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安息了,因为渣滓洞监狱的院子,你不知跑过多少遍了!”这是沈醉哀悼韩子栋的文章的开头。那日他正在家中伏案写作,老伴送来一封信,信封落款有一行字:韩子栋同志治丧办公室。沈醉未待拆信,已经痛哭失声,于是含着泪水打电话去贵州致哀,然后又含着泪水,为韩子栋的去世写篇短文。
沈醉先前的写作,却取了个快乐的书名,叫作《冤家路宽》。他在前言里这样写道:
冤家路窄,自古皆然。但是我在解放后亲身体会到的却恰恰相反。我过去的冤家数以百计,有杀父之仇的,有杀兄弟姊妹之仇的,绝大多数则是本身受过我直接或间接不同程度迫害的。这些人解放后大多数都是党内外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刚特赦时,我确实惶恐不安,担心他们会报复我。但在化敌为友、爱国不分先后的政策下,这些人不但都宽恕了我,甚至连讽刺的话都没说过,有的还跟我成了朋友。我若不写出来,实在对不起这么多宽恕我的人。
沈醉在这本书中,准备写一百个人,一百个化敌为友的故事,而第一个人就是韩子栋,第一个故事就从渣滓洞写起。可是,故事的主人公现在走了,沈醉的思绪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记得韩子栋上次来北京,适逢沈醉应歌唱家郭兰英之邀去她家做客,于是偕同韩子栋一并前往。郭兰英的女儿问韩子栋:“你真的是华子良吗?”沈醉笑道,“我可以作证。”郭兰英的女儿又问沈醉:“你真的是严醉吗?”韩子栋笑道:“我可以作证。”郭兰英也笑了:“你们二人化敌为友,我可以作证。不过,有证还得有据呀,你们二人各写一句话,放在一张宣纸里,然后挂在我的墙上,从此白纸黑字,谁也抹不去啦!”大笑之中,沈醉写了上句:度尽劫波兄弟在。韩子栋写了下句:相逢一笑泯恩仇。想到这里,沈醉把这些回忆写进了他的短文,以表达他对韩子栋的追思与怀念。
至于《冤家路宽》,他现在开篇写的是全国政协副主席胡子昂。胡子昂在抗战胜利后,主持国民政府重庆市参议会。当时戴笠坠机去世,南京、上海为其大开追悼会,上至蒋介石,下至地方各级政府、各界知名人士,纷纷送去挽联与花圈,丧事办得比喜事还要热闹。重庆也不冷清,沈醉当过重庆警察局侦缉大队长,他以国防部保密局总务少将处长的身份,专程从南京飞抵重庆,参与追悼活动。追悼会会场,几乎所有单位与个人都送了挽联、花圈,唯有市参议会毫无表示。这让沈醉大为不满,他先派人责问,后派人威胁,均无动静之后,他通过参议会一个副议长,以参议会议长胡子昂的名义送去一副挽联。殊不料胡子昂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亲自赶到会场,一把扯下那副挽联,然后扬长而去。但是,就在会场门口,胡子昂却被几个拔出手枪的特务堵住了。沈醉命令部下收起手枪,自己脸上却挨了胡子昂一巴掌。沈醉恼羞成怒,正欲拔枪时,想到打死了市参议会议长,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这才挥挥手,让胡子昂走了。
胡子昂走了,沈醉却留下一句话来:“此仇必报!”于是,胡子昂家中被盗,家庭企业失火,特务们制造的麻烦不断。解放前夕,胡子昂去了香港,特务们更是有恃无恐,查封了他在四川的所有工厂,跑到了他在巴县的老家,把他年逾八十的老父亲连打带骂地扫地出门。老父亲跪地求饶的情景,特务们还拍了照片,然后寄给远在昆明的沈醉。沈醉刚刚被逃到台湾的国民政府任命为“国防部云南游击总司令部中将总司令”,见到照片后,居然马上想起了胡子昂,想起了三年前发生在重庆的事情。得知此事的云南省主席卢汉大惑不解:“有道是将军额上能行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又是何苦呢?”沈醉回答说:“有一句老话更适合我,那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过去了,四十年过去了,当沈醉在全国政协会上与胡子昂不期而遇时,他没有想到这位副主席会主动伸出手来,然后说了另外一句适合于任何人的老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家路宽》的写作尚在进行,又有人叩门。进入90年代以后,向沈醉要材料的人少了,向他求字的人多了。他练过字,从念私塾开始。感觉最好的是在重庆警察局当侦缉大队长时期,那里有不少店铺、饭馆、旅社的招牌都是他题的。不过他刚刚调离重庆,招牌立马变了字体。就在他莫名其妙的时候,朋友告诉他说,你的字不咋样,可是作用不得了,前来捣乱的地痞流氓、小特务们无不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呢!听见此话,沈醉气得当场把砚台砸了。他想重新提笔,是在功德林时期。那时给毛主席的感恩信,由宋希濂起草然后经过几百名战犯举手表决通过后,下面的事情是要确定由谁缮写。毛遂自荐的结果,入围的除了沈醉,还有邱行湘和杨伯涛。竞选负责人杜聿明召集三人开会说,邱行湘主攻魏碑,杨伯涛擅长狂草,二人姚黄魏紫,各有千秋。考虑到上书人民领袖感恩大札,是功德林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庄严肃穆,碑体可也。对于邱行湘的胜出,沈醉无话可说,他见过邱行湘贴在墙报上的书法,洛阳龙门二十品碑帖,可谓一字不漏,半笔不疏。可是,对于杜聿明从头到尾不提及自己,他不能不耿耿于怀。俗话说天才来自鼓励,蠢材源于打击,他只好自认倒霉,从此谁让他写字他就跟谁急。
沈醉担任过第五、第六、第十、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二十年来,每年春天召开的会议都让他交友甚广、谈笑倾心,而书法,竟成为交友的方式。他的案头上方,挂着梁漱溟的条幅:相交期有教,志高毋远求。条幅旁边,是赵朴初的横幅: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而锁进抽屉里的,还有艾青、臧克家的诗,范曾、溥杰的字,连同管桦、张君秋的画。事既如此,沈醉不得不重新提笔了。李立三九十寿辰,他的贺联是:立功立言立德,三起三落三全。台湾立法委员马壁当年克服阻力绕道回到大陆,他的赠言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而沈醉自己最为满意的书法,便是如今镌刻在郑州黄河碑林那首他自己的诗:壮哉黄河水,奔腾永向前。哺育我中华,丰功千万年。
此时叩门进屋的两位干部,也是来求字的。他们来自云南省委统战部,为了落实中央有关国民党起义人员的政策,他们要把归还沈醉当年在昆明的房产的事情通知他,并且要他在相关的表格上签字。所以,他们千里而来,只求“沈醉”二字,而且须用钢笔书写。沈醉提起的却是毛笔,他蘸足墨汁,在表格上写了八个大字:不义之财,受之有愧!两位干部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沈醉再请他们去看他压在玻璃板下面的座右铭:有事身方健,无求品自高。“我的书法还可以吧?”沈醉感觉良好地问。两位干部明白过来了。正因为明白过来了,他们的回答才答非所问:“没有想到,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