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正在政协礼堂放映,银幕上的蒋介石,不再是额头上贴着膏药的形象,他军容整齐,威风凛凛,却又不乏疲惫地坐在北平居仁堂,主持着召开于1947年秋天的华北军事会议。坐在蒋介石右侧的是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左侧的是十二战区司令长官傅作义。当蒋介石问及石家庄防务时,坐在下面的第三军军长罗历戎站起来,操着四川渠县土话,刚刚讲到持久守备石家庄部队粮秣补充困难,蒋介石便挥动手臂,操着浙江官话,对着罗历戎破口大骂:“共产党走到哪里都有饭吃,都能站稳脚跟,你身为军长,率领几万大军,又驻扎在石家庄这样天时地利都好的地方,却处处依赖政府,伸手当叫花子,你不觉得无能吗?你不觉得可耻吗……”就是在这次居仁堂会议上,罗历戎接受了增援保定的命令。不久保北战役发生,罗历戎和副军长杨光钰率第三军主力北上,在清风店附近被歼,罗历戎、杨光钰被俘。这仅是居仁堂会议后第十二天的事。
反映这段历史的国产故事片叫作《解放石家庄》,在政协礼堂放映的时候,罗历戎没有去,郑庭笈倒是去了。第二天是文史专员的学习日,郑庭笈走进办公室时,罗历戎已经坐在对着窗户的沙发上了。郑庭笈的第四十九军隶属何应钦部队,罗历戎的第三军隶属胡宗南部队。昔日军事集团之间的派系纷争,使他们心存芥蒂;倒是共产党监狱的牢友、文史专员办公室同事的关系,使他们缩短了距离。只是缩短的尺度有限,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罗军长!你昨天下午到哪里去了?”郑庭笈像老朋友那样,一屁股坐到罗历戎身边,声如洪钟,气粗如牛。他知道对方昨天没看电影,所以今天想捉弄捉弄对方。“我在家里看书,哪里也没有去呀!”罗历戎老实巴交地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郑庭笈。郑庭笈是黄埔五期,他是黄埔二期,平日郑以罗大哥相称。今天怎么啦?开口就是军长、军长的!“我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了,我都听见你大声武气说话的声音了,哼,你居然还不承认!”郑庭笈有意板起面孔。罗历戎急了:“你在哪里看见我?要是我昨天出了门,情愿被汽车轧死!”郑庭笈暗自发笑,表情依然严肃:“你当然出了门,出了远门哩。告诉我,你是不是到石家庄去了?”“石家庄?”罗历戎皱起眉头。“哎呀,真是贵人多忘事。”郑庭笈索性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说,“石家庄不是你的驻地么?你不是率领第三军主力增防保定,结果途经清风店,就被晋察冀解放军歼灭了么?”罗历戎这才恍然大悟,朝着郑庭笈的大腿猛击一拳,咧嘴笑道:“我要建议电影厂再拍一部《解放沈阳》,把你这个躲进大虎山的郑军长,也拖出来亮亮相!”
“亮不到相,亮不到相。”郑庭笈自信地昂起脑袋,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要找我这个模样的演员,比登天还难哩。我们海南岛人的双胞胎都长成两个样子,可是演你的那个演员,嘿,真是怪事,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罗历戎频频点头,似乎被这样的“怪事”感动了:“这倒是真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电影厂的工作人员会这样对待一个获赦战犯。编剧本之前,他们就看过我在《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辑上面写的那篇《胡宗南部队入侵华北和在清风店被歼灭经过》的文章。选演员的时候,他们又拿了好大一堆照片给我看,要我选一个最像我的演员。以后看了《解放石家庄》的样片,更觉得他们没有歪曲历史,丑化个人,不像过去那种搞法……”
“要像过去那种搞法,就是不加丑化,我们这些败军之将也是狼狈不堪的!”接过话来的是李以劻,他进办公室已经有一会儿了,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直到听见感兴趣的话题,他才转过身来,“我的情况当然好些,淮海战役进入尾声,我是举着双手走向解放军阵地的,所以落实政策时,把我纳入投诚人员。文强被俘,还算比较体面,他和几个卫士跑不动了,干脆坐在一块田里,束手就擒。杨伯涛就非常惨了,逃命的路上,看见一条小河,便藏身水中,奈何初冬季节,水寒彻骨,又急忙挣扎上岸,走不到几步,就被解放军活捉了。”
郑庭笈插话说:“最狼狈的要算杜聿明。他告诉过我,被俘时,他要掏枪自杀,手枪却被副官夺去了。被关在一间磨坊的时候,他乘人不备,捡起一块石头就朝脑袋乱打,打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躺在磨槽上昏死过去!幸亏解放军及时发现,把他抬到战地医院抢救。陈毅赶来看他时,他还满脸鲜血,人不人鬼不鬼的呢!所以呀,我在想,共产党打下江山,解放军的功勋还会不断地被拍成电影。电影好看,我们难看,要是果真有部《解放沈阳》的话,我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些令人尴尬的镜头。”
“你的意思我晓得。”罗历戎站起身,拍拍郑庭笈的肩膀,“《解放石家庄》里头有句台词,‘士可杀不可辱’,这话是我被俘后说过的,不是编剧虚构的。编剧只虚构了一个情节:副军长杨光钰冲出战壕,被炮弹的碎片击中腰部,然后捂着伤口,轰然倒地。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杨光钰在逃命时,被解放军打伤大腿,然后跪在地上求饶哩!”“这个编剧懂政策,有水平,我建议把他调来文史专员办公室当编辑!”李以劻乐不可支地说,“你们两位没有参加前几天的军事组会议,因为讨论的是淮海战役,与你们无关。而我,现在担任了《淮海战役亲历记》这本书的编审,遵照董主任的指示,要把稿件中有辱人格、有辱尊严的文字统统删掉,即使作者本人不是这样认为的。”
郑庭笈转忧为喜:“李老弟,今天你这番话对我很重要。因为我也接到了军事组的开会通知,说是要研究出版《辽沈战役亲历记》的问题。我有一篇文章入选,就是发表在《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三辑的《蒋军辽西兵团的覆灭》。这篇文章写于‘文革’之前,有些提法已经不合时宜,所以我得好好修改才是。”李以劻以编审的口吻问:“告诉我,你有哪些提法自觉不妥?”“比如说,文章的结尾是这样写的。”郑庭笈背诵道,“廖耀湘兵团全部被歼后,卫立煌更加惊慌失措,杜聿明三度飞沈阳,在空中看到沈阳的紊乱情况,不敢降落,遂原机飞回北平。蒋介石闻此消息,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李以劻讪然一笑道:“这个提法肯定要改,这个写法肯定要变!你不是在写史料,你是在写小说。你又不在蒋介石身边,你怎么知道他到处乱窜?罗大哥,你说是不是呀?”
罗历戎没好气地道:“是与不是都与我无关,我的精力放在《平津战役亲历记》上面。军事组虽然还没有通知开会,但董主任那天给我讲了,人民解放战争有三大战役,文史专员有相应的三个任务。好饭不嫌晚嘛,我相信我的任务比你们完成得更出色,因为我们这本书的编审,将由最高职务的文官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