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在漫长的行军过程中,人们只知道红军遭遇到了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却不知道国民党军统(当时为复兴社特务处,以后才改为军统)也在其中扮演着不可告人的角色。我于1933年参加军统特务组织时,即在上海华东区担任过区交通与组长等职。同年初,孙中山夫人宋庆龄所发起的人权保障同盟成立,宋庆龄在成立大会上对红军的处境多有同情,这就导致了蒋介石顿起杀心。当然,他不会也不敢对宋庆龄下手,便指示我们杀掉一个“适当”的人来恐吓宋庆龄,这个人就是为蒋介石厌恶已久的人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兼秘书长杨杏佛……
写到这里,沈醉写不下去了,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爱妻的身影。广州之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不知道香港那边发生了什么连朋友也不肯告之的事情。除了唐生明,香港还有个朋友叫丁中江,他在那边创办的刊物《新闻天地》仍在发行。这样,沈醉又给丁中江写信,请他帮忙寻找雪雪。让沈醉喜出望外的是,雪雪终于来信了。用他以后所著的《我这三十年》里的话说,“当我看到雪雪那潇洒熟悉的笔迹时,几乎激动得全身发抖。特别是看到雪雪和孩子们的照片,我即当着送信给我的传达室员工流出了眼泪”。诚然,雪雪的激动也不亚于沈醉,因为早在十年前,国民党《中央日报》报道、沈醉已经在昆明被共产党处决了。得知沈醉获赦,她的消息来源是香港《大公报》,得知沈醉地址,则来源于丁中江那里。雪雪告诉沈醉,母亲罗裙已于1953年在台湾故去,大女儿和小女儿于1952年离开香港,到大陆寻父,大女儿沈小燕因病夭折,小女儿沈美娟现在就读长沙七中。想不到母亲和大女儿竟不在人世,也想不到望眼欲穿的家书就在手里,悲喜交加的沈醉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雪雪的信上没留地址,沈醉只好给小女儿沈美娟写信,询问她妈妈更详尽的情况。同日,沈醉还给已在长沙的第二批获赦人员夏建勤去信,让对方替自己去看看孩子。谁知孩子的回信没来,沈醉就接到夏建的信。信中说,他已经去看了孩子,孩子很好,有可能孩子的妈妈已经靠不住了……《我这三十年》里这样写道:“这消息真是晴天霹雳!读完信后,我几乎支持不住了。不!我不相信。从她上次来信中我看不出雪雪有什么问题,我需要看她的下次来信!不久,雪雪的信又来了,真相大白,她不但已经改嫁而且与新夫已生一子!爱妻别抱,五内俱焚,我的心上像被人插了尖刀!”
沈醉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雪雪毕竟如实地告知了一切。她领着一家老小到了香港,很快就收到国民党关于把沈醉的名字列入“忠烈祠”的荣誉证书。这个证书不能当饭吃,雪雪开始做生意,可是人生地不熟,语言不相通,她的投资不到一年就血本无归。为了将孩子抚养成人,万般无奈下,改嫁给了流落到香港的原国民党某部的一个团长。谁知台湾军统负责人毛人凤以雪雪改嫁为名,亦即以保护“忠烈”后代为名,强行将她在香港的四个孩子接往台湾,并不准她去台湾探望。信中雪雪抄录了那时她写的一首诗:
漂泊天涯历坎坷,伤心惨病泪成河。
琵琶别抱成幻梦,孽缘偏聚成奈何。
儿女成行留一个,苦命犹将日月磨。
忌顾上帝佑我子,个个平安贤德多。
正可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慰断肠人”,沈醉一直在考虑如何给雪雪回信。他不敢有一字半句伤害她,信写好后,他又反复看了几遍,最后才把这样几行字寄了出去:“虽然万箭穿心,但是我无权责怪你,更不愿你有任何自责与内疚,因为造成悲剧的原因不是我也不是你,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命运!”事既如此,沈醉向雪雪承诺:自己的全部情感,将寄托在唯一在大陆的小女儿身上,把她抚养成人,如有可能,将来让她出国深造,把她培养成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精英。
小女儿放暑假了,沈醉在北京火车站的月台上,终于见到了离别十三年的亲骨肉。可是,沈美娟却怯生生地望着沈醉,然后低下头,声音小得可怜地叫了一声爸爸。沈醉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地抱着小女儿,久久说不出话来。回到旅馆,沈美娟的声音依然很小,但沈醉听得出来,那是她与年龄极不吻合的悲切的倾诉。小女儿告诉父亲,五岁那年她和大姐姐来到长沙的伯外公伯外婆家。伯外公没有工作,就在马路边捶石头挣钱,伯外婆料理完家务,又出门给别人洗衣服挣钱。当石头没得捶衣服没得洗的时候,两位老人就领着两个丫头在家里糊火柴盒。大姐姐病死,是因为家里无钱治病;沈美娟上学的钱是向别人借的,至今他们还在举债度日哩。听到这里,沈醉鼻头发酸:那两位老人从没见过孩子的父母,更没得到过孩子父母的好处,他们既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的现在,他们做人做事,凭的只是本性的忠厚与善良。想到这里,沈醉不觉想到了自己的特务生涯。身为军统特训班行动术教官,他教的是监视与跟踪、绑架与暗杀,目标直指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虽然在政治层面上可以被认为人各有志、各为其主,但至少在道德范畴内,他认为他过去干的尽是些卑鄙下流灭绝人性的勾当。
陪小女儿在京玩了半个月,沈醉觉得这是他十几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孩子的欢声笑语,冲淡了雪雪给他带来的痛苦;没有母爱的童年,又在他这个当父亲的心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试图把孩子留在北京,并着手寻找孩子转学的可能,但是孩子拒绝了。孩子说她想念长沙,想念伯外公伯外婆。送走孩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沈醉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下来,而为时不久,他又陷入了对雪雪的思念。现在他要求不高,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与雪雪再见一面。于是,带着这种希望,他一连寄出好几封信,雪雪却只寄来许多吃的穿的,没有半个字的回函。难道雪雪就如此薄情寡义从此与我一刀两断了吗?沈醉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蔓延到香港,蔓延到雪雪的新夫身上。然而,出乎沈醉意料的是,当他终于收到香港来信时,信件却是雪雪的新夫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