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科学化走向在另一些哲学家中以不同的方式得到了折射,其中,叶青的看法尤为值得注意。从哲学立场看,叶青与胡适、王星拱等分属不同的流派:王星拱等认同的是广义的实证主义,叶青则倾向于所谓辩证法的物质论;然而,在肯定科学的普遍涵盖并强调科学的至上性等方面,二者又颇多相近之处。当然,在科学与哲学的关系上,叶青的科学主义趋向似乎表现得更为极端:王星拱在科学的旗帜下将哲学引向科学的科学,叶青则在科学的旗帜下进一步以科学消解哲学。[22]
科学与哲学的区分,构成了叶青讨论哲学与科学关系的逻辑前提。他曾对科学与哲学作了不同的界说:“哲学与科学底各自的定义和互相的分别便是这样的了:哲学是在科学外用思辨得出之意识底浮词空谈;科学是在哲学外用实证的方法阐明实际之现实的知识。”[23]简言之,哲学是思辨的玄学,科学则是实证的知识。对科学与哲学的这种理解,与科学和玄学论战中科学主义的观点无疑有相通之处。叶青还从方法论上对哲学与科学的各自特点作了分析:“科学的方法偏于观察、感觉、经验的证明,哲学底方法偏于冥索、玄想、抽象的论理。”[24]抽象的玄想导向思辨的哲学,经验的实证则产生科学的知识。
在叶青看来,哲学与科学属于不同的知识形态,二者在形成方式与内涵上的以上差异,决定了二者的不同存在价值:“哲学含混模糊、不明不确;科学则实证、精确。凡稍懂科学的人都知道,科学底知识非常具体,不独有事实作证据,而且可用数字表现出来,十分精细确实。把它与哲学比较起来,那哲学便因其为最一般的原理之故,而表现出广漠空洞的样子。”根据这种理解,科学无疑具有正面的价值,哲学则似乎只呈现负面的价值。对科学与哲学的不同价值定位,构成了以科学消解哲学的理论出发点。
哲学与科学在方法与内涵上的差异,主要表现为知识结构及内在价值等方面的逻辑分析,与之相联系的是历史的考察。在历史的层面上,科学又被理解为人类认识的终极阶段:“世界底认识则是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就发展说,宗教早消灭了,哲学在消灭中,现在是科学独霸知识界的时代。”[25]科学时代的特点,即在于一切过程,包括社会与精神领域的活动过程,都构成了科学的对象。在叶青主持的《二十世纪》创刊号中便可以看到如下断论:“一切社会活动,一切精神作用,无不成为科学底对象,科学底疆土。”[26]简言之,随着人类认识进入科学的时代,所有知识领域都成了科学的王国。
与科学独霸知识界相应,是否科学化,既是评判知识价值的主要依据,也是知识能否立足的决定性因素,宗教、道德等,都概莫能外:“一切知识,不带科学气味,就不能在智识世界中立足。于是宗教、道德、教育等社会现象,也被研究、被组织,成为科学去了。”[27]在此,科学化成为所有知识形态的唯一归宿。这种看法,折射了后经学时代重建知识统一的历史趋向,而以科学化为重建这种统一的基础,亦与20世纪初以来的科学主义走向前后一致。
知识的科学化在更内在的层面上总是指向思维的科学化。由追求知识的科学化。叶青进而从思维方法的角度提出了科学化的要求:“科学底正确性在今日,要求我们把思想科学化。”[28]所谓思想的科学化,也就是科学地思想,在同一篇文章中,叶青对此作了具体解释:
科学底普及于社会界和意识界,把全部活动领域和思维领域都作因果法则的研究,而使一切智识科学化,使人无不科学底思想。[29]
从宽泛的意义上看,科学地思想可以理解为在思维过程中严格遵循逻辑规则等,然而在叶青那里,科学地思想主要并不是指思维合乎逻辑等,而是与运用科学的法则、以科学的原理研究对象相联系,所谓“作因果法则的研究”云云便暗示了这一点。正是在依照因果等科学的法则上,知识的科学化与思维的科学化达到了内在的一致,而探求因果关系的实证科学方法,则被提升为一种普遍的思维方法。
以依照因果法则等为思维科学化的内容,也决定了这种科学化的过程更多地表现为自然科学模式的泛化。在谈到科学的评判和思维以什么为准则时,叶青所主持的《二十世纪》指出:“我们底批判,以什么为标准呢?一般地说是科学,特殊地说是科学中底物理学,尤其是物理学中底新物理学,物理学底新理论、新原则、新精神。”[30]这样,知识与思维的科学化,也就意味着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研究模式的普遍化。这里既表现为实证科学的形而上化(具体领域的自然科学成为一般的思维准则),又使科学的追求被等同于向实证科学的还原。
实证科学范式的普遍化过程,在叶青那里往往被理解为一个从自然到社会的进展:“科学底研究日益进步,因而它底威力愈加扩张;它底领域也就推广起来。于是它遂由自然界走到了社会界。”[31]实证科学的泛化与自然领域的科学向社会领域的科学之渗入,表现为一个连续的过程。在科学的旗帜下,研究自然的模式与研究社会的模式似乎达到了某种统一。
从思想来源看,叶青等以科学君临天下,显然受到了孔德等实证主义的影响。事实上,与叶青观点相近的如松,便对孔德的有关论点甚为推崇,他曾批评有些人“不肯承认孔德底神学、玄学、科学三阶段底分法为历史哲学和人类思想底进化法则,只作一种简单的分类看待”,明确表示:“我却是要毫不迟疑地肯定它。我觉得它是人类智慧之全部发展之一大法则”。[32]叶青本人也完全接受了孔德的这种认识演化论,当他强调“世界的认识是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时,其看法便明显地打上了孔德实证论的印记。如前所述,以科学为人类认识的终极阶段,意味着赋予科学以至上的性质,它在哲学上构成了拒斥形而上学的前提,在价值观上则隐含着科学独断论的趋向。在前文的引述中,我们已不难看到这一点。
除了实证论的影响之外,叶青对科学的看法还受到当时苏联哲学界的某些影响,其中,德波林的观点更值得注意。德波林是苏联哲学家,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产生广泛的影响。尽管他的思想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便受到了苏联哲学界的批判,但在中国却依然为叶青等人所注重。德波林的著名著作之一是《辩证唯物主义入门》(中译本名为《辩证法唯物论入门》),其中强调:“只有实证的科学能为我们的生活及文化创造精神的基础。”这种看法多少对辩证唯物论作了实证主义的理解,而叶青等对此却极为推崇。在《科学与思想》一文中,叶青便特别引证了德波林的上述论点。从其知识科学化与思维科学化的要求中,确实也可以看到某种沟通“辩证法的物质论”与实证主义的趋向。
以科学为人类思想的终极形态以及与之相联系的科学化追求,构成了理解科学与哲学关系的前提。在宗教—哲学—科学的思想演化模式中,哲学与科学似乎呈现为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在谈到当今思想界的特点时,叶青便明确肯定了这一点:“科学长了,哲学消了。这是今日铁一般的事实。”从近代以来的历史看,科学与哲学之间的这种消长关系,具体表现为哲学逐渐从自然、社会中退出的过程:“在康德以后,哲学家以认识论为哲学底主要内容。这显然是科学走进自然、哲学就退出自然,科学走进社会、哲学就退出社会。”[33]质言之,随着科学的扩展,哲学的领域开始不断萎缩并趋于消失。
哲学何以在科学的凯歌行进中步步后退?叶青首先从宇宙人生问题解决方式的变化这一角度作了解释:
凡以前所谓宇宙观、人生观之成为哲学问题、哲学任务的,都一一成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底问题和任务去了。自然哲学、人生哲学便均归消灭。[34]
宇宙观、人生观的问题,本来主要由哲学来讨论和解决,然而,在叶青看来,随着科学的发展,这一类的问题已被纳入科学的领域。换言之,哲学的使命和任务已逐渐为科学所取代。值得注意的是,叶青在此将科学领域向哲学的扩展,同时理解为哲学的消灭。较之王星拱以科学的科学定位哲学,叶青的哲学消灭论更趋向于以科学消解哲学。
哲学之所以归于消灭,除了其以上任务逐渐为科学所取代外,还在于它的其他功能的失落。从较普遍的意义上,这里涉及的便是哲学的综合功能。哲学总是不断地对世界作终极的追问,这种追问的结果往往表现为对世界的综合的说明或总体上的解释。然而,在叶青看来,科学在其发展过程中已经开始具备综合解释的能力,而且科学的综合不同于玄学的思辨,从而,以综合为传统功能的哲学便失去了自身的存在价值:“科学以实证的精确研究来做综合的认识,还用哲学做甚么?所以哲学消灭底理由是科学吸收了哲学。科学底总论就是世界之综合的说明。”[35]在这里,科学已取代哲学而为世界提供了总的解说。叶青的如上看法将科学的综合(具体经验领域的综合)与哲学的综合(对世界统一性原理的把握)混而为一,在逻辑上显然颇有问题,然而,这种逻辑的混淆,在他那里却成为哲学消灭的又一根据。
批判是哲学的另一功能,科学在理论及方法等方面的反省批判,曾由哲学来承担。但在叶青看来,哲学与科学的这一关系随着科学的发展也已不复存在:“批判科学的任务亦不必要哲学来担任,科学可以自己担任。从事实方面说,科学是实证的研究,凡没有证据或证据不充分的它都不承认,因此,在科学史中有很多假设、理论、法则被后来的研究推翻了。所以科学由于实证的态度和实证的方法能够自己批判。并且永远自己批判。这是用不着哲学的;同时哲学在这里亦无能为力。”[36]从理论上看,所谓科学的批判,可以是以思辨的方式,对某种科学理论作宇宙论、自然哲学等解释,也可以是对科学研究方式的合理性、理论解释的有效性和限度等方面的反思和总结,这种批判已超出了科学本身的范围;前一方面的“批判”固然已渐渐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后一方面的批判却很难说已经过时,事实上,现代的科学哲学所从事工作,在相当的意义上即与之相关。叶青笼而统之地以科学批判取消哲学批判,旨在进一步以科学的普遍涵盖性否定哲学存在的必要性。
以科学消解哲学,在叶青那里往往又取得了科学与哲学统一的形式。在谈到科学与哲学的统一时,叶青作了如下解释:
哲学与科学底统一,是哲学消解于科学之中。换一句话,是科学吸收哲学,使哲学消灭。[37]
从相互统一的角度来规定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本来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见解。然而,对这种统一,却可以作不同的理解。历史上,科学曾为哲学的发展提供土壤,哲学也不断地从方法论等方面为科学提供范导,这里所呈现的,是一种在历史过程中展开的动态统一。与之相对,在叶青那里,科学与哲学的互动关系却被简约为抽象的合一:二者统一的具体内涵被归结为科学吞并哲学而使之消亡。这样,叶青之肯定科学与哲学的统一,其意义似乎主要是为哲学消灭论提供一种合理的外观。
如前所述,叶青以辩证法的物质论为其哲学立场,通过科学与哲学的统一以消解哲学,同样也涉及辩证法的物质论。辩证法的物质论,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另一种提法,然而在叶青那里,辩证唯物主义同时又经过了实证论和科学主义的洗礼。他常常强调辩证法的物质论之科学性,而这种判定又以孔德所谓宗教、哲学、科学的认识演化模式为背景,从而,对科学性的理解并没有超出实证论之域。从实证论的科学统一论出发,叶青将辩证法的物质论纳入了科学范围:“所谓辩证法或物质论的辩证法,所谓辩证法的物质论,都是哲学其名,科学其实。”“因为辩证法的物质论是科学底结论,所以形态变了。那末哲学消灭底理由是辩证法的物质论底发生。它与科学统一,结束了哲学。”[38]这里所说的科学与继宗教、哲学而起的认识阶段相一致,属孔德所理解的实证科学。在此,辩证法的物质论和实证主义意义上的实证科学似乎处于同一序列:作为哲学的辩证唯物论,被赋予了实证主义的内涵,它与德波林的某些看法无疑有相通之处。正是以辩证物质论的科学化与实证主义化为前提,叶青强调:“哲学全部都消解于实证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中了。消解就是消灭。”[39]
恩格斯曾指出:“这种历史观(指马克思的历史观——引者)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样。现在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再是要从头脑中想出联系,而是要从事实中发现这种联系了。这样,对于已经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逐出去的哲学来说,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即逻辑和辩证法。”[40]叶青常常引用恩格斯的这一论述,作为其哲学消灭论的根据。事实上,恩格斯的论旨很明白,其主要意思是:随着自然科学与历史学等的发展,思辨意义上的历史哲学、自然哲学便失去了其存在的理由,换言之,他所强调的是思辨哲学的消亡,而不是哲学本身的消亡。叶青将传统的思辨哲学与哲学本身混为一谈,显然是一种理论上的误读。
通过辩证法物质论的科学化与实证化而使之消亡,可以看作是以科学消解哲学之说的进一步展开。从一般意义上的科学长、哲学消,到以科学消解辩证法唯物论,科学似乎成为观念世界的唯一主宰。这一过程在某种意义上表现为以科学代哲学。与之相联系的,是科学本身的形而上化。随着哲学消解于科学,科学开始获得了新的意义:“它完全是一种新的认识论、新的方法论”,“它提供了一种最后的万有”,“它提供了一种综合的宇宙见解”,“它提供了一种综合的人生观念”。[41]作为以终极存在(最后的万有)为对象的宇宙论以及提供综合人生观念的人生论,科学已经成为一种新形而上学。这样,哲学的科学化与科学的哲学化相反而相成,科学的领地从史学等具体的知识领域延伸到形而上的观念世界,科学主义再次展示了其深层的理论影响。
[1] 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自序二》,见《王国维遗书》第5册,21页,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
[2] 胡适:《实验主义》,见《胡适文存》1集卷2,444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31。
[3] 王星拱:《科学概论》,210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4] 王星拱:《科学概论》,231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5] 王星拱:《科学概论》,230—231页。
[6] 杨伯恺:《哲学与科学》,见《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4期,1936。
[7] 王星拱:《科学概论》,231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8] 王星拱:《科学概论》,231—232页。
[9] Richard von Mises,Positivism:A Study in Human Understanding,Cambridge,MA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1.
[10] 王星拱:《科学概论》,232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11] 参见[德]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见《胡塞尔选集》,89—92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12] 参见[德]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见《胡塞尔选集》,143页。
[13] 王星拱:《科学概论》,249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14] 王星拱:《科学概论》,249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15] 王星拱:《科学概论》,251页。
[16] 王星拱:《科学概论》,253—255页。
[17] 王星拱:《科学概论》,265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18] 王星拱:《科学概论》,290页。
[19] 王星拱:《科学概论》,278页。
[20] 王星拱:《科学概论》,289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
[21] 王星拱:《科学概论》,290页。
[22] 在叶青以前,邓中夏已表现出类似倾向,在他看来,“自从各种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发达之后,哲学的地位,已经被这些科学取而代之了。哲学的所谓本体论部分——形而上学,玄学鬼群众藏身之所——已被科学直接或间接的打得烟消灰灭了。现今所残留而颇能立足的方法论部分,都是披上了科学的花衣,或是受过了科学的洗礼。”不过,邓中夏更多的是从反旧玄学的角度强调这一点:“所以我的意思,哲学已是‘寿终正寝’,索性把哲学这一个名辞根本废除,免得玄学鬼象社鼠城狐一样,有所凭借,有所依据。”参见邓中夏:《思想界的联合战线问题》,载《中国青年》,第15期,1924。
[23] 叶青:《关于哲学消灭论》,载《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7期,1937。
[24] 叶青:《哲学到何处去》,39页,上海,辛垦书店,1934。
[25] 叶青:《哲学到何处去》,4页,上海,辛垦书店,1934。
[26] 叶青:《在创刊号底卷头》,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1期,1931。
[27] 叶青:《科学与思想》,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2期,第1931。
[28] 叶青:《科学与思想》,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2期,第1931。
[29] 叶青:《科学与思想》,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2期,1931。
[30] 叶青:《在创刊号底卷头》,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1期,1931。
[31] 叶青:《科学与思想》,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2期,1931。
[32] 如松:《科学与玄学》,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3期,1931。
[33] 叶青:《〈费尔巴哈论纲〉研究》第8章,238页,上海,辛垦书店,1936。
[34] 叶青:《科学与思想》,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2期,1931。
[35] 叶青:《〈费尔巴哈论纲〉研究》第8章,249—250,上海,辛垦书店,1936。
[36] 叶青:《〈费尔巴哈论纲〉研究》第8章,250—251页,上海,辛垦书店,1936。
[37] 叶青:《关于哲学消灭论》,载《研究与批判》,第2卷,第7期,1937。
[38] 叶青:《〈费尔巴哈论纲〉研究》第8章,240页,上海,辛垦书店,1936。
[39] 叶青:《〈费尔巴哈论纲〉研究》第8章,240页,上海,辛垦书店,1936。
[4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5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1] 如松:《科学与玄学》,载《二十世纪》,第1卷,第3期,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