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弥留之际,郑庭笈看到了戴复东递到他手里的照片,泪水夺眶而出(1 / 1)

稿子的标题是《将军赋采薇》,写的是戴安澜的事迹。邓庭笈是戴安澜的部下,从忻口会战开始。阎锡山在山西战场组织的这场会战,与日军大战二十八天,郑庭笈在《抗日战争亲历记》中的那篇文章,只写了一天的战斗。因为这一天,他中了三发子弹,其中一发直穿咽喉要害。大难不死,他给自己取号“重生”。

生者是相对死者而言的,每当这样想时,郑庭笈就会平添一股力气。这股力气是属于他的,他却需要用到他的老长官戴安澜身上去。戴安澜酷爱文学,带兵得暇写过三本书,可是,自从远征军缅甸抗战以后,就永远不能拿笔了。老长官不能拿,老部下拿,就像当年拿枪打日寇一样,左缺右补,前仆后继,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呢?稿子的扉页,郑庭笈写了这样一个前言:

将军自知伤重难起,有葬身异域之虞。在弥留之际,时而手指地图,念念不忘全师能否撤回滇境,并战场托孤,嘱我对其年幼子女诸多关照,以竟父志……

写到这里,郑庭笈戛然而止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是就是这个“忠”字,让他愧疚了半辈子。自从戴安澜的灵柩缓缓东去,他就再没有见到老长官的任何子女。直到90年代初,在全国政协七届五次会议上,他才见到了同是全国政协委员的戴复东。郑庭笈紧紧拉住戴复东的手,泪水潸然而下:“特赦以后,就想去上海看你们,可是我不敢去,因为你们已经长大了,我没有尽到一点儿责任,哪有脸面向你父亲回话啊!”戴复东安慰道:“有郑叔叔牵挂,我爸爸也会感到欣慰的。说到我们兄妹的成长,我只想说一句话,要不是解放,戴安澜的子女是上不了大学的,就是考上了,也读不起!”

郑庭笈难以置信:“为什么?戴安澜是国共两党公认的英雄,你们是烈士家属呀!”戴复东细细道来:“郑叔叔知道的,我妈妈把二十万法币的抚恤金捐出去办了学校。她虽然担任着学校的董事长,但不取分文,所以自从我爸爸牺牲后,我家就靠变卖东西过日子。有时候,急等钱用,东西干脆卖给左邻右舍,也就是卖给爸爸生前同僚们的家属。他们却乘人之危,一个劲地杀价。那时候,我在酣睡中常常被妈妈的哭声惊醒。妈妈边哭边说,人在人情在啊……”郑庭笈气得浑身发抖:“告诉我,是哪几个狗杂种如此无情无义、丧尽天良?就是去了台湾,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我那两个兄弟郑介民和郑挺锋,在台湾有权有势得很呢!”戴复东淡然一笑:“过去的事情了,我只是向郑叔叔倾吐一下而已。记得刚解放时登记财产,我家的全部财产仅仅有半袋大米。但是,每个月,我妈妈可以去街道领取救济粮;每个月,我可以在学校领取助学金。以后妈妈在上海杨浦区街道当了治保主任、军烈属组长,每个月,她还可以领取固定工资、加班补贴。”

戴复东说得轻描淡写,可是郑庭笈从戴复东“每个月、每个月”的措辞中,感受到了戴家度日如年的艰辛,虽然这种艰辛并不凄楚,属于当时老百姓的正常生活。郑庭笈叹了一口气,说:“你妈妈也了不起啊!她走得还安宁吧?”“不!”戴复东似乎被戳到了痛处,脸色刷地变了,“我妈妈在‘文革’中走的。她跟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在上海同济新村去世。去世的时候,体重只有三十公斤。去世之前,因为靖东成了反革命,藩篱的丈夫又被关进监狱,妈妈常常半夜突然惊醒。她说她害怕,她说她看见有人砸门要进来抓人……好了,我不想说下去了。我想说的东西,我都写在提案里!”

郑庭笈有些好奇:“你的提案是什么内容呀?哦,哦,不讲也罢,你讲了我也听不懂,你在科技组,我在民革组,隔行隔山呢!”戴复东神色凝重:“科技组的提案通常是务实的,这次我的提案却是务虚的。‘文革’结束这么多年了,但极‘左’的东西没有得到认真的清理,偏激的照样偏激。无知的照样无知。因此我通过提案提出建议,无论党内党外,不管官员百姓,大家都来读书,读文学、读哲学、读历史,从而懂得一点儿国家兴亡之道。”

戴复东的提案显然缘事而发。“文革”期间,他弟弟和妹妹的冤案都与父亲有关,因为在那个无知的年代,国民党成了反革命的代名词。抄家的红卫兵进了他弟弟家,望着墙头周恩来的题词“黄埔之英,民族之雄”,红卫兵头头开始“评说”:“这是周恩来写的吗?周恩来怎么能够这样写?打个电话问问总部,周恩来要是真写了,那么他就写错了!”妹夫因为一句“我岳父不是反动军官,是革命烈士”而被扔进黑牢,关了八个半月。妹妹气愤至极,在丈夫所在的工厂大门口,贴出了长达万言的大字报。大字报没有口号,没有论点,只是如实地公布了戴安澜的个人档案。造反派头头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怎么回事?国民党不是打共产党的吗,什么时候也打起日本人来了?”郑庭笈拍拍戴复东的肩头:“你这个提案好啊!当一位民族英雄的事迹,需要自己女儿通过写大字报的方式来告知大家的时候,这个民族的精神也就**然无存了……”

因为如此,郑庭笈加紧了写作。他的写作现在分为三个板块:他写别人,别人写他,自己写自己。通过口述,别人写他的书很快由海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书名叫作《归宿》。他很喜欢这个书名,并且由此留下了“死后葬在海南故乡,面朝东南台湾海峡”的遗嘱。由于身体的原因,郑庭笈不来文史专员办公室上班了。他的案头,原封不动地移到了家中的卧室,增加的唯有贴在床头的两行字:生命不息,冲锋不止。不过他的冲锋未能奏效,已经交去办公室的《将军赋采薇》被黄济人退稿了。黄济人曾把此稿交到别的编辑手里,别的编辑也是这个意见:要么写成史料,要么写成传记。郑庭笈同意这个意见,不过他认为这是个理论问题,于是请人买回不少参考书,以最后确定文学的样式。

就在郑庭笈急行军时,天有不测风云,这位年逾九旬的老人突然停止了脚步。他在去世的前一天,还挣扎着要从医院回到家里,为的是修改文章中的一个段落。弥留之际,他看见了病榻旁的戴复东,看见了戴复东递到他手里的照片:一块四尺多高的青石,用隶书镂刻着六个大字:戴安澜烈士墓。碑侧还竖着两块青石,分别刻着戴安澜的生平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当年题赠给烈士的挽词。蓝天之下,墓冢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背靠着风光秀美的小赭山,面对着波翻浪涌的扬子江。郑庭笈抚摸着照片,泪水夺眶而出。他记得戴安澜的灵柩运到安徽老家安葬时,并没有墓碑。主持安葬仪式的杜聿明还告诉他,棺木也不要埋得太深,因为“如果国民党江山不保,此坟须得还葬一次”。国民党江山果然不保,但是,这一次,戴安澜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