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因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黄剑夫积极面对,提出质疑;邱行湘被动接受,只知感恩(1 / 1)

“我的认识不一定对。但是,鱼鲠在喉,不吐不快。”黄剑夫在江津县政协的学习会上发言说,“我认为,在贯彻党的阶级路线时,现在确实出现了一些偏差。血统论,过去就有,但是现在愈演愈烈,有一句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实说,这句话我不敢苟同。就拿我来说吧,不错,我在国民党军队带过兵,打过仗,曾经反动过,但这与我的子女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五个子女,两个上大学,两个上中学,小女儿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当农民,凭什么他们就成了混蛋呢?”这位县政协副主席发言时慷慨激昂,可是与会者反应冷淡,大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只有一位民主党派的负责人私下对他说:“其实这是人人心里都明白的事情,那又何必从你的嘴巴讲出来呢?唉唉,江湖险恶,人心不古,你就好自为之吧!”

本来就郁闷的黄剑夫更加郁闷了。找不到地方倾吐的时候,他给邱行湘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寄来的《文史资料选辑》第四十五辑收到了,拜读到新作《蒋军对中央苏区的几次“围剿”》,颇感欣慰,因之与旧作一样,事实清楚,有血有肉,不失为一篇有较高史料价值的文章。但是,黄剑夫在信里又说,文章的败笔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结尾部分的反省。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采取对日不抵抗,对内继续用兵的反动政策,即令日寇进犯热河,侵占承德,蒋介石仍将大部分军队调到江西反共。这个人民公敌亲到崇仁,对陈诚集团的众将领说:“中国的大患不在东北而在江西,有匪无我,有我无匪,如再侈言北上抗日者,即以通匪论罪。”我受毒甚深,根本没有意识到“围剿”苏区就是“围剿”革命,就是“围剿”人民,就是阻挡了人民革命的进程。

黄剑夫引用了邱行湘的这段文章,然后加以点评:“你怎么认罪,我都觉得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误解了史料的本质,你离开血肉跑到思想觉悟和精神境界去了。若有闲暇,我倒建议行湘兄读《史记》,我敢断言,在司马迁笔下,你是见不到文章以外的东西的。”

邱行湘看了黄剑夫的信,只是苦苦一笑,没有半点责备妹夫的意思。在他看来,妹夫太老实,甚至太迂腐,倘若稍微圆滑一点儿,在当年的北平担任城防时,能接受他写在纸上却发自内心的劝告——“解放大军现已兵临城下,务乞吾兄审时度势,广开我兄据守之西北四门,以迎义师。良机不再,把晤在迩,惟祈摄重,幸勿犹豫。”——然后顺水推舟,接受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的阵前提拔,最终以国民党十六军军长之身将部队开出城外,接受解放军的改编,那么,作为北平起义的有功之臣,他的境遇与眼下绝不可能同日而语。

然而,天下没有后悔药。让邱行湘感到不安的是黄剑夫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反常的情绪。妹夫曾经那么乐观,对生活那么向往,可是,正是生活,改变了他生活的态度,这是邱行湘始所未料的。那么,作为同学,作为朋友,作为亲戚,他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与黄剑夫好生交流一下。“剑夫兄,若不是每日坐班,我真想专程前往江津,以解十八年相思之苦。”当夜,邱行湘给妹夫复函说,见字如见人,今天我们就坐在一起,促膝谈心吧。谈什么呢?邱行湘不谈工作,不谈文史资料的撰写,只谈生活,以及对生活的思考。他的话题是从周恩来接见首批获赦人员开始的:“我们把总理的讲话称之为‘四训’,也就是总理要求我们掌握的四大观点:爱国主义观点、阶级观点、群众观点,以及劳动观点。”

关于阶级观点,邱行湘认为在今天“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现实面前,对于获赦人员而言,不能不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作为共产党曾经的阶级敌人,如果不能正确理解这个话题,就可能成为生活当中的问题。那么何谓正确呢?邱行湘希望黄剑夫学会比较,他说,在中外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中,我们肯定是幸运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苏联,苏共革命成功,建立政权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前朝的沙俄军官格杀勿论。所以,邱行湘告诉妹夫,感恩,是我们这辈子的作业,只要是共产党的主张,我们必须无条件地接受,哪怕忍辱负重,哪怕逆来顺受。因为,我们毕竟不是华丽转身,我们永远是被动的。最后,邱行湘强调,我们都是军人出身,所以我们的生活态度与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无关,要知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抑或是命运的捉弄。

邱行湘在信的末尾写了“以兹共勉”,黄剑夫看后却认为用词不当,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邱行湘的观点适用于邱行湘,而不适用于他黄剑夫,因为他们两人毕竟有着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不错,黄剑夫自己也承认,他太老实,甚至太迂腐,当年没有把部队拱手交给解放军,以求得共产党的一官半职。但是,他不后悔,特别是从北平回到南京,亲耳听见傅作义被蒋介石骂为“卖身求荣,禽兽不如”的时候。至于自己最终放下武器,率部投诚黄剑夫认为那是共产党胜利大局已定之余,他对国民党失败不可逆转的承认,虽然无可奈何,却也心安理得。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他不过顺流而下,完成了不以牺牲尊严为代价的转折。

较之邱行湘战场被俘乃至出监获赦,黄剑夫是为自己感到庆幸的。特别是能够参加解放军,能够在南京军事学院任教,他感到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当然,有新的欢乐也就有新的痛苦。他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时候,坐在台下的竟是共产党师长以上的将领。有一位身材矮胖的将领一边敲打课桌,一边念念有词:“唉呀,真是搞不懂了,打败仗的来给打胜仗的讲课,这是谁家的规矩?”“这是共产党的规矩。”另一位身材瘦弱的将领站起身,“不错,我们的教官大都是国民党起义投诚将领,他们大都是黄埔军校、陆军大学和国外军校的毕业生。他们打败了仗,那是因为他们依附了一个反动的政权;我们打胜了仗,这是因为我们拥有着一个革命的阵营。如果从个人的文化素质、军事才能讲,我们未必比他们强。事既如此,学习他们的长处,弥补我们的短处,让人民的军队从胜利走向胜利,事情就这么简单,有什么搞不搞得懂的!”

黄剑夫对那位矮胖的将领的提问无言以对,对这位瘦弱的将领的解围充满感激。在他看来,这种乍暖还寒的教书生涯也许还要维系很久,但是,他没有想到,针对部分学员对教员的不恭,刘伯承院长和粟裕政委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与警告,从而不仅让他迅速摆脱了痛苦,而且让他有机会从一个战场以外的角度,窥探到了共产党制胜的法宝。这样,从认识共产党,到了解共产党、到佩服共产党,再到拥护共产党,黄剑夫走完了他认知与认同的全过程。与邱行湘的无可奈何相比,他更有理由主动地而不是被动地生活,积极地而不是消极地工作。至于敢于在县政协学习会上说几句真话,在他想来,正是他的生活与工作态度所决定的,用不着瞻前顾后,更无须提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