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回不回老家?回了老家该怎么交代?问题始终萦绕,争论还在继续(1 / 1)

文强把自己的生活称为“双管齐下”,即一边要撰写文史资料,兑现选辑编辑部的约稿,一边要创作诗词,整理旧作,准备结集出版。虽然年事已高,他却得心应手,因为关于前者,历史给了他丰富的资源;关于后者,现实给了他充沛的灵感。

行遍秦川梦亦酣,云山惆怅出潼关。

陕州旧址成追忆,峡市新城正好看。

高坝欲穷千里目,大河轻挹巨龙澜。

人民双手天边力,遍地愚公不畏难。

这是获赦当年,全国政协组织部分文史专员外出参观时,文强在西安至三门峡的途中写的。

招魂冥奠大兴城,白玉丰碑入目荣。

寸草三春全孝道,自强天健报亲情。

阿婆德沛难忘记,明妹音容若再生。

留影流丹千古事,几多庆慰慰吾行。

这是文强在北京大兴天堂公墓葛世明和她的乳母墓前写的。诚然,想到第二任妻子,他就想到第一任妻子,就想到湘江边上的湖南老家。

关于老家的记忆,文强似乎模糊了,他只记得小时候读家谱的时候,知道他们文家在清朝出了两个“上大夫”。难怪老家门口挂着皇上亲赐的一块牌子,经过这块牌子的,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至于父亲,文强稍大的时候,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在日本帝国大学留学,参加了同盟会,成为孙中山和黄兴的朋友。辛亥革命胜利以后,父亲回到老家,在堂屋里设了一个香案,香案上面摆放着孙中山和黄兴的照片。民国初年,文强家里又多了一张蔡锷的照片。那是蔡锷起兵打北洋军阀、打袁世凯的时候,他父亲去了昆明,当了云南军政府的司法官兼秘书长。文强十七岁那年,考上了湖南艺群美术专科学校,他父亲却说,学什么艺术啊,还是进黄埔军校吧。子从父命,当文强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上黄埔第四期,即向父亲报告好消息的时候,父亲却因病去世了。

获赦以后,文强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湖南老家看看,看看父母的墓头,拔拔墓头的败草,以了却自己好几十年的心愿。但,想到他的大伯,想到他的二叔,连同想到他的弟弟和弟媳,他立刻收回了去老家的打算。至于什么原因,我们还是听听文强在《自传》里的叙述吧:

大伯经我的介绍,在唐生智手下当译电室主任,没有做过大官,也没有作过恶,后来回家没有饭吃,饿死了。我的弟弟、弟媳在土改的时候被关到山里打了一顿,又给放出来,说他们在地下埋有金子,非让他们挖出来不可。弟弟没有儿子,我把我的二儿子过继给他,他把儿子寄在伯父家里,带着妻子,两个人跑到屋后,抱着石头沉水死了。

至于二叔,文强的叙述愈加坦率:

是我害了他。当年他在湖南第一师范上学时,是毛泽东的同学,毕业后在学校教体育。抗日战争爆发后,我在军队政治部当主任,想给家里人找点出路,于是给二叔写信,让他来找我。

文强先安排他二叔去安徽祁门受训,三个月后分配到军队任职,由少校而中校,最后当了上校。在东北期间,文强还征得杜聿明同意,想让他二叔当县长。因为时局未稳,这个县长没有当成,继而转到国民党二十一兵工厂当稽查处长去了。文强淮海战役被俘后,他二叔拿了一笔退休金,终于又回到乡下老家。

文强继续叙述道:

一解放,二叔的事情就成了问题:文强带出去的,当过国民党上校,所以二叔被枪毙了。他的妻子死得也惨,投河自尽被淹死了。他们是因为我而死的。当然,也有因为我二叔而死的。我在长沙公署给程潜当办公厅主任时,这个二叔给我推荐了几个乡下老家的人。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姓文,只是到我这里找碗饭吃。我给长沙县长打了招呼,把他们安置下来了。土改时,这几个人也倒了霉,统统被枪毙了……

文强不回老家的理由,不言而喻。老待在自己家里,他又不时感到烦闷。虽说周敦琬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葛世明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但五个儿子要么在湖南,要么在上海,居住在北京的,唯有他只身一人。好在获赦人员大都居住在永定门东街的同一幢楼里,他感到烦闷的时候,便会出去串门;别人感到烦闷的时候,也会到他家做客。这样走动多了,就由一人走多家慢慢演变为多人走一家,文强的客厅成了人们聚会的场所。不过,来往密切的,不仅都是湖南人,而且都是不回老家的湖南人。偶尔提到老家,人们就议论开来,这个说家里死了三个,那个说家里死了五个,说着说着便没有了声音。稍有片刻,文强说话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有粉碎了‘四人帮’,我们满肚皮的苦水才倒得出来哟!”

那日聚会,先到的是原湖南绥靖总署第一副主任李文安。文强刚刚言及长江洪水百年不遇,殃及湘江流域万亩良田,真想回老家看看时,李文安居然瞪了文强一眼说:“我不回湖南。我回老家干什么?我老家很苦,是个农民家庭,饭都没有吃的,后来我官做大了,反而连累了父母。唉,不是我不回去,是我没有办法回去啊!”“你说的没有错。”文强也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几天我老是在想,这个世界上冤死的人还少么?就拿我们湖南人来说,刘少奇是怎么死的?彭德怀是怎么死的?还有贺龙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是开国元勋,你的父母,我的亲人,和他们比起来,不过是地上的蚂蚁。他们的家属都想得通,我们还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呢?”“这样好了,你想回去就回去。”李文安依然粗声粗气,“反正我回去交代不了,所以我不可能听你的劝告!”“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嘛,我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哩。”文强理直气壮起来,“我有儿子,你也有儿子,儿子后面还有孙子,我觉得要给子孙们留个后路。你我这把年纪了,可以不顾一切,却不可让他们不回老家,不要老祖宗呀……”说话间,湖南籍的几位文史专员们陆续进来了,围绕方才这个萦绕在他们每个人脑海里的话题,他们的争论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