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伯涛正在家里接待邱行湘。邱行湘是当日从南京到北京参加全国文史工作会议的,在政协礼堂报到的时候,正好碰见杨伯涛。杨伯涛不由分说,拉起邱行湘的手就往家里拽,为的是回报十几年前在邱行湘家里做客时所受到的热情款待。杨伯涛书房的案头上,放着一本刚刚出版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于是话题便转到黄济人身上。
“我对你这个外甥有意见!”杨伯涛愤愤不平地说。邱行湘微微一愣:“小孩子不懂事,居然把他的杨叔叔得罪了。”“他没有得罪我,可是我也没有得罪他呀!”杨伯涛又说,“他来采访我的时候,正事还没说,我就告诉他:我和你爸爸、你舅舅都是黄埔同学,你爸爸驻守西安时,我还特意登门拜访过。那时你大姐黄玲仪刚刚出生,她的名字都是我取的哩!至于你舅舅,我们同在陈诚手下当差,抗战期间,我们在恩施第六战区长官部时,还是隔壁邻居,通家之好哩!我告诉他这么多,无非是让他不用客气,不要拘束,吃饭睡觉都在我家,我保证给他当好后勤。可是,你这个外甥不领情,采访以后再也见不到面,直到上个礼拜他把他已经出版的大作送来为止。”邱行湘笑道:“小孩子不领情,你的情我代他领了!那本书里面,录了你在功德林写的一首诗:‘调和鼎鼐倍辛忙,我为前线炒干粮。只缘此身罪待改,心逐米粒到战场。’这首诗我都不知道,若不是你告诉他,他怎么可能知道?所以我跟小孩子讲,你写那本书,有你的付出,有公安部的帮助,还有长辈们的辛苦啊……”
黄济人的长辈们,自然是包括杨伯涛在内的所有文史专员。邱行湘不能一一拜望,黄维那里却是非去不可的。但,不知为什么,邱行湘不希望在黄维那里提到黄济人,以及他那本《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殊不料情况正好相反,邱行湘刚刚坐定,黄维便指着案头上的那本书说:“你外甥写的这本书,我有三个想不到:第一,想不到把我们称作将军,而不是战犯。第二,想不到写了抗日的正面战场,肯定了我们的功劳与贡献。第三,想不到解放军的出版社能够出版,而且书名是杜聿明的题字。”
“恐怕你还有第四个想不到呢!”邱行湘这下放心了,“小孩子不懂事,他在书中骂了你呀!”黄维不解其意,眼露茫然:“他骂我什么?没有的事情。”邱行湘不作解释,伸手从案头取下那本书,翻了几页,索性念了出来:“黄维的须发又长又黑,医书云:发是血之余。黄维不能不为他那强大的抗力,常常发出掩蔽在胡须里的微笑。黄维曾像农民关注禾苗一样关注着自己胡须的生长,进入战犯管理所以后,他的一切都像他那颗黑痣那样固定,唯有浓黑的胡须越长越多。黄维的黑痣,倒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可是他的胡须,已引起他人的注意和警惕。宋希濂分析说,开始他以为胡须意味颓废,现在看来,胡须是黄维连结国民党的纽带,是对抗共产党的长矛上的红缨。辛亥革命之所以要剪掉辫子,就在于去除旧时代的赘疣,因此宋希濂认为,国民党战犯在脱胎换骨之前,必须要把皮毛打扫干净。”邱行湘念到这里,黄维说话了:“这没有骂我呀。你是知道的,在功德林,管理员给我理发的时候,建议我把胡子刮掉,我不同意,并且说我的胡子是吃国民党的饭长出来的。你外甥写的事情是真的。真的,就不叫骂,就算骂了,也是活该的呀!”
现在想不到的,是邱行湘自己了。在黄维家里,他看见了永动机实验室。除了这项发明的决心没有变,黄维的一切都在变。记得黄济人告诉过他,黄维开始拒绝采访,是希望满足“藏拙之愿”,可是那次方靖到黄维家做客,黄维对黄济人说,你不是要知道我在监狱的事吗?今天倒是一个机会,你方伯伯记性好,就请他当着我的面,好好“揭发”我吧。方靖莫名其妙,问黄维是什么意思。黄维叹了一口气,然后直言以告:“藏拙不如献拙,共产党懂得尊重自己的敌人,我不能因为失败而看不起自己……”为了争取早日获赦,黄维应该在监狱说的话,反而在获赦以后说出来,前不邀功,后不避罪,这是邱行湘万万没有想到的。
离京前夕,邱行湘去看望杜聿明。这位军事组副组长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大会的小组讨论都没有参加,所以,见到邱行湘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发言了吗?”“当然,鱼鲠在喉,不吐不快呀!”“说说看,什么事情让你大惊小怪的?”“事情倒不曾有过,只有两个字刺激了我的神经。”“哪两个字呀?”“抢救!”邱行湘字正腔圆地说,“你我行武出身,却也粗通文墨,抢救后面应该是什么?是生命,是财产呀!可是,中共文件里面的措辞,分明是抢救文史资料!你说,作为文史专员,我能够无动于衷么?”杜聿明点了点头:“邱老弟所言极是。按照过去的想法,尤其是身体的缘故,有些事情我能推就推。可是前段时间在办公室开会,董主任在会上说:‘抢救文史资料,首先要抢救杜聿明的资料。’盛情难却,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不敢怠慢。”邱行湘突然问:“杜大哥说的,是不是为你写传记的事情?昨天大会发了一份选题目录,上面有你的名字。”杜聿明又点了点头:“关于我的传记,文史出版社先前建议用宋希濂写《鹰犬将军》那种自叙的方式,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他们又建议用沈醉《我这三十年》这种由沈醉口述、由他女儿沈美娟整理的方式。两种方式都是第一人称的写法,我却愿意用第三人称的方式来写我,这样好像更客观更公正一些。至于作者,我还在物色呢。”
邱行湘事后才知道,杜聿明找到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外甥黄济人。黄济人是黄维推荐的,杜聿明录用的理由,倒不是因为黄维、因为邱行湘、因为黄济人写过的那本书,而是因为黄济人找自己题写书名时,已经写了一张,黄济人还要一张,他问是否嫌弃刚才那张写得不好,对方说正是。于是他告诉黄济人,写传记也要实话实说,因为那是白纸黑字,功过千秋。不是胶卷到时就会发黄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