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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庄子》,人们最熟悉的就是《逍遥游》。这是《庄子》的第一篇,很多试图啃完全书而半途放弃的人至少都读过这一篇,而庄子在人们心中留下的最光辉的形象也正是一副逍遥的样子。所以,虽然我并不认为逍遥是《庄子》最核心的概念,但还是本着《庄子》“因时而处顺”的教训,就从逍遥谈起好了。
何谓逍遥,最朴素的解释就是《庄子·外篇·天运》给出的定义:“逍遥,无为也”,遗憾的是,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
逍遥,即便不是《庄子》最核心的概念,至少也是几大核心概念之一,并且是我等凡夫俗子最向往的一个境界。很多人愿意把心灵交托给《庄子》,为的也正是这“逍遥”二字。不过,我们不妨先问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渴望逍遥,或者说,什么人才会渴望逍遥?
用一句很庸俗的话来说,很多人去读《庄子》,为的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找一个可以让心灵停泊的港湾。那么,有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上帝给你一个二选一的机会,要么获得高官厚禄,有享用不尽的财富和一手遮天的权势;要么在物欲生活上维持现状,但心灵获得了庄子式的逍遥。在这两个选项里,你会选择哪一个呢?
我相信,即便是那些酷爱庄子的人,绝大多数也都会选择前者,而在选择后者的人里,又以本身已经拥有了高官厚禄的居多。的确,每个人都想逍遥,但只有那种有权有势的逍遥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逍遥,大则指点江山,小则使奴唤婢,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可以造福众生,可以为非作歹。如果这种愿望得不到满足,那就只好退到内心深处去寻找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逍遥了。也就是说,对于大多数人,庄子式的逍遥只是一种劣等的逍遥,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方案。
我们看看历史就可以知道,在凯歌高奏、狂飙突进的时候,人们很难想到庄子,只有在遭受了挫折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才会去庄子那里找一点心理平衡——王先谦不就是个例子吗?要么就是那些从事高风险活动的人(比如搞政变的、炒股票的、打比赛的),靠庄子来缓和一下紧张情绪,美其名曰平常心,实质却是功利心。庄子常常感慨儒家鼓吹的仁义礼乐被圣人用得少,被强盗用得多,行善的工具反而变成了作恶的工具,所以还不如不要仁义礼乐算了,但他恐怕没有料到,他自己那套恬淡虚无的理论也被更多的人当作满足功利目的的工具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反讽。
有人一定会提出质疑:在魏晋玄学时代,《庄子》风靡一时,难道也是这个情况吗?——所谓《庄子》风靡一时,是在上流社会风靡一时,那些热衷于谈玄论道的人正像前文所述,本身已经有了很稳定的高官厚禄,《庄子》对他们来说,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高雅的、彰显贵族品位的文化休闲。
对于普通人来讲,为什么渴望逍遥,显然是因为现实处境很不逍遥;为什么渴望心灵的逍遥,显然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没法逍遥。庄子也是一样,现实世界太黑暗了,就像楚狂接舆唱的那样,人间遍地都是荆棘,稍不留心就会受伤。(《庄子·内篇·人间世》)
这位接舆先生是一位著名的隐士,他的日子就过得非常逍遥。
《庄子》逸文有一则接舆的故事,说他是楚国人,过着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楚王听说了他的贤良,便派出使者以重金礼聘,想让他来任个官职。接舆笑而不应,等使者一走,自己就远远地搬家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就是接舆的生活吗?——如果你这么认为,我只好建议你重读上一章。不过我们暂且假戏真做好了,想想看,接舆的这种选择是不是获得了逍遥呢?
整天为生计操劳的人一定会问:他就这么搬家了吗?路费够不够?有什么好着落没有?住宿问题怎么解决?没了自己的地,以后只能给地主当长工吗?——这些问题,庄子通通不关心,但我们俗人不得不关心。
但也许让我们想不到的是,接舆先生的余生其实过得很好。虽然庄子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好在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刘向《列仙传》记载了接舆的去向,说他擅长养生之道,吃橐卢木的果实和芜菁子,遍游名山,最后落脚在峨眉山。几百年来,世世代代都有人见到过他。
看到这里,我们凡夫俗子不禁心寒,原来接舆先生之所以那么逍遥,实在是有逍遥的本钱。而我们既没有特殊的肠胃,也没有长生的道术,我们该怎么逍遥呢?
也许能行,答案就在《逍遥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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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是一篇极漂亮的文章,漂亮得甚至影响阅读,就像康德在读《爱弥儿》的时候,说读卢梭的书他得读好几遍,因为在初读时文笔的优美妨害了他去注意内容。的确,不仅《逍遥游》,在整部《庄子》对后世的影响中,文学性都是超过哲学性的,这甚至反映在译本当中,譬如梅维恒(Victor H.Mair)把《庄子》译向英语世界,在序言里坦承自己主要是把《庄子》当作一部文学作品而非哲学作品来译的。(Wandering on the Way:Early Taoist Tales and Parables of Chuang Tzu,1994)另一位《庄子》的英译者,美国汉学家伯顿·沃森(Burton Watson)甚至称《庄子》是古代中国最伟大的诗篇之一。(Chuang Tuz:Basic Writings,1964)
但如果从哲学角度来看,我们还会遇到另一个小小的问题:如果你没读过《庄子》其他内容而只读过《逍遥游》,不会觉得它太难理解,如果通读过《庄子》再来反思《逍遥游》,反而会生起一丝困惑。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还是让我们先进入这个瑰丽的想象世界吧: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内篇·逍遥游》)
大意是说北海有一条叫作鲲的大鱼,不知有几千里大。鲲变成鸟,叫作鹏,也不知有几千里大。海风吹起来的时候,鹏就顺势而飞,飞到南海。有一本专门记载怪事的书叫作《齐谐》,这书上说:“当鹏鸟飞向南海的时候,乘着六月的大风,激起三千里的水花,直上九万里的高空。”水不深就浮不起大船,风不大就载不动大鹏。
小鸟和蝉很不屑:“我们飞到树上就够了,有时候飞不上去了,落到地上也无所谓,飞九万里那么高干吗?”这两个小家伙哪里晓得,路程越远,准备工作就越要充分。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怎么知道是这样呢?朝生暮死的小虫子不知道什么叫一个月,活不过一季的蝉不知道什么叫一年,这就是所谓“小年”。楚国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春,五百年为一秋;上古有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这就是所谓“大年”。彭祖直到今天还以长寿闻名,可他不过活了几百岁罢了,世人都想学他,这不是很可悲吗!
故事告一段落,现在要问一个问题:庄子在做出事实陈述(尽管这是寓言)之外,在多大程度上还做了价值判断?换句话说,你是不是觉得他在推崇大鹏鸟,看不上小鸟和蝉?是不是贬低了小虫子和彭祖,推崇了灵龟和大椿?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仅仅是说前者无法理解后者(对事实的陈述),还是在说前者比不上后者(对价值的判断)?
如果你的意见倾向于价值判断的话,那么这个故事是不是还可以有这样一个版本:“老百姓不如小科员,科员不如科长,科长不如局长,局长不如部长……草民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就算车坏了,坐公交车或者步行也无所谓,但总统出行必须有浩浩****的车队和严严实实的安保。草民对车的认识仅限于飞鸽、永久、捷安特,哪知道富豪坐的是法拉利或者阿斯顿·马丁呢?小区里有位贤达停了一辆奥迪,就引来了所有的羡慕,这不是很可悲吗!”
看,同样的逻辑,但感觉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呢?虽然是庄子的逻辑,虽然很切合我们凡夫俗子的常识,但显然与庄子的一贯思想不符,问题出在哪里呢?
越熟悉《庄子》,就越难理解《逍遥游》,甚至只要紧接着读完《齐物论》就会对《逍遥游》产生困惑。研究者们为了弥合《庄子》思想的一贯性,很自然地就用《齐物论》的观点来解释《逍遥游》,从郭象、成玄英以来,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我们看看冯友兰先生的理解:“《逍遥游》里讲了一个大鸟和小鸟的故事。两只鸟的能力完全不一样。大鸟能飞九万里,小鸟从这棵树飞不到那棵树。可是只要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爱做的,它们都同样幸福。”(《中国哲学简史》)
明代学者王世贞把自己的一所小屋题为“适居”,赋诗咏之:“大鹏九万苦不足,斥鴳抢榆恒有余。除却逍遥真际在,便应方朔羡侏儒。”小鸟反而成了知足常乐的榜样,悠然安适,又何必非要去效仿九万里高飞的大鹏呢?
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意见,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的话,纵然“鸴鹏虽异,风月是同”(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可庄子那句“不亦悲乎”又是从何而来呢?
小鸟的确“自我感觉”很幸福——这在现代是一种相当普遍的观念。事情或者像爱默生在寓言诗里说的那样,松鼠自信满满地反驳大山的讥讽:“我虽然背不动松树,但你也嗑不开松果”,或者我们可以拿出本·琼森的名句鼓舞自己,相信榆树生涯的三百年不如百合花盛开的一天。
但庄子对此显然抱着讥讽的态度,这态度在接下来的一段里尤其表现得明确起来: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内篇·逍遥游》)
大意是说,商汤向贤人夏棘请教,问上下四方有没有尽头,夏棘说无尽之外还是无尽,然后又把小鸟笑话大鹏的故事讲了一遍(只不过这回的小鸟换作了斥),说这就是小和大的分别。接下来是庄子的一段议论,说有些人论才智可以做个官,论行为能符合一乡一土的道德标准,论品性可以投合一国之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国的信任,这些人因此而自鸣得意,其实就像故事里的小鸟一样,所以境界更高的宋荣子才会嗤笑他们。
宋荣子的境界已经很高了,世人无论是非议他还是赞美他,他都无动于衷,对名利毫不上心,但他的修为也就到此为止了。列子对名利也不上心,而且他会御风而行,连走路都免了,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有所依恃的(有待),没风就走不了。如果顺应自然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之境,又还有什么必须依恃的呢(无待)?所以说,至人没有偏执的主观态度,神人没有功业,圣人没有名声。[16]
讲到这里,庄子的理路就清晰起来了。小的确实不如大的,大的不如更大的,就像明人胡应麟用诗歌语言表达的那样:
鲲鱼产溟渤,鬐鬛如山丘。朝行发碣石,暮宿昆仑陬。竦身激巨浪,喷沫飞洪流。倏忽化大鹏,九万乘风游。翼若垂天云,众羽不敢侔。一飞绝五岳,再举凌十州。翩翩鸴鸠侣,榆枋自相求。翱翔但咫尺,曷睹大化遒。(《咏史》之二)
小鸟咫尺翱翔,无睹大道之极,但仅仅如此吗?鲲化为鹏的故事太过瑰丽,以至于以辞害意,给后人带来了太多励志的感染力,譬如归有光“东海有大鹏,扶摇负青天。可怜蜩与鸠,相笑榆枋间”(《读史》之二),一派不甘平淡而志在建功立业的气势,伟则伟矣,哲学的内涵却**然无存了。
从学理上看,这里边还有一个必须辨明的问题:无论小的、大的还是更大的,都有所依恃,即“有待”,更高一层的境界就不以大小来区别了,而是以有待和无待来区别,终极的境界不是“最大”,而是“无待”,即无所依恃。
刘笑敢先生对此提出过一个质疑,说《庄子》只提到“恶乎待”,从没说过“无待”,庄子及其后学的思想中尚未形成明确的“无待”观念。既然列子御风而行是“有待”,那么至人“御六气之变”同样有所“御”,算不算“有待”?(《庄子哲学及其演变》,第137—142页)这问题要辨析一下,《逍遥游》从“有待”推演到“恶乎待”,理路清晰,步骤明确,“无待”是一个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概念,而列子御风尚存主体与客体的区别,“御六气之变”则与天地万物为一,圆融无碍,不再有主体与客体的分别,前者好比一盆水泼在身上,后者好比一盆水泼在海里。
有待和无待是《逍遥游》里的一对重要概念,有待则不能逍遥,无待才能逍遥。道理看上去很简单,大鹏虽然能从北海遨游到南海,但一定要等六月的海风,没有足够大的风力它就飞不起来;宋荣子对世俗的名利是无待的,精神独往独来,自由自在,但他好歹还要走路,脚必须依恃大地才迈得开步子;列子更高一层,对世俗是无待的,就连出门也无待于大地,但是,他毕竟还要有待于风,没风的时候他就没法御风而行。
终极的无待是怎样的呢?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里何谓“六气”,有人说是天地四时,有人说是阴阳风雨晦明,但都是猜,搞不清楚庄子的本意,好在这句话的大意还是比较清楚的,强调的是顺应自然的规律。再联系“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给出的通往逍遥的方案就大体明朗了,即顺应自然的规律,抛弃主观的成见和执着,不建功,不求名,与时俯仰,随波逐流。
打个比方,有待的最下乘境界好比一只小船驶向目的地,要顶风,要破浪,要扬帆,要转舵;高级一些的有待是“心如不系之舟”,随风随浪,没有固定的目标;到了无待境界就没有这只小船了,你就是一滴水,世界就是大海。
这境界看上去很令人神往,但具体要怎么做呢?
有人一定会问:这是不是教人内方外圆呀,内心有底线和原则,处世则不妨圆滑权变一些?——我读《庄子》有一个体会,就是千万别把他往好处想。庄子的想法往往大悖常理,庄子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在文章里也多次谈到,正所谓“不近人情,大有径庭”(这正是《逍遥游》下文里的话)。我们常人会觉得为人处世不妨外圆内方,但庄子不要内方,要的是内圆外圆,全是圆的。如果心里有了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还怎么“至人无己”呢?
常见有人以《庄子·外篇·知北游》的“外化而内不化”当作人生格言,觉得做人要外圆内方,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但这实在是望文生义之见,只不过这种见地由来已久,早在《淮南子》就把《庄子》世俗化和政治化了,《淮南子·人间》讲“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以从俗,内不化以全身,如果一个人内心有固定不变的操守,外表能屈能伸,与世俯仰,那么做什么也不会有危险。人们之所以尊崇圣人,因为圣人像龙那样变化无穷。——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中国人对龙的崇拜,龙的精神似乎就是一种内方外圆、变化无穷的精神,只不过一经俗人效仿,外圆容易学,内方则往往不足。[17]
但庄子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呢?在《庄子·内篇·人间世》里,颜回准备去劝说暴虐的卫君,说自己会“内直而外曲”(也就是内方外圆的意思),庄子借孔子之口批评了这种态度,说这只是勉强能够免罪而已。
以庄子看庄子,要说抛弃主观成见,我们觉得这很正确,但很少有人深入地去想一想所谓主观成见都包括了什么。如果想通了,我们或许就不愿意抛弃主观成见了。想想看,我们觉得助人为乐是对的,杀人放火是错的,这就是主观成见;我们觉得清廉奉公是好的,贪污腐败是坏的,这也是主观成见;我们觉得岳飞是好人,秦桧是坏蛋,这还是主观成见。这些主观成见也就是我们心中的是非美丑的准绳,也就是我们的道德标准,而道德标准不是“自然”赋予我们的,而是“社会”赋予我们的。而庄子恰恰要的是自然,反的是社会。《大宗师》说到了这个问题: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恣睢转徙之涂乎?”(《庄子·内篇·大宗师》)
大意是说,意而子去见隐士许由,许由问他:“尧教了你什么?”意而子说:“尧教我一定实行仁义,明辨是非。”许由说:“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既然尧已经给你套上了仁义是非的枷锁,你还怎么能够悠游于逍遥无穷的境界呢?”
心中有了是非,就是有了成见,就是“有己”,而庄子推崇的至人境界是“无己”。因为有了是非也就有了牵绊,有了牵绊也就无法逍遥。比如很有文艺趣味的老板写了一首诗拿给你看,这可引起了你激烈的思想斗争:阿谀奉承吧,良心不安;直言不讳吧,饭碗难保。你的心之所以不能逍遥,就是因为你心里有一个是非美丑的准绳,如果没了这个准绳,你还会感到焦虑不安吗?老板既然期待你夸他,那你就顺着他呗。
如果遵从鸡汤国学的常规套路,至此就应该总结一下“庄子的思想给我们现代人的启发是……”其实这个启发很简单,就是教我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管面对的是谁,我们都能心平气和,宠辱不惊。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或者存心揶揄,事实上,《庄子》后文确有大段篇幅就是直截了当地教人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情正如本书第一章强调的:《庄子》是乱世之书,过激之辞,如果我们不顾这个背景就生搬硬套大谈实用性的话,岂不是恰恰应了那个东施效颦和猴子穿周公之服的故事?
在庄子看来,无是无非、无善无恶,这是一种自然状态,恢复到自然的状态,顺应着自然的规律,便可以得到逍遥。至此,我们有必要考察三个问题:第一,这真的是自然状态吗?第二,这真能做得到吗?第三,如果现实生活中当真有人做到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3
第一个问题关乎性善与性恶,关乎道德是否可教,关乎恶是否真实存在。这些都是哲学史上的经典问题了。所谓无是无非、无善无恶,这在普通人看来绝难接受,但在哲学上是绝对讲得通的。
我所知道的最清晰的辩解来自斯宾诺莎,“这原不足怪,因为自然不为人的理智的规律所拘束。人类的理智的规律其目的只在求人的真正的利益与保存;自然的界限更要无限宽广,与自然的永恒的秩序相连。在此秩序中人不过是一个微粒而已。正是由于这个必然性,所有的个体都用某种特别的方式以生活与活动。所以,在自然界中,若是有什么我们觉得是可笑、荒谬或不好的东西,那是因为我们只知道一部分,几乎完全不知道自然整体的秩序与依存,而且也是因为我们要事事物物都按我们人类理智的命令安排。实际上,理智所认为恶者,若按自然整体的秩序和规律而言,并不是恶,其为恶是仅就我们的理智的规律而言。”(《神学政治论》,第213—214页)
这段话可以看作庄子是非善恶观念的西式表达,如果能以这样的哲学的眼光去看,秦桧也好,高衙内也罢,未必就是坏人。后来莱布尼茨发展了这个观念,将之从形而上拉到了形而下的层面,以至于伏尔泰在《老实人》里杜撰了一位莱布尼茨的庸俗信徒邦葛罗斯博士,当救命恩人雅各感叹世界充满邪恶的时候,已经在邪恶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的邦葛罗斯博士超然地回答道:“这些都是应有之事,个人的苦难造成全体的幸福;个人的苦难越多,全体越幸福。”
有趣的是,《老实人》是伏尔泰的晚年之作,而他的早期作品《查第格》竟然表现过一种并不亚于莱布尼茨的乐观主义——他借着天使之口道出了这样一则真理:“恶人终究是苦恼的,他们的作用不过是磨炼世上少数的正人君子;须知善恶相生,没有一种恶不生一点善果的。”
的确,最大的恶可以彰显最大的善,这正如酷暑和冷饮的关系。较之无善无恶的世界,最邪恶的世界的善的总和显然更多。有趣的是,正是基于这同一考虑,莱布尼茨才(至少在表面上)做了一个现有秩序的辩护者,而庄子则施施然走进了对立的阵营。
不过,为了把问题看得更清楚一些,我们有必要暂时跳出哲学的领地。
得益于现代学术的发展,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知道的比庄子更多,判断力自然也比他更强。心理学家劳伦斯·柯尔伯格在1963年发表过一篇经典的论文,研究道德准则的生成过程,提出人的道德标准的形成要经历六个阶段。
在第一阶段,小孩子是以行为的后果作为是非的标准,判断一件事是对是错,取决于做了这件事之后是会被奖励还是被责打;第二阶段,自我中心开始形成,判断是非的依据就是单纯的个人好恶。这两个阶段被称为“前道德水平”,意味着道德标准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
到了第三阶段,小孩子开始重视别人的态度和利益了,知道了能让别人高兴的事也是好事,尽管这件事情不一定对自己有利;第四阶段则有了责任和义务的意识,乐于维护现有的社会秩序和法律规范,认为凡是遵纪守法的行为都是好的。这两个阶段被称为“遵从习俗角色的道德水平”,《悲惨世界》里的沙威看来就停滞于这个阶段,没能继续发育下去。
沙威如果能把道德水平发育到第五个阶段,就会承认这社会上既有合法而不合情理的事,也有合情合理而不合法的事,至少某些法律比另外一些法律更好,遇到冲突的时候不妨遵循某种特定的程序寻求对法律的一些改善,对冉·阿让就不会那么紧逼不舍。我们普通人比沙威强一点,但也只能达到第五阶段。在第六阶段,良知完全凌驾于任何社会习俗与法律法规之上,柯尔伯格认为只有一些伟人,比如圣雄甘地、马丁·路德·金,道德感才发展到了这一阶段。这两个阶段被称为“自我接受准则的道德水平”,是人类道德标准发展的顶点。
并且,这六个发展阶段是不可能被跨越的,也就是说,一个正处在第一阶段的小孩子,无论你怎么教育他,他也不可能不经由第二阶段而直接跨入第三阶段。柯尔伯格尤其强调的是,这六个阶段分别都是独一无二的道德推理方式,而不是小孩子在一步步地加深着对成年人道德观念的理解。[18](劳伦斯·柯尔伯格,1963)
后续研究不断证实着柯尔伯格的理论,并且确认了它的普世性。那么,我们就基于柯尔伯格的研究来回答庄子:是非观念的具体内容的确是“社会”的,但其形式却是“自然”的,也就是说,一个生活在三千年前的埃及人和一个生活在今天的中国人,尽管是非观念很可能大相径庭,但这些观念的形成过程却不会有什么两样。并且,只要不否认人类是一种群居生物,那么是非观念就必然会按部就班地形成,而无论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这就意味着,当庄子主张恢复到自然状态并伸张人性的时候,这个自然状态其实是反自然的,这个人性其实是反人性的,这就是他的观点注定行不通的原因。而那些所谓庄子逍遥思想的践履者,肯定都是先把庄子打过折的,纯粹庄子式的逍遥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包括庄子自己。这也就回应了上面的第二个问题。
那么,我们接下来看看第三个问题:如果现实生活中当真有人做到了庄子式的逍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倘若我们考虑得世俗一些,其最佳答案或许就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轻”就是一种逍遥,托马斯不受女人所累的“性友谊”,萨宾娜连祖国和家庭都没有的无拘无束,可正如书名所示,轻,终于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东西。
当然,托马斯和萨宾娜的“轻”虽然在世俗意义上颇似庄子的“逍遥”,但庄子无疑比他们彻底得多。至于逍遥的典范人物,庄子也许真的见过,他在《逍遥游》的后文里,借着肩吾和连叔的一段对话,把这样一个人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
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庄子·内篇·逍遥游》)
肩吾和连叔聊起了接舆,肩吾说:“接舆这个人说话总是大而无当,不着边际,听起来云山雾罩的,和人情世故离得太远。”(按:庄子这里很有几分夫子自道的味道,因为这很可能正是别人常拿来批评他自己的话,他设计了这样一个场景来为自己辩解。)连叔问道:“接舆都怎么说啊?”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肌肤好似冰雪,气质好似处女,不吃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遨游在四海之外。他的精神凝聚,使万物不受灾害而粮食丰收。’我觉得他这是胡说八道,所以我不信他。”
连叔说:“唉,人没法和瞎子一起欣赏美丽的文采,没法和聋子一起欣赏动听的音乐。岂止形体有聋盲呢,心智也有聋盲,你就是这种人呀。那位姑射山的神人与天地万物合一,怎肯去操心世间的俗务呢。没有什么能伤得了他,就算滔天的洪水也淹不死他,能令金石熔化、土山焦枯的大旱也热不到他。他身上的一粒灰尘就可以塑造出尧舜,他怎肯去操心世间的俗务呢?”
看过这段描写,见识了这位“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当中的神人,我们应该叹息一声,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原来并非说心灵的驰骋神游,而是一个人当真可以“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两句话是可以互参的。那些有着朴素唯物主义情怀的读者,至此大约会感到一些沮丧——用庄子的话说,这就是主观成见、是非观念作祟,如此则不足以语逍遥。
这样的一位神人,并非庄子兴之所至而信口胡诌的,他对这事一直很认真。所谓大旱热不死,洪水淹不死,常人之所以觉得匪夷所思,只不过因为我们都像那位肩吾一样,是心智上的聋盲。
《庄子》后文不断重复着这一描述,比如《庄子·内篇·齐物论》形容“至人”的神奇,说山火热不到他,严寒冷不到他,雷霆怒号也不会使他受伤,惊涛骇浪也不会使他惊惧,他乘着云气,骑着日月,遨游于四海之外。
庄子对至人、神人、圣人、真人的区分并不明确,一段用在至人身上的描述同样也可以用在神人身上,看来他们都是同样的人,只不过名号不同罢了。再如《庄子·内篇·大宗师》形容古代的真人,说他们登高不惧,下水不湿,入火不热,简直就是赴汤蹈火如履平地了,如是者不可谓不逍遥。
读《庄子》若真能学成这样一身本领,花再多的时间都值得。但我们先要弄清两个问题:第一,庄子虽然这么讲,可你信吗?第二,无论真人也好,神人也罢,究竟怎么做到这一步的——要具体说,而不要用“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之类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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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或不信的问题,不仅与个人有关,更与时代有关。在我们轻看古人的见识之前,不妨回顾一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场举国狂欢式的气功和特异功能热。这仅仅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小到耳朵识字,大到呼风唤雨,一代代大师也像庄子一样“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甚至可以和宇宙高等智慧生命直接以语言沟通,区区下水不湿、入火不热又算得了什么呢?
活生生的至人、神人、真人摆在我们的眼前,活生生地给我们发功,活生生地赚我们的钱。到了今天,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已经真正地远离俗务了,不经意间就淡出了公众的视野,也许正在藐姑射山上吸风饮露吧。也许早已在暗中拯救地球很多次了,只是本着“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心态,其功绩不为我们所知罢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虽然看似拙朴得令人讨厌,却是每一位认真的读者都绕不过去的,就连庄子和他的追随者也绕不过去。《庄子·外篇·秋水》描写北海若教育河伯,说极高修养的人之所以能水火不侵、禽兽不伤,并非写实之辞(这就是说,倘若真的用水淹、用火烧,就算至人、神人也活不了),而是形容他们有敏锐的眼光可以辨别处境的安危,有平和的心境可以应对好运和厄运,他们的一进一退都小心谨慎,所以才能免于伤害。
问题的关键不过是“谨于去就”四个字,这真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的解释,一定会击碎很多人心中美丽的憧憬。但雪上加霜的是,在《庄子·外篇·达生》里,列子向关尹问出了这个横亘在我们心中的问题:“所谓至人,水里也行得,火里也行得,他们是怎么才达到这般修为的?”关尹说:“人家不是靠智巧和勇敢,而是懂得保守纯和之气。”关尹又说了很多玄虚的内容,对我们的理解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他最后作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喝醉了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虽然会受伤,但不会摔死。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喝醉的人反而没有清醒的人摔得重呢,这是因为他的精神凝聚,乘车也不知道,摔下来也不知道,死生惊惧根本烦扰不到他。一个人得全于酒尚且如此,何况得全于天呢!”
《庄子·外篇·田子方》拟了一段孔子的议论,说古时候的真人,穿越大山而不受阻碍,踏入深渊而不被淹没,处在卑微的境地而不倦怠。——这本该给我们一些鼓舞,但可惜这里说的并非真人的身体,而是他的“神”。换言之,得道高人之所以酷暑时节可以不吹空调,不是因为修炼成了寒暑不侵之体,只不过“心静自然凉”而已。
是取朴素之解还是华丽之解,这主要就看一个人属于道教还是儒家了,道教以此修仙,儒家以此处世。秦朝末年,陈胜造反的时候,诸将都忙着抢地盘,只有周市五次向陈胜辞谢魏王之位,坚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一定要立魏国的王室后人,最后自己只做了魏国之相,王夫之认为周市之言就是“大浸稽天而不溺,疾雷破山而不震”。(《读通鉴论》卷一)儒家读《庄子》,总有自己特殊的眼光。
抛开立场不谈,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一个问题:《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这三篇极尽渲染所谓乘云气,御飞龙,遨游在四海之外的都属内篇,而《秋水》《达生》《田子方》,这三篇给出合乎人情的朴素解释的都属外篇,这是否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内篇基本看作庄子本人的著作,而把外篇基本认作庄子后学的著作的话,是否说明庄子原来真的相信那些神通广大的奇人异事,而庄子的后学难以接受这些怪力乱神,又不便直接反对他们的前辈祖师,所以才致力于使内篇的玄虚描写“合理化”呢?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必然会带出另一个问题:这种“合理化”的努力除了满足常人的理解能力外,究竟符合庄子的本意吗?
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是,《秋水》《达生》《田子方》三篇也出自庄子本人的手笔,只不过相对内篇晚出而已,是庄子在讲了那些水火不侵的奇人异事之后遇到了质疑,这才继续撰述以做出详细的解释。或者,即便这三篇就是出自后学之手,但他们只不过是道出了老师未曾记录下来的意见罢了。
不过,对于那些缺乏考据兴趣的读者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很要紧的问题,重要的是,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的解释真的成立吗?醉酒的例子倒还算说得通,但“谨于去就”难道也可以吗?所谓“谨于去就”,着了一个谨小慎微的“谨”字,也就是教人瞻前顾后、三思而行,难道这样也叫逍遥吗?
这正反映出《庄子》的一个特点:虽然话题经常玄而又玄、不近人情,但毕竟不是任何人都生活在真空里的,所以若一不小心把话说回现实,就不免生出自相矛盾的地方。
但这样的答案是不会让人甘心的。我们很想知道,所谓“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难道真的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不成?换句话说,庄子难道真的就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实实在在地通向逍遥之境的可行方案吗?
这个方案其实是有的,而且非常简单明了,简单到只有两个字——每个人都能读懂并心领神会的两个字: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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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大道至简,“去死”就是这样一种简单而深刻、奧妙而隐秘的观念,只是长久以来都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挖掘的闪光思想,因为较之古人,现代人“去死”的条件要好得多。
引一段上文已经略有提及的文字,《大宗师》讲: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庄子·内篇·大宗师》)
这一段的大意,是形容古代的真人登高不惧,下水不湿,入火不热,因为他们是“登假于道”的人。所谓“登假于道”,郭象说这是智识达到了道的高度,成玄英说“登”的意思是“升”,“假”的意思是“至”,“登假于道”就是“升至玄道”。当代学者一般也沿袭着这个解释,陈鼓应先生翻译这句话说:“只有知识能到达与道相合的境界才能这样。”所谓登假,就是登至。
这个词也出现在《庄子·内篇·德充符》里,孔子赞美一位叫作王骀的圣人,说他“彼且择日而登假”,陈鼓应注“登假”为“升于高远,形容超尘绝俗的精神”。(《庄子今注今译》,第148页)
追本溯源的话,“登假”其实是个专有名词,本义是火葬。《墨子·节葬下》讲秦国的西边有个仪渠国,父母死后,儿子要堆积柴薪来火葬,烟气上升,谓之“登遐”。所谓登遐,即登假、登霞,后来儒家用它来讳称帝王之死。《汉书·郊祀志》记录了谷永劝谏汉成帝不可迷恋神仙方术的一份奏章,说骗子们把神仙吹得天花乱坠,认为神仙可以“登遐倒景”。如淳注对这个短语做了解释,这是说神仙可以飞行到日月之上,所以影子和我们地面上的人是相反的。《楚辞·远游》有“载营魄而登遐兮,掩浮云而上征”,是说魂魄飞上了云端。而究其原委,“登假”不过是火葬时的烟气升腾罢了。闻一多专门做过考证,结论是:“火葬的意义是灵魂因乘火上天而得永生,故古书所载火葬俗流行的地方,也是‘不死’传说发生的地方。”(《神仙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