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红(1 / 1)

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

四月裂帛——写给幻灭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

近郊山头染了雪迹,山腰的杜鹃与瘦樱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来毋庸置疑,只有我关心瑞雪与花季的争辩,就像关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许生命的焚烧。但,人活得疲了,转烛于锱铢或酒色,或一条百年老河养不养得起一只螃蟹?于是,我也放胆地让自己疲着,圆滑地在言语厮杀的会议之后,用寒鸦的音色赞美:“这世界多么有希望啊!”然后,走。

直到书店里一本陌生的诗集飘至眼前,出版多年仍然停在初版的冷诗,我们还是诗的后裔吗?于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将尘封在角隅的所有诗集买尽——原谅我鲁莽啊!孤独的诗人们,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然而,当我把所有集子同时翻到最后一页时,午后的雨丝正巧从帘缝蹑足而来。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文学,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唯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宁愿放纵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常布衣,把一品丝绣裁成储放四段情事的暗袋,三行连韵与商籁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安静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

1

无所事事的日子。偶尔

(记忆中已是久远劫以前的事了)

涉过积雨的牯岭街拐角

猛抬头!有三个整整的秋天那么大的

一片落叶

打在我的肩上,说:

“我是你的。我带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1]

在你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我记载这一卷佶屈聱牙的经文,希望有朝一日,你为我讲解。

如果笔端的回忆能够一丝丝一缕缕再绕个手,我都已经计算好了,当我们学着年轻的比丘、比丘尼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时,我要把钵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养你,再不准你像以前一样软硬兼施趁人不备地把一片冰心掷入我的壶。

我们真的因为寻常饮水而认识。

那应该是个薄夏的午后,我仍记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风的纤维。在课与课交接的空口,去文学院天井边的茶水房倒杯麦茶,倚在砖砌的拱门觑风景。一行瘦樱,绿扑扑的,倒使我怀念冬樱冻唇的美,虽然那美带着凄清,而我宁愿选择绝世的凄艳,更甚于平铺直叙的雍容。门墙边,老树浓荫,曳着天风;草色釉青,三三两两的粉蝶梭游。我轻轻叹了气,感觉有一个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时而是一段佚诗,时而变成幽幽的浮烟,时而是一声惋惜——来自一个人一生中最精致的神思……这些交错纷叠的灵羽最后被凌空而来的一声鸟啼啄破,然后,另一个声音这么问:

“你,你就是简媜吗?”

我紧张起来,你知道的,我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并且抗拒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无措吧!迟顿了很久才说:“是。”又以极笨拙的对话问:“那,你是什么人?”

知道你也学中文的,又写诗,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浆中找四瓣的幸运草:“唷,还有一棵躲在这!”我愉快起来就会吃人:“原来是学弟,快叫学姐!”你面有难色,才吐露从理学院辗转到文学殿堂的行程,倒长我二岁有余。我看你温文又亲和,分明是邻家兄弟,存心欺负你到底:“我是论辈不论岁的!”你露齿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这目中无人的草莽性情。那一午后我归来,莫名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门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忆。

毕竟,我只善于口头称霸,随后与你书信往来,才发觉你瘦弱的身躯底下,凝练了多少雄奇悲壮的天质,而你深深懂得韬光养晦,只肯凿一小小的孔,让琢磨过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势嬉嬉然到我眼前来。我们不问身世只论性命,更多时候在校园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语一笑作别,但我坚信:“这人是个大寂寞过的人!”

那时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潜伏的病灶难靖,稍稍地倾斜着,反正已经割过了而且是个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交瘁的时候,才憔悴起来,我叫你当心,你复来的信不痛不痒地说:“今早文心课见你挽抱书本飘然而去,霎时间萌生一种远扬的感觉,没来得及跟你说。有回上声韵,下了课,正见你倦极而伏案,其时感觉也是一惊。记得有次夜深,与你不期然遇,你说从总图出来,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决定,却透着层弱倦后的苍白。一直没能多问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终不愿意称我“简媜”,说这二字太坚奇铿锵,带了点刀兵;你宁愿正正经经地写下“敏媜”,说有了这“敏”字,行云流水起来,不遭忌的。我深深动容,你一片片莲灿,都为我惜生,而我能为你做什么?性格里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总让我对最亲近的人杀伐征讨;难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临别时,我不经心窜出那头兽、那忘情负义恩将仇报的猛禽:“保重哟,下一次见面或许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丝秋瑟,宽怀地笑纳这些语锋契机,你报平安的信通常这么作结:“写信、说话,欢喜日复一日。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小谈。我担心一语成谶。”

尔后,我离了学院,日复日载饥载渴,过的是牛饮而后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诗心,才写些哀哀怨怨的信给亲近的人,你总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归来,檐前出现一小叠信。中有你亲切的字迹,你的信件自然令我喜欢……我的病情,好好坏坏,终须挨上一刀才见分晓。近两个月来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乐观,来日或聚,愿其时你的事业大势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们深心乐观着未来,几次击掌切磋,暗暗以创格自许,不屑袭调。负气使才如我,滔滔洒墨,似欲与千夫万夫一拼。你见我清瘦异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说:“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你语重心长地说:“早慧,难享天年的,古来如此。”

你珍贵我这顽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寻玉送我,一龙一凤绕着净瓶(啊!会是观音的净瓶吗?),你说鬻玉的老者称这块玉的肌理具荷质,返家的途中经过南海路,你去植物园的荷花池,轻轻地轻轻地将这玉沁了又沁……你说:“生命恒有繁华落尽的感觉,只不过,不染淤泥!”

病魔却与你弄斧耍戟,你的眼开始不自觉地泪,夜半常因拭泪而难以入眠,你谦称这是宿业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穷野,你宛若处子与生灭大化促膝而谈,抱病独居的信,不改涓涓细流的字迹:“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阳台。山间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洒落一地。忽然间,我看见自己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怯怯地,触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话时代的‘我’!我好感动地望着那片身影,然后牵他入梦。偶得一悟,心情愿如庄周,处于病与不病之间。”

你第二度开刀,除去右颜面突变的肉瘤,我将一串琥珀念珠赠你,那是寺里一名师父突然脱下赠我的,我欢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认真地戴在手腕,虚弱地在病榻上闭目。我又天真起来了,仿佛一名间谍,在你短兵相接的战场之前,先给你解药,你此后可以大胆地无惧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说:“我渐渐愿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素朴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贵而美丽的,是你赴港念比较文学之前的半年。你诗写得少了,专志狼吞文学批评的典籍,你戏谑这是一桩“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万注意,你并非不爱美。我说:“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书,把一个人念得豆芽菜似的!”你每星期总要回长庚医院追踪病情,我们相约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时刻,你教我念书。常常在市嚣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叠白纸、一支钢笔,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红茶之后,开始以沙哑沉浊的声音,为我唤来“福柯”(Michel Foucault)[2],我静静地抱膝听着,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你的话幽浮起来:“……如今,书写已和献祭发生关联,甚至和生命的献祭发生关联……”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书的架构出来了,你要不要听!”知识的考掘通常转化为创作的考掘,我是锈刀,拿你当磨刀石。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理解你,我必须不断地战争。

有一回,茶冷言尽,你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瞧:一名十岁男童倚在漫画书店的租台边,白白净净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看。我惊叹起来:“多美啊!是你吗?”你欢喜地说:“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报社上班,沿着木棉击掌、槭实落墨的砖道,你微微地喟叹:“天!给我时间!”

香港一年,你终因病发大量呕血而辍学,从桃园机场直奔林口长庚,医师已开了病危通知书。你却幽幽转醒,看着床边来来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还在等,养育的父母早已双亡,而亲生的父母——一年前你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茫茫人海的一隅,藏着你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我知道你等着见他们一面,期待从他们不知所措、尴尬困窘的眼神里萃取一点人世的安慰,那么至少在你二十八岁合眼之时,你不是个孤儿。

你那时已不能进食,肉瘤塞住口舌,话也不能说了。你见我来,兀自挣身下床,从杂乱的行李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说过一日三浴更甚于心头欢喜,你在纸上写着:“多洗澡!”那一霎——那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霎,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在你生命最后,我几度到了医院却无法上楼看你,想回向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只有两回梦见,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从半空掠过,我仰首不复寻踪;一次你款款而来,白白净净的面目,我大喜,问:“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许久许久才说:“还没开始生病啦!”梦醒后,深深地痛恨自己,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做主的梦土,也要懦怯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生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空空,偶尔绞进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佶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学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注释

[1]米歇尔·福柯(1926—1984),法国哲学家。

[2]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

2

所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

我们隔墙交谈

直到青苔爬上我们的唇

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1]

你把七年来我写给你的信还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苦涩的事了。

你在电话中说有东西要送我,约在医院门口见面,还要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飘**着刺鼻的药味,这应是最无菌的一次约会。可惜的,惨淡夜色让你看起来苍白,仿佛生与死的演绎仍鞭笞着你瘦而长的身躯。最高的纪录是,一个星期见十三名儿童死去,你常说你已学会在面对病人死亡之时,让脑子一片空白,继续做一个饱餐、更浴、睡眠的无所谓的人。在早期,你所写的那首《白鹭鸶》诗里,曾雄壮地要求天地给你这一袭白衣;白衣红里,你在数年之后《关渡手稿》这样写: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并且悄悄地后记着:“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要来安慰家属。”

你早已不写诗了,断笔只是为了编织更多善意的谎言喂哺垂死病人的绝望眼神。也好让自己无时无刻沉浸于谎言的绚丽之中,悄然忘记四面楚歌的现实。你更瘦些,更高些,给我的信愈来愈短,我何尝看不出在急诊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颤抖而不肯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律则。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是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谎,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险滩。唯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穿过新公园,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里游**,一定有人殷勤寻找“仲夏夜之梦”,有人临池摹仿无弦钓。我们安静地各走自己的,好像相约要去探两个挚友的病,一个是七年前的你,一个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们正在加护病房苟延残喘,死而不肯瞑目,等亲人去认尸。

“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着。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晚餐。灯光飘浮着,钢琴曲听来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端来,最后的晚餐应该从哪儿开始吃起?

“拿来吧,你要送我的东西。”

你腼腆着,以迟疑的手势将一包厚重的东西交给我。

“可以现在拆吗?”我心里有数,狡诈地问。

“不行,你回去再看,现在不行。”

“是什么?书吗?是圣经?……还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于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灵敏,正如厌烦自己总能在针毡之上微笑应对。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么珍贵这一席晚宴。再给你留最后一次余地,你放心,凄风苦雨让我挡着,你慢慢说。

“后来,我遇到第二个女孩子,她懂得我写的、想的,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你说。

“我察觉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东西,好像遥远不可及,又像近在身边;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内,一直在吸引我。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或许是使得风景美丽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许是从小至今,推动我不断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绝之力量;或许是每时每刻我心中最深处的一种呼唤、一种喜悦、一种梦;或许是柯勒律治(Coleridge)[2]在他的《文学传记》所述的‘自然之本质’,这本质,事先便肯定了较高意义的自然与人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想着,想着,《关渡手稿》就在这种心境写下来……”年轻的习医者在信上写着。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样深刻吗?”我问。

“我试着让她知道,我为什么而活。”你说。

“来此两个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医院无两样。空闲多,看海与观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之悸动。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于是,我更能体会濒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处的波浪洪涛。宛如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虽然长夜仍然漫漫,我仍旧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发亮的晨星……这是我衷心想告诉你的……”在东引海边的军营里,有一封信这么写。

“为了她,我拒绝所有的交往,我告诉另一个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颓唐起来。

“啊!”我说,“这个女孩子真是铜墙铁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还是她不能接受你?”

“我曾由只要去爱不是去同情的初学者,变成现在差不多以赚钱为主的医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与学术发表演讲来满足内心好大喜功之欲望里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然因某种原因而死亡(很多医师因工作太累,开车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钻研一种‘内生性类似毛地黄之因子’,我渴求能在两年内把它分析出来公之于世,以满足一己暂时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带来的角色改变,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她’,我非常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理智以及朋友都认为我无法和一个不同信仰的人结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发生的任何冲突,我又很希望她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可能选择独身,我是矛盾的人。”他写给她的第四十二封信写着。

“的确,”我啜饮着烫舌的咖啡,“爱情里布着‘选择’的难关,你依循理念做选择,如同她也想做出最佳选择。”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铜墙铁壁!”你说。

“她或许了解你的坚持,你却不一定进得去她固执的内野。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你们曾经欢心惊叹,发现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现在,却相互争辩,只为了不在同一条船上。假设,她愿意将你的缆绳结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弃船,那么你能否接受她的绳,不要求她舍舟?如果比身并航也不为你的理念所允许,你只有失去她,永远的失去她。”

“我是一个失败者!”你喟然着。

“不!”我说,“如果你不曾真诚地摊开你的内心,她早就成为你痛苦的妻。当你们走在校园里,你为她朗诵诗歌,仿佛徜徉在青草地上、在可安歇的水边,那么无忧无惧。你的声音真挚清亮,那是发自灵魂的音色,令她动容。你要相信,她因着这份感动才答应自己去寻找另一处无人到过的梦土。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丽,就是因为这一身永不妥协的探索与敢于迎战的清白足以美丽。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神,而她赞美你,等同赞美了你所信仰。你当理解她必须追寻自己的路,她住在她那寒碜的磨坊,无一日不在负轭、磨粮,你要体会,不是为了她自己,为了不可指认、不能执着的万有——让虚空遍满琉璃珍珠,让十五之后日日是好日,让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万有;如同你活着为了光耀你所信靠的,你也要眼睁睁看她怎么在自己的选择里粉碎,正如她眼睁睁看你七年。”

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这样落笔:

“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得这个世界,上天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这么多年,我很幸运成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见面,你从不吝惜把你内心丰溢的生息倾注于我的杯。像约书亚等人从以实各谷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又带了些石榴和无花果来……你让我不致变成一个盲从的所知障者,你激励我追求无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梦土,我得感谢你给我翅膀。

请相信,我尊敬你的选择,你也要心领神会,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贰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你也写过诗的,你一定了解创作的磨坊一路孤绝与贫瘠,没有一日,我卑微的灵不在这里工作、学习。若我有任何贪恋安逸,则将被遗弃。走惯了贫沙,啃过了粗粮,吞咽之时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许,这是我的梦土。

不幻想未来了。你若遇着可喜的女子,我当祈福祝祷。你真是一个令人赞叹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就这样告别好了,如你所言,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注释

[1]引自周梦蝶《积雨的日子》

[2]引自艾米莉·狄金森《我为美殉身》

3

没有你眼睑光芒的指引,我在夜里

迷了路,而在夜色的环抱中

我再次诞生,主宰自己的黑暗[1]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气,或,只生一小会儿气。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笔巨款,我尽情挥霍,总也不光。有时失了分寸,你肃起一张沧桑后的脸,像一个蹇途者思索不可测的驿站,我就知道该道歉了,摸摸你深锁的额头说:“谁叫你欠我,不生气,生气还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约会,或入了夜的市集。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分早报。你总替我放糖、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哈欠。我喜欢晨光、翻报、热咖啡的烟更甚于盘中物,你半哄半骗,说瘦了就丑,我说:“喂,就吃!”你果真叉起蛋片进贡而来,我从不吝惜给予最直接的礼赞:“今天表现不错,记小功一支。”

早晨恒常令我欢心,仿佛摄取日出的力量,有了奔驰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对你这个航行于各国天空的商场人士却是苛责的,你雾着一张脸,听我意兴风发地擘画每一桩工作,帮你整理当日的行程及争辩的重点;战役的成果未必留给我们,但我们联手打过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显得蠢蠢欲动,入夜的我通常是一只安静的软件动物,容易认错、善于仆役,不扎别人的自尊。你活跃于墨色的时空,以锐利的精神带着我游走于市集,你说人在异国时,最怀想的是夜市小吃;一碗卤肉饭、石斑鱼汤、水煮虾是令人难忘的饮食起居。我擅于剥虾、剔无刺的鱼肉,伺候你。你尽管放心地细数我的不对,定谳白日的蛮悍,我一向从善如流,乖乖地向你忏悔。

当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恹了,我打起一枚长长的呵欠,你说:“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归途。这城市无疑是我们巨构的室家,要各自走过冗长的通道,你回你的空**卧室,我有我的蜗居睡榻。

那么,的确必须用更宽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轨道。你不曾因为我而放弃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过往的情涛、现实的波澜,或即将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际、工作的程序及关于未来的编排。当我们相约,其实是趁机将自己从曲曲折折的轨道释放出来,以大而无当的姿势携手、寻路。你年逾中岁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话,我绽放的华容仍忘怀不去初为儿女的恣意;你时而化童时而老迈,我时而为人时而原兽,我们生动地演出内心被禁锢的角色,以城市为舞台,行人当盲目的观众。那些令人疲惫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总可以暂忘,你虽然抱怨半生颠踬无以转圜,我却不曾怂恿你或然言弃——那些包袱早已变成心头肉,在我们分手后仍然继续由你背负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过理智的剖析与情感之疏浚,更帮助你昂然驼行。我深知,情会淡爱会薄,但作为一个坦**的人,通过情枷爱锁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义,将是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常常促膝一夜,谈你孑然成长的大江南北、谈梦幻与现实互灭、谈你云烟过眼的诸多女人……常常,我看到那一颗多年未落的噙泪。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复习久违的伦常,属于父执与兄长的渴望。过于阴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须不断训练自己雄壮、模仿男系社会的权威;而我生命的基调,却是要命的抒情传统,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种,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尽舞影,临水照镜。实则如此,每一桩生命的垦拓,需要吮取各式情爱的果实,凡是亏空的滋味,人恒以内在的潜力去做异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我修改,按着我心中的形象发音;正如我愿意为你而俯身,将自己捏成宽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任何一桩情缘,如果不能激励出另一种角色与规则,以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终究不易被我珍爱。

于是,我们很理智地辩论着婚姻。

你说,不曾歇息的情涛,总难免落得一身萧索,过往的女人不是不爱,却发现愈爱得深愈陷泥淖;我说,这是剥夺,爱情之中藏有看不见的手。你说,如果我们结婚如何?我问,你视我为何?难道纷落的情锁不曾令你却步?你说,我在你心中不等同于女人,属于一种透明的中性——像白昼与黑夜,时而如男人清楚,时而如女性张皇,你能充分享受诉说,从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泽(你有时细心得像一名婢女)。我欢愉你所陈述的,那表示,一个人对他(她)内在生命做多元创造的无限可能。而我开始叙述,关于多年来我们另辟蹊径,如今偃然自成轨道的情爱(请注意,放弃世俗轨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为自己领航,且不再有回头的可能)。我们成就一种无以名之的关连,住在无法建筑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为我的眷属如同我厌烦成为你的局部,你不必放弃什么即能获得我的情谊,我亦有难言的顽固却能被你呵护,我们积极相聚也毫不挣扎地品尝舍离,遂把所能拥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惊叹。如果爱情是最美的学习,我愿意作证,那是因为我们学到了布施胜于占取,自由胜于收藏,超越胜于厮守,生命道义胜于世俗的华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爱之海的一叶方舟,如果我们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做庄?

我们还要一座壳吗?让壳内众所皆知的游戏规则逐渐吞噬我们的章法。以我不靖的个性,难以避免对你层层剥夺;以你根深蒂固的男系角色,终究会逐步对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观,婚姻也有雄壮的大义,但不适合你我——我们喜于实验,易于推翻,遂有不断地、不断地裂帛。

我情愿把这城市当成无人的旷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厦广场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将我驮在肩上,哼着歌儿,凛凛然走过街道;被击溃之后如果有内伤,那内伤也带着目中无人的酣畅。

在捡来的短暂时空里,我们散坐于城市中最凌乱的角落,脱鞋盘坐,抽莫名其妙的烟,喝冷言热语的啤酒,我将烟灰弹入你的鞋里,问:

“欸,说说看,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你提鞋,将灰烬敲出,说:“一日三顿饭,两件花衣裳,一把零用钱。”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废话,谁稀罕这些?”

你捏着我的颈子:“再弹一次看看!”

我喝口酒,又把烟灰弹进去。

注释

[1]引自聂鲁达《爱的十四行诗—57》

4

我要走一条偏僻的长路

遗忘你

最好的诗,用来饲养蠧鱼

正如沧海

向桑田奔去[1]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我只能说:“也好,坐坐!”关于你生命中的山盟与水誓,我都听说。在茶余饭后,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谋,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时的你,已然为自己想象海市蜃楼,你愿意成为执戟侍卫,为亘古仅存的一枚日,奉献你绚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剑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杭之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哺,不吐哺焉能归心。

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九的茱萸,还有今年春末的大风大雨,这些都是你的。或许有一日,我会打理包袱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先将梦泽填平,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

你走的时候,留下一把锁匙,说万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开你书中的小屋。我把指环赠你,尽管流离散落,恒有一轮守护你的红日,等候于深夜的山头。

你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那日,我独自去碧山岩,为你拈香,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就是了,季节的流转永不会终止,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我却有点冷。也许应该去寻松针,有朝一日,或许要为自己剪裁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一九八七年五月 联合报副刊

一九九六年六月修订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修订

注释

[1]引自作者之诗。

在密室看海

姐妹

同时诞生的人,能同时看懂一幅风景吗?

暮春与初夏接驳之夜,时间如空中爬行的蜗牛,沉寂、迟缓,兀自流淌透明涎液。她抱膝坐在**,头搭着膝盖,像洪荒时代遗下的一方顽石,抗拒被风雨粉化以至于显出轻微的焦虑。此刻,她的视线穿过积尘的玻璃窗向外漂泊,首先是一棵枯瘦香树,以自身作为虫蚁盛宴的,在树背后是一堵倒插玻璃碎片的水泥墙,预防夜贼或蛇。当她学会以意念穿透黑暗冥游远处风景之后,玻璃碎墙反而具有破碎的美感,她常常刻意在上面逗留,想象参差的玻璃尖划过脚底时,那种带血的**。

墙外几步,废弃场是热闹的,再繁盛的城市总有瘫痪角隅。只要有人抱着破电视,模仿先知的口吻指出:“这是畸零者圣地!”那地便着魔似的涌进残败、畸零族裔。废冰箱、驼背沙发、沾血摩托车、退潮服饰或结束床笫关系的弹簧垫,好像流行病疫,突然那么多人发现生活里充满待弃事物,再也容不下残兵败将。她坐在自己**,无数次从风吹草动、断续语声中窃听“丢弃”的意义,轻微或笨重,无法逃过她的听觉。她知道废弃的感觉会繁殖,那块圣地终将构筑残破者的王国。这些时间战场的伤兵在莽莽苍苍的芒草丛下,反刍过往荣华,分泌不能解体的孤独。此刻,她不必借用感官,即能嗅闻废弃王国飘来的猫骚,听见破败者数算未褪尽的颜色与尚存肢体,在暗夜里喃喃自语。

那是个黑海,她想,沉浮着记忆之尸。永无止尽的潮浪喧腾着,越过芒丛、围墙,直接扑破玻璃窗涌入她的房间,以龙卷式转身卷走这间房,仿佛对这栋大屋而言,她的密室是令人憎恶的肉瘤,多余、丑陋,而潮浪将携带它归返畸零圣地。她无法根除这种臆想,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痛,只是让肢体长满尖牙似的匕首,当自己拥抱自己时,听到金属与骨骼的奏鸣。

有人开大门,钥匙丢入铁盘,接着一阵噼啪,所有的灯亮起来。这女人曾经说,开关是屋子的纽扣,只有鬼才害怕裸裎,人住的屋子就得亮,所有的扣子都该剥开。她感到安全,最后一定进这间房开灯,那是她每晚的返家仪式。她知道她,跟黑有仇。

“不是答应我开灯吗?”她一面褪耳环,绕过来连桌灯也按了,“乌漆抹黑的,又不是坟墓。”

“去哪里?这么晚。”

“你管。”

她一路剥除配件、衣服,随处松手,动物式的路径纪录。服饰是女人的战备,如同化妆品与香水保留巫教时代的猎灵传统,一个穿上猎装、斜背弓箭,以朱膏涂臂伪饰伤口的少女不再是少女,她已捕攫猎人之灵,立即拥有勇猛能量,可以随时窜入鬼魅森林追猎野猪。她相信这些,服饰唤醒女人体内冬眠状态的潜能,构筑陷阱,营造情境,征服倾向胜于乞怜式的取悦。她的征战理论不需要大衣橱像军医院一样妥善照顾伤兵,衣饰所在之处保留上一场战役的烽火硝烟;瓦斯炉旁一只K金镂花耳环,另一只可能在盥洗室漱口杯内,活在不得已的战场上,骨肉也得分离的。她像极了一天死一回的战士,次日醒来,配齐了项链、发饰、皮带、戒指或巴黎某名牌的神经性香气,又是一个绿油油的自己,活得饱饱的。人需要记忆吗?记忆是所有痛苦的储藏室,她的归类很简单,可抛与不可抛的记忆,然而因为每天死一回,不可抛的也在复印过程中渐次模糊。

等到她走入自己房间,差不多一身光溜了。穿衣镜映出年轻且丰盈的胴体,对女人而言,凝视自己的**就像翻阅日记簿一样,看到时间这一匹快马如何呼唤山峦、踏蹄成河,自成一个神秘且灿烂的丛林世界。镜面如雾,在**然的光影中,她的脸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天塌下来也能活出个形的。她从小希望这张脸独一无二,跟美丑无涉,唯一就是唯一。然而,另一张脸也映入镜中,苍白、消瘦,整个人像一根倒竖的不锈钢长柄汤匙,参差短发如被一群猎犬啃出来的。从镜面中,加个黑框,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差不多可以当溺毙者的遗照了。

“又有什么事?”她不耐烦。

“你下班都去哪里?为什么这么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窜起乱火,烈焰围烧心脏似的,回身推她按到**:“你没有资格管我,你不是妈妈,讲几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过各的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急就呛,可以咳出一桶鱼似的。她替她抚拍,裸背渗汗夹杂微尘散出女体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后,青草喘出的气味,这香冲入鼻腔使她的灵魂活络起来,又回到生命现场,扎扎实实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没有迷失与恐慌。她递给她水,低声说:“对不起……以后不问了。”

走出房间,一路将胸衣、窄裙、皮带、衬衫、丝袜捡齐,搭在沙发背,这也是每晚的仪式,亲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向墙壁躺成一张弓。壁上挂钟,针脚移动,像两个抽搐的瘦子偕伴从地狱走向天堂,正巧经过人间。

有人开灯。

“姐……”她爬上她的床,从背后搂她,“我想妈妈……”

“几点了?”

“两点十分。”她的眼光在墙上游**。这房子潮了,天花板长壁癌,白色粉团悬在那儿像个蜂窝,每隔一阵子,姐用扫帚捅它,死也不肯换个房间。

姐喜欢把记忆钉在墙上,机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里剪来的昆虫图,拼拼贴贴裱成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买相框的毛病,好像什么东西只要框起来就不朽,也真有本事搜罗那么多不同材质、形状殊异的框子。占据半面墙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后宛如乱葬岗,大大小小颇有族繁不及备载的热闹,其实翻来覆去都是三条人影在时间舞台上分饰各个角色而已。戴红色草帽的妈妈年轻时候,夏日沙滩上妈妈的裸足印,那是妈妈生前挂的。她在这房间咽了气,最后一句话讲得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这屋子特别潮或许跟妈妈有关,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头掉泪,死后会回到眷恋之地把泪还回来。姐搬入这房间后,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样,从姐妹俩挤在澡盆内的婴儿照,到一个穿水兵装行军礼、一个穿蕾丝边洋装捧玫瑰花的六岁生日照……挂得比相馆还大队人马。这辈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时代的学生证、出社会后的郊游照,她当作宝贝一样把人头剪得齐齐整整,配上自己的照片,写上日期框在一块儿,这倒不难,双胞胎的好处是时间刻度一样,拿对方纪年就行了。她骂过姐:“有毛病啊!你不觉得无聊吗?”姐瞅着她,眼睛流露无邪的光:“怎么会?给妈妈看嘛!”她反驳说,要是妈妈的魂回来,看人不就得了,还需要照片干吗;姐的理由是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妈记得的是我们十八岁的样子,得让妈先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的两个三十岁的女人,真的是她女儿。”

一派胡言,她想。姐不钉别面墙,密密麻麻挂满靠床的这面,好像怕这墙跟屋子脱离关系,得用钢钉去刻骨铭心才行。或许,也为了睡梦时不至于飘到陌生地方迷惘。

“妈如果不当妈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她发现姐的领口有一条脱轨的线,凑嘴咬下,拎到姐的手臂上,用手指搓成小疙瘩,“妈好像什么事都能编成故事,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她买两条鱼,一条叫你的名字,一条我的,要我们闭上眼睛从尾巴开始摸,她就说这条是鸟变的,那条是沉下去的船变的之类,我实在很讨厌鱼摸起来的感觉,湿湿黏黏的……”

“还没摸到鱼头,你就哭了。”

她把小疙瘩弹至空中,重新搂着姐姐:“是啊,真丢脸。我记得妈还说,摸到最后可以摸到鱼的……”

“眼泪。”

妈妈对着大海叫她的名字,是个暗夜,她记得。

连续豪雨,矮墙头的野蕨猖狂起来,那种长法接近挑衅,非把一整排碎玻璃嚼烂,朝天空吐净才甘心。一整天,她坐在窗前素描,笔下的蕨叶像泡过水的羽毛,没半点野性。黄昏袭来,暗影笼罩着白纸上纠缠不清的线条,笔路怎么牵扯都像没有出口,跟她的人生一般乱。

离职快半年了,妹妹盯着,才勉强翻报纸圈几个人事广告打打电话,到处都在找人可又不缺人。她想,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圣诞树上的装饰吧,多一个不觉得更炫丽,少了也无损节庆的欢腾。多年职场经验不断提醒她“回纹针型人物”的地位,不管包上什么颜色,一枚高挑的S极尽卑躬屈膝之后就成为咬不住什么的回纹针。她记得那件事,明明用回纹针把几张重要文件别在一起放主管桌上,丢了一张,终于从桌底下找到那张盖满皮鞋印的文件时,她的主管如一捆**的炸药拿起订书机在她面前示范如何乱枪订死几张纸,然后要她重输一份干净的,下班前交。她附上辞呈,用回纹针别在那份被她上下各订成一排虚线的重要文件上。

一向照准。像她这样的回纹针,在丛林似的办公室生态里到处都是,地上、垃圾桶内不知凡几。慰留与道别餐会显得矫揉造作且浪费时间,何况没有人想到为她做这些。她一向没什么好收拾的,更无须交接,她的职务内容都在电脑人力资源管理档内,下一枚回纹针只要输入部门名称及自己的代号,电脑会告诉他所有的工作内容。她明白,不会有人在宝贵的记忆区里构筑专属巢穴保留她,她像西斜阳光照在刚哭过的流浪汉眼睛上针尖般的反光,轻微得没有重量。踏出玻璃帷幕大楼,冷雨天空起了风,过客与风是孪生的,从杳无人烟的驿站到废船麇集的港口,如此一生。

也许,只有妈妈在险浪喧腾的心海里为她们姐妹筑一个暖巢,用春季柔软的香草与候鸟落羽编成;她愈活愈贴近妈妈的心,追溯一个女人高高举着巢,独身涉海寻找陆地的艰难。当她与妹妹像两只幼雏躺在巢中嗅闻草香而酣眠时,她们无法想象一向灿如星月的妈妈,是否在泅游途中被邪恶的水鬼抱住脚踝而兴起海灭的念头。

照片里,戴红草帽的妈妈原本有一双慧黠的眼睛,也许光线关系,却像渔港初雾;草帽太大了,整个人似一朵即将飞扬的酒红波斯菊。她推算拍这张照片时已怀了孕,腹中那位哥哥——她现在已能平静地承认他,恐怕也无法预知七年之后因自己猝死导致妈妈结束第一次婚姻,拎一口破皮箱离开盛产粮食的燠闷农村。印象中,从未看过那顶红草帽。那年代,敢戴红草帽骑迷你脚踏车到镇上看文艺爱情片的女人,在邻里间大约得不到“良家妇女”的封赏。妈妈是那种遇山开路、逢水架桥的人,离家出走那一日——她直觉认为是个蝉嘶夏天,穿过竹树围拱的乡间石路,任阳光在身上洒下碎影的妈妈,脑海里盘算的,绝不是一顶红草帽或失婚女人的面部表情,她相信擅长编造故事、剥除过期情感的妈妈,一路铿锵抛甩身上的记忆,终于把自己剥成一块面带微笑的冰。

第一次见识妈妈剥除记忆的暴力,大约六岁那年。半夜,她与妹妹被重物击地的声音惊醒。

她们住在高级区,二楼住家,楼下是妈妈开的精品店,服饰兼精致舶来品。在濒海的新兴商镇,没有人比妈妈更懂得疼爱女人的痴情与绮梦,她在店内巧心布置拍照区,让换上流行服饰的女客免费享有自己的倩影,妈妈疼她们几近纵容,不买光试穿留影也行。背景无非是两棵卿卿我我般的假椰树、蔚蓝海洋布画及一把沙滩躺椅,极简单的热带风情。妈妈移前移后选角度,哄她们回到最喜悦时光找到那朵笑容:神秘的、羞赧的或从未在男人面前流露过的一抹野性。女客买了服饰,又三天两头探问照片洗出来没?总得等底片照完才能洗呀,她们急得跟孩子一样,嘴巴上又故作从容,天天提菜篮、牵小孩聚在店里闲谈,聊久了也不新鲜,干脆热烘烘帮忙招徕生意,各自怂恿姐妹淘前来购买,店内生意好得不像话。妈妈说,再平凡的女人都要人疼,要不然糟蹋了。

那夜,她与妹妹躲在楼梯口,“剁剁”的声音从拍照区传来,没看见跑船回来才几天的“爸爸”——她一直到现在仍无法祛除说出这两个字时所引起的海啸似耳鸣。妹妹胆子大,踩过满地衣饰、倾倒的橱柜站在妈妈背后喊着。抱着楼梯栏杆的她,闻到空气中扬散着酒臭,从男人口中溢出仿佛尸腥的气味;从栏杆缝往下看,她看见那两棵假树被推倒在地,妈妈正用菜刀砍成大段,背部起伏宛如豹奔。妹妹又喊一声,突然天地俱寂,铅矿似的肃静压在妈妈背上,她轻轻放下刀,慢慢站起拢一拢头发,转身,在昏黄光晕中绽出一朵浅笑,抱起妹妹,用她们熟悉的、浸过蜜汁的小提琴弦般的声音昵昵地问:“怎么还没睡呢?我的小坏虫!”接着,妈妈仰头凝视她,微光晃漾,那眼神如瀑布中倏然窜出的流星蛱蝶,带着水淋淋的痴迷与**,她被慑住。“嘿,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嘛!”她完全忘记刹那前的惊怖,妈妈仍是那个喜欢跟她们撒娇的妈妈,身上永远散发让人渴慕的麝香味,导引她们穿越恐惧与流离回到她的怀里。那一夜,妈妈说,去海边散散步吧,一只大坏虫跟两只小坏虫。

碎星与弦月,流**的云,她只记得这些,其余是笼罩着陆地与海洋的无涯幽暗。这地方不陌生,妈妈曾带她们来野餐,假想父亲的船突然从海平面跃出的情景。那台相机记录了灿亮阳光下,她们姐妹最欢愉的童年岁月,也保留一枚宛如几个女人头共享一具肉身的妈妈的脚印。多年之后,她无数次靠着那张脚印照片回到海滩现场拾掇妈妈的快乐时光,她相信对她们三人而言,往后的流徙皆是命运之神对那段时光的诅咒。

那一夜,她听到夜间的海仿佛千万头狮吼,恫吓、蔑视,露出尖齿嘲弄渺小的猎物。妈妈抱着半路上睡着的妹妹,一手牵她往海滩走。她嗫嚅,低声叫妈妈——妈妈——好像牵她的是另个不相干的女人,她受不住手腕被握得太紧试图挣脱,妈妈却愈走愈急。整座夜海似巨大的磁场,正向四面八方唤回迷走的矿砂,云依然流动,悄然遮住高空的月牙,潮浪亘古不变地翻腾着,不过问人间世事。她现在回想当时使尽全力扯住妈妈并不是基于痛楚而是无法承担恐惧,她才六岁,但足以辨别阳光与暗夜的不同、接收妈妈透过强劲手势传导给她的密码。虽然妈妈常有出人意料的作为,但她相信那晚的海滩之旅跟散步一点也没有关系。

就在她拒绝再往前走时,妈妈松了手,放下妹妹,独自朝辽阔的暗海走了几步,浪涛的声音轰然如雷。第一次,她听到妈妈对着海洋喊她的小名: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回来!妈妈是这么喊的。像原野上的大树喊它心爱的叶子,一片榕树叶子跟错了,跟到苹果树那儿去了,所以要借风的声音喊它回来。她站在妈妈背后,拉她的衣角回应着,但掩面啜泣的妈妈竟怕惊动什么似的制止她:“嘘,不要吵!不要吵!”

海风吹拂,薄盐。她开始感知有一头饿坏了的猛狮冲出童话书悄然随着海风扑来,用利爪掰裂她的胸膛,捧出鲜嫩的心脏,吮吸童女之血。她不再感到惊恐,夜使她超越六岁孩子的视界,向上攀升、盘旋、俯瞰,看到成人世界凌乱不堪的景致;她的感官活络起来,攫住那种近乎绝望的黑、捕获令人有晕眩感的海吼,最后,鲜明地记住一个少妇与双胞胎女儿被不知名的力量扔在黑色海滩的处境。她后来隐约明白,接着发生的事是她自己触动宿命关键,遂使一生无法出脱暗海,注定独自仰望永夜的星空。她记得,她搂着刚睡醒的妹妹,粗沙扎疼妹妹的脚,她一面帮她揉,一面凝肃地看着十步之遥跌坐沙滩的失意妇人,明白她刚才呼唤的是一个与她同名的人,那是另一个故事,另一艘跟暴风雨有关的沉船。在忽远忽近的距离感中颠踬,使她无法确认自己与眼前那名少妇的关系,事实上她连自己是什么也无法确认了,只是用一个孩子本有的勇气——似乎可以跟一切恶灵对峙的勇气,走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不要怕,有我在!”

第二天,妈妈仍是喜欢穿时髦洋装、爱吃蜜饯的老板娘,只花一个下午即让老主顾们当作礼物带走店里的存货、委托代书出售房地产。半条街的女人随着妈妈的指挥陷入恋恋不舍与祝福的情绪里,有的甚至流下眼泪,但她们一致同意,男人经年在外跑船不像个家,能下定决心回到陆地团圆是喜事。她们抢着挑选免费礼物无心追问细节,甚至不曾质疑为何要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最后,庆贺与道谢的声浪使所有人忘记“告别”原是跟丧礼一样纠缠不清的事。妈妈开开心心地,吃她的蜜饯。

在另一个繁华城市,身世有了新版本,渐渐有人知道,这家开幕没多久、生意很好的咖啡厅,老板娘是个寡妇,带着双胞胎女儿到这儿闯活路,丈夫死于船难。

最后一次看到爸爸——正确地说,看到爸爸的背影,是在咖啡厅开张后几个月的事。她和妹妹从隔壁巷的钢琴老师家回来,一路猜拳,输的得背对方十步路。妹妹眼尖,老远看见一个男人从家门出来,往前大踏步而去,妹妹追着喊,他没听见,招辆计程车,消失得干干净净。

家里看不出任何异样,空气中都是妈妈的香气。妹妹很容易满足,哪怕是一个有漏洞的答案。而她觑着妈妈的脸,试图读出蛛丝马迹,妈妈懂她,一把拉入怀里,亲她的小耳朵,说悄悄话:“不懂的就放口袋,左边放满了放右边,等长大喽再拿出来看,一下下就懂了。”接着叹一口气,像操劳的家庭主妇抱怨腰酸背痛般不轻不重。她尚未理清楚,妈妈又变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催她们洗澡去,今天是大日子呢,有两只小坏虫要吃生日蛋糕啰。

那是六足岁生日,在咖啡厅举行,花与蛋糕、礼物堆叠出盛宴气氛,合力鼓噪永不褪色的欢愉。妈妈把妹妹打扮成穿粉色蕾丝洋装的小公主,而她穿着一套稍嫌大的蓝色水兵男装、领带像水鬼舌头湿答答地垂下。衣服上,樟脑丸与麝香香精混杂的气味,令她十分难受。

“要永远相爱哟,跟妈妈勾小指头!”

当她与妹妹面对镜头,在众人的起哄下露出缺牙的笑靥时,妈妈按下快门,镁光灯闪动,那一刻永远留下了。

沙沙——沙——沙——原野上一棵孤独的大树喊着,妈妈终于喊回那片遗失的叶子。

她怀疑自己容易呛及最近染上的皮肤发痒毛病,都跟这间潮湿的老屋有关。

那真是没道理的事,好像喉头上方有个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动不动就趁呼吸与吞咽交接之际滑入气管。她一度听从专家建议,专心训练呼吸与吞咽交替的动作。可笑的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旦执意练习,反而弄得秩序大乱。她尽量不让自己处于急躁、发怒状态,为此还去气功班、禅坐营,学习放松与忘我之道,好像有效又好像无效。最近又来了新节目,没头没脑地身上发痒,像三更半夜前任屋主潜回来翻找什么东西似的,因为不是贼,所以不是撑开大布袋搜括的那种,是嚼着泡泡糖、晃悠悠地踱到卧房觑两觑又进客厅开橱柜,一面找他的旧物一面欣赏新任屋主的摆设,就这样三房两厅双卫巡来巡去的那种死皮赖脸的痒法,她那搽三种指甲油的手指也就分外忙碌,一会儿挖H?agenDazs的冰激凌吃,一会儿随着那位无赖的步伐在大腿内侧、手肘、肩胛、腰背挠抓起来,状甚猥琐。

有一回,她烦得发脾气,一把朝落地窗扔掉正在看的房屋杂志,冲进浴室放满高温热水,整个人浸入浴缸。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用发烫的洗澡水对付自己的身体,她烫得尖叫,眼泪也滚出来,咬牙切齿继续用莲蓬头冲洗。热烟使浴室一团白茫,她仿佛站在无边界刑地独自承受永世的鞭笞。

姐姐敲门,问她怎么了?她牙齿咬得死紧,因这声音猛然回神,那怒气也就找到栖所,“你给我滚远一点!”她吼着。一具肉身烫得发红发肿,渐次膨胀好像快冲破浴室墙壁,奇怪的是竟有轻盈的感觉,痒不见了,代之而起是亿万只煨过火的蜂针螫着,又像沸水里的番茄自动绽皮,轻轻一揭,整张皮旋转而起,露出红通通的果肉。她的快意恩仇还没闹够,水淋淋冲进卧室,拿整瓶含酒精成分的收敛水朝身体乱洒乱抹,好似一具冰尸。等她晕眩而倒在**时,她终于感觉这具身体已不是以前那具,嘴角带笑,眼泪缓缓溢出,她知道,这泪从童年起就长途跋涉一直到现在才抵达出海口,那种咸也因此像上古时代的盐。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叛逆期来得特别早,跟妈妈有关。

有一位高挑且漂亮的妈妈,她承认,从小带给她荣耀——应该说,带给她以及大她五分三十秒的姐姐极大的荣耀。她们走到哪里都被一群无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愚夫愚妇包围,一面比对她们的身高、体重、眼睫毛几根、耳朵形状、头发粗细、手指长短、掌纹……一面发出粗俗不堪的笑声,最后毫不例外地赞美妈妈的生育功力,仿佛她们只是妈妈捏出来的可爱小玩偶。她从小习惯用“我们”,对妈妈、老师、煮饭的欧巴桑说:我们肚子饿了,我们的膝盖破了……她记得有一回做梦以至于尿床,半夜摇醒妈妈:“我们尿尿在**!”同卵双生是个艰深的实验,度过人人视为天使娃娃的童年阶段后,开始进入宿命习题;在乱草石砾地翻找“我”的踪迹,自布满尘垢的镜中辨认“我”的容颜,从别人的眼眸里拼凑“我”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条路坑洞特别多,不独别人老是认错她们、叫错名字,当她好不容易暂时忘记姐姐,像个独一无二的人偷偷想做什么时,却发现姐姐正巧也在那儿。她恨这种心有灵犀。

如果说姐姐是妈妈的信徒,那她就是逆女。姐姐顺着妈妈指点的路径行走,她宁愿反方向,哪怕必须涉过沼泽。很早便发觉,妈妈看她的眼神是带探针的,不动声色地侦测她的心眼到底多少个?她擅长伪饰,或者说她充分发扬从妈妈那儿得来的装饰艺术,当妈妈变魔术般从黑帽子里揪出漂亮的故事、最新版本的身世以满足饥渴的人群时,她也本能地躲入浓浓的睡眠,在妈妈窥伺的鼻息下,打起童鼾。

她相信妈妈说的一切,不,应该说她努力让妈妈相信她从未质疑过她说的故事。然而,伪装成果树并不代表也能在秋季结实,她不得不提早揭开两套记忆上的布幔做选择,一套是妈妈的版本,另一套是她窥伺得来的。

她从未告诉姐姐,背负两套记忆的痛苦,事实上,因这痛苦令她终于感到与姐姐不同,反而有了私酿之意。她很小的时候便警敏地察觉,在妈妈巧手布置的家里,有一个幽灵男童存在,他——接着她知道是个哥哥,时而躲在衣橱底层那口绽皮皮箱内,时而叠影在某个跟随母亲到店里选购衣服的小男生身上,有时候单纯地蜷缩在妈妈的眼睛内,朝向遥远且空茫的地方。

她没有兴趣追问他的故事,一则缺乏资料与耐性,二来也习于想象他像风一样掠过风铃从窗口飞出。如果不是那个决裂之夜,她不会警觉到那个幽灵哥哥不仅与她们同船共渡,而且只用一根小指头就戳破她们一家四口组成的那张天伦拼图。

姐姐始终不知道,是船长爸爸遗弃了她们。一个经年出海的行船人在异国神女的**尽情嬉戏时,忽然像获得什么启示般,质疑自己妻子的贞洁,连带地怀疑两个女儿的血缘。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很正常。或者,无所谓遗弃,如果真相站在他那边的话。不管怎么说,妈妈是个高傲的说故事能手,有头有尾地用壮烈的海难埋葬了第二任丈夫。

当她揭开布幔审视两套记忆,仿佛独自在暗夜墓园颤抖;一套像穿着绣服、头戴鲜花的骷髅,瘦骨上还黏搭着腐肉,另一套是**女囚,被恶意的力量驱赶着,在秽地、兽群之间匐伏,寻觅一个可以帮她解开镣铐的爱人。

她想恨妈妈,匕首一刺,却刺到了怜悯。

也许,转捩就是从恨与怜悯交锋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吧。她渐渐拉出距离观看妈妈的转变——她想,那时候她与妈妈大概同时趴在地上寻找,一个找解铐之钥,一个找出口,所以才心照不宣地仅交换眼神而不交换话语。不明就里的姐姐误读为冷战,数度规劝她与妈妈和解。

在距离之外,她私密地追踪妈妈的情欲航程,用翕张的鼻翼嗅闻空气中的男性气味,从妈妈带倦的眼神推测肉身缠动的速度;有时,她偷偷潜入妈妈的卧室,从那面梳妆镜上隐然浮现的各种印子中,再现云雨密布的航程里妈妈那蛇妖般的身影与想要撞崖的孤独心境。那些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腹丘的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妈妈反过来以他们的背为阶,一步步把她用洁白蚕丝绕成的巢送上雪崖,巢内躺着她这一生的谜,放在高高的峰顶让阳光去阅读。

正因为这一层启示,她开始领悟人生并不一定要在脚踝系一条绳子,杂七杂八拖带姓名八字或锅碗瓢盆才能活下去。她丢弃那两本记忆,只撕下几页有用的。当她学会大篇幅遗忘,恣意在各个记忆符码间跳跃、串联、形塑时,她不仅原谅了妈妈,甚至深深迷恋起她来。

然而,快乐十分短暂,她忘了还有一个姐姐站在前方等着,手中揪着一张网。

那网用钢丝编的,巨大的网。她无法参透她跟姐姐到底遭了什么符咒,以至于陷入永无止尽的纠缠。少女时期,最沮丧无助时,她梦见自己与姐姐被一名蒙面老妇剥光衣服,像雏鸡一样,硬是塞入一口黑幽幽的瓮,瓮口用红布封起来。噩梦令她怒不可遏,像只发狂的蝎子在倒扣的铁鼎内挣扎,最后,一定得划痛自己,见了血,那股怒气才能平息。

她曾经用最恶毒的意念咒姐姐死,然而烙在背后的那张符箓起了法力,愈恨,那爱就愈勒得紧,她根本无法想象若姐姐消逝,她除了一身躯壳还剩什么?

于是,日记、信件、抽屉里某位爱慕者赠送的照片、礼物,她知道姐姐的眼睛已读遍每一处细节。不算偷窥,也不是分享,是共存共鸣。十八岁那年,当她们在雨季的最后一天把妈妈的骨灰依嘱洒海,回程的火车上,她凝视窗外雨雾缥缈的苍绿平原,辽阔得没有方向、失去时间,悲伤地觉到少女时期已永远消失,生命中华丽的、寒碜的谜也随着妈妈化为尘埃,而她终于可以从一捧土、一担砖开始砌筑自己的屋。然而,也就在这一刻,从车窗映影中,她看到坐在旁边打瞌睡的姐姐,格子衬衫、牛仔裤,头发削得薄薄的,全身朝她身上靠过来,倏然惊觉,身材、打扮与她愈来愈见差异的姐姐,什么时候起穿越孪生姐妹的领地,一个人出门攀山涉水,如今雨中归来,摇身变成要终生守护她的情偶?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妈妈没有走,她的魅影正随着火车穿雨而飞,频频回头,用潋滟痴迷的眼神俯视红尘中看起来像天生爱侣的两个女儿。那顶红草帽如一朵波斯菊,在空中翻腾。

一切的转变在第一个台风登陆前已露出端倪。

事实上,从端午节过后她渐渐嗅出不寻常的氛围正在她们之间酝酿着。首先,妹妹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她的说法是加班;接着,陌生男人的电话愈来愈频繁,妹妹一接着立刻切到房里的分机,关起门讲了许久才出来,她的说法是客户讨论公事。在几次剧烈的争吵后,她更换方式,不再质询她的行踪,改用消极对抗,接到电话,告诉对方妹妹不在,若留话也不转告。她暗地构思了许久,有一天,躲在妹妹公司对面的红茶店内等她下班,一路跟踪,那天毫无斩获,妹妹只不过像大多数上班族一样,趁百货公司打折去买几件衣服而已。

接着,她没太多时间注意妹妹的转变。那块被当作废弃物集散中心的空地围上围篱了,卡车、怪手、砂石车成天轰炸她的耳朵,告示牌上写着住宅兴建计划,是中型社区的规模。没多久,样品屋及接待中心花枝招展地杵在路旁。速成花圃上,一只灰褐色的杂毛猫斜卧在韩国草皮上,眼睛眨巴眨巴,冷冷地看热闹。

像墓地居民受了僵尸的启示也跃跃欲试般,几天后,两位西装笔挺的建商代表在附近老邻居的陪同下按了她家门铃。屋子有二三十年了,结婚生子、养儿育女都在老屋里,说起来很舍不得,再说也找不到像这样独门独院,还能种几棵大树的房子;但是,还能撑多久呢?台风、地震一来,一颗心像挂在老虎嘴边一样。她明白了,显然附近几户老邻居初步都有兴趣跟建商合作,关于条件,双方也有诚意继续往下谈。他们邀请她出席说明会。

这事缠上了,往下就没完没了。妈妈生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留下的财产够她们一辈子过小康日子。妈妈办事是抓牛头不抓牛尾的,连带地替她们部署值得信赖的代书、律师及投顾专家,只要顺着妈妈的棋谱走,是可以天下太平的。她接着一一拜访那几位顾问,在酷热的夏日街道上像迷途孩子,其中一位毫不意外地说:“你妈妈十多年前就料到,那块地迟早会盖大楼,你们赚到了!”

妈妈曾经推算她的运程吗?就像掐算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几幢破旧老屋有一天会有四线道大路划过,摇身变成新兴的住商混合区般,妈妈知道她会往哪儿走吗?

妹妹连续迟归,索性连理由也懒得编了。她对改建的事意兴阑珊,“随便怎么办都好,没意见!”仿佛跟一切无关。在气象局发布今年第一个台风警报那天,她看见茶几上妹妹留的纸条,度假去了,也许三五天后回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流失,仿佛她是沙塑人偶,潮浪扑来,吐出泡沫,回旋,倒退,带走她身上的沙。台风夜停电,她缩入软沙发内咬着椅垫一角,静静听暴风推倒工地围篱、样品屋看板、扫破她房内玻璃窗的声响……她知道雨水已经进来了,像一群饥饿的白老鼠啮咬桌上书籍,拖曳床单,爬上那面拥挤的墙……生命,有时会走到万籁俱寂的地步,再怎么用力叫喊还是悄然无声,终于渐渐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哪里?也就无从同情自己。她凝睇落地窗外狂舞的树影,茶几上一截短烛忽明忽暗,竟兴起一股毁灭也好的念头,好像屋塌了、人空了也是自然而然的风景。

大约破晓之际,她在梦中听到妹妹困在风雨里求救的喊声而惊醒,想来不是梦,是现实的声音搭在不相干的梦境内形成叠印。外头的风啸渐息,雨还在下,她坐在沙发上浑浑噩噩,起身想喝杯水,猛然那声音又出现,像海面上突然刺出一把匕首。她听得仔细,是在外面,打开窗户往外探,院内停了一部车,车灯把雨势照得像幽灵之舞;车内顶灯也亮着,她没听错,是妹妹的声音,但她宁愿看错,宁愿永远不要被不可违逆的力量揪住头发、撑开眼睛,看她深爱的女子正在狭仄的车后座,一身**地与陌生男子欢媾。

她没有走开,甚至没有移动视线,眼睛定定地放在宛如两条缠嬉的大蟒身上,听闻骤雨中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烈呻吟;她看到车窗被摇下一半,随即伸出一只婀娜脚丫,承受滂沱大雨的舔吻。她想走避,心里喊:够了,却无法挪动。那只白嫩的脚随着车身震动而前后游移,几乎朝她踢来……娇酣的女声渐次放纵,仿佛穿越绮丽的生死边界,刺痛她的耳朵、喉咙,她感到有一把尖钻直挺挺刺中她的心脏,左右剜转;视线迷蒙中,她仿佛看见妈妈,提着破皮箱沿着铁轨离开燠闷小村的妈妈,被世间种种挚爱遗弃,只有自己一个人,头戴红色草帽,走着走着,随着铁轨沉入海底,妈妈飘飘摇摇,一群小红鱼从她前进的脚缝间穿梭而过。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角落箕坐多久,黎明时分,风雨似乎歇手。慢慢走到妹妹房间,门虚卷,她看见他们裸裎而睡,鼾声起伏,像两片光滑的叶子在春水里悠悠****。

“帮我把门带上。”她转身时,听到妹妹慵懒地说。

姐妹

梦境也像台风过后的庭院那般乱,她倒是方向清楚,好像来过很多次,其实是第一次来。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天是黑的,没遇到半个人,路的尽头是海,无声之海,倒像一匹黑绸布,上面银光点点,也不知是白色鸥鸟还是星月倒影。在陆海接泊处,她一眼就认出妈妈的脚印,比照片上的那枚大,而且像铁铸的。她抓住脚印拇指往上提,果然这脚印是个盖子,底下立刻涌上一股森冷,她往下走,狭窄的石阶,似乎无穷无尽往地心延伸。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脚步声还响,四周一片漆黑,那种黑是关了几百年似的冷黑。她试着喊:妈妈!听到回音,仿佛这地窖极为辽阔。就在她几乎放弃时,她听到下面隐约传来回答,是妈妈的声音,听起来还得往下再走一阵子。

“嘿,我的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

妈妈没变,还是那么美。她伸开两臂拥抱妈妈,妈妈吻她的耳朵,说悄悄话:“跟妹妹要永远相爱!”声音听起来很远,像风一样。她说:“我累了,妈妈,抱紧我,我真的累了……”

她不记得妈妈还说些什么,只觉得在妈妈的呵护下,可以安然入睡。醒来,是个陌生房间,色彩零碎、光影浮晃,脑子像掉入水泥桶,干了、硬了,什么也想不起。

“你看你,”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她记得了,是妹妹,在她后面站着一个男子,她也记得他是谁了。妹妹纠着眉头,“缝好多针,这下子公平了,我们都有疤!”说完,搂着她的脖子叹气:“姐,你好傻!”她完全记起来她有个孪生妹妹了,但不太确定她说的“傻”是什么意思,仿佛伤口是她的,傻是别人家的。

或许是痛吧,让她清醒起来。妹妹难得有点腼腆,介绍那位男子,她觉得他是个看起来令人舒服的人,没什么不好。

“姐,”妹妹握她的手,把手指头一根根掰开,跟自己的交握,“我们都有鱼尾纹了,要为自己过活哟!”

她流下眼泪,不是因为痛,也不是“过活”二字惹她伤心,大概是“鱼尾纹”吧,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摸到最后会摸到鱼的眼泪。

搬家那天,阳光掺了几绺凉意,初秋适合用来道别,恋恋不舍中又有几分爽朗。妹妹的家当惊人,卡车跑了两趟才运完。

她帮他们打点,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叮咛他们仔细办,男友倒是毕恭毕敬聆听,妹妹还是大泼墨脾气:“你听她的,我们只不过搬到二十公里外,姐以为我们上月球啊!”近固然近,渐渐也会远的。

她好好再看一次这个孪生妹妹,心里还是疼爱的。妈妈给了她月夜,却给妹妹艳阳。同时诞生的人,各有各的风景。

她送到路口,看车子转弯而去。秋天下午,她原本要往回走,想了想又转身,秋天下午适合散步,走一段路看看这片老宅区,兴建的事已谈得差不多,没多久这些大树院子都会消逝。

不知不觉走过头了,接到大马路来。她索性走下去,心情灿亮。她忽然想念妈妈,或者说,想念妈妈这个女人,她带领她们见识瑰丽的谜。

继续往下走会到哪里?不知道。也许路到了尽头,碰到废水塘,那就照一照自己枯瘦的影子;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处,会遇见一个像妈妈的人,一个像妈妈一样和她的生命紧紧印合的人。

一九九六年四月 联合报副刊

贴身暗影

1

春雨结束前,最后一道冷锋来袭的假日下午,一只湿漉漉的白文鸟在发冷的城市迷飞,漩涡似的高高低低,忽然一头撞上褐色玻璃墙。雨,下得像流浪狗。

那时,她坐在咖啡馆最角落靠窗的位置,正在看书。桌上的咖啡刚续了杯,午茶蛋糕动都没动,倒是烟灰缸里已躺了三根烟尸。她招手想请女侍更换干净的烟灰缸,虽然抽烟,但她比谁都厌恶烟蒂与烟灰的存在。

正因为焦虑地逡巡女侍的踪影,使她毫不设防地目睹白文鸟撞墙的事故,“砰”一声,那只看来孱弱的瘦鸟急速往下坠落,自她的视线内消失。也许,撞墙时根本没发出任何声响,因为靠那面玻璃墙的客人丝毫未被惊动,仍旧嘀嘀嘟嘟延续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话题与表情。女侍过来,问了两遍:什么事?她指着烟灰缸:麻烦你换一下!她怀疑自己真的看见一只文鸟撞墙的事故,也许是幻影,城市在雨水里泡软了,肌理纤维都乱了,让人在刹那间搞不清楚前世今生。

她正在看书,咖啡馆内只有四五个客人,假日加上坏天气,让人提不起劲出门。她一向喜欢清静,这家埋在巷内的店才开张几个月,知道的人不多,颇符合她的癖好,平日下了班也就常来,虽然不在办公室到家的路径上,她宁愿绕半个圈到这里歇十几二十分钟,一杯咖啡,几根烟,几页书也甘愿。好像受刑横跨赤砾大漠的瘸马,每隔一程,得幻想出小绿洲,把头倚在低矮的树丛上朝落日方向叹息,才能无冤无仇地走下去。

《夏日》,乔治·温斯顿(George Winston)的《夏日》,素朴的旋律里暗藏几个下了蛊的音符,女侍放下烟灰缸转身离去时,钢琴声正好流泻而出。她合上书,凝睇雨景。靠窗处,一块被几栋高楼挤压而显得分外狭仄的庭园,想必是咖啡馆主人开辟的。微微倾斜的草地上竖一方巨石,像是来自东部湍溪的奇岩;接着,她认出一棵年轻的波罗蜜树正在浅土里挣扎。这种喜欢在树干上开花结果的热带雨林悍将,一旦吮吸丰沛的雨水、搂抱温暖季节,会非常性感地托出硕大的波罗蜜果,恍如原始部落善舞的女巫,**上身仰首张臂,两脚随鼓声顿踏,面对烈火晃动**,跳着只有上苍与她才懂的灵魂之舞。眼前这棵波罗蜜却需要支干撑住,不知从哪里移植来的,倒卵形的树叶垂挂着,好像因为无力打捞地上那只伤残文鸟,以至于显得厌世。她的视线随着音乐起伏而滑行,水泥丛林街衢是看腻了的,打伞经过的陌生人也毫无稀奇之处,因此,她那游移的目光便像暗夜囚室里,一名重刑犯专注地谛视面前那堵污秽铁壁,渐渐熔化、穿透、割开,终于看出直抵地平线、在夏季热腾腾的风中欢啸的雨林,连带地,也看出自己的身影在遮天蔽日的丛林中跳跃、攀**,拥有无上的自由与深不可测的孤独,跟这个世界毫无关系似的继续她的秘旅。

女侍过来添水,顺便收走空咖啡杯。她看看表,差五分三点,离四点钟的约会还有六十五分。事实上,这件事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四点钟有没有约会并非决定她今天会到这儿来的原因;同样,也不是因为今天要来才把四点钟的约会定在这家咖啡馆,两者只是巧合吧,就像她跟同在这儿喝咖啡的客人纯属巧遇一样。她认为,巧合之事意味着无须多费唇舌去追究缘由,也不需浪掷情感;有时候,她甚至认为自己跟另一个自己也是巧合地共宿在同一具躯体上,各负各的轭,各赶各的路。

重新回到书页。那是一本描述穿越蛮荒、独游热带雨林的探险志,她的视线像磁与铁遇合般牢牢盯着那一段文字:

“这是最后一次看见阳光,独木舟沿着狭窄的河道滑入雨林,肤触立刻由炎热转为幽冷。静极了,只有船桨撩水的咕哝声。然而渐行渐深,我仿佛听到丛林深处回**着雄浑的吼啸,从地腹升起,贯穿树丛冠层终于抵达高空。那是一种召唤,一首编制庞大的安魂曲。河面如布满绿锈的古铜镜,两岸丛树在低空中枝丫交缠,形成长廊,纠结的枝条映照在河面上,影影幢幢,犹似百千个丛林猎士的黑灵魂,因独木舟的侵扰而倏然**。我不敢置信自己就这样挥别文明,钻入这流窜着生猛力量的热带圣址。丛林寂静,一只油黑色栗鸢扑翅而起,发出足以撼醒千年雨林的啸叫。我恍惚以为,那是我的心脏搏跳的声音,在压抑多年之后,今天终于发出巨响。”

她反复诵读这一段。稍早,当她贪婪地铺排“热带圣址”的意象,幻想油黑色的栗鸢将惊翅疾飞时,抬头,正好看见一只不知从何处鸟笼窜逃的白文鸟,直挺挺地撞上玻璃墙,在这发冷的城市。

2

她没想到一进门就接到哥哥的电话:怎么样?都好吗?有事没有?好,再联络。她的回答是:还好,老、老样子,没事,好,再、再见。

挂上电话,立刻感觉好像没接过这通电话。好比一个正在吃蛋糕的人,伸指压死一只蚂蚁,继续咬蛋糕,也是立刻不觉得刚刚压死了一只蚂蚁。有时候,她甚至忘记还有个哥哥这件事。

看护欧巴桑的脸色不太和悦,她道了歉,在四点二十分的时候。她多给两百块工资,形式上抵消迟归二十分钟的过失。欧巴桑说:“喂过了,身躯还未洗。”随即开门离去。欧巴桑住附近,帮儿子媳妇看孩子、料理家务,在她找不到全职看护时,便央她过来照顾,按时计酬。久了,干脆都不计较,付欧巴桑全薪,家里钥匙交她,只要早午晚过来巡一遍,做好基本料理就行了。这样做,欧巴桑顾得了两边,又能攒私房钱,两相蒙益。不过,假日另计,她要是有事出门,得另外付欧巴桑钟点费。横的竖的算起来,每个月的看护费够三个小家庭开销,但人生哪里捡得到便宜事,家里有慢性重症患者,钱是不当钱用的。能找到像欧巴桑这样愿意分她的担子的人已是幸运,她因此很习惯看欧巴桑的脸色,在那张时常端出被人倒会似表情的乡下农妇脸上,读久了,读得出一个旧社会老女人对另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新时代中年单身女子的怜悯与呵惜;尤其,有寒流的冬天,当她下班回来,发现炉台上炖了香菇鸡汤的时候。

室内光线黯淡,晚报报头吸了几口雨水,头条新闻看来像从牲口嘴里抢出来,沾着黏稠的唾液。从十楼阳台望出去,那是永无止尽的灰雾城市,让人觉得时间凝滞,所有轻微的、沉重的伤感都不打算结束;一切残喘的、化痈的恶疾也不会致命,只是拖着,形成巨大的漩涡,昨天比前天好一点点,今天比昨天坏一些些罢。有人在堆满腐物的沼泽里,洒了几滴灵液,以至于枯朽比鲜嫩的青春拥有更顽强的存在意志。她点了烟,深深吸入胸腔,闭气,让烟在扩张的肺叶间流转,感受湿冷密道被火把烘干似的快意,而后快速蹿升,挟着长长的叹息从鼻腔喷出。永远的灰雾城市,她的眼睛涌上泪意,既不是伤怀也无关乎感动,勉强而言是一种载沉载浮的落寞。她想起艾略特,每隔一段时间会唤她重新诵读他的作品的异国诗人,“有个地方是漠然无情的/在以前时间及以后时间/的一种幽光之中”,她的意识在诗句间反复回转,不思不想,直到仿佛可以透破结冰似的灰雾之城。然后,她闻到从某户飘来的煎鱼味,冷锋过境的黄昏世间,接近晚餐时刻,她觉得自己只剩下自己。

如果懂得选用亮彩油漆,这间两房两厅一卫的房子可以弄得很温馨,前任屋主这么说,他卖屋为了换大一点的房子,两个小孩要上小学嘛。她喜欢想起那个做父亲的男人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多年来,她放任自己想象他们一家还跟她生活在一起,虽然这种奢侈常常被现实当场扯得稀烂。

父亲的房间以前是孩子房。墙壁漆成浅蓝,天花板抹上淡淡的粉红,整个感觉就是孩子气。婴儿海报及辅助幼儿学习的动物画报仍然贴在墙上,她没撕,犯不着撕,留着至少可以产生错觉,生命正敲锣打鼓地开始着。

她进房,药味像冤魂似的不散,她习惯了,有时反而必须靠这气味确认躺在**的枯槁老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

“爸,我、我回来了。”通常,她会这么开场,接着坐在床边藤椅上,两手手指交握,克制想抽烟的冲动。

静极了,人去楼空般荒芜,因此听得到隔壁炒菜敲锅的声音,悍悍地,非常有气力。每次开场之后她会陷入短暂沉默,然后换一副春暖花开的嗓子开始独白,天气、报纸头条、谋杀案、股市行情、两岸关系、商店折扣消息、防癌食物、办公室恩仇、二十万只流浪狗及垃圾不落地的新措施。她就是有办法单口闲扯个把钟头,好像这世间归她管。

“是不是很棒,你说!”“天大的便宜哟!”“结果,从来没有那么幸运,居然……”她独白时的惯用语,奇怪的是愈兴高采烈愈不会口吃,流利得像畅销通俗小说。

沉默,浓浊的呼吸,然而今天的沉默如铁球丢入湖里再也浮不起来。她的脑海回**着铁铲敲锅的声响而无法消音,眼睛定定地看着**骨瘦如柴的八旬老人,恍然错觉自己是个盗墓者,把原本躺在棺内的前朝老翁盗回现代。她深深吸口气,似乎想辨认隔壁家锅子里的菜肴,晚餐时刻,饭桌上应该有一家四口:稍嫌严厉的父亲,到处掉饭粒、两脚在桌底下晃啊晃的小孩,抱怨安亲班收费太高的妈妈……她一面凭空抽丝一面自行衍生,搓成粗绳,让意念有所凭借,从泥淖中抽身攀至崖顶。是的,她羡慕想象中的每户人家,大灯大火的。他们的时间朝前走,脱壳似的,她的时间锁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冷窖里,两年、三年、四年……第六年了,还没有找到出口。

是的,**躺的是她的父亲。尽管老人斑洒遍松弛多皱的脸皮,难闻的浊味自半僵的嘴巴溢出,而心智早已从白发稀落的脑部逃逸,他还是他,一个被死神遗忘、被司命之神抛弃的世间父亲。他千金万银的人生花光了,只剩下她,陪他在半途等待,遮眼望向黄沙滚滚的地平线,不知什么时候会驶来一辆老爷车,接他。

“爸——”她开口,像尽责的节目主持人,“哥哥来电话,刚刚,谈很久。还是忙嘛,没办法来看你。过两天又要出差,这回到大陆,恐怕不待个一两个月不会回来,他们公司打算在大陆设厂嘛,谁教你生了个超级能干的儿子……”

她愈掰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就愈可怜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苦笑着。床头桌上,一尊青瓷小观音立着,杨枝净瓶,敛目垂悯,左肩塌了一块,有一回抬父亲上医院急救时碰倒的,她后来用强力胶黏好,倒觉得这尊骨折观音跟人间亲了许多。在这件事上她没妄语,观音是六年前父亲第一度中风时哥哥从大陆带回的,谈不上庄严,大约出自学徒之手。此后,他以妨碍婚姻生活,避免给小孩留下惊怖的成长经验为由,要妹妹多担待点。她刚开始对这尊观音没好印象,看久了也就不讨厌,如果是学徒作品,他一定以自己母亲的模样打蓝图,这么一想倒也暖和起来。她有时把小观音放在父亲身上,假使缥缈的心智刹那间回转,也许他会因此想起母亲的怀抱或亡妻的蜜语而获致安慰;有时,她把小观音放入口袋,一只手握着它,穿越阴雨连绵的街头去上班,好像两个说好不拆穿彼此谎言的天涯沦落人。

“该洗澡了,爸——”平日都是欧巴桑代劳的,假日她得自己来。

她从浴室提来热水,打开电热器,为父亲擦澡。枯槁的身躯像窝藏蛀虫蝼蚁的树干,汩汩冒出腥臊之气,两列肋骨安静地并排着,宛如搁置在冬天枯野上的竹筏,也许路过的水鸟会下来栖息一会儿,也许开春时竹管上会挣出几朵草菇,但不再有吃水的机会。她拿掉成人尿布,铺上清洁垫,拧半湿的毛巾从鼠蹊开始擦拭父亲的私处。那是个废墟,烧焦的乱草,从啄尸鹰口中掉落的猩红疮肉,围着一截蜷缩的、宛如干黑狗屎的性器。她托住他的膝盖窝,轻轻一提即挪动他的躯体继续擦拭臀部。拥抱年轻、壮硕的男性身体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第一次目睹男性身躯,伸手触摸象征猛烈的欲泉与生命火光的器官,竟是在自己父亲身上。那一年父亲第一度中风,她为他擦洗身体后独自坐在医院楼梯间掩面发抖,感到崩石滚落,压塌她的玫瑰花园般惊怖。那时候她是个处女,现在也还是个处女,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可以秘密地闻到宛如从春天的山坡飘来的花香味,现在,她习惯整晚挥赶周遭的暗影,缩在自己的睡榻上,听青春一片片剥落的声音。

“告诉你,”她替他包好尿布,换穿干净衣服,“今天去相亲了,同事介绍的。对方——对方看起来不错,比我大两岁,开家小公司——”

她陷坐藤椅,盯着那尊斜肩观音,继续叙述一个中年女子如何在飘雨的城市一隅跟某位男士相亲的故事,她甚至描述穿着、腔调以及走路的样子。末了,按照故事发展,应该接续两位年届中年的都市男女在雨中漫步,轻轻叹口气说:“能认识你真好!”并且订了下一次约……她却停住,伸指抹去父亲眼角边的水痕,她不知道是不是适才为他拭脸时留下的,但立即涌升的情感使她宁愿假想那是父亲对她的贴心反应,在这冷冷的世间。

“爸——”她忍不住从鼻腔溢出水珠,“别管我,你自个儿走吧——”

3

她全身埋入激流,**裸,弯腰行走,两手张开如长耙,控抓软泥,一路挥走慵懒的鳄鱼,驱赶成群渡河的长鼻猴。她发怒着,寻找她的狩猎番刀与琉璃珠串,这两样被圣灵祝福过、带有神力的宝物不知何故竟落入急湍。

她从水底蹿升,破水而起,嘴角带笑,两手各执番刀与珠串;热带阳光伸出火舌,吮吸她身上的水珠。她如一头银闪闪的灵兽,跃入莽林。

埋伏在藤本植物梭织的丛林迷宫深处,她的眼睛如夜枭望穿整座莽林,她那灵敏的嗅觉与锋利之眼,分别侦测到不远处一条蟒蛇沿着粗壮的树身向上攀爬,一只犀鸟即将飞掠长满巨型附生植物的密林,而一个披散长发、高举吹箭武器的壮硕猎人正瞄准鸟腹。她推测他捕猎犀鸟之后会在河边升火,串烧猎物。而她将**过大蟒攀爬的那棵巨树,以矫健的身手从粗藤缝隙跃下,直接骑落在他的肩头上。那是丛林之夜,枯枝在火焰中暴跳,火舌剧烈扭舞,照亮她与他交缠起伏的**。遥远的高空,繁星熠熠。

她听到刺耳的声音,醒来,是个梦。那本厚厚的探险志掉到地上。她爬起来接电话。

是同事,责问她为何缺席?那位男士依约在四点钟到巷子里的那家咖啡馆等,而且依照指示买了一本什么土著、探险之类的书放在桌上,就这样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走。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搞不懂吔!对自己的将来一点盘算也没!”同事骂她。

她没搭腔,拿着无线电话静静听她讲大道理,一面踅到父亲房间,开灯,**仍是那副搁浅在时间之流的身躯,然而仰躺的姿势却猛然让她想起梦中那只犀鸟……

“再、再说吧,也许有、有一天——”

也许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将听到时间之流冲破冷窖,沛然地流过来,浮起她,在阳光中悠然成河,一切开始的,都会结束;一切结束的,将领取新的开始。

而此刻,她替父亲盖好被子,抚拍他的额头,关灯。她知道这波冷锋还得持续几天,如同贴在她背上的暗影将继续壮大,直到遮蔽了天空。

捡起那本探险志,归回书架。躺下时,或许因为冷被的缘故,她忽然心平气和地想起艾略特的诗句,好像独坐在将熄的营火边,于繁星熠熠的天空下诵读:

请往下再走,直下到

那永远孤寂的世界里去。

一九九六年五月 自由时报副刊

秋夜叙述

蛤蟆与幸福秘术

莹莹,今晚有一只蛤蟆陪我回家。月光隐遁,夜雨呻吟。

没有月光的秋夜,我让计程车在大马路边停。在此之前,司机先生非常兴奋地在车程中演讲家庭幸福之道,我打算下车,他不解。我与他住的山区相邻,他知道我此时下车尚需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家,而且飘雨的泥泞路会使鞋子沦陷。他惊讶地问:“你不坐了?”口吻像我刚刚坐在他家客厅喝老人茶,他尽责地向我介绍家庭成员并且慷慨透露保养幸福的秘诀。

我有点歉疚,莹莹。尽管我们再怎么努力驾驭理性运转,某些事情仍会蹊跷地发生,把你带离航道,强迫你短暂出轨。如果你能纵浪其中,倒也相安无事;难就难在既定秩序的运作过度强势,容不下乱臣贼子。如果上车之后,陌生的司机不主动问我姓什么?在哪里上班?结婚没?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你老公没来接你?……这些不得不拿“真实”材料回答、却完全抵触我隐匿自己的习惯的话,那么,我是不会拿出虚构本领迅速给他一个假名、一份待遇普通的工作、一个脾气古怪血压偏高的丈夫,甚至一个刚满三岁的女儿。我进入自己虚构的材料里娴熟地转换语气、情感以及话题(还抱怨保姆费太高,不得不再虚构一个身体堪称健康的婆婆来照顾她的可爱孙女)。他的谈兴被引爆了,关掉收音机(原本正在放送一首吵闹的“你快乐吗?我很快乐……”)。从那时起,我仿佛坐在他家客厅,一览无遗地观赏台北天空下难能可贵的幸福小家庭:真实的、有体温的、准时开饭四菜一汤的、每个人微笑时嘴角牵动的幅度相当一致的温馨小户。他劝我不要动不动就跟“老公”翻脸,他说你们女人现在都很厉害,不管真的假的要让“老公”觉得他比你厉害一……(一公分?)这是维护幸福的第一步。然而,我开始感到悲伤,无意间勾勒的远山淡月却惹出炊烟四起使游戏变质。好比湖畔垂钓,没半点消息,掷竿喂湖,背起空篓子打算回了,却发现数条大鱼亢奋地蹿出水面,喜滋滋咬着钓竿大嚼。收不回竿,捉不着鱼。我羡慕他,掺着难以自抑的嫉妒,一个在恶街狠巷挣生活的中年汉子能够以洪亮的嗓门对陌生客传播他一手揉出来的幸福,他的心中必有喜乐滚沸。然而,莹莹,悲伤在这个节骨眼产卵,他手中的那种幸福,不是我要的。

空计程车亮起顶灯朝前驰去,鲜黄色的“TAXI”浮在阒黑中有一种蛊惑。虚构与真实的秘密仍在我的脑海翻腾。启动游戏的人半途离席,没有遵守规则去壮大对方信以为真的真实,这就是我的歉疚。可是,莹莹,我怎么忍心在他信任了虚构时告诉他:以上皆非。

雨夜兽

没有月光牵绊,适合一个人走。几盏古旧路灯替潮湿黑夜髹上浮光,光是湿的,饱含水分,几乎往下坠落。整个黑夜固然被可辨识的样品屋、敲去半幢的老宅、布着翡翠色野蕨的砖墙、经年穿旗袍的寡妇开的小杂货店及几条往来人影占据,然而,丰润秋雨将它们泡软,慈悲地晃动着,直到可辨识的一切地标模糊了,涣散了,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与枯草,整个黑夜遂恢复它自己——一头挣脱时间刻度与空间经纬、无限狂野的巨兽,自天空降下的雨丝只是它颈项间飘扬的毫毛吧。莹莹,我们从诞生跋涉到死亡,以为走得够远了,只不过在它两节脊骨之间绕行;使尽一生气力屙一堆有血有泪的故事,以为够悲壮了,也不过是它挠痒时爪缝里的尘垢。不接受任何颂辞与诅咒,它自由变身,易形为白昼,以亮丽的光诱引我们打桩造屋、升火举爨,安心地于弦歌中编织情网,企求攫获永恒。每当月亮爬升,它恢复高贵的黑泽,和蔼地观赏在它身上升起营火、手舞足蹈欢唱古谣的人们;却在饥饿时,恣意闯入亮着灯的房间叼食婴儿,或采摘正在梳理记忆的老妇,或子夜时分吹着口哨归家的壮汉……莹莹,死亡对我们而言何等震撼,对它来说如此轻易。人,惯常在悲愤中谴责命运之暴行,因人相信自身为真,信任世界乃人所经营、拓植的世界;可是,莹莹,如果我做一种假设,揣想遍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是它在自身发肤上种植的耕物,各在自己的单株上研磨生命、孵育故事,并多情地把经历的欢愉与痛楚记忆起来。每个人磨出自己的光色并与他人的缠绕、辉映,成就绚烂且壮阔的光野。而它,不笑不泪的猛兽,仅能透过蚕食我们而取得每一株闪烁密彩的灵光,它必得逐一吞咽殆尽才能获得完整,让腹内永续地保有燃放的光野。莹莹,这样的假设令人难受,因为,我们无法挣脱它的辖区,它有权啮咬我们,如同我们饥饿时打开自家橱柜选择新鲜蔬果一般,无须歉然。

曼陀罗咒

所以,莹莹,我只是行走。在第一个转弯处,早已人去厝空的院落里,那丛高挑曼陀罗宛如亿年女妖,百手千指地摇晃雪色毒花,形似道士诵咒时摇动的法铃,密音如水中滑蛇。常在迟归之夜被惊吓,因为月光皎洁时,女妖宛如处子贞静,手中花铃亦如为婚礼盛宴准备,流淌无邪的喜气;若逢酷寒之夜,我疾行转弯,不折不扣撞入她怀里,数盏花铃在我头上互击,倾倒水露,发出叹息似的微音。我抬头,看见不远处高楼边壁嵌着一扇昏黄灯窗,这瞬间的凝聚,静默中浮升惊怖意念,让我必须揪紧衣襟安抚突扑的心脏。她仿佛微启双眸,自高处俯视并以优美手势轻轻逗弄诱魂铃说:“嘘,你什么都没看见,一个跟你无关的人罢了。”啊!一个跟我无关的人必须猝亡或遭遇重创。我嗅闻她浑身弥漫的魔味,贴近那一股饱胀嗜血欲望的勾引而无法举足。她知道猎物是谁,她总是含情脉脉地在猎物背脊烙下诱魂铃图腾让巨兽攫食,而后恢复贞静,把玩分得的礼物——从猎物身上剥下的故事。她收藏它们,秘密梳理这些宛如瀚海般的人世故事,从中品味爱的高音与悲之哽咽,臻于感动。她沉湎于感动时,会羞惭地自萎毒花,却在消退时,为了再次经历而高举窜放的花苞。她需要猎物。

这就是让我惊吓之处。如果行走中不过分耽溺于思索,我总会提醒自己在接近第一个转弯时靠另一边行走,并且故意让思维停滞,不去阅读曼陀罗那永世轮回的咒语。

瘦桥

单纯地行走,感受自己还有体温,凝结于手心微微成汗,可以称作一桩小幸福吧。尤其接近狭长石桥,桥下急溪如宝剑低鸣,划开丛生的杂树与莽草,自是恩怨分明。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