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会见我的母校康耐儿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我们谈到英国文学大师阿克顿(Lord Acton)一生准备要著作一部《自由之史》,没有完成他就死了。布尔先生那天谈话很多,有一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
布尔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近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竞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九〇八)曾在《竞业旬报》上发表几条《无鬼丛话》,其中有一条是痛骂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我说:
《王制》有之:“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吾独怪夫数千年来之排治权者,之以济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
这是一个小孩子很不容忍的“卫道”态度。我在那时候已是一个无鬼论者、无神论者,所以发出那种摧除迷信的狂论,要实行《王制》(《礼让》的一篇)的“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
我在那时候当然没有梦想到说这话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一九二三)会很热心的给《西游记》作两万字的考证!我在那时候当然更没有想到那个小孩子在二、二十年后还时时留心搜求可以考证《封神榜》的作者的材料!我在那时候也完全没有想想《王制》那句话的历史意义。那一段《王制》的全文是这样的: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我在五十年前,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段话的“诛”正是中国专制政体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学术、新信仰、新艺术的经典的根据。我在那时候抱着“破除迷信”的热心,所以拥护那“四诛”之中的第四诛:“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我当时完全没有梦到第四诛的“假于鬼神……以疑众”和第一诛的“执左道以乱政”的两条罪名都可以用来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我当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郑玄注里用了公输般作“奇技异器”的例子;更没有注意到孔颖达《正义》里举了“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的例子来解释“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故第二诛可以用来禁绝艺术创作的自由,也可以用来“杀”许多发明“奇技异器”的科学家。故第三诛可以用来摧残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著作出版的自由。
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就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我自己叙述五十年前主张“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故事,为的是要说明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我到今天还是一个无神论考,我不信有一个有意志的神,我也不信灵魂不朽的说法。但我的无神论与共产党的无神论有一点根本的不同。我能够容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也能够容忍一切诚心信仰宗教的人。共产党自己信仰无神论,就要消灭一切有神的信仰,要禁绝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这就是我五十年前幼稚而又狂妄的不容忍的态度了。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的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臣敬重——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冶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已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试看欧洲的宗教革新运动的历史。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约翰高尔文(John Calvin)等人起来革新宗教,本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于罗马旧教的种种不容忍,种种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欧北欧胜利之后,新教的领袖们又都渐渐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许别人起来批评他们的新教条了。高尔文在日内瓦掌握了宗教大权,居然会把一个敢独立思想,敢批评高尔文的教条的学者塞维图斯(Servetus)定了“异端邪说”的罪名,把他用铁链镇在木桩上,堆起柴来,慢慢的活烧死。这是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的事。
这个殉道者塞维图斯的惨史,最值得人们的追念和反省。宗教革新运动原来的目标是要争取“基督教的人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何以高尔文和他的信徒们居然会把一位独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烧死呢?何以高尔文的门徒(后来继任高尔文为日内瓦的宗教独裁者)柏时(de Beze)竟会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条”呢?
基本的原因还是那一点深信我自己是“不会错的”的心理。像高尔文那样虔诚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确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笔确是代表上帝的意志,那末他的意见还会错吗?他还有错误的可能吗?在塞维图斯被烧死之后,高尔文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评。一五五四年,高尔文发表一篇文字为他自己辩护,他毫不迟疑的说:“严厉惩治邪说者的权威是无可疑的,因为这就是上帝自己说话。……这工作是为上帝的光荣战斗”。
上帝自己说话,还会错吗?为上帝的光荣作战,还会错吗?这一点“我不会错”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没有错误的可能(infallible),我的意见就是“正义”,反对我的人当然都是“邪说”了。我的意见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对我的人的意见当然都是“魔鬼的教条”了。
这是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的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我试举一个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四十多年前,我们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始提倡白话文学的运动,我曾从美国寄信给陈独秀,我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各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很武断的态度。现在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还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恶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对的。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着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主席、各位先生、各位小姐:
大家都知道四健会按原来英文“4-h clubs”的次序是Head(头脑),Heart(心),Hands(手),Health(身体健康)。蒋梦麟先生在“四健运动”一文里,说“训练会员健手、健身、健脑、健心”。
梦麟先生改动四健的次序,好像不是无意的,我想他有意的要大家先从两只手开始,从健手健身做到健脑健心。
四健会的《会歌》里有这一句:“行中求知精益求精。”这歌词是梦麟先生做的,四健会的标准语中有“从工作中学习,从学习中工作”。“工作要先做计划,计划要切实推行。”“要以工作的纪录表现工作的成绩。”我猜想这几句标语里也有梦麟先生的手笔。蒋梦麟先生做了几十年教育教授,教了几十年的教育哲学,他是一个教育哲学家,提倡这个“四健运动”。不是完全抄袭外国的“4-h clubs”的。他一定仔细想过,他好像已经不动声色的把他的教育哲学做了四健会的哲学了。
我的猜想未必全对,但你们这个“四健会”的背后有一种教育哲学,是毫无可疑的。这种哲学就是“行中求知”,就是“从工作中学习,从学习中工作”。这就是四健会的教育哲学。这种哲学也可以说是孙中山先生的“行易知难”学说的一个中心思想,就是他说的“以行而求知,因知而进行”(《孙文学说》第五章)。这种哲学也可以说是蒋梦麟先生和我的老师杜威先生的实验主义的教育哲学,就是“教育就是生活,教育就是继续不断的改造我们的经验,要使我们的生活格外有意义,要使我们主管未来生活的能力格外高明”。
总而言之,我从旁观察,你们这个“四健运动”有一种教育哲学做中心,大概是因为你们参加这个运动的五六万青年朋友都是努力作实际工作的人,所以你们的哲学家蒋梦麟先生平时就不肯多谈这个运动背后的哲学了。
蒋先生叫我今日到这儿来谈话,我昨天才看见“年会活动时间表”,才知道我今天的任务是“专题讲演”,我没有“专题”可以讲,只好来谈谈“四健会的哲学”,谈谈“四健会的教育哲学”,我的看法是:向三百位青年朋友谈谈你们这个运动背后的“哲学”,也许有点用处,也许可以给你们的工作增添一点意义,增添一点新兴趣。所以我今天指出你们唱的《四健会歌》里的“行中求知”就是你们的哲学;你们的标语“从工作中学习,从学习中工作”,也就是你们的哲学。
“行中求知”四个字,“从工作中学习”六个字,都可以说是“四健运动”的远大的意义,根本的意义,所以说是你们的哲学,是你们的教育哲学。这就是说:你们生活的是一种新的教育方法,你们的工作就是学习,就是求知识,就是学习活的知识,活的技能,就是增加生活的能力,就是活的教育。这就是说:教育不完全靠书本,不完全靠课堂上的教科书知识,不完全靠学校上课。活的教育,有用的教育,真实的教育可以从生活里得来,可以从工作中得来。这种从工作中得来的教育往往比课堂上书本里得来的教育还更有用,还更有价值。
这种“行中求知”,“从工作中学习”的教育哲学,我国思想史上曾有人主张过。这种哲学很有点像三百年前中国北方起来的一个学派的思想。那个北方学派叫做“颜氏学派”,因创立的哲学家叫做颜元,他号叫习斋,故也叫做“颜习斋学派”。
诸位四健会的青年朋友都是从农村来的,我要介绍给你们这位哲学家颜元是真正从农村里出来的中国哲学家,他是直隶省博野县人,他的父亲从小被卖给邻县一个姓朱的做儿子,所以改姓朱,颜元小时也姓朱。他四岁时,满洲兵打进来,他的父亲正同朱家闹气,就跟着满洲兵跑到国外去了,从此没有信息。颜元十岁时,明朝就亡国了,十二岁时,他母亲改嫁去了,颜元就在朱家长大,在农村私塾里读书,他很聪明,也很顽皮,但因为他聪明,也读了不少杂书,也学做八股文章。后来朱家也衰败了,颜元到廿岁时,因家贫无法维生,只有种田养家,又读了一些医书,学做医生;又考取了秀才,他就开了一个蒙馆教小学生,他一面种田,一面教小学生,有时还做医生,他的生活是北方农村的蒙馆先生的生活。
颜元喜欢读宋朝、明朝的哲学书,自命要做圣人贤人。宋朝、明朝的哲学家教人静坐,他做了十多年的理学功夫,到了三十四岁,他才从自己的痛苦经验中得到一种思想上的大感悟、大革命。
他发觉静坐是无用的,读书不是教育,他大胆的说:宋朝、明朝的大哲学家教人静坐,教人谈天说性,教人空谈谈道理,都是错的,都是错了路,都违反了中国古圣人孔子、孟子的思想,都不是真学问,也不是真教育,他反对静坐,反对读书,反对静的教育。他提倡一种动的教育、活的教育,他说,真的知识必须从动手实习做得来,因为他注重动,实做实习,所以他自己取“习斋”做名号。
宋朝以来的哲学家都爱讲“格物致知”。“格物”有种种说法,颜元都不赞成。他说“格物”的“格”字就是“手格野兽”的“格”字,“格”就是“犯手去做”,就是动手去做实习。他自己种田,又做医生,两种职业都需要动手去做,所以他的思想特别注重实做实习。所以他反对一切“谈天说性”的玄谈。他说:“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浑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他有许多新鲜的、含有思想革命意味的见解,我只能引他两段话,来表现他的教育思想。
(一)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
譬之学琴然。《诗》《书》如琴谱也,烂熟琴谱,可谓学琴乎?更有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谱果琴乎?……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
手随心,音随手,……是谓之习琴矣,未为能琴也。
心与手忘,手与弦忘,手与弦忘,……于是乎命之曰能琴。
(二)譬之于医,《黄帝内经·素问·金匮》……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
今有妄人者,止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歧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此妄人也,不惟非歧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
这是颜习斋的“犯手去做”的教育哲学,也就是四健会“从工作中学习”、“行中求知”的教育哲学。
去年冬季,我的朋友陶孟和先生请我吃晚饭。席上的远客,是一位美国女子,代表几家报馆,去到俄国做特别调查员的。同席的是一对英国夫妇,和两对中国夫妇,我在这个“中西男女合璧”的席上,心中发生一个比较的观察。那两位中国妇人和那位英国妇人,比了那位美国女士,学问上,智识上,不见得有什么大区别。但我总觉得那位美国女子和他们绝不相同。我便问我自己道,他和他们不相同之处在那一点呢?依我看来,这个不同之点,在于他们的“人生观”有根本的差别。那三位夫人的“人生观”是一种“良妻贤母”的人生观。这位美国女子的,是一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我在席上,估量这位女子,大概不过三十岁上下,却带着一种苍老的状态,倔强的精神。他的一言一动,似乎都表示这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似乎都会说道:“做一个良妻贤母,何尝不好?但我是堂堂地一个人,有许多该尽的责任,有许多可做的事业。何必定须做人家的良妻贤母,才算尽我的天职,才算做我的事业呢?”这就是“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我看这一个女子单身走几万里的路,不怕辛苦,不怕危险,要想到大乱的俄国去调查俄国革命后内乱的实在情形:——这种精神,便是那“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的一种表示;便是美国妇女精神的一种代表。
这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换言之,便是“自立”的观念。我并不说美国的妇人个个都不屑做良妻贤母;也并不说他们个个都想去俄国调查革命情形。我但说依我所观察,美国的妇女,无论在何等境遇,无论做何等事业,无论已嫁未嫁,大概都存一个“自立”的心。别国的妇女大概以“良妻贤母”为目的,美国的妇女大概以“自立”为目的。“自立”的意义,只是要发展个人的才性,可以不倚赖别人,自己能独立生活,自己能替社会作事。中国古代传下来的心理,以为“妇人主中馈”;“男子治外,女子主内”;妇人称丈夫为“外子”,丈夫称妻子为“内助”。这种区别,是现代美国妇女所绝对不承认的。他们以为男女同是“人类”,都该努力做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没有什么内外的区别的。我的母校康南耳大学,几年前新添森林学一科,便有一个女子要求学习此科。这一科是要有实地测量的,所以到了暑假期内,有六星期的野外测量,白天上山测量,晚间睡在帐篷里,是很苦的事。这位女子也跟着去做,毫不退缩,后来居然毕业了。这是一条例。列位去年看报定知有一位美国史天孙女士在中国试演飞行机。去年在美国有一个男子飞行家,名叫Carlstrom,从Chicago飞起,飞了四百五十二英里(约1500里),不曾中止,当时称为第一个远道飞行家。不到十几天,有一个女子,名叫Ruth Law,偏不服气,便驾了他自己的飞行机,一气飞了六百六十八英里,便胜过那个男飞行家的成绩了。这又是一个例。我举这两个例,以表美国妇女不认男外女内的区别。男女同有在社会上谋自由独立的生活的天职。这便是美国妇女的一种特别精神。
这种精神的养成,全靠教育。美国的公立小学全是“男女共同教育”。每年约有八百万男孩子和八百万女孩子受这种共同教育,所发生的效果,有许多好处。女子因为常同男子在一处做事,自然脱去许多柔弱的习惯。男子因为常与女子在一堂,自然也脱去许多野蛮无礼的行为(如秽口骂人之类)。最大的好处,在于养成青年男女自治能力。中国的习惯,男女隔绝太甚了,所以偶然男女相见,没有鉴别的眼光,没有自治的能力,最容易陷入烦恼的境地,最容易发生不道德的行为。美国的少年男女,从小受同等的教育(有几种学科稍不同),同在一个课堂读书,同在一个操场打球,有时同来同去,所以男女之间,只觉得都是同学,都是朋友,都是“人”:所以渐渐的把男女的界限都消灭了,把男女的形迹也都忘记了。这种“忘形”的男女交际,是增进青年男女自治能力的惟一方法。
以上所说是小学教育。美国的高级教育,起初只限于男子。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女子的高级教育才渐渐发达。女子高级教育可分两种:一是女子大学,一是男女共同的大学。单收女子的高级学校如今也还不少。最著名的,如:
(一)Vassar College在Poughkeepde,N.Y.有1200人
(二)Wellesley College在Wellesley,Mass.有1500人
(三)Bryn Mawr College在Bryn Mawr,Pa有500人
(四)Smith College在Northampton,Mass.有2000人
(五)Radcliffe College在Cambridge,Mass.有700人
(六)Barnard College在纽约有800人
这种专收女子的大学,起初多用女子教授,现今也有许多男教授了。这种女子大学,往往有极幽雅的校址,极美丽的校舍,极完全的设备。去年有一位中国女学生,陈衡哲女士,做了一篇小说,名叫《一日》,写Vassar College的生活,极有趣味。这篇小说登在去年的《留美学生季报》第二号。诸位若要知道美国女子大学的内部生活,不可不读他。
第二种便是男女共同的大学。美国各邦的“邦立大学”,都是男女同校的。那些有名的私立大学,如Cornell,Chicago,Leland Stanford,也都是男女同校。有几个守旧的大学,如Yale,Columbia,Johns Hopkins,本科不收女子,却许女子进他们的大学院(即毕业院)。这种男女共校的大学生活,有许多好处。第一,这种大学的学科比那些女子大学,种类自然更丰富了,因此可以扩张女子高级教育的范围。第二,可使成年的男女,有正当的交际,共同的生活,养成自治的能力和待人处世的经验。第三,男学生有了相当的女朋友,可以增进个人的道德,可以减少许多不名誉的行为。第四,在男女同班的学科,平均看来,女子的成绩总在男子之上:——这种比较的观察,一方面可以消除男子轻视女子的心理;一方面可以增长女子自重的观念,更可以消灭女子仰望男子和依顺男子的心理。
据一九一五年的调查,美国的女子高级教育,约如下表:
初看这表,似乎男女还不能平等。我们要知道女子高级教育是最近七八十年才发生的,七八十年内做到如此地步,可算得非常神速了。中美和西美有许多大学中,女子人数或和男子相等(如Wiscosin),或竟比男子还多(如Northwestern),可见将来未必不能做到高等男女教育完全平等的地位。
美国的妇女教育既然如此发达,妇女的职业自然也发达了。“职业”二字,在这里单指得酬报的工作。母亲替儿子缝补衣裳,妻子替丈夫备饭,都算不得“职业”。美国妇女的职业,可用下表表示:
一九〇〇年统计
男23754000人
女5319000人居全数18%
一九一〇年统计
男30091564人
女8075772人居全数21%
这些职业之中,那些下等的职业,如下女之类,大概都是黑人或新入境的欧洲侨民。土生的妇女所做的职业,大抵皆系稍上等的。教育一业,妇女最多。今举一九一五年的报告如下:
照上表看来,美国全国四分之三的教员都是妇女!即此一端,便可见美国妇女在社会上的势力了。
据一九一〇年的统计,美国共有四千四百万妇女。这八百万有职业的妇人,还不到全数的五分之一。那些其余的妇女,虽然不出去做独立的生活,却并不是坐吃分利的,也并不是没有左右社会的势力的。我在美国住了七年,觉得美国没有一桩大事发生,中间没有妇女的势力的;没有一种有价值的运动,中间没有无数热心妇女出钱出力维持进行的。最大的运动,如“禁酒运动”,“妇女选举权运动”,“反对幼童作苦工运动”,……几乎全靠妇女的功劳,才有今日那么发达。此外如宗教的事业,慈善的事业,文学的事业,美术音乐的事业,……最热心提倡赞助的人都是妇女占最大多数。
美国妇女的政治活动,并不限于女子选举一个问题。有许多妇女极反对妇女选举权的,却极热心去帮助“禁酒”及“反对幼童苦工”种种运动。一九一二年大选举时,共和党分裂,罗斯福自组一个进步党。那时有许多妇女,都极力帮助这新政党鼓吹运动,所以进步党成立的第一年,就能把那成立六十年的共和党打得一败涂地。前年(1916)大选举时,从前帮助罗斯福的那些妇女之中,如Jane Addams之流,因为怨恨罗斯福破坏进步党,故又都转过来帮助威而逊。威而逊这一次的大胜,虽有许多原因,但他得妇女的势力也就不少。最可怪的是这一次选举时,威而逊对于女子选举权的主张,很使美国妇女失望。然而那些明达的妇女却不因此便起反对威而逊的心。这便可见他们政治知识的程度了。
美国妇女所做最重要的公众活动,大概属于社会改良的一方面居多。现在美国实行社会改良的事业,最重要的要算“贫民区域居留地”(Social Settlements)。这种运动的大旨,要在下等社会的区域内,设立模范的居宅,兴办演说,游戏,音乐,补习课程,医药,看护等事,要使那些下等贫民有些榜样的生活,有用的知识,正当的娱乐。这些“居留地”的运动起于英国,现在美国的各地都有这种“居留地”。提倡和办理的人,大概都是大学毕业的男女学生。其中妇女更多,更热心。美国有两处这样的“居留地”,是天下闻名的。一处在Chicago,名叫Hull House,创办的人就是上文所说的Jane Adams.这位女士办这“居留地”,办了三十多年,也不知道造就了几多贫民子女,救济了几多下等贫家。前几年有一个《独立周报》,发起一种选举,请读那报的人投票公举美国十大伟人。选出的十大伟人之中,有一个便是这位Jane Addams女士。这也可想见那位女士的声价了。还有那一处“居留地”,在纽约城,名叫Henry Street Settlement.是一位Lilian Wald女士办的。这所“居留地”初起的宗旨,在于派出许多看护妇,亲到那些极贫苦的下等人家,做那些不要钱的看病,施药,接生等事。后来范围渐渐扩充,如今这“居留地”里面,有学堂,有会场,有小戏园,有游戏场。那条亨利街本是极下等的贫民区域,自从有了这所“居留地”,真像地狱里有了一座天堂了。以上所说两所“居留地”,不过是两个最著名的榜样,略可表现美国妇女所做改良社会的实心事业。我在美国常看见有许多富家的女子,抛弃了种种贵妇人的快活生涯,到那些“居留地”去居住。那种精神,不由人不赞叹崇拜。
以上所说各种活动中的美国妇女,固然也有许多是沽名钓誉的人,但是其中大多数妇女的目的只是上文所说“自立”两个字。他们的意思,似乎可分三层。第一,他们以为难道妇女便不配做这种有用的事业吗?第二,他们以为正因他们是妇女,所以最该做这种需要细心耐性的事业。第三,他们以为做这种实心实力的好事,是抬高女子地位声望的唯一妙法:即如上文所举那位Jane Adams,做了三十年的社会事业,便被国人公认为十大伟人之一;这种荣誉岂是沈佩贞一流人那种举动所能得到的吗?所以我们可说美国妇女的社会事业不但可以表示个人的“自立”精神,并且可以表示美国女界扩张女权的实行方法。
以上所说,不过略举几项美国妇女家庭以外的活动。如今且说他们家庭以内的生活。
美国男女结婚,都由男女自己择配。但在一定年限以下,若无父母的允许,婚约即无法律的效力。
今将美国四十八邦法律所规定不须父母允许之结婚年限如下:
三邦无法定的年限
自由结婚第一重要的条件,在于男女都须要有点处世的阅历,选择的眼光,方才可以不至受人欺骗,或受感情的欺骗,以致陷入痛苦的境遇,种下终身的悔恨。所以须要有法律规定的年限,以保护少年的男女。
据一九一〇年的统计,有下列的现象(此表单指白种人而言):
已婚的男子有16196452人
已婚的女子有15791087人
未婚的男子有11291985人
未婚的女子有8070918人
离婚的男子有138832人
离婚的女子有151116人
这表中,有两件事须要说明。第一是不婚不嫁的男女何以这样多?第二是离婚的夫妻何以这样多?(美国女子本多于男子,故上表前两项皆女子多于男子。)
第一,不婚不嫁的原因约有几种:
(一)生计一方面,美国男子非到了可以养家的地位,决不肯娶妻。但是个人谋生还不难;要筹一家的衣食,要预备儿女的教育,便不容易了。因此有家室的便少了。
(二)知识一方面,女子的程度高了,往往瞧不起平常的男子;若要寻恰好相当的知识上的伴侣,却又“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有许多女子往往宁可终身不嫁,不情愿嫁平常的丈夫。
(三)从男子一方面设想,他觉得那些知识程度太高的女子,只配在大学里当教授,未必很配在家庭里做夫人;所以有许多人决意不敢娶那些“博士派“("Ph.D.type”)的女子做妻子。这虽是男子的谬见,却也是女子不嫁一种小原因。
(四)美国不嫁的女子,在社会上,在家庭中,并没有什么不便,也不致损失什么权利。他一样的享受财产权,一样的在社会上往来,一样的替社会尽力。他既不怕人家笑他白头“老处女”(Old Maiden),他也不用虑着死后无人祭祀!
(五)美国的女子,平均看来,大概不大喜欢做当家生活。也并不是不会做:我所见许多已嫁的女子,都是很会当家的。有一位心理学大家Hugo Muensterberg说得好:“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女子,管理家务何尝不周到,但他总觉得宁可到病院里去看护病人!”
(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上文所说那种“自立”的精神,那种“超于良妻贤母”的人生观。有许多女子,早已选定一种终身的事业,或是著作,或是“贫民区域居留地”,或是学音乐,或是学画,都可用全副精神全副才力去做。若要嫁了丈夫,便不能继续去做了;若要生下儿女,更没有作这种“终身事业”的希望了。所以这些女子,宁可做白头的老处女,不情愿抛弃他们的“终身事业”。
以上六种都是不婚不嫁的原因。
第二,离婚的原因我们常听见人说美国离婚的案怎样多,便推想到美国的风俗怎样不好。其实错了。第一,美国的离婚人数,约当男人全数千分之三,女子全数千分之四。这并不算过多。第二,须知离婚有几等几样的离婚,不可一笔抹煞。如中国近年的新进官僚,休了无过犯的妻子,好去娶国务总理的女儿:这种离婚,是该骂的。又如近来的留学生,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回国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却不想想自己的文明空气是机会送来的,是多少金钱买来的;他的妻子要是有了这种好机会,也会吸点文明空气,不致于受他的奚落了!这种不近人情的离婚,也是该骂的。美国的离婚,虽然也有些该骂的,但大多数都有可以原谅的理由。因为美国的结婚,总算是自由结婚;而自由结婚的根本观念就是要夫妇相敬相爱,先有精神上的契合,然后可以有形体上的结婚。不料结婚之后,方才发现从前的错误,方才知道他两人决不能有精神上的爱情。既不能有精神上的爱情,若还依旧同居,不但违背自由结婚的原理,并且必至于堕落各人的人格,决没有良好的结果,更没有家庭幸福可说了。所以离婚案之多,未必全由于风俗的败坏,也未必不由于个人人格的尊贵。我们观风问俗的人,不可把我们的眼光,胡乱批评别国礼俗。
我所闻所见的美国女子之中,很有许多不嫁的女子。那些鼎鼎大名的Jane Adams,Lilian Wald一流人,自不用说了。有的终身做老处女,在家享受安闲自由的清福。有的终身做教育事业,觉得个个男女小学生都是他的儿女一般,比那小小的家庭好得多了。如今单举一个女朋友作例。这位女士是一个有名的大学教授的女儿,学问很好,到了二十几岁上,忽然把头发都剪短了,把从前许多的华丽衣裙都不要了。从此以后,他只穿极朴素的衣裳,披着一头短发,离了家乡,去到纽约专学美术。他的母亲是很守旧的,劝了他几年,终劝不回头。他抛弃了世家的家庭清福,专心研究一种新画法;又不肯多用家中的钱,所以每日自己备餐,自己扫地。他那种新画法,研究了多少年,起初很少人赏识,前年他的新画在一处展览,居然有人出重价买去。将来他那种画法,或者竟能自成一家也未可知。但是无论如何,他这种人格,真可算得“自立”两个字的具体的榜样了。
这是说不嫁的女子。如今且说几种已嫁的妇女的家庭。
第一种是同具高等学问,相敬相爱,极圆满的家庭。如大哲学家John Dewey的夫人,帮助他丈夫办一个“实验学校”,把他丈夫的教育学说实地试验了十年,后来他们的大女儿也研究教育学,替他父亲去考察各地的新教育运动。又如生物学家Comstock的夫人,也是生物学名家,夫妇同在大学教授,各人著的书都极有价值。又如经济学家Alvin Johnson的夫人,是一个哲学家,专门研究Aristotle的学说,很有成就。这种学问平等的夫妇,圆满的家庭,便在美国也就不可多得了。
第二种是平常中等人家,夫妻同艰苦,同安乐的家庭。我在Ithaca时,有一天晚上在一位大学教授家吃晚饭。我先向主人主妇说明,我因有一处演说,所以饭后怕不能多坐。主人问我演说什么题目,我说是“中国的婚姻制度”。主人说,“今晚没有他客,你何不就在这里先试演一次?”我便取出演说稿,挑出几段,读给他们听。内中有一节讲中国夫妻,结婚之前,虽然没有爱情,但是成了夫妇之后,有了共同的生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种同艰苦的生活也未尝不可发生一种浓厚的爱情。我说到这里,看见主人抬起头来望着主妇,两人似乎都很为感动。后来他们告诉我说,他们都是苦学生出身,结婚以来虽无子女,却同受了许多艰苦。近来境况稍宽裕了,正在建筑一所精致的小屋,他丈夫是建筑工程科教授,自己打图样,他夫人天天去监督工程。这种共同生活,可使夫妇爱情格外浓厚,家庭幸福格外圆满。
又一次,我在一个人家过年。这家夫妇两人,也没有儿女,却极相敬爱,同尝艰苦。那丈夫是一位化学技师,因他夫人自己洗衣服,便想出心思替他造了一个洗衣机器。他夫人指着对我说,“这便是我的丈夫今年送我的圣诞节礼了。”这位夫人身体很高,在厨房做事,不很方便,因此他丈夫便自己动手把厨房里的桌脚添高了一尺。这种琐屑小事,可以想见那种同安乐,同艰苦的家庭生活了。
第三种是夫妇各有特别性质,各有特别生活,却又都能相安相得的家庭。我且举一个例。有一个朋友,在纽约一家洋海转运公司内做经理,天天上公司去办事。他的夫人是一个“社交妇人”(society woman),善于应酬,懂得几国的文学,又研究美术音乐。每月她开一两次茶会,到的人,有文学家,也有画师,也有音乐家,也有新闻记者,也有很奢华的“社交妇人”,也有衣饰古怪,披着头发的“新妇女”(The New Women)。这位主妇四面招呼,面面都到。来的人从不得见男主人,男主人也从来不与闻这种集会。但他们夫妇却极相投相爱,决不因此生何等间隔。这是一种“和而不同”的家庭。
第四种是“新妇女”的家庭。“新妇女”是一个新名词,所指的是一种新派的妇女,言论非常激烈,行为往往趋于极端,不信宗教,不依礼法,却又思想极高,道德极高。内中固然也有许多假装的“新妇女”,口不应心,所行与所说大相反悖的。但内中实在有些极有思想,极有道德的妇女。我在Ithaca时,有一位男同学,学的是城市风景工程,却极喜欢研究文学,做得极好的诗文。后来我到纽约不上一个月,忽然收到一个女子来信,自言是我这位同学的妻子,因为平日听他丈夫说起我,故很想见我。我自然去见他,谈起来才知道他是一个“新妇人”,学问思想都极高尚。他丈夫那时还在Cornell大学的大学院研究高等学问。这位女子在Columbia大学做一个打字的书记,自己谋生,每星期五六夜去学高等音乐。他们夫妇隔开二百多英里,每月会见一次,他丈夫继续学他的风景工程,他夫人继续学他的音乐。他们每日写一封信,虽不相见,却真和朝夕相见一样。这种家庭,几乎没有“家庭”可说;但我和他们做了几年的朋友,觉得他们那种生活,最足代表我所说的“自立”的精神。他们虽结了婚,成了夫妇,却依旧做他们的“自立”生活。这种人在美国虽属少数,但很可表示美国妇女最近的一种趋向了。
结论
以上所说“美国的妇女”,不过随我个人见闻所及,略举几端,既没有“逻辑”的次序,又不能详尽。听者读者,心中必定以为我讲“美国的妇女”,单举他们的好处,不提起他们的弱点,未免太偏了。这种批评,我极承认。但我平日的主张,以为我们观风问俗的人,第一个大目的,在于懂得人家的好处。我们所该学的,也只是人家的长处。我们今日还不配批评人家的短处。不如单注意观察人家的长处在什么地方。那些外国传教的人,回到他们本国去捐钱,到处演说我们中国怎样的野蛮不开化。他们钱虽捐到了,却养成一种贱视中国人的心理。这是我所最痛恨的。我因为痛恨这种单摘人家短处的教士,所以我在美国演说中国文化,也只提出我们的长处;如今我在中国演说美国文化,也只注重他们的特别长处。
如今所讲美国妇女特别精神,只在他们的自立心,只在他们那种“超于良妻贤母人生观”。这种观念是我们中国妇女所最缺乏的观念。我们中国的姊妹们若能把这种“自立”的精神来补助我们的“倚赖”性质,若能把那种“超于良妻贤母人生观”来补助我们的“良妻贤母”观念,定可使中国女界有一点“新鲜空气”,定可使中国产生一些真能“自立”的女子。这种“自立”的精神,带有一种传染的性质。女子“自立”的精神,格外带有传染的性质。将来这种“自立”的风气,像那传染鼠疫的微生物一般,越传越远,渐渐的造成无数“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堂堂地一个“人”,有该尽的义务,有可做的事业。有了这些“自立”的男女,自然产出良善的社会。良善的社会决不是如今这些互相倚赖,不能“自立”的男女所能造成的。所以我所说那种“自立”精神,初看去,似乎完全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其实是善良社会绝不可少的条件。这就是我提出这个问题的微意了。
民国七年九月
我本没有预备讲这个题目,到安庆后,有一部分人要求讲这个,这问题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就临时加入了。
人类有一种“半身不遂”的病,在中风之后,有一部分麻木不仁;这种人一半失了作用,是很可怜的。诸位!我们社会上也害了这“半身不遂”的病几千年了,我们是否应当加以研究?
世界人类分男女两部,习惯上对于男子很发展,对于女子却剥夺她的自由,不准她发展,这就是社会的“半身不遂”的病。社会有了“半身不遂”的病,当然不是健全的社会了。女子问题发生,给我们一种觉悟,不再牺牲一半人生的天才自由,让女子本来有的天才,享受应有的权利,和男子共同担任社会的担子;使男子成一个健全的人,女子也成一个健全的人!于是社会便成了一个健全的社会!
我们以前从不将女子当做人:我们都以为她是父亲的女儿,以为她是丈夫的老婆,以为她是儿子的母亲;所以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话,从来总不认她是一个人!在历史上,只有孝女、贤女、烈女、贞女、节妇、慈母,却没有一个“女人”!诸位!在历史上也曾见过传记称女子是人的么?
研究女子教育是研究什么?——昔日提倡女子教育的,是提倡良妻贤母;须知道良妻贤母是“人”,无所谓“女子”的。女子愿做良妻贤母,便去做她的良妻贤母,假使女子不愿意做良妻贤母,依旧可以做她的人的。先定了这个目标,然后再说旁的。
女子问题可以分两部分讲:
(一)女子解放。
(二)女子改造。
解放一部分是消极的。解放中包含有与束缚对待的意思,所以是消极的。改造却是积极的。改造是研究如何使女子成为人,用何种方法使女子自由发展。
(一)女子解放。解放必定先有束缚。这有两种讲法:一是形体的,一是精神的。
先讲形体的解放。在从前男子拿玩物看待女子,女子便也以玩物自居;许多不自由的刑具,女子都取而加在自己身上,现在算是比较的少了。如缠足、穿耳朵、束胸……等等都是,可以算得形体上已解放了。这种不过谈女子解放中的初级。试问除了少数受过教育的女子而外,中国有多少女子不缠足?如果我们不能实行天足运动,我们就不配谈女子解放!——我来安庆的时候,所见的女子,大半是缠足;这可以用干涉、讲演种种方法禁止她们,我希望下次再来安庆的时候,见不着一个缠足女子!——再谈束胸,起初因为美观起见,并不问合卫生与否。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假使个个女子都束胸,以后都不可以做人的母亲了!
次讲精神的解放。在解放上面,以精神解放最为重要。精神解放怎样讲?——就是几千年来,社会上男子用了许多方法压制女子,引诱女子,便是女子精神上的手镣脚铐。择几桩大的说:
第一,未讲之先,提出一个标准来,——标准就是“为什么?“——”女子不为后嗣”。中国古时候最重的是“有后”——女子不算——家中有财产,女儿不能承受;没有儿子的,一定去在弟兄的儿子中间找一个来承继受领。女子的不能为后嗣,大半为着经济缘故,所以应当从经济方面提倡独立。有一个人临死,分财产做三股,两个女儿得两股,一个侄子得一股,但是他的本家,还要打官司。这个观念如若不打破,对于经济,对于道德,都有极大的关系。还有“娶妾”。一个人年长了,没有儿子,大家便劝他娶妾,——就是他的夫人,也要劝他,不如此,人家便要说她不贤慧——请问这一种恶劣的行为,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再进一步说,既然同认女子是个人,又何以不能承受财产,不能为后?——这是应当打破的邪说之一!
第二,“女子贞操问题”。何谓贞操?——贞操是因男女间感情浓厚,不愿意再及于第三者身上。依新道德讲,男女都应当守贞操,历史上沿习却不然,男子可以嫖,可以纳妾;女子既不可以和人家通奸,反要受种种的限制,大概拿牌坊引诱,使女子守一个无爱情没有见过面的人,一部分女子,因而被他们引诱了。如此的社会,实在是杀人不抵命的东西!贞操实是双方男女共有的。我从前说:“男子嫖婊子,与女子和人通奸,是有同等的罪!”所以,“男子叫女子守节,女子也可以叫男子守节!男子如果可以讨姨太太,女子也就可以娶姨老爷!”谢太傅——谢安——晚年想纳妾,但他却怕老婆。他的朋友劝他,说公例可以纳妾;他的夫人在里面应道:“婆例不可!”——历来都用惯了“公例”,未常实行“婆例”。这种虚伪的贞操,委实可以打破。再简单说:“贞操是根据爱情的,是双方的!男子可以不守节,女子也可以不守节!”
第三,“女子责在阃内说”。女子的职务,在家庭以内,这种学说也是捆女子的一根铁索,如果不打断,就难说到解放。有许多女子,足能够做学问,可以学美术、文学……,可以当教员……;有许多男子,只配抱孩子、煮饭的。有许多事,男子不能做而女子能做。如果不打破这种学说,只是养成良妻贤母,实在不行。我们要使女子发展天才,决不能叫她永远须在家里头。女子会抱孩子、煮饭,也只是女子中的一部分,女子决不全是会抱孩子、煮饭的;有天才的女子,却往往因为这个缘故,不得尽量的发展。就说女子不能做他种事业,但她们做教师便比男子好得多了。总结一句:我们不应当拿家里洗衣、煮饭、抱孩子许多事体来难女子。我们吃饭,可以吃一品香、海洞春厨子做的,衣服可以拿到洗衣厂里去洗!
第四,“防闲的道德论”。由古代相传,男子对女子总有怀疑的态度,总有防闲的道德。现在人对女子,依旧有这一种态度。我所说安庆讲演会里职员,有许多女子加入,便引起了社会上的非难。我将告诉他们:“防闲决不是道德!”如把鸟雀关在笼中,一放他便飞了;不然,一年两年的工夫,也就闷死了。当我在西洋的时候,见中国许多留学生,常常闹笑话,在交际场中,遇了女子和他接洽,他便以为有意。由此,我连带想起一件故事。某人的笔记上说:“有一个老和尚,养了一个小孩子,作为小和尚;老和尚对他防闲得利害,使他不知世故。某年,老和尚带这小和尚下山,小和尚一件东西也不认识,逢到东西,老和尚不等他问,便一一的告诉他,恰巧有个女子经过,老和尚恐怕他沾染红尘,便不和他说。小和尚就问,老和尚便扯道:这是吃人的老鬼。等到回山的时候,老和尚便问他下山一日,有所爱否?小和尚说,所爱的只是吃人的老鬼!”防闲的道德,就是最不道德!我国学生,何以多说是不道德?实是因为防闲太利害了,一遇到恶人,便要堕落!我希望以后要打破防闲的道德论!平心而论,完全自由,也有流弊,不过总不可因噎废食的。不要以一二人的堕落而及于全部。而且自由的流弊,决不是防闲所可免,若求自由无流弊,必定要再加些自由于上面;自由又自由,丝毫流弊都没有了!因为怕流弊而禁止自由,流弊必定更多,且更不自由了!社会上应存“容人的态度”,须知社会上决没有无流弊的。张小姐闹事,只是张小姐;李小姐闹事,只是李小姐;决不能因为一两人而及于全体的!愿再加解放许多自由,叫他们晓得所以,自然没有流弊了!
(二)女子改造。改造方面,比较简单些。解放是对外的要求;改造却是对内的要求,但也不完全靠自己的!
先说内部。女子本身的改造,无论女子本身或提倡女子问题的,都要认明白目标:第一,“自立的能力”。女子问题第一个要点,就在这问题。女子嫁人,总要攀高些,却不问自立。我觉女子要做人,须注意“自立”,假如女子不能自立,决不能够解放去奋斗的。第二,“独立的精神”。这个名词,是老生常谈,不过我说的是精神上,不怕社会压制;社会反对,也是要干的!像现在这种时代是很不容易谈解放的。不顾社会非难,可以独行其是。第三,“先驱者的责任”。做先锋的责任,在谈女子问题中是很重要的。我们一举一动,在社会上极受影响。先驱者的责任,只要知道公德,不要过问私德;一人如此,可以波及全体的。不要使我个人行为,在女子运动上加了一个污点!我最不相信道德,但为了这个起见,也不得不相信了!我常常说:“当学生的,如其提倡废考,不如提倡严格考试;社交解放的先驱者,如提倡自由恋爱,不如提倡独身主义!”这是诸位要注意的!
一
中国的妇女,一般给人以这样一种概念:在社会上总是处于非常低的地位。不过本文的宗旨是试图说明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就是说中国妇女尽管受到传统的压迫,还是显示了她们是具有树立起自己应该占有地位的能力的。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样才是公正的。如果要问,说明这些史实的用意何在?简单地说,就是:即使在中国,压迫妇女也是办不到的。
首先,我想引用《诗经》中饶有兴味的两段记载: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
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其泣喤喤,朱芾斯煌,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
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见《诗经,小雅·斯干》篇第8、9两段。。
《诗经》是一部公元前8世纪以前描写我国古代社会生活最丰富和最可靠的史实记载。这里描写得这样坦率地偏爱儿子,轻视女儿,再不需要做任何的辩解和说明了。这是社会上各阶层女性常常必须面对的,属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简单事实。为反抗这种不怀善意的背景,女子必须奋起斗争,并逐渐在家庭里和较大的社会范围内赢得一席之地。
中国古代妇女在政治生活中曾起过重要作用。孔子说过周朝十位创业主中,有一位是女性。他没有具体说她姓甚名谁,也没有说她做了什么事;但在西周早期历史的颂歌中,我们可以读到对伟大女性的高度颂扬,颂扬她们在氏族的发展过程中起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实际上史诗的描述一直可以追溯到这一氏族起源的传说:一位未婚女子由圣灵感应而怀胎,生下一子,日后他教民耕种,成为这个伟大氏族——西周的创始者,他就是后稷。可能居住在我国西边的氏族中妇女享有一种特殊的崇高地位。在他们的类似历史记载的诗歌中,歌颂他们伟大的统治者时,几乎常常是连他们的妻子一起提到的。太王和他的妻子一起迁移,有一首诗歌是对太季与妻子太妊结婚庆典的颂歌。对周文王的妻子太姒的赞美,可以说是这些颂歌中最美好的一首。太姒生了十个才能出众的儿子,其中之一征服了殷纣,开创了长达八百年的周朝。另一个儿子周公,是一位伟大的将军和政治家。
不过周朝后来的历史中,妇女所起的部分作用似乎常常是不好的。公元前721年,西周亡于西戎之手,历史把这一事件归咎于一个女子褒姒。一首诗中这样记载着: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见《诗经·小雅·正月》篇。
正史中没有记载褒姒究竟是怎么使周朝遭到灭亡之祸的,但她必定是一位真正的奇特女子,居然能摧毁一个伟大的王朝。在另一首诗歌中这样写道: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见《诗经·大雅·瞻印》篇。
这是对女子的谴责,同时又明显地表示了当时女子所起的重要作用。女子必须事先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位,才能够起到摧毁一个城市或一个国家的作用。
综览中国历史,有很多著名的妇女,她们在政治上的成就,不仅仅是由于她们处于皇后或太后的身分。一个不具备卓越才能的平庸之辈,虽然高居王位,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成就。而这些中国妇女,她们在历史上取得令人敬重的地位。战国时齐国的王后曾执政近四十年指齐襄王的妻子。见《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由于她在处理内政和外交时的谨慎明智,使齐国在一定时期内保持稳定局面,避免了公元前3世纪那场曾使不少国家遭到毁灭的战争苦难。有一次有人故意难她怎样才能解开一对玉连环?她要来锥子,边砸边说:“我把它解开了。”见《战国策》卷十三《齐六:齐闵王之遇杀》篇。汉朝立国四百年,两位女性起了重要作用。一位是开国皇帝汉高祖的妻子吕后(公元前180年卒)。她来自民间,没有受过教育,但她是一位机智能干、行动果断而又残酷无情的女子。是她除掉了位高权重,已危及汉王朝的两位大将韩信和彭越。再一位就是窦后(公元前135年卒),她也同样来自民间,掌权四十五年。她是老子无为而治政治哲学的信奉者,要求她的儿孙们和她娘家的亲属们学习老子的哲学和其他道家著作。通过她丈夫和儿子的长期在政治上宽松自由和经济上严格谨慎的政策,使人民能够从受到长期战争之苦的影响中恢复过来,发展他们各自的能力。在她统治的末期,帝国已经高度繁荣兴旺,政府受到人民爱戴。所以她的孙子武帝继位以后,才有可能使汉王朝发展到鼎盛时期。
唐朝最兴盛的时代,有一位著名的女性武鑒,占据统治地位达四十五年(公元660-705年),在她统治的一段时间里,她干脆宣布她不再是唐朝皇后摄政,而是一位新建的周朝的统治者,共统治了16年。她是一位具有卓越的文学才华和政治能力的女性。由于她的长期统治,使盛唐时期疆域扩张,文化得到发展。我不打算继续列举那些曾经统治庞大帝国的皇后们,和毁灭伟大王朝的宠妃们了。我觉得我所说的已经足以说明中国的妇女没有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在国家漫长的历史上,她们曾经起过不可忽视的作用。
二
在非政治生活领域中,中国的女子也同样有着卓越的、令人尊敬的成就。其中最受人称颂的是淳于缇萦。汉朝废除肉刑,是她起了重要作用。她的父亲是当时著名的医学家,曾被人诬告并受到肉刑拷问。她父亲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位老医学家在去服刑的路上对女儿们说:我很不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以致无人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助我一臂之力。他最小的女儿缇萦听了以后,决心要救援父亲,一路跟随到京城,向皇上请求,自己愿意没入宫中为奴,以赎减将置父亲于死命的肉刑。她的恳求感动了文帝的仁慈之心,于公元167年亲自颁布了那一道著名的废除肉刑的敕令。
在学术文化界,中国女子常有重大的贡献。西汉初期的几十年中,上古时代传下来的经书是通过逐字传授才得以流传的。五经之一的《尚书》是由一位女子指伏生的女儿。汉文帝时,遣晁错从伏生学读《尚书》,时伏生已“年九十余,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使其女传言教错”。见卫宏《诏定古文尚书序》。承担了保护古本,并逐字传授才得以流传下来的。三百年以后的公元92年,伟大的历史学家班固被囚,死于狱中;他的不朽名著《汉书》还没有完成。是一位女子,他的妹妹班昭奉命继续他未竟的事业,从而圆满地完成了这部伟大的著作。班昭还对当时的大学者马融传授了怎样阅读《汉书》,才使这部著作能刻印问世。班昭还奉诏进宫做皇后和嫔妃们的老师。公元105-121年邓皇后掌权摄政时,她在邓后身边,成了类似政治顾问的人物。在保存下来的她的著作中,《女诫》七篇是最著名的。在这些篇章中,她教人以谦让的美德;但她也提倡妇女受教育。她说:“现在的君子们,只让他们的儿子受教育,忽视对女儿的教诲,是对男女之间除了性别不同外,其他都一样这一点缺乏了解。按照传统,男孩子8岁时就教他读书,到15岁时就会获得不少知识。我们就不能以同样的办法对待女孩子吗?”这样的呼声,今天听来仍然感到十分温暖;但她在公元100年时说出这番话来,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