正在折被。家当、什物堆叠茶几上,她喊丈夫把被子塞到柜子上头,他才边走边刷,像所有嗓门很大、服从太太的老兵。他们看起来像房客了,毫无疑问,躺在加护病房的必是儿女。

这是难以理解的抵触,父母可以为儿女打一场长期抗战,反过来,儿女却鲜能如此。我无意间知道是儿子,等公用电话时,她平静如常交代对方去买一套西装,报了尺寸,若西服店没有,殡仪馆应该有,立刻去买,要准备办了。她的卷发翻飞,衣裤皱得像梅干菜,趿着拖鞋进休息室,好像准备煮饭的妈妈打电话叫瓦斯行送一桶瓦斯而已。

近午时分,白衬衫、黑西装送来了,她抖开衬衫似乎不甚满意,戴上老花眼镜拆开袖子与腰身边线,穿针引线缝了起来。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身量,最后一套衣服更要体面才行,免得到冥府被讥为没人疼的,让做娘的没面子。课诵之蝉,我瞥见茶几上供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她咬断线头,又穿新线,像寻常日子里对丈夫唠唠叨叨柴米油盐般说:“我们不可以说他不孝,这样他到阴间就会被打。他才十九岁,也不是生病拖累我们,今天要死也不是他愿意的,哪里对不起我们?如果我们做他父母的,心里讲他不孝,那他就会被打,不孝子会被打你知不知道!”

午窗边冷边热,玻璃带雾;虔诚的蝉,在你们合诵的往生咒中,我仿佛看见十九岁的他晃悠悠地走进来,扶着墙问:“阿母,衣服好了吗?”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有医治的秘方。我们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无须在漫飞的雪夜赶路,恳求太阳施舍一点温热。在那里,母者不必单独吃苦,孩子已被所有人放牧。

微风吹拂黑暗,夜翻过一页,是黎明还是更深沉的黑?她从石径那头走来,像提着战戟的夜间武士,又像逆风而飞的蝴蝶。

掌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后一朵,随手放入她的衣袋。

日子总会过完的,当作承诺。

一九九二年十月 中时·人间副刊

本文获第十五届“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