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湘被分配到南京跃进制盒厂当工人。这是一家新兴的街道工厂,厂址在白下区洪武路。他的新居也就设在这条路上的一个巷子里。他的月薪是六十元,除每月寄回溧阳二十元外,剩余部分便是他油盐柴米、衣食住行的来源。
对于职业的选择,邱行湘并没有什么主见。他之所以缺少固有的目标,在于对生活的本身,他还处于一个适应的阶段。周恩来曾经在中南海西花厅就工作问题,征求过他们的意见。溥仪说:“我要求派到工厂去当工人。”溥仪的理想实际上并没有实现,按照周恩来当众宣布的“力所能及”的原则,他被分配到北京植物园当园丁。而与邱行湘同样没有主见的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周振强、郑庭笈、杨伯涛六人则被分配到北京大兴县红星人民公社旧宫大队果木生产队当农民。正因为如此,邱行湘对他能够当一名工人是心满意足的,这曾经是一个皇帝企图担任而结果没有得到的职务。
邱行湘的工种是烫金制本,就像同行们知道的那样,这是一桩具有工艺性质的工作,它不仅要求完整的技术,而且要求充分的细心。这和由于对职业的满足,业已构成邱行湘安心工作的基础并不是一件事情。对于一个粗犷的军人来说,他目前的危机是关于人与环境的适应性。如果说邱行湘情绪的稳定,需要外部的力气,那么他性情的纤细,则需要别人的启迪。他在走进车间的时候,想到这样一件不能忘怀的事情: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周恩来的秘书专程赶到崇内旅馆。他第一句话是:“大家有没有肥皂用?”和其他被问者一样,邱行湘感到奇怪:总理秘书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好在对方的解释消除了众人的疑惑:“这是总理想到的事情。他今日凌晨两点打电话给我,叫我来问问你们,而且希望大家多买一点儿带回去用。”不过,邱行湘的奇怪由此达到惊诧的程度,他不知道像肥皂之类的东西,天下究竟有几个大丈夫会去留神。总理秘书的第二句话是:“请大家随我上街再买点衣物,总理希望你们每人能够添置一件大衣。”因为这是日理万机的周恩来在凌晨两点想到的事情,所以他们一起走进王府井百货大楼。邱行湘是穿着一件派克带风帽大衣离开北京的,而他到了南京,才明白了周恩来为什么要他们买肥皂、买大衣的原因: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物资供应开始试用票证。不过,邱行湘仍然不理解,利利落落地用一块肥皂,顺顺当当地置一件大衣,这种近乎家庭主妇的心计,竟然来自堂堂中国的总理!他能够意识到的是,人类的伟大,原来在于从一点一滴做起………
邱行湘享受着四级工的待遇,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学徒,所以他在进厂的第一天,就拜了一位姓傅的老师傅。其实按照邱行湘的条件,有文化水平,有书法功夫,也有致力学艺的态度,本应成为有培养前途的工人,可是由于他的年龄比他的师傅还要大的缘故,傅师傅把他介绍到工厂办公室当秘书。尽管邱行湘不甘在烫金制本车间里与众多的女工为伍,但是他现在在画图制表、统计进度之余,也觉得不够满足。如果看报需要力气,那么他会看报,如果看书需要力气,那么他会看书。这位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从来就把他的力气当作赢得人生的源源不断的财富。越是想到感恩图报的时候,他越是强烈地感到,他的一生,虽然没有一根金丝串起每一个年华的珍珠,但是他要追求后半生的那截红线,挂在上面的珍珠,就是他的汗滴。出自于邱行湘的生活的逻辑,他甚至把制盒厂的用木板钉成的办公室,看作一个水泥碉堡,把各车间送来的报表,看作数张军用地图,每到寂寞的时候,他总要看看被他当作枪眼的窗口。外面虽然不时弥漫着烟雾,却是炊烟,不是硝烟。
生活意外地为邱行湘提供了一个炽热的战场。
那是在“粮食引路菜当家,细水长流度荒年”的时节。南京各个机关各家工厂,都需要建立自己的蔬菜基地。白下区地处闹市,没有空土可划,制盒厂领到了近郊明故宫旧机场的十亩水泥跑道,从而开始了又一场人民战争。邱行湘身穿深蓝色的劳保服,肩扛十斤重的鹤嘴镐,迈着军人的步伐,挺着将军的胸脯,跟随着制盒厂的大军,走进了战斗的队伍。
这场硬战的硬度,是由跑道的厚度决定的。明故宫旧机场跑道由三层水泥三层沙石相间铺成,一镐挖下去,眼冒金星,十镐挖下去,手起血泡。但是不管怎么说,数日之后,制盒厂的战区结束了攻坚战斗。这次战役的战术,是由战场的势态决定的。十亩荒地需要开垦,需要经营;整个工厂需要生产,需要转动。既然不能得此弃彼,那么只能分进合击。于是制盒厂的统帅开始整顿人马,兵分两路。
邱行湘伸出长满厚茧的双手,递交了请战书。其实两路人马都在开赴战场,但是他依据他的逻辑以及他的条件,提出了他的要求。邱行湘的上级显然理解他的一切,不过真正同意把任务和责任交给这位当年的战场指挥官,还在于他的关于“我在这里留下了罪恶”的理由。由于体格魁梧的原因被批准留在跑道上的,是几位年轻人,他们无疑是邱行湘得力的助手,可是出自特殊的心理,邱行湘把他们当作精神上的对手。在他看来,这一条不长不短的跑道上,只能出现他和陈长捷,除此而外的任何一个第三者,都可能干扰一场暗中进行的比赛。最初几天,邱行湘一边板着面孔开垦荒地,一边打着官腔奉劝他们回去,直到以后他们愤然离走,他才露出了一丝诡谲的微笑。
现在几乎是邱行湘一个人在十亩菜地上。由于生活的形式和内容从来没有像这样完全贴合,所以他现在开始的一点一滴进行得非常得心应手:挖水池,挖粪坑,种青菜,种萝卜,甚至还私自联系车辆,打算运一些秦淮河泥……邱行湘在这里坚持了九十个白天,除了一万多斤蔬菜,他当然还有别的收获。每当他晚上回去,七十多岁的共产党员、制盒厂厂长王堃,总要为他准备二两白酒、半碟虾米。那天,上午烈日,下午大雨,邱行湘回到工厂,衣服上白霜似的汗渍一点儿未被雨水冲去,王厂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老邱,你是一个傻瓜。其实,你不傻,我们共产党欢迎你这样的傻瓜……”
当然,每当邱行湘重返明故宫旧机场,他也别有一番心思。当年,他的女友张小倩小姐在这里与他握别,他至今不忘她那银铃般的笑语:“阿拉在石头城下等待将军得胜归来。”邱行湘每每思之,默默一句:“我已归来,你却离去。”好在路在脚下伸延,无所谓天涯咫尺,邱行湘看了一眼路边的青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在那里创造生活,他在那里等待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