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开会。往日在文史专员办公室,这天参会人多,地点改为政协礼堂南侧的第二会议厅。主持人是董主任,他坐在会议桌的端头。会议桌的两边,分别坐着现在的共产党将领和过去的国民党将领。前者身着统一的草绿色军装,后者的穿着五花八门:有西装,有夹克,还有中山服;有黑色,有蓝色,还有藏青色。他们都是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军事组的成员。在军事组的会议上,不论衣服的颜色,只论观点的鲜明。
首先发言的是军事组组长刘琦。这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战士,不过,与他走过的长长的路程相反,他说话总是短短的:“军事组编纂的国民党将领的那本回忆录,稿子基本到齐,书名尚未确定。初稿的名字叫作《淮海战役中的蒋军》,能否确定这个书名,现在征求大家的意见。”沉默。军事组会议中不可或缺的沉默。“我没有意见!”打破沉默的是一位穿草绿色军装的成员。“我也没有意见!”接着表态的是一位着藏青色夹克的成员。第二轮沉默。按照惯例,现在是董主任请大家举手表决的时候了。正是这个时候,黄维站起身来。
“我反对这个书名,因为它根本不通!”黄维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上,发出了最洪亮的声音,“《淮海战役中的蒋军》这几个字,文理通不通我不知道,事理上面,我认为有两点是说不过去的。第一,淮海战役。这本书既然是原国民党作战人员的回忆录,那么按照我们过去的说法,这场战役应该叫作徐蚌会战。第二,蒋军。30年代初期,蒋、阎、冯中原会战,为了区别阎锡山部队和冯玉祥部队,蒋介石国民党部队有过蒋军的说法。但是,这本书记录的是40年代末期的事情,那时候我们不叫蒋军而叫国军!我的意见讲完了。”
没有沉默。一分钟也没有。另一位穿草绿色军装的成员说话了:“我不同意黄维先生的意见!我们今天写书,虽然写的是过去的事情,但,是写给今天的大家看的。今天的人恐怕大多数知道淮海战役,而不知道徐蚌会战;至于蒋军的称呼,我认为不应该从年代上去看,应该从军队的本质上去看。国民党军队实际上就是蒋介石的军队,这和我们把国民党政权称作蒋家王朝,实际上是一个道理!”
没有停顿。半分钟也没有。发言开始踊跃起来,或长篇大论,或三言两语,或慷慨激昂,或低吟浅唱,最后的结果,赞成《淮海战役中的蒋军》这个书名的意见,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处于劣势的黄维,早就坐下来了,萎垂着脑袋,躲在角落里不再说话。现在说话的是杜聿明,他是军事组副组长,坐在组长刘琦的对面:“我发表一个折中的想法。从尊重历史的角度说,黄维的意见不无道理,把国民党军队称作蒋军,似有不妥之处;从承认现实的角度说,大家的意见言之有据,把淮海战役改为徐蚌会战,也有不妥之处。所以我的想法是,请大家充分考虑到两种意见的利弊,取长补短,或进或退,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刘琦朝杜聿明点点头,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发言。要说的东西也许很多可是他依然说得很短:“我同意杜聿明先生的意见。万全之策没有,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书名叫作《淮海战役亲历记》,书名后面有个副题,叫作《原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前言部分,起句有个括号,在‘淮海战役’后面,括上一句‘国民党称为徐蚌会战’。以上这个想法,不知能否抛砖引玉?”话音未落,掌声已起,双手拍得最响的,却是衣服穿得五花八门的成员们。当然,身着黑色中山服的黄维是个例外。他没有鼓掌,但抬起了头,愣愣地坐在那里,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事情自然没有结束,主持会议的董主任正坐在会议桌的端头,擦了擦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会议总结。
这位资深学者说,书名可以确定下来了,就按刘琦组长的意见办。不过,他又说,书名只是一本书的眼睛,内容才是一本书的灵魂,所以,下一次军事组会议,将对书的内容进行全面研究。何谓全面?董主任解释说,第一步,要把写于战犯管理所的交罪认罪材料清理出来,把那些与史料无关的内容,比如“罪大恶极”的反省,比如“知恩图报”的保证,统统清除干净。第二步,要把“空白”填满,做到没有缺漏。国民党军队在淮海战役中,先后投入的总兵力为七个兵团一个绥靖区,现在“我们差了一个兵团,这个仗怎么能够打赢呢?”第三步,为了对历史高度负责,为了真正做到去伪存真,我们对有重大分歧的稿件,一时又难以核实的,则多说(指多种说法)并存,以待研究……
黄维坐不住了,因为他在监狱里没有写过材料,获赦后没有写过史料,所以董主任所差的那个兵团,便是他的十二兵团无疑。十二兵团的史料,他当然能写,当了文史专员,他也曾经想写,只是顾及他那不可动摇的意志,才迟迟没有动笔。现在,董主任口中的“多说并存”,像是搭在他脚下的楼梯,再不走下来,那就不是兵团司令的风度了。
黄维这篇大作的标题是《第十二兵团被歼纪要》,在记叙双堆集突围的时候,他这样写道:
我召来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和第十军军长覃道善,当面决定目标,分别突围。规定第一集合地为蚌埠之南,第二集合地为滁县之东,并规定各部队于黄昏后同时行动。当突围的命令下达后,各部争先恐后逃命,而在之前将近黄昏时,战车营因其停车场受到解放军猛烈炮击,纷纷移动战车,却引起其他部队误会,以为突围时间提前,更是各自乱跑,混乱不堪。这就为解放军所立即发觉,层层截击,处处包抄。除副司令胡琏等人脱逃而外,我和军长杨伯涛、覃道善、吴绍周均被解放军生俘……
同样是这本书,同样在记叙双堆集突围的情景,却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我接到的命令是黄昏后行动,但黄维、胡琏怕坐战车在夜间行动不了,逃不出去,下午四点多钟就命令战车部队开始突围,他俩跟在后面,根本没通知覃道善和我。直到我等得不耐烦,出外瞭望的时候,才发现西北乱成一片。派人联络,始知黄维、胡琏已经走了。事后得知,在战车的配合下,解放军阵地被打开一个缺口,黄维、胡琏的战车冲了出去,胡琏逃脱,黄维则因战车发生故障,下车杂在溃兵中奔跑,为解放军俘虏。
这些文字来自题为《第十八军从进攻到被歼》的文章。文章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黄维笔下,与他同时被俘的杨伯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