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再看庄子所谓的“登假于道”,我们便会有新的一层体会了。至于“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很可能就是灵魂乘着火葬的烟气升到了高空,自然登高不惧,下水不湿,入火不热,在摆脱了形体的束缚之后终于在天地之间一任逍遥了。
这真是一种饱含诗意的追求,仿佛“一旦脱离自然,我将永远不再以任何自然物体为形”。(叶芝《驶向拜占庭》的诗句)然而为了取信于人,总要有一些实际的例子才好。
远古的例子譬如黄帝时候的宁封子。据晋人干宝的记载,宁封子是黄帝的陶正,掌管陶器制作,曾有异人拜访过他,为他掌火,在五色烟火中自由出入。时间久了,异人就把本领传授给了宁封子,后者积聚火势以自焚,随着烟气上下。人们察看那剩余的灰烬,还能看到宁封子的骸骨。(《搜神记》卷一)
更可考一些的证据当然还得在《庄子》本文里去找,于是我们会在《庄子·内篇·大宗师》里找到线索,其中讲述道的神奇,说傅说得道之后便有能力辅佐商王武丁治理天下,死后乘着东维星,骑着箕尾星,与众星同列。——对于这段内容,许多学者认为纯属神话,是后人添加的。但我们不妨关注一下紧承这段话的一句佚文:“其生无父母,死登遐,三年而形遁,此言神之无能名者也。”[19]虽然“其生无父母”不易理解,但我们至少知道,这里讲的,很像是道士们所谓的尸解升仙。
王骀的登假看来怕是升仙去也,古之真人的登假则是智识登假到了道了境界,取的是登假的引申义。这让我们很矛盾,智识上达于道又能如何呢?如果连御风而行的列子都属于未臻逍遥之境的有待,那么我们有待于吃,有待于穿,有待于房,连列子都比不上呢,何谈无待!或许还是该学王骀那样“择日而登假”,嘱咐儿孙把自己火葬了吧。
尽管庄子反复申说,死,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但常人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死了才能逍遥,不但常人难以接受,就连庄子的学生们也想另外找个办法,于是有了《庄子·外篇·天道》这样一段解释: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庄子·外篇·天道》)
这段话开头是“夫子曰”,显见是学生引述老师的话。那么,谁是学生,谁是老师呢?成玄英相信庄子的老师是老子,所以断定这个“夫子曰”就是庄子在引述老子的话。但庄子师承老子的说法如今已经不再被人采信了,而从先秦文献的惯例来看,这位“夫子”最有可能是庄子本人,而这段文字应当出自庄子的后学之笔。
难于推断的是,对“夫子曰”的引述到底结束在什么地方。依照王孝鱼先生的点校,一对引号囊括首尾,但我琢磨着引号应该结束在“非至人孰能定之”,学生在引过老师的言论之后,接下来自己做了一番发挥,而这番发挥正是对“至人”的描述。
按照我自己的标点来解释一下这段话的大意:老师(庄子)说:“所谓道,再大的东西也装得下,再小的东西也落不掉,所以囊括万物。啊,真是大不可围、深不可测啊!无论是赏罚还是仁义,都是精神的末迹,只有至人才能确定它们。”(按:能定赏罚仁义的不会是普通人,而是国君、天子。庄子在这里把至人摆在了国君、天子的位置上,所以接下来的发挥就是基于这一点的。)至人统治天下,责任当然很大,但就算这么大的责任也不会烦扰到他。天下人疯狂地争权逐利,但他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他守本归真,所以对天地万物都不上心。他通于道,合于德,摒弃仁义礼乐,所以心有所定。
至人对权力与利益全不在意,是为“无假”,即无所依托,无所凭借,也就是“无待”。因为至人的幸福生活并不是从权力与利益得来的,自然便对它们毫不介怀,来便来,去便去,无所谓。这对“无待”的道理已经算是阐释得很朴素了,我们当然可以照方抓药,通于道,合于德,不争权,不夺利:升迁的机会被别人抢了,无所谓;工资被老板克扣了,无所谓;孑然一身流落街头,无所谓。
虽然不必去死,但这毕竟也是太高的一种精神境界,难道至人就没考虑过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吗?——庄子倒是为我们举了一个例子: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庄子·内篇·逍遥游》)
这是很漂亮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说,尧去找隐士许由,想把统治者的位子让给他,但许由坚决不答应,并且用了一个比喻来表达自己的人生观,即“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是说小鸟在林子里栖息,所需要的不过是一枝树枝,鼹鼠到河边饮水,所需要的不过是灌满肚子。许由的言下之意是,我就是想有张床睡,有口饭吃,这就够了,其他一概不需要,更别说你想把天下给我了。
看来许由算是个逍遥之人了。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乘云气、御飞龙,倒像是一个现实世界里的普通人。这样的人,总可以做我们的榜样了吧?
的确,许由的仰慕者很多,他的这段话也经常被人引用。但仰慕归仰慕,引用归引用,这个标准依然太高,没几个人能学得来。如果我们又听到有谁在说“鹪鹩巢于深林……”,应该相信这就像一个疲倦的人抱怨生不如死一样,一般他是不会当真去死的。
许由的格言毕竟太漂亮,太有**力,但一个居然很深奥的道理是:我的确一顿只能吃下一斤,但这是一斤糠还是一斤肉呢,好像不太一样;我的确只能睡一张床的地方,但这张床是摆在贫民窟里还是摆在别墅里,好像也不太一样。另一方面,我的确一顿只能吃下一斤,虽然这只是一斤糠,但我愿意吃糠,问题只是,如果我家里只有一斤糠,我不确定明天是否还能吃到同样的一斤糠,我是不是就有储备的必要呢?古人的农业政策有所谓“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盐铁论·力耕》),所以,虽然我只有一斤糠的饭量,但我需要更多的糠,也许这就是贪婪吧。
贪婪是人的本能,也是动物的本能。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彻底地顺应天性,就有必要顺应贪欲。人之所以比动物贪得更多,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人的贪欲更大,而是因为人的能力更强。我们看看动物的世界,骆驼喝水,蟒蛇吃肉,一有机会就需要暴饮暴食,因为它们没有水桶和冰箱,只能靠身体来多做储存。这个道理似乎庄子自己也明白的,所以才说: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庄子·杂篇·徐无鬼》)
大意是说,脚踏在地上的地方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块,但如果不依恃那些没踩到的广大土地就没法走路;人知道的东西虽然很少,但可以依恃那些不知道的东西来认识天道。
庄子和惠子也有一段类似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
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庄子·杂篇·外物》)
惠子批评庄子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辩解说:“知道了无用才能谈有用。天地是如此的广大,而人所占用的不过是一小块容足之地罢了,但如果只保留你的这一小块立足之地,把其他地方都挖空,你站的这一小块地方还有用吗?”惠子回答说:“没用。”庄子说:“这不就是无用的用处吗?”
根据这个道理,鹪鹩巢于深林,虽然不过一枝,但绝对不能只有这一枝;偃鼠饮河,虽然不过满腹,但需要的水绝对要比满腹的那点多得多才行。人虽然一顿只能吃一斤,但需要的远远不止一斤;虽然只能睡一张床,但需要的远远不止一张床的空间。这个道理《庄子》竟然讲到了,这也正是《老子》所谓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一隅。就算对这样的“无”不拥有私人产权,至少也要有一定的使用或支配的权利。
但这样一讲,我们的麻烦又回来了:到底怎么才能逍遥呢?有没有更实际一点的例子呢?
6
实际一点的例子是有的,其现实指导性要比许由的故事强得多: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庄子·杂篇·让王》)
大意是说,孔子不理解颜回为什么家境贫寒却不肯出去做官,颜回回答说:“我在城外有五十亩田,够喝稀粥了;城里还有十亩田,够织丝麻了;以弹琴来消遣,以从您那里学来的道理自乐,我不愿意做官。”孔子很受触动:“你的觉悟太高了!我听说知足的人不受利益的牵累,自适的人受了损失而不忧虑,修养内心的人没有爵位而不自卑。我念叨这话很久了,今天在你身上见到了,这是我的收获呀!”
这个故事把颜回的背景交代得很现实,他是一个小有产业的人,城里城外一共有六十亩地,干饭虽然吃不饱,但稀粥管够,还有一点费用低廉的娱乐,于是乎逍遥自适。我们今天的普通读者完全可以有样学样,社会竞争虽然激烈,但要过上顿顿有稀粥的日子还算不难,再有一把口琴和两本书,就完美了。
但是,权贵们恐怕会说:“颜回本来就是个穷人,做到这样当然不难,可像我们这样过惯了有权有钱、随心所欲的日子的人,天天喝稀粥肯定受不了。我们虽然知道做人应该清心寡欲、知足常乐,但实在做不到。请问,有什么专门针对我们权贵人家的逍遥方案吗?”
很幸运,这个方案也是有的: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庄子·杂篇·让王》)
大意是说,公子牟是魏国的王子,身世显赫,但有心追求颜回那种境界。他向瞻子请教说:“我虽然隐居在偏远的地方,心里却总是惦记着宫廷里荣华富贵的生活,这可怎么办呢?”瞻子说:“你要重视生命,重视生命自然就会轻视荣华富贵。”公子牟说:“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把握不住自己那颗向往荣华富贵的心。”瞻子说:“向欲念妥协虽然不好,但勉为其难也不好,那等于受到了两重伤害,这样的人活不长,索性顺着欲望好了。”评语说:公子牟是大国的显贵,要过隐居岩穴的生活当然比平民百姓困难得多。他虽然不能臻于道的境界,好歹也算有这份心意了。
看来《庄子》这部书虽然满是过激之辞,但也有如此人性化的一面,对人性的弱点虽然无可奈何,但也给予了同情的理解。[20]只是由此一途很自然地会发展到纵欲主义,事实也正是这样。
不过另一方面,庄子显然也低估了那些有权有势有钱有名的人,因为他们最有打折的本事,把一部被严重打了折的《庄子》当作自己在名利场上追逐奔跑的一件工具。庄子对于他们,就像刹车装置对于赛车手:一部赛车不仅需要强大的发动机和充足的汽油,同样需要灵敏的刹车装置,但刹车不是为了停下来,而是为了更快地跑到终点。
当然,有人会拿责任来做挡箭牌:位高权重,责任太大,虽然身居魏阙之下,心却向往江海之上。比如一国之君,就算完全被庄子说服,也不能甩手就走吧?
但其实庄子说过:“能。”国君之所以会说“不能”,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国家对自己很重要,那么,如果他不再觉得国家有多么重要了,岂不是就会回答“能”了吗?
这样的事例庄子讲过一个,说魏文侯听得道高人田子方讲了一番话,完全被震住了,只觉得身体动不了,嘴也张不开,恍悟自己从前的识见只是糟粕,于是起了向道之心,最后叹了一句:“魏国真是我的包袱啊!”(《庄子·外篇·田子方》)
还有一则故事,是说韩国和魏国争夺土地,韩昭僖侯大感烦恼,子华子劝慰他说:“如果有这样一份契约,拿到它就可以得到天下,但左手去拿就会被砍掉左手,右手去拿就会被砍掉右手,您愿意去拿吗?”韩昭僖侯说:“我不愿意。”子华子说:“很好。既然自己的一只手都比天下重要,而一只手当然不如整个身体重要,一个韩国当然也不如整个天下重要,您又何必为小小一个韩国而愁坏了身体呢?”韩昭僖侯恍然大悟:“来劝我的人很多,只有您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庄子·杂篇·让王》)
看来这段文字的作者(无论是不是庄子本人)没有真正受过穷。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用一只手来换取天下未必就不值得,子华子如果拿这套说辞去对那些卖肾、卖身的人讲,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但韩昭僖侯身为一国之君,觉悟也许比弱势群体更高吧。
但是,韩昭僖侯后来有没有放任韩国不管,魏文侯后来有没有扔下魏国这个包袱,庄子一概没讲,只是《庄子·外篇·山木》讲的另外一个故事值得我们参照:鲁侯虽然一心一意操劳国事,但还是免不了忧患,所以脸色不太好看。市南宜僚劝慰他说:“狐狸和豹子栖居山林,算得上沉静了,而且昼伏夜出,算得上警惕了,但还是会被猎人捉住,这都是因为它们长了一身美丽的皮毛呀。而鲁国不正是您的皮毛吗?您只有把这个‘皮毛’丢掉,洗净内心,去除物欲,遨游于无人之野,忧患也就没有了。南方有个建德之国,那里的人单纯质朴,少私寡欲,只知道耕作却不知道储藏,帮助别人而不求回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随心所欲,合于天道,所以活得很快乐,死得很安稳。我建议您舍弃国君之位,远离俗务,与道偕行。”
鲁侯有点担心:“这山长水远的,我怎么去呢?”
市南宜僚说:“您不要倨傲,不要执着,自然就能去到了。”
鲁侯还是担心:“这么远的路,谁陪我呢?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能到呢?”
市南宜僚说:“只要减少费用,节制欲念,就算没有粮食也饿不着您……”
市南宜僚,循循善诱,长篇大论地劝说鲁侯放弃国君之位而与道遨游,言辞一如既往地优美迷人,但鲁侯被说服了吗?不知道,庄子没有交代。读者肯定会想,连庄子自己都知道这种事情荒谬绝伦,所以才不好意思安排出国君出走的桥段。——不,永远不要低估庄子的想象力,我们来看看《庄子·外篇·田子方》的一段故事:
故事是说,楚王和凡国的国君会面,没过一会儿,楚王身边的人来报告说:“凡国亡国了!”一连报告了三次,但凡君一点都不上心,最后说道:“我的国家虽然灭亡了,但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如果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保全它的存在。这样看来,凡国并不曾灭亡,楚国也并不曾存在。”
我们不得不感叹,凡君真是太心宽了!如果不在神仙世界而在现实世界里寻找逍遥的典型,恐怕莫过于此了吧。而或许令人欣慰的是,按照庄子和老子的观点,也只有这样爱自己的身体胜过爱自己的国家的人,才最适合去做国家的统治者。
读者应该会被凡君深深地感动一回吧,而且比之“乘云气,御飞龙”,这绝对是一个可以接近的境界。如果我们自己也想修炼到这个境界的话,一定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有什么具体而简单有效的方法能让自己迅速达到凡君的境界呢?有的,《庄子》给出过这个方法: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庄子·外篇·秋水》)
这是《庄子》极著名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说,秋天河水上涨,河神因此而扬扬自得,以为天下之美都集于自己一身了,而当他看见了大海,这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么短浅。于是海神给河神讲了一番道理,说别看我这海水无边无际的,但我一点也不会自满,因为我在天地之间就好像一块小石头在大山上一样。那么我们想想,四海在天地之间就像蚁穴在大泽里一样,而中国在四海之间就像米粒在粮仓里一样,人类在中国大地上不过是万物当中的一种,一个人在整个人类里也不过是无数分之一。这样看来,三王所争的,仁人所忧的,能人所苦的,不过如此而已。
的确,这样一想,人生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争夺、值得牵挂、值得烦恼呢?——古往今来有很多仁人志士、文人骚客都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但该争的还是去争,该牵挂的还是牵挂。当我们看到如此这般的现实,难免感慨《庄子》之于世人,不过是提供了几句漂亮的牢骚话而已。
可能会有意志坚定的人,认为做人应该知行合一,既然想开了,就要以许由为榜样,以公子牟为教训,毅然决然地舍弃荣华富贵,找一片山林去隐居。——如果我们真遇到这样的人,一定要用最热情洋溢的言辞来赞美他的勇气,然后,把《庄子·外篇·缮性》的这一段指给他看: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庄子·外篇·缮性》)
大意是说,上古之人生活在混沌之中,淡然而无所求。那个时候,阴阳和谐,鬼神不来骚扰人世,四季正常流转,万物不受伤害,生物不会夭折,人的智力无处可用,这就是所谓的“至一”,无所作为而顺应自然。
后来世道变坏了,到了燧人氏和伏羲氏治理天下的时候,只能顺应民心而已,却无法返回至一之境。后来世道更坏,神农和黄帝治理天下,连顺应民心都做不到了,只能维持天下的安定罢了。等到唐尧和虞舜的时候,大兴教化,重视文饰和学问,曾经的淳朴便被彻底地破坏掉了,人的心眼也越来越多,迷乱的民众再也无法回到本初的自然状态了。在这样的世界里,得道高人就算不隐居在山林里,他的德行也好像被山林遮蔽了一样。
所以说,隐士并不是自己愿意去隐居的。古代所谓的隐士,并不是躲着不见人,并不是闭着嘴不表态,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时命大谬”,没赶上好时候。如果遇到合适的时机而大行于天下,他们就会返回“一”的境界而不显露行迹;如果时机不合适,处处碰壁,就潜藏而等待,这就是存身之道。
“反一无迹”,听上去颇具诗意,这样的庄子很像是意象派诗人艾米·洛威尔在中国式小诗《落雪》里描绘的那样:“雪花围着我低语,我的木屐在身后的雪地留下印迹。但没人会走过这条路,追寻我的足印。当寺庙的钟声再次响起,它们将被遮掩,将会消逝。”
如果把诗境打碎,这样的场景未必值得羡慕,似乎还是“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更好一些。于是,可以与《缮性》这段文字参照的,是《秋水》里假托孔子的一段话,说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不得志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智慧超卓;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得志的人,这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低劣。
所以说《庄子》是乱世之书、过激之辞。隐居,只是不得已的选择;隐居,也是在等待机会。——庄子可以正言若反,统治者也可以反言正用:一个时代隐士多,就说明政府很糟糕,那么,为了证明这个政府不糟糕,就不能容忍这些人继续隐居。韩非子为此奠定过理论基础,说太公望受封齐国的时候,当地有狂矞、华士两兄弟,他们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凿井而饮,自给自足而无求于人。太公望无法容忍这种人的存在,派人把他们抓起来杀了。周公旦在鲁国听说了这事,责问太公望说:“狂矞、华士都是贤人,你才赴任就杀贤人,这像什么话!”太公望为自己做了许多辩护,大略是说,先王留下来的治国之道非爵禄则刑罚,但是像狂矞、华士这种人,爵禄刑罚对他们都没用,当君主的没法统治他们,留他们做什么呢,还怕他们乱法易教呢,还是杀了的好。(《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庄子也幸好生在群雄竞逐的乱世,如果是生活在天下一统的暴政之下,想隐居怕也难了。西晋葛洪就生活在类似的情境之下,又有一再辞官的经验,于是假托附势公子和怀冰先生的对话,辩解说尧舜在位的时候有隐者许由,大禹在位的时候有隐者柏成子高,圣明的时代是有包容力的,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性情自由地选择和发展。(《抱朴子·外篇·嘉道》)况且把凡鸟的巢穴掀翻,凤凰也不会来了;把鱼鳖的池塘弄干,神龙也会跑走;杀害了一名士人,人才就不会来你这里了;太公望开了暴虐凶残之先河,是用治军的方法治理太平之世呀。(《抱朴子·外篇·逸民》)
葛洪的话并没有说服所有人,历代统治者对隐士或多或少都不太满意,譬如明朝开国,朱元璋也是学过太公望的。所谓“古之清高,今之逋逃”(《抱朴子·外篇·逸民》),这个罪名着实不轻。尤其在大一统的年代里,要想“鼷腹鹪枝,从吾所好”(袁宏道《善哉行》,化用《庄子·内篇·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典故),往往并不那么容易。
不过,我们还可以换一个角度追问一下,庄子不是说隐居只是不得已的选择吗,如果给庄子等来了时机,让他真的可以“大行于天下,返回‘至一’的境界而不显露行迹”,他具体会怎么做呢?
这就只能见仁见智了,甚至有人认为庄子会推行孔子之道,尊崇儒家六经,那些寓言、重言、巵言不过是在乱世之中不得已的伪装。(方以智《药地炮庄》引刘概语)
这个说法实在是太大胆了,但也不是找不到同道,明初的宋濂就认为儒分七种,孔子为道德之儒,为万世之宗,庄子是旷达之儒,虽然对孔子望尘莫及,但好歹也算一儒。(《七儒解》)继续追溯下去,苏轼曾推测庄子是以道为表,以儒为里,其实是个帮孔子说话的人。(《庄子祠堂记》)韩愈则追溯庄子的师承,认为孔门弟子遍布四方,子夏的一支教出了田子方,田子方的一支就教出了庄子。(《送王埙秀才序》)
好吧,就算庄子真是儒家,就算他在时命大谬中等待时来运转,但我们肯定会问:究竟能等到这个好机会吗?就算庄子本人等不到,我们能等到吗?——这个问题对于庄子就等于是说:我们还能返回上古的那个“至一”之境吗?
遗憾的是,无论庄子对上古社会的描述是否羼杂了太多想象的修饰,但让社会倒回去,这绝非易事。王夫之在读《庄子》的时候感叹过一句话:天下既然已经有人了,又怎能使它没人呢?天下既然已经有很多人了,又怎能把人变少呢?(《庄子解》)
庄子“深根宁极而待”,在山野岩穴之间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机。但是,如果我们足够细心的话,就会发现一个令人欲哭无泪的问题:绕了一大圈,这不还是“有待”吗?
7
信奉老庄哲学的古代士人常常给我们留下一个散淡官场、寄情山水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逍遥游于山水之间似乎是一种令人仰慕的高士风范,那么山水对于人心来说,在庄子的视野内,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呢?——也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积极:
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庄子·外篇·刻意》)
在这段文字里,那些优哉游哉的闲人逸士反而是庄子批评的对象,而他推崇的天地之道、圣人之德是“无江海而闲”。也就是说,闲与不闲是取决于内心,而非取决于外部的环境。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再来看另外一段:
山林与!皋壤与![21]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庄子·外篇·知北游》)
大意是说,山林啊,原野啊,使我欣然快乐啊!但快乐还没有消退,悲哀便继之而起。悲哀与快乐都是我所不能主宰的,它们要来我无力抵抗,它们要去我也无力挽留。可悲啊,人心只不过是外物的旅社罢了。
人心容易触景生情,春天会想到“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秋天会感慨“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从nature’s first green会联想到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nothing gold can stay,马不停蹄的忧伤似乎无处可逃。那么,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庄子·杂篇·外物》)
这段话除最后一句极费解外,整体的意思还是很清晰的:视觉通畅就是明,听觉通畅就是聪,嗅觉通畅就是颤,味觉通畅就是甘,心灵通畅就是智,智慧通畅就是德。道不喜欢被壅塞,壅塞便会梗阻不通,长此以往就会产生种种弊害。有知觉的生物都要呼吸,呼吸不通畅不是上天的罪过。大自然的气息日夜不停地贯通人的孔窍,是人自己把孔窍阻塞住了。人身体的胞膜存有空隙,人的心灵有天然之游。试想房间如果太过逼仄,婆媳之间就很容易闹出矛盾;心灵如果没有天然之游,六窍就会扰攘壅塞。
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心有天游”,而不是用腿脚和车马去旅游。所以清代初年的《庄子》注释家宣颖对这段文字相当激赏,说一个人只要心有天游,那么方寸之内就会逍遥无际,没必要真去名山大川旅游一趟。那些见到开阔的自然风景而觉得心情疏朗的人,都是因为平日里心胸逼仄的缘故,像谢灵运那些寄情山水的所谓名士在《庄子》这番话面前真该感到惭愧。(《南华经解》)
因外物而喜,因外物而哀,这仍然是有待之境,心灵是不自由的。在旅游成为时尚的今天,庄子的这种论调一定很不讨喜,不过,如果我们非要挖掘出其中积极的实用价值的话,不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有钱的人尽量出门旅游,没钱的人大可以关在家里享受境界更高的“心有天游”。如果大家都能这么想,这一定就是和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