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沈醉痛心连累妻女,却遭到了其他文史专员们的批判(1 / 1)

提心吊胆的是沈醉,现在至少有两件事情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一件事关杜雪洁。他与这位新婚妻子刚刚度完蜜月,杜雪洁在医院上班时便遭到同事以及领导的抱怨。同事说,你嫁给“严醉”不要紧,我们全院的护士都成了“特务婆”;领导说,拜托你换一家医院工作吧,我院是全区十多年红旗不倒的先进单位,现在被你男人的名声抹成“锅底黑”了!杜雪洁回到家里,向沈醉哭诉了发生在医院的一切。沈醉欲哭无泪,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一人犯法一人当,关你什么事?走,我们找你的领导去!”诚然,沈醉有自知之明,带着老婆去医院之前,他先去找了全国政协文史办公室的领导。该领导亲自陪同沈醉夫妇找到医院院长、党委书记,向对方重申了党的统战政策,以及有悖这项政策所必须承担的领导责任之后,对方同意杜雪洁继续留在本院工作,并且愿意对那些思想不通的护士们进行教育与帮助。“不过,我们有言在先!”医院领导最后强调指出,“护士们憎恨特务的阶级立场是没有错的,不仅没有错,而且值得表扬。所以,今后如果有人对杜雪洁说三道四、冷嘲热讽,我们将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另一件事关沈美娟。她从长沙转学到北京,转眼就高中毕业了。由于她平日学习刻苦,成绩优良,高考也发挥正常,考得不错,沈醉满心以为女儿可以如愿以偿,考上清华大学。可是事与愿违,沈美娟连普通的院校也没有考上。高考落榜,女儿哭了几场,父亲痛了几夜。虽然杜雪洁的遭遇极有可能在沈美娟身上重演,但是,沈醉没有死心,他径自跑到北京市招生办公室,询问女儿落榜的原因。“如果她今年没有考好,我准备让孩子复习一年,明年再考。”沈醉满脸堆笑地说。对方只是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可是阴沉着脸,俨然一位公事公办的领导:“招生工作是要贯彻党的阶级路线的,今年如此,明年亦然。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还有什么事吗?”沈醉脸色铁青,据理力争:“党的政策不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我的女儿五岁就离开她的母亲,由长沙的亲戚抚养成人,她何曾享受过我剥削得来的东西?又何曾接受过我反动思想的影响?……”对方不耐烦了,打断沈醉的话说:“这里不是诉苦的地方,你还是到别处碰碰运气吧。”

别处?沈醉想到了火葬场。倘若自己的死亡能给女儿开脱“罪责”,那么他会立刻给自己抹脖子的。当然,沈醉心里明白,即便自己不复存在,女儿的“原罪”依然铁板钉钉。所以回到家里,他只有心如刀绞地对女儿说:“对不起了,爸爸不该把你带到这个世界里来。”沈美娟不再哭泣,反而安慰父亲说:“我们班上没有考取大学的同学大都分配了工作,我也快了吧反正我要求不高,不管什么工作我都可以接受。”

依然事与愿违,当沈美娟的全部同学,包括几个右派、资本家子女都有了赖以生存的工作时,她却不在分配之列。沈美娟找到街道办事处主任,用试探的口吻询问在发放就业登记表时,是否把她的家庭地址弄错了。主任回答说:“是你投胎投错了,国民党战犯,大特务,刽子手,这样的家庭出身,听起来都吓人!”沈美娟继续询问:“那,我该怎么办呢?主任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吧!”主任想了想:“我成全你,看你这个大丫头也怪可怜的。你写份申请来,响应党的上山下乡号召,报名去宁夏安家落户,你看行么?”沈美娟使劲点了点头,眼眶里浮动着感激的泪水。在她想来,离开北京,离开家庭,就能够摆脱出身不好的阴影,只要能够摆脱出身不好的阴影,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在所不辞!

主意已定,沈美娟才把背着父亲到街道办事处的事情告诉了父亲。当沈醉觉得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继而由昏迷转为清醒,急匆匆拉着女儿的手赶去办事处,要求收回沈美娟的申请的时候,主任告诉他,申请已获批准,并报上级安置办公室备案,剩下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让他回家取出户口簿再去派出所户籍民警那里,办理沈美娟由北京迁往宁夏的手续。

女儿就这样走了,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沈醉大病一场。大病初愈,在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学习座谈会上,沈醉发言说,他对女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种田,实在想不通。“我女儿是无辜的,我是有罪的。我不仅对人民犯罪,而且对女儿犯罪,是我的原因把女儿逼上了这座独木桥。”沈醉话锋一转,“其实,她是有条阳光道的。我与女儿的妈妈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她妈妈提出要让女儿回趟香港,当时我怕女儿去了以后不再回来,所以没有同意。早知道情况是这样,我真不如让女儿回到香港在那边读书,在那边发展,依靠自己的勤奋与努力,去赢得她的远大前程。”沈醉原本说的是老实话,可是如同惹火烧身一般,他的发言立即遭到了其他文史专员的批判。

董益三首先说:“你我都是军统系统的人,我还好,干的是电台通讯,不像你过去杀了那么多人!我说话的意思是什么呢?第一,要改恶从善;第二,要知恩图报。看来你两件事情都没有做到,所以一遇到孩子的事情你的反动本质就暴露无遗了。”王耀武接着说:“我补充一点,共产党赦免了我们的罪行,给了我们第二条生命,因此我们都把共产党比喻成母亲。可是沈醉你呢?你把孩子交给了党,交给了母亲,却表现出很不放心很不情愿的样子,这不是口是心非又是什么呢?”宋希濂最后发言,如同在功德林时一样,他的发言通常带有总结的性质:“我们看待任何事情,都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沈醉今天讲的是子女问题,实际上讲的是社会制度。大陆的社会主义看来沈醉是不满意的,他认为那是座独木桥。香港的资本主义看来沈醉是很欣赏的,他认为那是条阳光道。所以呀,阶级立场如果不发生改变,世界观的改造就是竹篮打水,全国政协特意为我们文史专员安排的学习座谈也就是形同虚设……”“我说两句,我说两句!”沈醉打断宋希濂的发言,气喘吁吁地说:“啥子罪名我都可以承受,唯独破坏学习座谈的后果我担当不起。这样好不好,针对我刚才的发言,我现在作出公开检讨:孩子离开身边固然是痛苦的,但自己不能把孩子当成私有财产。共产党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为孩子的事这样反感抵触呢?特别不应该的是,我想把孩子送到香港那样的地方,这说明我过去一再表示的要永远跟党走的决心是不坚定的。那么怎么办呢?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强世界观的改造,加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学习。”讲到这里,沈醉用求救的目光,看了一眼杜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