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亲合力(选译)(1 / 1)

[德]歌德 著 刘晓 译

第一部

第一章

爱德华——让我们如此来称呼这位富有且正值壮年的男爵——在他的苗圃中,用把收获的嫩芽嫁接到新枝上这样的工作,打发了四月的一个下午中最美好的那几个小时。劳作刚一结束,他就将工具收到盒子中,心怀喜悦地观赏起他的成果来。此时,园丁走了进来,也享受着他主人这份参与的热忱来。

“你没看到我的妻子吗?”爱德华一边接着动身,一边问道。

“在那边新建的场地那里,”园丁回答道,“她打算盖在悬崖边上、正对着城堡的那间苔藓小屋今天就要完工了。一切都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上帝保佑,肯定会讨得您的欢心。在那里,人们所看到的景象将如此非同寻常:往下就是整个村庄,右手边一点则是教堂,人们甚至可以越过教堂的塔顶再向远处眺望,对面正是城堡和这些花园。”

“太对了,”爱德华又说,“从这走几步出去我就可以看到那些人在劳动。”

“此外,”园丁接着说,“右边,山谷正展开在眼前,从那片茂密的树林再向前,人们还能欣赏到更广阔的远景。攀上山崖的阶梯也被修建得那么漂亮,那位仁慈的夫人懂这些;和她在一起工作真是幸事。”

“你现在就去找她,”爱德华说,“请她等我一会。告诉她,我希望也能一同目睹这新生的美物,让我也开心一下。”

园丁就此匆忙地退下,不久,爱德华也跟了过去。

他走下阶梯,沿路还仔细打量了温室和花坛,然后就到了水池旁,再走过一段小路就会抵达那新建的小屋了。通向那里的小径在这里分成了两支,他没有选择那条从教堂墓地穿过直抵山崖的路线,而是决定沿着左边那条虽有些绕远、却有雅致的灌木丛相伴的静谧的道路向上攀爬。到了两条小路终又交汇的地点,他在一条摆放得恰到好处的长凳上坐了一会,紧接着就踏上了原本的阶梯。他发现自己最终被搭筑在那狭长、忽缓忽陡的小路上的一级级台阶与缓台,引向了苔藓小屋。

夏洛特正在门口迎接她的丈夫,并将他领到屋中坐下,以便于他可以一边走,一边接连瞟过被门和窗框起来的一幅幅由自然景色构成的画卷。他开心地表示,希望不久之后到来的春天能带给这一切更加繁茂的生机。“只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他又补充道,“我觉着这屋子有些过于狭窄了。”

“对我们两个人来说空间刚好够用了,”夏洛特如此答道。

“那是当然,”爱德华说,“再来第三个人或许也能装得下。”

“为什么不呢?”夏洛特回说,“第四个也够呢。要是场面再大些,我们就选在其他地方招待好了。”

“正好就我们两个单独在这,气氛又是如此幽静宜人,我不妨就跟你坦白说吧,有件事我挂在心上已经有段日子了,这事儿我必须、也一直想向你坦承来着,却总是没有找到时机。”

“我已经从你那看出来了,”夏洛特回答。

“而且我也确实希望能说出来,”爱德华把话接下去,“只是如果送信人今早没有催促,如果不是我们俩今天必须做个决定了,我可能还会继续沉默着,再拖一阵。”

“那究竟是桩什么事儿呢?”夏洛特以友善的口吻迎面问道。

“是关于我们的朋友,上尉,”爱德华回答她。“你也了解,他,就如同其他一些人一样,如今陷入了怎样一种悲伤的境地,而他本人对此毫无过错可言。一个拥有像他那样丰富的学识、天赋与能力的人,却无法施展任何才华,这会给他造成多大的苦痛啊——我也不再讳言我想要为他做的事了:我希望,我们能接他来我们这里待些日子。”

“这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也得从多方面想想,”夏洛特对此回答道。

“我已经做好准备,向你陈述我的观点,”爱德华接着她的话说。“在他的上一封信中,字里行间都在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最为切肤的糟糕情绪;他倒是不缺什么,因为他很知道自制,我也帮他搞到了最必要的那些;而且对他来说,接受我的给予,也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压力,因为在我们平生的交往中,彼此都亏欠过对方不少,到底谁欠谁,欠多少,早就算不清楚了。他最根本的痛楚在于,他现在无所事事。他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多才多能的人,并且不分昼夜地为了别人的利益埋头苦干,这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种趣味,甚至说,是一种**。而现在,让他叉起手来,或是接着去学点什么,继续掌握更多的技能,但他又无法在现实中一展自己所具备的才华——够了,亲爱的孩子,这将是怎样一种令人难为情的境地,那样会让他感受到自己双倍的痛苦、三倍的孤独啊。”

“但我却觉得,”夏洛特说,“有许多其他的地方希望他前去效劳。我也曾为了他的缘故给一些有能力的朋友们写信,但据我所知,到最后都没什么效果。”

“那是当然,”爱德华回答道,“但单单这些希望他前去效劳的邀请,就已经又构成了他新的苦恼,新的不安。那些条件中,没一个适合他的。他不是去发挥作用,而是去自我牺牲的,牺牲了他的时间、他的智慧和他的品性,那对他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越是明察到这些,我心中的感觉就越是明确,那份邀他来与我们同住的愿望也就越鲜活。”

“你能这么想当然很美好、很可爱,”夏洛特回答他,“你是这样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你朋友的处境;但请允许我给你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来想想你自己,还有我们的处境。”

“我已经想过了,”爱德华冲她说。“我们因与他之间的亲近,能提供给他的除了好处和愉悦别无其他。产生的花销我就不提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那都是小数目,尤其是我同时想到,如果他搬来的话,以他的现状绝不会给我们造成丝毫的不便。他可以住在城堡的右侧厢房,其他的一切也就顺其自然了。这对他来说将有多大的意义啊,就像与他的交往曾给我们带来的那些喜悦一样,是啊,有多少好处呢!我一直以来就惦记着盘点一下财产和土地,他正好帮我这个忙,牵头做起这个工作来。你的打算是,等目前的租约到期后,亲自来管理家产。可这是一个多靠不住的念头啊!他的那些基础知识不是正好能帮助我们嘛,我觉得我们身边太缺少这样一个人了。佃农们倒是掌握这方面的知识,但他们给出的说法混乱无章又肯定掺杂着水分。那些城里来的、念过书的大学生们倒是清晰有序,但却缺乏对事情的直接体验。我们的朋友刚好两方面都符合我们的要求,由此一来,又会发展出种种额外的好处来,我太乐意见到这些了,它们也会跟你有关,我都已经能预见到未来将结出的果实了。我现在很感谢你友善地倾听我的想法,现在该你了,敞开地跟我说,所有你想跟我说的,什么都行,我绝不打断你。”

“很好,”夏洛特回答道,“我想以这样一个宽泛的注解开始:男人们所想的,都是单个的、发生在当下的事件,这固然没错,因为它们正是要去处理、要产生结果的;而女人们呢,则更关注生活之中的联系,这同样无误,因为她本人的命运、她家庭的命运正与这联系有关,也正是被这联系所要求的样子。因此让我们来看看我们当下的生活,再回想一下过去走过的路,你就会承认,将上尉召到这里来,并不完全与我们的打算、我们的规划以及我们的安排相符。”

“我是多么不愿再度回想咱们曾经的状况啊!自青年时代我们二人就真心相爱;却无奈被迫分离;你离开我,是因你父亲,希望你与一位相当年长却富有的女性联姻,实则来满足他对财产欲壑难填的贪婪;而我离开你,则是因为像我这样一个未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发展的女子,不得不牵手一位家境优渥,即使得不到我的爱、也能得到我的尊重的男士。后来,我们又重获自由之身;你比我早一些,因你的那位妇人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我比你晚一些,正好是你从游历之旅重返故乡的时候。这样,我们又找到了彼此。我们欣喜于我们曾有的回忆,我们钟爱那份回忆,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生活在一起。你急迫地要求结合,而我却没有立即响应,因为我们的年纪相仿,因此我作为一个女人或许要比你生得老些。最终我还是没法拗过你,因为你似乎把这看成了人生中唯一的幸福。你想要依偎在我身边,平复那些在宫廷、在军队、在旅途中饱经的不安。你想要回忆思索,你想要享受生活,但这些,你都只想单独和我在一起做。我把唯一的女儿送到一间寄宿学校去,她在那里显然可以比待在乡下受到更加丰富多样的教育。不只她一个人,还有奥蒂利,我那可爱的侄女,我也把她送到那里,不然她在我的**下或许可以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家政帮手。这些都是在你的同意下做出的决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二人独处着生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毫无牵挂地享受那前半生为之魂牵梦萦、后半生终于得偿所愿的幸福生活。因此我们才踏上了咱们的乡居之路。我主内,你主外,两个人协调着构成一个整体。我本性就是如此,就是会顺着你的一切意思行事,只为你一人而生;让我们至少试上一段时间吧,看看这样的方式可以持续多久。”

“因为你所说的那种相互关联,其实从根本上是你们的一种天生特质,”爱德华回答她,“因此人们显然没必要听完你们的一系列发言或决定认同你们的说法;你本来也都说得对,但除了今天。我们直至今日所搭建起的一切,本性上是优良的;难道我们不该在此基础上继续投入建设、从中继续发展出良善吗?难道我在花园里、你在公园内所倾注的一切心力,都只为隐居者而造吗?”

“很好!”夏洛特回应道,“太对了!就只要我们不带进来什么会造成妨碍的、陌生的人或物!你想想吧,咱们的安排和计划,就连与玩乐相关的项目,都是只涉及我们的二人世界。你首先想把你旅途中的日记按顺序跟我分享,并借这个机会把与此相关的一些文件也整理进去,在我的参与及帮助之下,这些无价却也有些无章的纸片与手记将会形成一个令我们自己乃至旁人都愉悦欣喜的整体。我承诺了,帮你做抄写的工作,我们也深觉,在回忆中徜徉我们没能一起欣赏的世界,是那样的惬意,那样的宜人,那样的舒适,也那样的隐秘。这工作都已经开了头呵。紧接着,傍晚时分你还会拿出长笛,伴着我的钢琴一同演奏;我们也不乏与邻里间的互动,要么他们登门,要么我们回访。所有的这一切都至少让我觉得,这是我享受过的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感到快乐的夏天。”

“要是我没有,”爱德华一边摩挲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接着她的话说,“在你如此可爱而善解人意地向我重温这一切的时候,还一直不断地冒出念头,那就好了。上尉的现状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说不定还会加快进展或使人获得新的活力呢。他也是我游历中的一部分呵,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他的身影也——在不同的意义上来说——不时浮现出来呵。我们理应共同拥有这份回忆,只有那样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啊。”

“那就让我直白地跟你摊开来讲吧,”夏洛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的这个设想和我的直觉相悖,一种预感告诉我,这样做不会带来什么好的后果。”

“你们女人啊,总是靠这样的方式变得无可战胜,”爱德华回答她。“先是显得很有智慧,使人无法反驳;再表现出可爱,叫人奋不顾身;同时还敏感脆弱,让人不忍心伤害;最后就是常搬出预感来,令人恐慌。”

“我可不是什么迷信,”夏洛特回应他,“而且如果它们仅仅是一种不明的悸动的话,我才不会理睬它们。可是它们通常是对过往的一种不自觉的回想,是那些我们自己或经他人之手造就的幸或不幸后果又一次无声的浮现。无论在哪种状况之下,都没有什么会比突然插入的一个第三者更为关键。我见过许多朋友、姐妹、爱人、夫妇,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因为偶然或自找的一个新人的到来而彻底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境遇发生了彻底的扭转。”

“这当然,”爱德华说,“会发生在那些浑浑噩噩对人生认识不清的人身上,但对那些已经通过自身的经历得到了启蒙,对自己更加有意识的人来说,则根本不可能。”

“所谓意识啊,我最亲爱的,”夏洛特朝着他说,“可不是什么足够有力的武器,甚至有些时候对那个持这武器的人来说更是危险品。最起码从这些事实中至少可以得出结论,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再给我几天时间,先别做决定!”

“如果就把事情这样搁着,”爱德华反驳道,“几天后我们还不是一样要匆忙决定。我们互相都向对方提出了赞成和反对的理由,现在就看要做怎样的决定了。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掷骰子来看看还真是最好的办法呢。”

“我知道,”夏洛特回道,“你每次犹豫不决的时候都喜欢打赌或掷骰子;可我觉得在这么严肃的事上选择这样的方式,可太放肆了。”

“我到底该怎么写给上尉呀?”爱德华大喊,“我得马上坐下来动笔啦!”

“就写一封平静的、理智的、安慰人心的信,”夏洛特说。

“那不就跟没写一样,”爱德华回答。

“但在有些情况下,”夏洛特对此说道,“确实有必要且更加亲切的做法就是,宁可写一封言之无物的信,也好过一字不写。”

第四章

人们以相当大的比例尺明确了爱德华家的田产及其周围的土地,用钢笔的笔画和颜色将它们清清楚楚地标记了出来,上尉还用一些三角学的测算办法又准确无误地证明了一遍,最后这些被统一汇总到一张地形图上,而这项工程马上就要完结了;没谁能比这能干的男人需要更少的睡眠了,因此他的一天几乎都献给了时时刻刻都出现的任务,即便是在晚上,他的手头上也总是有活可干。

“咱们现在,”他对他的朋友说,“来想想另外的工作吧,如何划分这些土地,这也需要充分的事前准备,完了就得张贴布告招租,在这之后还有好多事等着呢。但有一点,咱们得约定好并坚决执行:公私一定要分明!办公事儿的时候,咱们得严肃且严格,但私下嘛,可就随便了;公事要求纯粹的次序,而生活嘛,前后对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反倒因此显得可爱活泼呢。在前者上面越是明确,在享受后者时就会越自由,要是不按着这个原则而是把什么都混作一团,那么明确的那部分就会被自由的那部分拉扯甚至抵消。”

爱德华从这些建议中听出了些许轻微的指责。虽然从天性上来说他不算是个乱糟糟的人,但却从来也做不到,按照一定的科目将自己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收纳好。每次他和别人一起合作最后却不了了之,几乎都是他个人的原因,就是区分的不够明确,他很难将公务与劳作和娱乐与分散注意力区别地足够清楚。现在对他来说可是轻松多了,因为他的朋友接手了这项任务,几乎作为他的分身去划清这样的界线,要不然他一个人去惦记着这样的事儿可能早就分裂了。

他们于是在上尉居住的侧翼设立了一个摆放当下所需材料和一个保留过往档案的储藏间,把所有的证明、文件和信息从各个不同的容器——盒子、箱子、柜子中取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团混乱整理出一个让人高兴的顺序来,再分好类,归置进做了标记的抽屉格层里。之前表达的愿望,被圆满地实现,甚至比人们所期望的更加圆满。但有一位作者的文字始终停留在他们的手上,那文件有些年头了,过了一整天、甚至到了夜里,它还没被从写字台上移开,始终没法令爱德华满意。

“我认不得这个人了,”爱德华对他的朋友说,“他很能干,或能帮上咱们多大的忙。”——“已经不错了,”上尉回答他,“他已经用自身的舒适性完成了原有的任务,因而我们也无须再对他提些什么新的要求了。你也看到了,他做的工作不少,你要是把它毁了,也许他的成绩会就此灰飞烟灭。”

尽管这两个朋友以这样的方式共同度过每一日,但他们也没有忘记,晚上偶尔去探望一下夏洛特。要是刚好没有周围邻居或村里的人来访,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讨论或阅读这样的材料上面,那些文字在他们看来会增进市民社会的财富、利益和舒适度。

夏洛特本就是个惯于利用当下的人,她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的丈夫,感觉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中同时也得到了个人的提升。很长时间以来她就梦想着在家中创办一些门类不同的机构,却总是无法真正着手,这些想法却因上尉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而有了盼头。比如在此之前还只储有少量药物的家庭药房,库藏被大大扩充;而且,通过简明易懂的书籍以及和他们的谈话,夏洛特也越来越能够发挥她能干且乐于助人的本性,她的作为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也取得了更大的成效。

人们从头到尾地想过一遍所有的常见情形以及容易被忽略却总是出人意料发生的紧急情况,深思熟虑过后决定加强水域附近的设施建设,在一些池塘、水库或给水装置的附近,为了避免出现常常发生的这样那样的此类事故,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但都没有他们这次筹划的周密,这对在可能的情况下及时救援溺水者非常有必要。上尉在这项工程上异常仔细认真,爱德华失口提起,这样的一种状况在他朋友的人生中曾以怎样出奇的方式划上一个重重的节点。但上尉本人对此保持了沉默,并且显出试图躲避这段伤心回忆的样子,因此爱德华也就同样就此打住,连夏洛特也是,她对这段往事虽也有所耳闻,但因而也并没有接着发表任何意见。

“咱们造的这些预防设施的确很棒,值得赞扬,”有天晚上上尉这样说道,“但最为必要的一项,位子还空着,那就是一个知道如何处理各种状况的能干的人才。为此我可以推荐一位和我相熟的乡村外科医生,他目前的条件尚可,是他那一学科的佼佼者。在我看来,他在对付那种来势凶猛的内科疾病时的表现,比名医还要出色;而急救,往往也是乡村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一方面。”

于是,这笔费用也被支付了出去,两夫妇非常高兴地看到,他们预留出来的那部分用于随意支配的钱财,找到了一个最恰当应急的理由被花了出去。

同时,夏洛特也以自己的想法去运用上尉的知识与能力,她开始对他的存在表示完全的满意,无论后果怎样,她都欣然接受。她习惯性地做好准备,在一些时候提出问题,并且又因她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从而总是尝试远离一切会造成伤害甚或致命的因素。陶器中所含的铅、黄铜器皿上的铜绿都一度让她相当担忧。为此她向人讨教这方面的知识,还回过头去使用起了物理学和化学领域的基本概念。

爱德华有种在小圈子里给众人朗诵的喜好,这总能给谈论上述知识带来突然、却受人欢迎的契机。他的嗓音悦耳且深沉,以前因其朗诵生动并富有感情,而格外适合朗读诗意的或演讲类的材料,并且还因此小有名气。如今他选来读给大家听的,则是另外的一些种文字,近来又更偏向以物理、化学为内容的作品。

他有一个独特的怪癖,但其实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那就是他无法忍受在他朗读的时候有人朝他拿着的书里看。以前,当他朗诵的是诗歌、戏剧或短篇小说的时候,为了达到生动的目的,最想当然的一种结果就是,这个朗诵者能够像诗人、演员或讲故事的人本尊一样,给听众们带去惊喜,或者通过暂停来引发听众的期待;要是这时候有第三者不怀好意地抻长脖子往前看,当然肯定会大大破坏这精心策划的效果。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习惯于坐在后面没有人的位置上进行朗诵。现在,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这种意图变得没有必要了;而且朗诵的目的也不再在于激起某种情感或想象力上的突破,所以他自己也没有再想起,要怎么在这方面多加注意。

只有一天晚上,他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正好夏洛特往他的书里瞅了一眼,这让他觉得格外别扭。他原本的耐性不足被唤醒,并有些态度欠佳地斥责了她:“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些——还有别的那些有损集体氛围的坏习惯啊!当我在给人们朗诵的时候,难道不该像是我在亲口对着某人进行演讲一样吗?那些被写下来、被印出来的东西,替代了我自身的感官、我自己的内心;要是有一面小窗子挡在了我的额头和胸前,让别人预先就知道我本该细细展开的思想和感触,让他们走在我的前面,那我还努力演说个什么劲呢?要是有谁往我的书里看,我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把我撕成两半一样。”

而夏洛特的灵活性,在大大小小的圈子里都是有目共睹的,她多少次地处理了那些令人不适、言语激烈甚至只是有些过分活跃的言辞,或者恰当地中断了一段过于冗长的发言,又或者是帮助一个结巴的人展开谈话,这些都是她变通性的绝佳佐证,这次也不例外,她依旧发挥了自己的这一天赋:“要是我承认,在这一刻对我发生了什么,你肯定会原谅我的失误。我听到你在读关于亲缘性的部分,刚好就马上想起了我的亲戚们,在这一刻不禁令我回想几个远方的堂兄弟。我的注意力后来又回到了你的朗读上;我听到你在谈论一些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于是就朝着书里瞥了一眼,想弄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把你吸引去并给你造成疑惑的,是一个比喻的说法,”爱德华说。“这里说的主要是土地和矿物质,但人类啊,可真是实实在在的自恋主义者;无论在哪他都愿意投射自己的影子,觉得世间的一切在他身上都有所体现。”

“当然!”上尉接着他的话说,“人类就是这样对待他在自身之外发现的一切事物的;他把他的智慧和愚蠢、意志与专横统统加诸动物、植物、元素甚至是神的身上。”

“你们俩能,”夏洛特对此说道,“为了我不把你们从眼前的话题引开太远,简单地向我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亲缘性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我很乐意这样做,”上尉回答她,说着就把身子转向夏洛特,“当然我只能尽我所能地,以我十年前学到的和从书里看到的那些,给你做个介绍。至于科学界现在对此的研究结论如何,与最新学说的论断是不是还相符,我可就不好说了。”

“这够可怕的,”爱德华喊出声来,“现如今我们没法再学些什么就能仰仗着它过一辈子了。我们的前辈靠着年青时代在课堂上被教授的那点儿就能走下去;而我们呢,要是不想被流行的知识甩出门去,必须每隔五年就得重新学习一遍。”

“我们女人,”夏洛特说,“在这事儿上倒不那么较真儿;我要是想变得坦率诚实,其实只要懂得那词的真正意思就可以了;在小圈子里,没什么能比用错一个陌生的人造词更可笑了。因此我只想知道,就在提到的这些情况下,这种表达方式应该在怎样的意义上被使用。至于它和科学研究之间的关联,我们就还是留给学者们去探究吧,况且我也发现了,把二者统一起来是多么有难度。”

“那我们现在到底要从哪下手,才能最快地进入事情本身呢?”爱德华顿了一下后向上尉问道,后者略微思考了一会儿,马上答道:

“要是你们能允许我,根据这个词的表面含义,从很远的地方讲起,那么我们很快就将到达目的地。”

“我向您保证,定将洗耳恭听,”夏洛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头的活计收了起来。

于是,上尉开始了:“在所有我们能观察到的自然生物身上,我们首先都可以发觉一点,那就是它们都与自身有着某种关联的指向。这样说当然会令人吃惊,因为陈述的竟然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但只有当人们彼此间对已知实现了完全的沟通与认同,才能携手迈向那未知的世界。”

“我觉得,”爱德华插了一句嘴,“或许用例子能更好地向她也向我们自己解释清楚这件事。你只要想象一下水、油、水银,你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某种合一性,它们的组成部分总是相互联结。除非遭遇外力或其他的什么硬性措施,不然它们总是结合成一体。一旦这些外力或措施被解除,它们就会马上重新聚集到一起,并再次成为一体。”

“这不成问题,”夏洛特承认道。“雨滴也常常汇聚成洪流。咱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喜欢玩那个游戏,把水银分成一颗一颗的小珠子,然后再让他们重新汇合到一起。”

“或许我可以,”上尉补充进来,“在这里顺便提一下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种彻底而纯粹的、因液态而可能的关联是由自身决定的,同时也总是呈现出球形体的模样。落下的水滴是圆形的,还有像小珠子一样的水银颗粒您自己刚刚也说到了;还有,如果有时间仔细盯着看的话就会发现,下坠的被熔化的铅粒,在降落后也是一个小球的形状。”

“让我先来,”夏洛特说,“看看我跟没跟上你们想表达的意思。就像所有的物质跟自己同类都有关联一样,它们跟其他物质之间肯定也有某种联系。”

“而且这种联系因物质的不同而表现各异”,爱德华赶忙接下去。“它们会很快地像朋友和旧相识一样相遇,迅速融合,浑然一体,而不发生任何变化,就像当你把红酒和水混合在一起时候那样。但另外一些物质间则永远执拗地彼此对抗,无论通过怎样机械地混合或摩擦,都无法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就像水和油,就算把它们使劲搅拌一番,还是会在瞬间就彼此分离开来。”

“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夏洛特说,“所以人们在这种最简单的形式中认出他们熟悉的一群人来;尤其是当联想到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个小圈子的时候。而和这些没有生命的物质最为相似的一点,却在于那些在世上彼此对立的人群之间,阶级之间,职业设定之间,贵族与第三等级之间,士兵与平民之间。”

“正是”!爱德华回答,“就像这些不同的阶级能被道德和法律所统合一样,在化学世界里也有着一些这样的元素,可以把相互排斥的物质凝合在一起。”

“于是我们就,”上尉插了一句进来,“用碱盐来结合水和油。”

“您的发言别进度太快”,夏洛特说,“这样还能显出我跟上了步伐。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已经走到亲缘性这个话题上了吗?”

“完全正确,”上尉答道;“我们马上就来认识一下,它们的威力到底有多明确且坚决。那些只要碰到一起就会马上攫住彼此并相互发挥决定性作用的自然物质,我们称它们之间具有亲缘性。例如在酸碱这对物质身上,我们就可以充分认识到这点,它们虽然相互对立,却又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对峙,而在它们相遇时就会发生至关重要的变化,它们在对方身上寻找和攫取自身所需的部分,然后二者共同合力生成了一种全新的物质。咱们就想想石灰,它对所有的酸都具有对抗性,但这正吐露了一种关键性的合二为一的可能与倾向!等我们的化学器材一到,就给您演示各种不同的试验,那将会十分有趣,同时也会比任何词汇、名称或人造的说法更加便于清晰掌握。”

“请允许我向您承认,”夏洛特说,“当您把这些对您来说令人惊叹的物质称作互有亲缘性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它们相比血缘关系来说,更类似于人与人之间那种精神或心灵上的契合。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与人之间才会发展出真正有意义的友谊;因为有时恰是相互对抗的品质才会激发出内在融合的潜能。因此我也无比期待,您将怎样把这神秘的效果展示于我的眼前。我……”她说,同时转向了爱德华,“从现在开始不再打扰你的朗读,而希望聚精会神地聆听你的演说,这样我也能更好地获得进一步的了解。”

“你既然已唤起了我们的兴致”,爱德华回答她,“可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因为本来就是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例才最有趣。正是因为这些事例,人们才学会了亲缘性的程度,认识了那些或近、或强、或远、或弱的关系;只有当亲缘性制造出种种区别的时候,它才开始变得有趣。”

“难道那令人悲伤的词语,”夏洛特喊道,“可惜我们在这世上没少听到,也出现在了自然科学中吗?”

“当然!”爱德华回答。“甚至有个化学家,他那惹眼的名誉头衔正是人们所称呼他的‘区别艺术家’呢。”

“还是别那样了,”夏洛特对此答道,“虽然从事着这样的工作。结合是一项更为伟大的艺术,是更为卓越的功绩。或许只有一位‘结合艺术家’才会在这世上的每门学科中都受到欢迎。那现在,既然你们已经打开了闸门,就给我介绍一些这样的事例吧。”

“好,那让我们接着,”上尉说道,“刚才咱们已经提到并探讨过的那点来说。就拿石灰来做例子吧,一块纯度可大可小的石灰岩,从内在来讲和弱酸是具有亲合可能的,这样的气态弱酸性物质我们并不陌生。把一块这样的石灰岩投进稀释过的硫酸中,这酸性物质就会马上攫取石灰,并结合生成石膏;相反,那种气态的弱酸却不见了踪影。此时就在诞生一种分离的同时也诞生了一种结合,人们现在完全有理由把这种现象用‘亲合力’这样一个词来描述,因为它看起来确实也是这样,仿佛在一种关系中,一方更受偏爱,一种物质比另一种更加被优先选择了一样。”

“请您原谅我,”夏洛特说,“就像我原谅那些自然科学家一样;但我在这里看到的,与其说是一种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种本性上的必然;因为这事儿到最后似乎更像是机会的问题。是机会制造出的关系,就像小偷们一样。而且,当你们认为这事和自然物质的本性有关时,我却觉得,这是化学家们的把戏,是他们的双手把这样的物质放在一起。而当它们一旦相遇,上帝保佑!拿咱们眼前的这个例子来说,我只觉得为那再次消散于无限之中的可怜酸气而感到遗憾。”

“这完全取决于它自身,”上尉回答,“它也可以和水结合在一起,作为一种矿物质的来源有助于人的健康,或使生病的人恢复精神。”

“石膏没什么好争议的,”夏洛特说,“它毕竟是一个成品,一件实物,已经被弄出来了,不像那些在那结合与生成的过程中被排斥出去的物质,还得惦记着它们去哪里落脚、找到安身之处。”

“或许是我搞错了,”爱德华笑着说,“又或许是你的这番话背后藏着什么狡猾的小诡计。承认吧,你这个淘气鬼!你其实想说的就是,我最后在你的眼里就成了那石灰吧,被上尉扮演的弱酸所攫取,被他拽出你那魅力十足的小圈子,并且变成了毫不敏感的石膏。”

“如果是良知,”夏洛特回答他,“让你做出了这样的阐释,那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啦。这种比喻的方式倒蛮有艺术性,兼具趣味,大家不是都喜欢用相似性来做游戏嘛!但人类比那些物质还是要高上几个层次,他在这里用了‘选择’和‘亲合力’这样美妙的词汇去阐明一种关系,他当然也会将这些情况反过来再运用于自身,并以这样的契机为由赐予如此的表达方式以价值。可惜啊,我却熟知另外的一些状况,那种内在的、貌似不可分离的两种物质之间的联系,却被偶发的、突现的第三种物质所完全冲抵掉,这种美妙的关系也就因此灰飞烟灭啦。”

“在这样的情况下,化学家们就更懂得周旋的机巧,”爱德华说,“他们会再引入一个第四种物质,使得没有什么能从此中完全逃离。”

“正是!”上尉回答道,“这正是最重要也最显眼的情况,人们的确可以用十字架来阐明这种吸引、亲合、远离和相连同时发生的关系。四种物质原本还只是两两之间产生关联,现在被放在了一起,彼此之间有了接触,于是就离开了原本的搭档,生成了新的结合形式。在这样的远离与攫取、逃逸与追寻之中,人们可以无意发现一种更高的决定法则;人们赋予这类物质某种意义上的意愿和选择,这里就再没有什么能比‘亲合力’更能对其加以确切描述的词汇了。”

“请您给我讲个这样的例子吧!”夏洛特说。

“只言片语,”上尉回答她,“没法讲清它们的精髓。就像我刚刚说过的:一旦我能亲自用实验向您演示,一切也就会变得非常直观,也让人舒服多了。现在,我只能用那些可怕的人造语言把您扯到您还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中去。只有当人们将这些看似死物、却时刻做好内在准备有所作为的物质生动且有效地用双眼真切地观察到的时候,只有在充满参与感地端详它们如何彼此地寻找、吸引、攫取、毁灭、纠缠、吞噬,并马上又从原有内在的关联中挣脱而出重新生成崭新的、未曾预料到的形体时,人们才会承认,它们具有永恒的生命,它们甚至享有意义和理性,因为我们的感官仿佛永远都不够用来仔细确切地观察它们,我们的理智也不足以将它们彻底掌握。”

“我并不否认,”爱德华说,“那些人造词汇是奇奇怪怪的,尤其是当人们还没有通过感官的认知或概念对其进行理解的时候,当然对他们来说会显得有些艰涩甚至可笑。但我们还是可以暂且通过几个字母来大概解释一下这其中涉及的几种关系。”

“您要是不嫌它迂腐呆板的话,”上尉回答,“我或许可以用符号式的语言简明地总结一下我所要表达的意思。您先想象出一个A,它内在是与B有着亲合性的,无论用怎样的手段或外力都很难将这两者分离开来;您再想象一个C,它与D之间的关系就像AB之间一样;现在您把这两对儿物质放置在一起,让他们相互接触:A开始投向D的怀抱,而C与B结合到了一起,人们都很难分辨清楚,到底是谁先脱离了谁,谁先跟谁开始了新的结合。”

“现在!”爱德华此时插了一句,“在咱们用自己的双眼真切观察到这一切之前,让我们用一种比喻式的表述来总结这个程式,这样马上就可以得到一个能为我们所理解和掌握的结论。夏洛特,你假装就是A,而我是你的B;因为原本我在一切方面都依靠你,处处跟随着你,就如同B对A的关系。C嘛,当然就是上尉喽,他最近不是总试图将我从你身边拉开吗。那么眼下,如果你不想让这一切都再次陷入不确定之中,最好就再找出个D来,毫无疑问,奥蒂利那可爱的小姑娘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你可没法否认你自己对她的分外亲近吧。”

“很好!”夏洛特回答他。“就算这个例子,在我看来,没那么完全符合我们之间的情况,但我依然觉得非常幸福,因为我们今天总算有这么一次全员集合在一起,而且这种自然界的亲合力竟然加速了我们之间谈话的亲密度。那么我也承认,我从这个下午开始,下定决心,把奥蒂利接回来;因为目前为止给我帮忙的那个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要离职了,她要结婚啦。这是从我这方面来讲,也是从我的愿望出发;而能向我表明奥蒂利心意的,还得由你来把它给我们读出来。我一眼都不用往那纸片里看,上面的内容我显然已经了如指掌。但还是读出来吧,读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一封信来,把它递给了爱德华。

第六章

将奥蒂利载来的马车已经到达了。夏洛特迎着她走去;那可爱的孩子也急急忙忙地朝她走了过来,一下子扑倒在她脚边,抱住了她的双膝。

“这是何必!”夏洛特说,她感到有些尴尬,想将那姑娘扶起来。“我无意将这场面弄得难堪”,奥蒂利回答道,并依旧保持着那姿势。“我只想让自己回忆起那段旧日时光,那时的我个子也就刚刚到您的膝盖,而您那时就已经如此地疼爱我啦。”

她站起身来,夏洛特发自内心地拥抱了她。男士们也认识了她,并马上就像对待贵客一般格外用心地对待她。美貌无论走到哪都受欢迎。她对他们的谈话报以极大的关注,却丝毫没有要参与其中的意思。

有一天早上,爱德华对夏洛特说:“那可真是个令人感到舒服又风趣的姑娘。”

“风趣?”夏洛特微笑着回答他,“她还没开过金口呢吧。”

“是吗?”爱德华一边回她的话,一边貌似陷入了思考,“那可真是太神奇了!”

夏洛特只给了那新来的姑娘几个眼神,告诉她日常家务的大体步骤。而奥蒂利则迅速地看出来,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地说,是感受到,这里的整体秩序该如何维持。凡是该由她来为所有人,尤其是为每个单独的人费心操办的,她都能轻松掌握。一切都能分秒不差。她懂得该如何规整秩序,即使在没有人吩咐她的情况下;而要是有人忽略了任何细节,她都会立刻亲自去把它填补完成。

一旦当她发现,还富余出一些时间,就会去请求夏洛特,能让她来支配这几个小时,以便更仔细地观察。所有安排给她的活计,她都能以同样的方式完成,就像夏洛特当年被她的老师们教导的那样。她总是能得到许可,只是偶尔夏洛特会想用些点子来刺激她一下。比如有时,她会给她一支用旧了的羽毛笔,试着让她写出更奔放些的字体来;可没过多久,那笔很快就又被削尖了。

女人们之间定下一个规矩,当只有她们俩人在的时候,彼此要用法语交谈,而且夏洛特更加坚持这一点还有个原因,那就是,要是有人强迫奥蒂利把练习当作义务来执行,那么她将会在使用这门外语时变得愈发健谈。此时的奥蒂利,总会比她本意想要的说的多些。尤其是当她有一次,偶然地对整个寄宿学校生活进行细致而有趣的描绘时,夏洛特感到非常高兴。奥蒂利对她来说,是个非常可爱的伙伴,她期望着,这小姑娘将会是她的一个值得信赖的女友。

在这段日子里,夏洛特又找出了以前那些与奥蒂利相关的书面文案,试图回忆起,校长和那位男老师都是怎样评价这个好孩子的,也想着把它们和自己本身对这孩子的人格判断进行一番比较。因为夏洛特始终认为,人们没法快速地了解到,一个跟你一同生活的人,性格如何,能对他寄予怎样的期望,能对他进行怎样的教育,或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对他让步,原谅他所有的过错。

夏洛特在这桩调查上倒没什么新的发现,却觉察出,此刻有些已知的信息对她来说更加具有意义也更加明显了。比如说奥蒂利在饮食方面的节制,就的的确确让她有些头疼。

而另一项让女人们为之奔忙的事务,就是着装。夏洛特对奥蒂利的要求是,她应该穿起那些裙子来显得更加华丽而特别。那善良能干的孩子懂得如何亲自裁剪从前送给她的那些布料,也知道该怎么以最少的辅助在最大限度上对其加以恰当的修饰。那些新式、流行的衣装把她的身材突显得更加优美;因为人内在的美好会通过外在得到更进一步的扩散,因此人们相信,当外表给人的品行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氛围时,整个人也会看起来焕然一新,而且具有格外的吸引力了。

通过这样的方式,她在那些男士们的眼中,从一开始,就越来越——让我们给它安一个再确切不过的名字——“养眼”了。绿宝石的优雅光泽和她的面庞十分相衬,甚至在高贵之上竟平添了几分圣洁的力量,因而她那本有的人性之美,无论于外,抑或于内,都显得更加夺目而有力。不管谁见了她,都不会再有任何不悦之感;她的存在使他感觉自身与这整个世界之间,是如此和谐。

从某些角度来说,小团体也因奥蒂利的到来而增多了碰面的机会。那两位男性朋友组织大家待在一起的次数比往常多出许多,要么几个小时,要么哪怕几分钟都好。不管是吃饭、饮茶还是散步,他们都不会像被允许的那样让旁人等候。尤其是在晚上,用过餐后,他们也不急急忙忙地下桌了。夏洛特清楚地发觉了这一点,并保持着对他们的观察。她想知道,是不是这二位中的哪一个率先提议这样做的;但一直都没有看出什么分别。两个人都显得更热衷于社交了。他们在工作以外的休闲时间里,似乎总是在考虑,如何能更加恰当地打动奥蒂利,使她参与其中,怎样说、怎样做才能与她的见识、她的其他知识更相符。要是奥蒂利中途离开,他们就会停下正在阅读或讲述的,一直等到她回来再继续进行。他们俩变得更加温柔,也更有表达欲了。

和他们的表现相反,奥蒂利的劳作热情则与日俱增。她越是熟悉整个房子、住在里面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越是能灵活地处理事情,也就能愈发迅速地理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没有说完的词语、每一声动静。她始终保持着自身那安静的专注力,就如同她放松的灵便性。她的坐、站、行、至、取、携,到再次安稳坐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不安,总是能轻巧地转换,总是能宜人地行动。另外,人们几乎听不到她来回走动的声音;她总是翩然而至,却悄无声息。

这种体面大方且熟练的服务能力非常讨夏洛特的欢心。唯有一点她觉得欠妥之处,她也没有瞒着奥蒂利。“这本该,”有一天夏洛特对她说,“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那就是,当有人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的时候,我们赶快弯下腰去帮他捡起来。这也是我们向他表示我们乐意效劳的一种方式;但有一点在这大千世界里可要留心,那就是,我们可以向谁表现这种忠诚与服从。要是对象为女士,我不会在这儿给你另立任何规矩。你还年轻。如果对象是位高且年长者,这更是理所应当,对象要是你的同辈或晚辈,那么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他们传递人性的关怀与善意。只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向男士屈膝并表达顺从之意,可不是什么恰当的行为。”

“我会尽力慢慢改掉这点的,”奥蒂利回答她。“可是如果我向您讲一下,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许您会稍稍原谅我的这种举止不当。我曾上过历史课;那些本该牢记于心的,我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用它们来做什么。但有那么一些事件,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包括下面这桩:

当英格兰的卡尔一世大帝站在他所谓的审判官面前时,他手持的权杖上的金纽扣脱落了。照往常的惯例,出现这样的情况,理应有人帮他处理好一切,因此他环顾四周,期待着这次也能有人出面,帮他这个举手之劳。所有人却都无动于衷;他后来亲自弯下腰去,把纽扣捡了起来。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心痛,我不知道,假使以后有人手里的东西掉下去,我眼睁睁地看见了却还立在原地不动,是不是一种正确的做法。当然了,这总会有看起来不够端庄得体的时候,而我,”她微笑着说下去,“也没法时时都给别人讲这个故事,所以我还是会在将来注意,举止更加谨慎一些。”

这段时间以来,被那两位朋友视作使命般的工程,始终没有间断地取得了一点又一点的进展。每一天,他们都会找到新的理由,想出些什么,再去做些什么。

“你让我想起来,”上尉说,“咱们俩当年在瑞士游历时许下的心愿,就是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打扮出一块乡间的所谓公园绿地来,你看咱们现在,在这片刚好合适的庄园里进行的规划,不正是圆了当年的心愿吗?虽然没有按照瑞士的建筑样式来,但也算继承了瑞士风格的规整与洁净,这大大促进了这块土地的可利用性。”

“比如说这里吧,”爱德华接着他的话说,“与它息息相关。城堡所在的山脉是以一个突出的角度向下延伸的;而庄园则是呈相对规矩的半圆形被建在它的正对面;中间穿流而过的是小溪,为了防止溪水漫延,两边还用一会儿是石块、一会儿是木桩、一会儿又是土堆,咱们的邻居还用厚木板加固了保护带。但这并没有起到期待中彼此促进的作用,反倒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了不便与隐患。而且,此间的小路也因此变得十分曲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穿过溪水,一会儿又要翻越石堆。要是靠人纯手工来干的话,无需追加资金上的投入,就能在这里修起一道半圆的围墙,把从这往下直通房屋的整条路加高,创造出一个优美的空间来,还这片空地以宁静与纯粹。虽然工程大了一点,却可以干脆地一次性解决掉所有琐碎的、凸显不足的后顾之忧。”

“就让我们这样来试试吧!”上尉用视线扫过整片区域后,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要是我没法直接地对他们发号施令的话,我还真是不想跟那些市民或农民发生任何瓜葛,”爱德华这样回答他。

“你说的倒也没错,”上尉对此答道,“因为我本人这辈子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给我带来非常大的压力。人要正确衡量,为了收获所做出的牺牲是否值得,是多难的事儿啊。同理,光想达到目的,却忽视所用的手段,也并不容易办到。甚至有些人干脆混淆了手段和目的,只顾着为一些事儿兴高采烈,完全忘记了另外一些东西的存在。所有的不利因素在它露出头儿来的那一刻就立马被解决掉,人们却没有好好想想,它到底是怎么来的,那些负面作用的源头是什么。所以啊,互相给出主意简直太难了,尤其是跟那帮平常交流起来一点儿问题没有、眼里却连明天以后的事儿都没有思考过的人。再加上,要是在集体做点儿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块儿获了些小利,另一块儿却赔了进去,这其中的账,可是很难算得清的,哪还有什么收支的平衡。所以,所有跟共同利益相关的一切,其实都该在一种不受限的至高权威的统治与鞭策下前行。”

就在他们站着说话的这当,一个人过来向他们行乞,这人看起来与其说是贫困潦倒,倒不如更像是在无耻地耍赖。爱德华因为他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并且有些捣乱的架势而非常不高兴,在随便打发了他几下、试图把他赶走却无济于事之后,就接着骂了他几句。而那小伙子则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冲着爱德华甩下了几句骂人的话。他一边踱着碎步渐渐离开,嘴里还一边捍卫着他作为乞讨者的权利,按他的话说,人们可以拒绝给乞丐施以金钱上的救济,却不能对他们加以人格上的侮辱,因为他们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受上帝至威的庇护,这一番话可算是彻底把爱德华给惹火了。

上尉试着劝慰他,发表了自己对此事的意见:“咱们就把这个意外当作给我们提了个醒,看来咱们村庄里的警力也该要扩展到这个区域了!救济金给肯定是要给的,但更好的做法是,并不由老百姓亲自来给,尤其是当乞讨者们登门入户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一致的尺度,在施与这件事上也应如此。一笔相当丰厚的馈赠会把乞讨者们都吸引来,而不是驱赶走,要不然的话,人们或许就会在旅行途中或路过哪里的时候,作为一次偶然的幸运的化身,降临到路旁的穷人面前,扔给他们点儿什么,就算是一次惊喜的赐予了。咱们利用自己这个村庄以及城堡的地理位置,要想盖起这样的一个场所,费不了什么力气;早前我就已经仔细地想过了这一点。

村庄的一端坐落着一个农舍,另一端住着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在这两处你都该寄存少量的钱款。这些钱款发放的对象不是那些要进入村庄的人们,而是要离开这里向外出走的那些人;而且,因为这两个地方也正处在通向城堡的路线之上,因此,要花在打赏来城堡乞讨的人的钱财,也可以分发给这两处的人家。”

“来,”爱德华说,“咱们马上就动手干起来;具体的细节可以随后慢慢商谈。”

于是他们去了农舍,又去了老夫妇家,这事情就这样被解决了。

“我十分清楚,”爱德华在他们俩重新向城堡山上走去的路上说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与明智的想法和坚定的决策。你正是这样对我妻子的花园工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也给我发出了如何加以改善的信号,我对此坚信不移,第一时间就转达给了她。”

“我能猜得到,”上尉回答他,“却没法表示同意。你肯定是让她误会了;她不动声色,却在这唯一的一件事上跟咱们闹起脾气;因为她从那以后就完全回避了与之相关的话题,并且不再邀请咱俩去那山间小屋了,尽管她和奥蒂利在空闲的时候倒是常常上去。”

“但咱们俩可别被这样的做法,”爱德华说,“给吓到退却了。我这人要是坚定地相信一桩事情能够并应该如何做才是好的,就必须等到我目睹它的实现才会安下心来。咱们把那英式花园的构想用铜版画刻绘出来,作为晚间的余兴节目吧,然后就是你的田产地图!一开始,人们肯定觉得这是有问题的,甚至把它当成个笑话来对待;但迟早都会对它严肃认真起来的。”

他们就这样约好了要去做的事情,于是打开书,里面画的是每一次对地区进行测绘后的轮廓图,和整块田地最原始的、不加修饰的自然风貌,然后在另外的几页里,介绍的则是将要对其进行的改动,这里体现得更多的,是艺术化的构想,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资产,并将其进一步升华。从这些书面的材料出发,慢慢地过渡到实际拥有的财富、独具一格的周边环境以及从中所能挖掘的一切,就都易如反掌了。

有上尉构思设计的地图作为整体的基础,从现在开始,人们干起活来,相当顺畅;但也没完全脱离夏洛特在最初启动这项工程时的那些设想。只是发掘出了一条更加便捷的上山的小路;还想在那上面就着林荫的遮蔽,在前面建上一座用于游乐的楼宇;而这幢建筑应该与城堡遥相呼应;人们站在城堡的窗旁可以远眺这里的美景,而站在这里,也能够一瞥城堡与花园的芳容。

上尉对所有这些都进行了仔细的考虑与精密的测量,并又提到了那条乡间小路,那围绕这溪水的城墙和它们之间应有的填充。“我能通过,”他说,“建造一条更加便捷的上山小路,获得石料,足以来建造这样一道城墙。只要这其中一方开始参与另一方的进程,两边就都会省下不少时间和金钱,早早完工。”

“那么现在,”夏洛特说,“该是我操心的时候了。必要的是,有些地方一定得有明确的预算。一旦算清楚了,完成这样一项工程,总共需要多少经费,那么就能计划着,把这一整笔开销平摊到不是几周,而是几个月中去。钱袋子,我负责看着;我见到条才会付钱,清点账目这事儿也由我来。”

“你看起来似乎不是太信任我们的样子,”爱德华说。

“在随意性这么大的事情上,的确是的,”夏洛特回答道,“对于即兴发挥的把握,我们比你们在行。”

机制就这样建立了起来,工作也迅速地展开,上尉时刻在一旁镇守,夏洛特也从这时开始,几乎日日都在场,成了他的认真和笃定的见证者。他对她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二人越来越懂得如何合作发挥作用,进而共同将某事完成。

做事就像跳舞一样:两个踏着同样步子的人,对彼此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只有这样,二人才会同时从中受益;夏洛特在对上尉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也愿意向他施以援手,一个最好的例证就是,只因为和他的蓝图相悖,她就把自己最初一手精心打造的清静美地,放手由他去毁掉重建,并且完全没有流露出哪怕丝毫的不悦之情。

第九章

生日慢慢临近了,一切也都准备就绪:将整条面水的村庄小路环绕起来并将其抬高的城墙;还有那条经过教堂旁边的小径,那是在夏洛特原本开辟出的小道上延伸出来的,然后它攀附着山岩蜿蜒向上,经过左边的山间小屋,又接着从左边的一个急转弯向下直冲,就这样逶迤着直达山顶。

在这一天,来了许多人到场祝贺。人们先是去了教堂,整个社区的居民都身着节庆的盛装欢聚一堂。在做过祷告之后,男孩儿、小伙子和男人们就根据安排,先行一步;主人们和他们的来客与随从紧跟其后;小姑娘、少女和夫人们则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人们修建了一处加高的山石广场;在那儿上尉带着夏洛特和客人们稍做休息。从这里,他们可以看到整条路。向上攀登的男士梯队,随后跟上的女士梯队,都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眼前的风景显得格外秀丽。夏洛特的心中满是惊喜,出于感动,她衷心地握了握上尉的手。

人们跟在缓慢前行的队伍后面,此时的队伍已经绕着未来将要建成房屋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圆圈。房屋的主人、他的家眷以及最尊贵的客人们都被邀请到这里来,他们将要下到腹地之中,基石此时躺在那里,一侧被支起,正等待着被放下。一位衣着整洁的泥瓦工一只手里拿着抹子,另一只手里拎着锤子,正发表着一段颇为押韵的动人的演说,因为是散文体的缘故,所以只能不完整地摘录如下。

“有三样东西,”他开了头,“是在建造一座建筑物时必须要注意的:选择合适的地段、妥善地开工以及无误地实施。第一项实际上是屋主的事;因为就像在城里,只有贵族和居民大会才有权决定哪里应该动工兴建一样;在咱们乡下,则是地产的所有者享有优先权,他可以说:我就要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建造我的居所。”

听到这几句话,爱德华和夏洛特的眼睛都不敢望向对方,尽管他们俩正挨得很近、面对面地站着。

“至于第三点,实施,是多个行会共同的事,几乎很少有人没在其中做些什么。但第二点,开工,是瓦匠的事,或者如果允许我再大胆一点的话,甚至是整项工程中的头等大事。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我们也十分谨慎地发出了邀请;因为整个仪式要在深坑中完成。在这个被开凿出的狭小空间之中,在场的各位能够作为我的见证者出席我们这个隐秘的仪式,是我们的无上荣光。马上,我们就将这块被掘凿出的奠基石放下,而此时正被各位的华美与荣耀装点着的小小地块,则将不再容人进入,并被填埋起来。

这块奠基石的棱角将划定未来那栋建筑物的角度,而它直角的形状则会保证那栋建筑物形状的规则,它的水平度和垂直度将是未来一切围墙与墙壁在水平与垂直方向上的基准,放下这块基石将不会耗费我们多大力气,因为它将依靠自身的重力稳稳落下。但在此过程中,石灰与黏合剂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就像那些从本性出发彼此互有好感的人群,法律可以起到粘合的作用,使他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一样,那么那些本身形状就很契合的石块,在这些彼此绑缚的力量作用下,也会更好地合为一体。而在这个场合里,面前有事可做还游手好闲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请大家不要吝啬自己的气力,也来帮一把手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手中的抹子递向夏洛特,而后者则用它将石灰撒向那块基石。不少人也被提出了相同的要求,照着她的样子做。当基石落下的一刹那,夏洛特和其他的人面前又递上了锤子,他们按理要用这把锤子在上面敲上三下,以表达对这块基石与土地相结合的祝福。

“泥瓦匠的工作,”那位发言人接着说,“虽然此刻是在露天条件下完成的,现在这里并没有被掩藏起来,却将变成这样。那一锹又一锹被铲起或洒落的泥土,日后会都被埋没,就连我们今天刷过的那些围墙,到了最后也会不复可见。石匠和雕塑家的工作能更多地被人们看在眼里,而我们泥瓦匠却得拱手相让,同意涂料涂抹去我们双手曾留下的痕迹,同意它以覆盖、刮平或染色的方式将我们的贡献私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