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担任着全国政协常委,有关部门也分配给他类似崇文门杜聿明寓所那样宽敞的房子,可是他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房租太贵,他需要节约每一个铜板,用于他的永动机实验。这样一来,他常常怀念监狱,因为不管是功德林,是秦城,还是抚顺,他的实验经费都来自战犯管理所,不用他操心。他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源源不断地开出清单,然后由管理员源源不断地把零件送进来。而今眼下,获得了自由,却失去了条件,这倒是黄维始所未料又不得不接受的严峻现实。
应该承认,黄维是幻想家,也是实干家。这天,黄维双手像抱婴儿那样抱着厚厚的稿子走进办公室,然后两肩轻轻一抖,大衣便如同披风一般飘飘洒洒地落进了沙发。此日不开会,他无须入座,于是旋风似的进了里屋,抓起那里的话筒,给机关会计室的沈美娟打了电话。沈美娟很快过来了,只见黄维慢慢从怀里取出稿件,抖抖索索地放在她的面前。沈美娟替父亲沈醉整理过不少文稿,自己也写过大量的作品,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么冗长的标题:《大家都来关心支持从“地心引力”开发新能源,征服“重力”,创制“重力”发动机的研究实验,帮助把它搞成功,从而把重力(引力)这样的自然力自然能源转变为免费的无穷无尽的机械动力和电力,以根本解决能源问题,以推动和加快国民经济的发展》。
沈美娟一头雾水。她听父亲讲过,黄维在发明永动机,从稿子的标题来看,稿子的内容与黄维的发明有关。可是,这关自己什么事?黄维说话了:“我想请你帮个忙。这份材料有好几万字,我眼睛不好,字都写得歪歪倒倒的。你看能不能找人给我打印出来?当然,不收钱最好。”沈美娟答应了:“我刚好有个同学在杂志社当打字员。不过,黄伯伯,你怎么不找政协?机关有的是打字机呀!”黄维苦苦一笑:“政协机关哪里会管这个事,文不对题嘛!”“那,你需要印多少份呢?”沈美娟问话的意思包括:你这份材料印出来干什么?黄维听懂了沈美娟的问话,正准备回答,殊不料悄悄站在他身后的杜建时一把将稿子从沈美娟的手里抢了过去。
黄维干愣着,倒还听之任之。杜建时是他发明永动机的支持者,虽然这种支持局限在精神的范围之内。沈美娟在想,也许黄维将这份材料打印出来,为的就是分发给那些支持他的人吧。杜建时捧起稿子,坐进沙发,居然读出声来:“综上所述,当前要进行的初步实验,只需要耗用两百多公斤钢材,加工量不大,估计加工费有两千元上下就可以了。至于配套设备,电动机、发电机、变速箱等等,实验用后,仍可以做别用。即实验要反复修改某些零部件,最后仍然得不到预期的结果以至失败,其损失也是很有限的。但是,我有充分的信心取得完全的胜利!”杜建时操天津腔,脆生生的,也许这段话的内容,实在般配不起他那抑扬顿挫的旋律,最后那个惊叹号,杜建时竟当作问号来读了,“黄兄,你写这个干什么?”
“要钱呀!”黄维不以为然。“你向谁人要钱?”杜建时刨根问底。“那就要看谁人能够见到这份材料了!”黄维淡淡一笑,朝着沈美娟说,“如果只能印一份,我希望邓小平能够见到:印两份,我希望胡耀邦能够见到;印三份,我希望赵紫阳能够见到;印四份,我希望方毅能够见到。如果能印两千多份,我希望每一位全国政协委员都能够见到……”“你就做梦去吧,我的黄兄!”杜建时打断黄维的话,扭头走了。黄维的话还没说完,支持者就变成反对派,他气得咬咬牙,转身走了。剩下一个沈美娟还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然,稿子在她手上,她必须替黄维打印出来,至于印数究竟多少,她准备擅自做主,自己出点钱,请人先印一百份再说。
几天以后,上午9时,文史专员们在政协礼堂听报告。报告人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刘澜涛,讲话稿的题目是《抗战之我见》。听完报告,已经临近中午,他们登车就座,准备回家吃饭之际,杜建时慌慌忙忙地穿过庭院、绕过柱头,直奔文史专员办公室而来。听报告前他就来过,去而复返,是因为他家大门上的钥匙,还挂在他办公桌的抽屉上呢。杜建时取下钥匙,转身回走,却差点儿和刚刚进屋的黄维撞个满怀。黄维是来取打印材料的,从沈美娟的会计室出来以后,准备把部分材料放到办公室。“你晚走一会儿行么?我让司机把车先开走,送完他们才来接我们。”黄维对杜建时说。“什么事?”杜建时满面狐疑。“我想,”黄维有些难以启齿,“我想把你的笔记本,借给我抄一段,就在这里抄。”“只能在这里抄!”杜建时暗自笑了。黄维是从不记笔记的人,或者说,他对政治从来不曾有过兴趣,现在却想抄一段,可见这段话对他还是重要的。当然,杜建时的笔记使用的是英文,黄维是德国军事学院留学生,杜要给英文不如他的黄维当翻译,黄维才能准确无误地把刘澜涛的这段话记下来。
杜建时依然是天津话,却模仿着那位政协副主席的语气,道:“我说过,世界可以改造,人可以改造,沙漠可以变作绿洲,荒土可以变作良田,只有历史不能改造。那么,什么是我国抗日战争的历史呢?恐怕不能够否定,全面抗战是从西安事变以后开始的。就是说,蒋介石是点了头的,蒋介石对抗战也有功劳,宋子文回去是改组了南京政府的……”读完了,黄维也记完了,杜建时觉得不吐不快了:“我说黄兄,这么重要的讲话,你以为只是刘澜涛个人的意见么?那才不是呢!刘澜涛后面站着邓小平,站着一批当今世界最富有思想成果的政治家。而思想成果是最需要花时间去研究的,你就不怕把你那份价值‘两千元上下’的材料递上去,影响他们的工作,分散他们的精力,造成国家绝非什么电动机、发电机、变速箱可以比拟的重大损失么?是不是这个道理呀,我的黄兄!”黄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那一百份打印材料,统统锁进他的抽屉里去了。
杜建时的办公桌紧挨着黄维的办公桌。除了学习日,黄维很少走进办公室,不像他,坚持坐班,风雨无阻。因为如此,他敢断言,黄维的抽屉自从锁上就没有拉开过。那日拉开后,黄维取出的也只是笔记本,而且扭头告诉杜建时,他明天要出席全国政协常委会,根据会议日程,将要协商产生新一届亦即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