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鲨鱼(1 / 1)

探索思考

老人曾在第四章时提到不要遇到鲨鱼,甚至求上帝可怜可怜他和大鱼。然而,鲨鱼还是来了。消耗掉太多体力的老人能对付得了残暴的鲨鱼吗?

阅读批注

他们走得很顺利,老人把两只手泡在咸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看看天上,厚厚的积云上飘着好些卷云,老人知道今天一整夜都有微风。老人隔一会儿就扭头看看鱼,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就这样走着,过了一个小时,突然跳出一条鲨鱼,开始攻击他的鱼。

鲨鱼的出现不是意外事件。那一片乌云似的鲜血沉到一英里深的海水中缓缓散开,鲨鱼闻血而动,从深处浮了上来。它来得又急又猛,划破了蓝色的水面,出现在太阳底下,可它满不在乎。接着,它又钻到水面底下,寻找那股血腥味儿,然后顺着小船和鱼的航线往前追。[1]

那股血腥味儿时有时无,不过它很快会再次找到,或者仅仅闻见一缕腥气儿就顺着航线快马加鞭赶过来。这是一条庞大的灰鲭鲨,天生就游得飞快,跟大海里最快的海鱼游得一样快,除了嘴巴,它全身上下都很美。它的背像剑鱼那么蓝,肚子银光发亮,身上的皮又光滑又健美。它生得跟剑鱼一样,只是长了一对巨颌。现在它正在水下游得飞快,所以巨颌紧紧闭着,它的背鳍高高耸着,一动不动,一路把水劈开。包裹巨颌的双唇紧闭着,里面八排牙齿都朝里倾斜。大多数鲨鱼的牙齿都是普普通通的角锥形,而它不同,它的牙齿就像一个人把手握成爪形时的手指一样,而且,长度跟老人的手指也差不多,两侧都像被剃刀切削过一样锋利。这样的鱼,天生就是要以大海里的所有鱼类为食的,就算那些鱼迅捷、强壮、凶猛,别无敌手,也都是它的口中物。现在它闻到新鲜的腥味儿,就一路赶来,蓝色的背鳍斩水破浪。[2]

老人看着它靠近,知道这是一条无畏无惧、为所欲为的鲨鱼。[3]他一边准备渔叉,系牢绳子,一边看着鲨鱼奔来。绳子短了点儿,因为他刚才割了一些去捆大鱼。

老人现在头脑清醒,他准备豁出去了,但不抱什么希望。不可能再有刚才那么好的事了,他想。看着鲨鱼越来越近,他瞧了一眼大鱼。倒不如是场梦,他想。我阻止不了它攻击我,但也许我能抓住它。大尖牙,见鬼去吧!他想。

鲨鱼急急扑向船艄去咬大鱼,老人看到它张开的大嘴、怪异的双眼和咬下去的牙齿,喀哧一声,一口咬进鱼尾上面的肉里。鲨鱼的头露出水面,它的背也浮了上来,老人听到大鱼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把渔叉捣进鲨鱼的脑袋,扎在两眼之间的横线跟鼻子往上的交叉点上,其实鱼头上并没有这样一条线,只有笨重、尖利的蓝色鱼头和大大的双眼,还有伸出来准备吞噬一切的上下颌。不过,大脑正好就在这个交叉点上,给老人戳中了。他用血肉模糊的两只手来扎,使出全身力气将一把好渔叉往里捅。他戳的时候没抱什么希望,只是很坚决,恶狠狠地只管扎。

鲨鱼翻过身来,老人看到它的眼睛已经没有生气了,接着,它又翻了个身,往自己的身上绕了两圈。老人知道它已经死了,可这条鲨鱼不甘心。它虽然仰天躺着,可尾巴还在拍打,上下颌咬得咔咔响,像快艇一样破水而去。海水被它的尾巴拍起一片白色的浪花,它四分之三的身子都露在水面上,绳子越绷越紧,紧得直发颤,最后啪的一声绷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老人望着它,不一会儿,它慢悠悠地沉了下去。[4]

“它咬走四十磅肉。”老人大声说,它还把我的渔叉和绳子都带走了,他想,现在,我的鱼又流着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5]

大鱼被咬烂后,他就不想再看它了。大鱼被咬住的时候,他感觉仿佛是自己被咬了。[6]

不过我把咬我这条鱼的鲨鱼给杀死了,他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鲭鲨。上帝知道,我见过好些大鲭鲨呢。

先前的事太好了,结果就长久不了,他想。现在我倒希望那是一场梦,希望我从来没钓到这条鱼,希望睁开眼看到自个儿躺在铺着报纸的**。

“人生来可不是被打垮的。”他说,“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垮。”[7]尽管这样,杀死大鱼还是让我很难受,他想。艰难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可我连个渔叉都没有。鲭鲨又残忍、又能干、又强壮、又聪明。不过我比它更聪明。或许不是这样,他想。或许我只是比它装备好而已。

“别胡思乱想了,老头儿。”他大声说,“赶快顺着这条航线往前走,见机行事吧。”

可我还得想一想,他想。因为我也没别的事儿可做了。只剩这件事儿和棒球。不知道大球星迪马乔看到我扎它脑袋的样子会怎么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谁都会。可是,你觉得我的手疼能不能跟骨刺相提并论?我可不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出过毛病,只有一次,我游泳的时候踩到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得生疼,连小腿都麻了,那可真是痛得够呛。[8]

“想点儿高兴的吧,老头儿,”他说,“现在你离家越来越近了。少了四十磅,行驶更轻便了。”

他非常清楚船到海流里面会出什么事儿。不过现在无事可做。

“不,有事可做。”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桨柄上。”

于是,他用腋窝夹住舵柄,用脚踩住船帆底部,腾出手来把刀子绑到了舵柄上。

“好啦,”他说,“我还是个老头儿,不过不是赤手空拳的老头儿了。”

现在海风稍稍大了点儿,船走得很顺。他看看鱼的上半身,又燃起了些许希望。

不抱希望就太蠢了,他想。而且,我觉得不抱希望是种罪孽。不要再想什么罪孽不罪孽的了,他想。就算不管罪孽的事,现在也还有好多问题要考虑呢。再说了,我也不懂什么罪孽。

我不懂罪孽,可能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罪孽。或许杀死这条鱼就是种罪孽。我想,就算我杀死它是为了维持生计,为了给人们供应食粮,也还是罪孽。不过这么说那一切都是罪孽了。何况现在再考虑什么罪孽不罪孽的已经晚了,有人是领着工资专门考虑这些问题的,就让他们琢磨去吧。你生来就是要做渔夫的,就像那条鱼生来就是要做鱼一样。圣佩德罗就是个渔夫,大球星迪马乔的爸爸也是个渔夫。

不过,没有报纸看,也没有广播听,凡是能把他掺和进去的事儿他都喜欢想一想,他想了很多东西,继续琢磨罪孽。你杀死那条鱼不光是为了维持生计,为了卖鱼肉糊口,他想。你杀死它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死了以后你也爱它。要是你爱它,杀死它就不算罪孽。还是说,爱它、杀死它,反而罪加一等?

“你想得太多了,老头儿。”他大声说。

可是你杀死鲭鲨的时候感觉很爽,他想。它跟你一样,也是靠吃活鱼生存的。它跟某些鲨鱼不一样,它不吃死鱼臭肉,不会什么都往肚子里吞。它美丽而高贵,无畏而无惧。[9]

“我是出于自卫才杀了它的,”老人大声说,“而且我干得很彻底。”

再说了,世上万物,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相生相克。打鱼养活了我,却也让我痛苦万分。其实是孩子在养活我,他想。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向船舷弯下腰去,在鱼刚才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鱼肉。他把鱼肉放进嘴里嚼着,感觉这肉很不错,美味、结实、多汁,有肉味儿,只不过不是红色,而且里面也没什么丝丝连连的肉筋,他知道到市场上能卖出最高的价钱。可惜没办法阻止它的味道溢到水里去,老人知道,异常艰难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微风徐徐吹着,风向偏东北,他知道,这意味着风不会停下。老人抬眼望去,看不到点点帆影,看不到一艘轮船的影子,也看不到黑烟。只有飞鱼从船头的水下跃起,向两旁飞去,还有一片片黄色的马尾藻。现在连只鸟儿都看不到了。

小船就这样往前走了两个小时,他在船艄歇着,时不时嚼一点马林鱼的鱼肉,尽量多休息,恢复体力。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

“啊伊!”他大叫了一声。这个词没法解释,或许就像钉子穿透一个人的手掌,钉进木头的时候,那个人发出的惨叫声。[10]

“加拉诺鲨!”他大声说,他已经看见第一个鱼鳍后面又来了第二个鱼鳍,看到它们褐色的三角鳍和横扫一切的尾巴,他知道这两条是铲鼻鲨。它们早就饿得头昏脑涨,这下闻到肉味儿兴奋极了,一会儿迷失得晕头转向,一会儿又兴奋地寻到了肉味儿,总之,它们越来越近了。

老人把船帆系牢,把舵柄塞紧。接着拿起绑着刀的桨。两只手疼得不听指挥,他只好尽量轻轻握着举起来。他把手掌张开合拢,放松放松。然后再牢牢攥起来,让它们适应疼痛,待会儿就不会因怕痛不敢用力了。他看着两条鲨鱼游过来,此时已经能看到它们又扁又宽、铲子尖儿似的脑袋了,还有带白尖儿的宽胸鳍。这种鲨鱼惹人生厌,气味难闻,既吃臭鱼烂虾,又嗜杀成性,饿的时候连船桨船舵都要咬。趁着海龟在水面上睡着的时候一口咬掉海龟脚的,就是这些鲨鱼,它们饿起来会攻击在水里游的人,即使这个人身上没有鱼血的腥气或鱼的黏液,它们也不放过。[11]

“喂!”老人说,“加拉诺鲨,过来呀,加拉诺鲨。”

它们来了。可它们不像鲭鲨那样,径直过来。其中一条转过身消失在船下面,在底下对着大鱼又扯又拽,把船颠得直颤。另一条用它黄色的眯缝眼看了一眼老人,就张开半圆的嘴巴冲过来,扑在大鱼身上刚才被咬过的地方。它褐色的头顶和脊背上,就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显出一条线,老人举起绑在桨上的刀,朝着那个连接点一把捅进去,抽出来,再照着鲨鱼像猫一样眯缝着的黄眼睛,一下攮进去。[12]鲨鱼放开大鱼,滑下水去,临死还吞咽着到嘴的东西。

剩下的那条鲨鱼还在糟蹋大鱼,船还在摇来摆去,老人松开帆布脚,小船打了个转儿,鲨鱼就从底下露了出来。他一看见鲨鱼,马上探出身子,从船边攮了它一刀。可他只捅到鲨鱼厚实的皮肉,刀子都没进去。捅这一下不光让他的双手生疼,肩膀也痛得厉害。可是鲨鱼马上又露出头来,老人趁它伸出鼻子向大鱼靠近的时候,不偏不倚地扎在它扁平脑袋的中心。老人抽回刀,照准鲨鱼那个要害再次扎下去,它还是挂在大鱼上不肯松口,老人又戳它的左眼,鲨鱼还挂在上面。

“不松口?”老人说着,把刀刃插进它的椎骨和大脑中间。这个地方好扎,他感觉鲨鱼的软骨断了。老人把桨颠倒过来,把桨叶插进鲨鱼上下颌中间,想撬开它的嘴巴。他把桨叶转了几转,鲨鱼松开口滑了下去,他说,“滚吧,滚到一英里深,滚去看你的朋友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重新把帆脚系好,帆鼓起来了,他将船拨回到原来的航线上。[13]

“这两个家伙肯定吃掉了它四分之一的肉,还是最好的肉。”他大声说,“真希望这是场梦,希望我从来没钓到它。鱼啊,我真的很抱歉。一切都乱套了。”他不再说,现在他不想再看鱼了。鱼的血流干了,被浪冲得看上去像镜子银色的衬底,不过身上的条纹倒还能看得出来。

“鱼啊,我本来不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他说,“害了你,也害了我。鱼啊,真对不起。”[14]

嘿,他提醒自己,赶快去看看刀绑得紧不紧,看看绳子断了没有。再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会来更多的鲨鱼。

“要是有块石头磨磨刀就好了。”老人看看桨柄上的绳子说,“我该带块磨刀石来的。”你该带的东西多着呢,可是你没带,老头儿,他想。现在没时间想你没带的东西了,赶快想想你手头都有什么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大声说,“可我烦透了。”

小船一路往前走,他用腋窝夹住舵柄,把两只手放进水里浸着。

“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吃了多少。”他说。

“不过现在船倒轻巧多了。”他不愿去想大鱼朝下的那面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惨状。他知道,每回那条鲨鱼把船颠得直晃,就有一大块鱼肉被撕去了,也知道现在大鱼给所有的鲨鱼留下了一道香味儿,宽得就像穿越大海的大马路。

这条鱼够一个人吃整整一冬了,他想。别再想这些了。歇歇吧,把两只手歇好,争取保住剩下的鱼肉。现在水里的气味儿那么大,我手上的血腥味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再说了,它们也不怎么出血了。手上的伤口都不严重,说不定出点儿血,左手就不会抽筋了呢。

现在我想点儿什么呢?他想。没什么好想的,我什么都不能想,要等着对付下一波鲨鱼。真希望这是场梦啊,他想。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结果不错呢。[15]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铲鼻鲨,它是独自来的。可惜猪没有那么大的嘴巴,能把人的头一口吞下,不然它真像一头奔向食槽的猪。老人先让它啃到大鱼,再用桨上绑的刀子一把捅进它的脑子里。可是鲨鱼滚下水的时候突然朝后一扭,刀刃啪的一声断了。

老人坐下来掌舵,大鲨鱼慢慢沉入水中,他连看都懒得看它一眼。鲨鱼先是跟原来一样大,接着缩小了点儿,再过会儿又变成了小黑点,以前老人最喜欢看这种景象了,可现在他连头都懒得抬。[16]

“我手头还有带把儿的渔叉。”他说,“可惜没什么用。我还有两只桨、一根舵柄和一根短木棒。”

现在它们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打不死鲨鱼。不过,只要我有桨、短木棒和舵柄,我就还要试试。

他又把双手放进水中浸着。暮色苍茫,海天之间,空无一物。天上的风比先前更大,他一心只想快些看到陆地。

“你累了,老头儿。”他说,“累到骨子里了。”

直到日落前,才有鲨鱼再次来袭击。

老人看见两条鲨鱼露出褐色的鳍一路奔来,肯定是大鱼在水里一路留下的香味儿把它们引来的。它们顺着气味儿就来了,连找都不用找,并排着径直奔向小船。

他塞紧舵柄,系牢帆布,伸手到船艄去拿木棒。这根木棒是从一支破桨上锯下来的桨柄,长约二点五英尺,上面有个把手,所以一只手拿着更好用。他用右手握紧把手,等着鲨鱼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要让第一条咬紧鱼肉后再照着它的鼻尖猛打,或者揍它的头顶,他想。

两条鲨鱼一块儿挤过来。他看到离得最近的那条张开大嘴,一口咬进银色的鱼肚子,便高高举起短棒,重重地劈在鲨鱼的宽头顶上。木棒落下,他感觉像碰到了橡胶一样坚韧的东西,可同时也感觉到骨头的刚硬,于是,他再次朝着它的鼻尖猛劈,鲨鱼从大鱼身上翻下了海。

另一条鲨鱼咬口肉就跑开,来来回回,现在正大张着嘴巴奔过来。它扑到大鱼身上合拢上下颌时,老人看到白生生的鱼肉从它的嘴角溢出来。老人朝它抡了一棒,却只打到它的脑袋,鲨鱼瞧了他一眼,把咬着的鱼肉撕了下来。它正要溜走去吞食,老人又朝着它打了一棒,只打在它橡胶般厚实的粗皮上。[17]

“来呀!”老人说,“再来呀!”

鲨鱼冲过来,老人看到它咬住鱼肉就打。他高举木棒,使足力气劈下去。这次他觉得打在了大脑底部的骨头上,就朝着那里又劈了一棍,这时,鲨鱼才慢吞吞地撕下鱼肉,从鱼身上滑下海去。

老人等着它们再来,结果两条鲨鱼都没影儿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其中一只在水面上绕圈儿,另一只却没看到。

也不能指望打死它们,他想。想当年,我是可以打死它们的。不过现在我把它们两个都打得不轻,没有一条是不难受的。要是有根可以用双手握着的棒球棒,我一定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的。就算现在也能,他想。[18]

他不想再看大鱼,知道一半的鱼肉都被糟蹋了。他跟鲨鱼较量的时候,太阳就西落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说,“我就能看到哈瓦那的灯光了。要是我偏东偏得太远,那我就会看到新海滩的灯光。”

现在我应该已经不远了,他想。希望没人太担心我。当然啦,孩子肯定会担心的。不过我知道,他对我有信心。很多上点儿年纪的渔夫也会担心。还有其他很多人也会,他想。我住的镇子上的人都很善良。[19]

他不能再跟大鱼讲话了,因为鱼被糟蹋得太惨了。他想了个办法。

“半条鱼啊,”他说,“曾经的整条鱼啊,我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不过你我倒杀了很多鲨鱼,还把很多条给打残疾了。鱼老弟,你以前杀过多少?你嘴巴上的那把剑可不是白长的。”

他喜欢想象这条鱼在海里自由自在地畅游,想象它那个时候会怎么对付鲨鱼。我该把它的剑嘴砍下来,用它跟鲨鱼斗,他想。可惜没有斧头,后来连刀都没了。

要是我有,就可以把它绑在桨柄上,多棒的武器啊!那咱们就可以一起跟它们打了。要是它们夜里来,你会怎么做?你能做什么?

“跟它们打,”他说,“我要跟它们拼到死!”

但是,现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亮光,只有风,只有扬着的帆。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把两只手握在一块儿,寻找手掌的感觉。手掌没有死去,只要把手一张一合,它们就会带来疼痛,这是活着的感觉。他将脊背靠在船艄,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肩膀告诉他的。[20]

我本来许诺,只要抓到大鱼就念完那些祷告词的,可我现在太累了,念不了,他想。我还是把麻布袋拿过来盖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艄掌着舵,等着天际的光亮起来。我还有半条鱼,他想。说不定我运气不错,能把这半条带回去。我也该交点儿好运了。不,他说,你出海太远,把自己的好运给亵渎了。

“别蠢了。”他大声说,“清醒点儿,掌好舵。说不定你还有很多好运呢。”

“要是有地方买,我倒想买些。”他说。

我拿什么买呢?他问自己。可以用一把丢了的渔叉、一把破刀和两只血肉模糊的手去买吗?

“本来是可以的。”他说,“你本来想用八十四天的出海纪录去买的,他们也差点儿卖给你了。”

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他想。好运会表现为各种形式,谁能认得出呢?我真想买一些,不管哪种形式都行,什么价我都肯出。[21]我希望看到灯光,他想。可我希望的事儿太多了。不过眼下我希望的就是灯光。他试着在船艄里坐得舒服些,便于掌舵,身上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有死。

夜里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到哈瓦那城的灯光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灯光还只是依稀可见,像月亮升起前天际的一抹亮色。风越来越大,隔着波涛涌起的海面,灯光越来越清晰。他转进亮光里,可能马上就要抵达海流的边沿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可是,黑夜里没有武器,一个人能怎么办?

他全身又僵又痛,他的伤口、全身疲劳过度的部位全都在寒夜里冻得疼痛。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不用再打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开打了,他知道这回打也没有用。来了一大帮,他只看见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一道道线,看见它们扑向大鱼时闪闪的粼光。他举起短棒,朝它们的脑袋猛劈,它们在船下撕咬鱼肉时,他听到它们上下颌叩齿的声音,小船打着战。他照着自己能感觉到、能听到的地方拼命打,可是短棒被什么东西咬住了,然后丢了。

老人从船舵上猛地拔下舵柄,双手举起来不断劈下去。可是它们现在聚在船头,开始是一个接一个,后来就一拥而上,等它们再转身过来的时候,水下几块发光的鱼肉已全被撕去了。

最后,有一条跑来啃鱼头,老人知道,鱼肉已经全部被吃完了。鱼头很重,鲨鱼咬进去撕不下来,牙齿陷在里面,老人趁机抡起舵柄,朝鲨鱼头猛劈下去。他劈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听见舵柄裂了,便拿起裂了的舵柄去戳它。他觉得舵柄戳进去了,知道它很锋利,便又用力往里攮。鲨鱼丢了鱼头,翻身就逃。这是这批鲨鱼当中的最后一只,再没什么可让它们吃了。[22]

老人累得喘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铜腥味儿混合着甜味儿的味道,他担心了好一阵子,还好味儿不重。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这个吃下去吧,去做个梦,梦到你们害死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被打败了,一败涂地,没有弥补的机会,他走回船艄,发现舵柄裂掉的一端插进舵槽里还挺合适,掌舵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把麻布袋围在肩膀上,把小船调回原来的航道。小船现在很轻快,他什么都不想,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是用心地驾着船驶向家乡的港口。夜里有几只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有人拣桌上的面包屑一样。老人没理它们,除了掌舵,他什么都不理会。他只注意到旁边没有重物,小船走得很是轻松自如。

船不错,他想,好好儿的、一点儿都没坏,除了舵柄,不过换舵柄很容易。

他能感觉到小船现在就在海流里面,能看到沿岸那些小渔村的灯光。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其实回家也没什么意义。[23]

不管怎么说,风都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有时候是。而大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我只要床,他想。床真是个好东西。你被打败了,反而挺轻松的,他想。我从来不知道会这么轻松。是什么打败了你?他想。

“什么都没有,”他大声说,“都怪我出海太远了。”[24]

阅读赏析

老人成功捕获大马林鱼,载着它扬帆返航,却迎来了抢夺他猎物的鲨鱼。老人先用渔叉杀死了吃掉四十磅鱼肉的灰鲭鲨,接着干掉了两条铲鼻鲨,可是这些家伙吃掉了大鱼四分之一的肉,老人心疼不已,却只能继续驱赶接踵而至的鲨鱼们。老人与鲨鱼们短兵相接,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砍一双,渔叉折断了,就把刀子绑在棍子上做武器。刀子断了,还有船桨、短木棒,甚至舵柄。老人拼尽全力击退了鲨鱼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直到大鱼只剩下骨架时他才停下来。尽管老人是一条铁打的硬汉,但他还是摆脱不了失败的命运——大鱼被鲨鱼群吃光了。

何为失败呢?在海明威的小说里,“失败”还有另外的解读,即人是否失去继续斗争的信心。人类向对手屈服,这才是真正的失败。老人从未放下武器,从未失掉信心,就如他所说:“人生来可不是被打垮的。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垮。”这句话是全文主旨,更是海明威要向读者传达的故事内核。

阅读延伸

1.为什么当大鱼被咬住时,老人觉得像自己遭到袭击一样?

2.如何理解“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垮”这句话?它对你有怎样的启迪?

3.面对接连失去武器的困境,老人的态度如何?

4.老人不止一次说“都怪我出海太远了”,这反映了他什么样的人生态度?

[1] 前后呼应 鲨鱼果真闻着血腥味儿出现了,前面的伏笔在这里完成。鲨鱼的出现也预示着故事的悲剧结尾。

[2] 叙述 作者向来只专注描绘,不解释,他用精准的文字描述了这只庞大、凶猛的灰鲭鲨,是在告诉读者灰鲭鲨是天生的猎食者,大鱼就是它的目标。

[3] 象征 鲨鱼象征着宇宙间一切敌对的、破坏性的力量。

[4] 白描 作者用白描手法言简意赅地展现了老人杀死灰鲭鲨的场景。老人不仅能战胜大鱼,就连灰鲭鲨也一击即中,可是他的悲剧命运就此结束了吗?

[5] 语言描写 老人耗时两天两夜终于捕到大鱼,可是鲨鱼不仅吃掉了大鱼一大块的肉,还带走了老人的工具,老人会放弃吗?

[6] 心理描写 鲨鱼出现后,老人与大鱼合二为一,同样成了牺牲者。这是老人和一切反对他的强大势力之间的殊死搏斗。

[7] 语言描写 这句是本书主旨所在。海明威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又酷爱拳击、斗牛等运动,他是不折不扣的硬汉。《老人与海》在传达这种永不言败的硬汉精神。

[8] 想象 此处插入对迪马乔的想象,是为了从迪马乔身上汲取力量,增加老人战胜更多鲨鱼的信念。

[9] 联想、心理描写 作者依靠联想和心理描写,表达桑提亚哥内心的自豪、乐观、坚毅以及渴望支援的孤独。作者笔下的“老人与海”实际上就是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个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被冷酷无情、孤立无援所笼罩着的时代。这里关于“罪孽”的表述预示着老人将受到“惩罚”。

[10] 语言描写 《老人与海》中有不少内容和《圣经》关联。画线句是在表示老人被钉上了十字架。老人的名字“桑提亚哥”在西班牙语中拼作“圣雅各”,圣雅各是一个渔夫,是耶稣在加利利海滨最早收的四门徒之一。

[11] 叙述 《老人与海》基于真人真事改编而成。作者海明威经常与桑提亚哥的原型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一起出海捕鱼。所以,海明威笔下的飞鱼、马林鱼、海豚、鲨鱼,才会如此真实生动,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定格在读者眼前。

[12] 动作描写 老人的动作稳、准、狠,干净利索,宛如电影慢镜头一样清晰,令人震撼。

[13] 白描、语言描写 只有简洁的叙述、强劲有力的语言,没有任何渲染和煽情,与鲨鱼短兵相接后,获胜的老人重新扬帆起航。

[14] 内心独白 《老人与海》是一部希腊古典悲剧类型的作品。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之所以陷入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歹,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正如老人所说,他出海太远了。他没有被鲨鱼打败,他是悲剧的制造者。

[15] 叙述、心理描写 老人虽已打败了三条鲨鱼,但大鱼被啃得七零八落,老人的双手都已受伤,但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对手们:我不会认输,你们尽管过来吧!

[16] 叙述 鲨鱼是抢夺老人胜利果实的恶霸,老人对这样的对手只有鄙夷,没有赞扬。

[17] 叙述 一段文字干掉一条鲨鱼,这种简洁的文风是如何造就的?据说海明威饿着肚子写作,用一只脚踮着地写作,在寒风中穿着单衣瑟瑟发抖着写作。

[18] 心理描写 故事中的鲨鱼是展现老人坚韧品质的道具,它象征着我们生活中的恶势力、阴暗面。人类不断向前发展,就必然经受苦难,战胜苦难。

[19] 心理描写 作者以往的作品,尤其是《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总是在揭露暴力和残酷,而《老人与海》他注入了很多温情。男孩、马丁,还有此处镇子里的人,都代表着温情。

[20] 心理描写 拼死战斗,一直战斗,哪怕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这部作品要传达的永不服输的乐观精神。

[21] 心理描写 出海太远导致了遇到鲨鱼的悲剧命运,但是不到远海如何捕到大鱼?正如我国当代学者王小波所说:“《老人与海》讲了一个老渔夫的故事,却揭示了人类共同的命运。”

[22] 白描 精疲力竭的老人面对成群结队而来的鲨鱼,他没有趁手的武器,也没有帮手,但作家依然赋予了老人无穷的、不服输的力量,让老人拿起短棒、船舵,去完成击退鲨鱼群的伟大壮举。

[23] 心理描写 似乎只有满载而归才显得有意义。

[24] 心理描写 老人战胜了一拨又一拨鲨鱼,最后只带回了大鱼的骨架。从他想带回完整大鱼的角度来说,他失败了,但他没有被打垮,他只是败给了自己。可以说,《老人与海》是一部英雄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