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火车站的钟楼,时针正指着“2”。
下午的阳光虽然不十分耀眼,但是照在邱行湘的金表上,却也闪闪发光。这块金表在共产党监狱的保管室里,静悄悄地躺了十年。十年前,邱行湘戴着这块金表,走进黄埔村;十年后,邱行湘戴着这块金表,走出功德林。此时,他站在钟楼底下,慢慢抬起左腕,朝上望了一眼,迅速拨准时间。一部旧的机器,就这样开始了新的运转。
在人生的道路上,邱行湘走了五万里;在岁月的长河中,邱行湘度了五十年。直到离开北京的这一步,直到返回南京的这一天,他才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全部生命,现在仅仅是一个开端。他希望得到财产——两个帆布旅行包内的东西当然有限:特赦时发放的一套新衣服、一百元零用钱的剩余部分——当他想到了折成四层放在内衣口袋里的那张八开大小的特赦证,他终于获得了人生和岁月的价值,从而携带着他的全部财产,满载而归。
邱行湘对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充满了感激之情。当周恩来的秘书替他们买好车票,帮他们运完行李,一直到送他们进入车厢,为他们找到座位,然后在站台上与同车南下的邱行湘和陈长捷握别的时候,邱行湘当着众多旅客的面,又一次滚下泪珠。他后悔为什么要离开北京,他渴望见到江南的老母,这种交织的情绪,维持了他整整一夜的行程,而滚动的车轮,却搅扰了他整整一天的思绪……
邱行湘想到国家公安部的大门。就在他临行前一天,公安部办公室席主任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约见了邱行湘。席主任的办公桌上,三部电话机不断作响。这位当年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的老干部,曾在黄埔村后的窑洞里,与康泽有过一整天的谈话,而今在百忙之中,又与邱行湘谈了一个小时。邱行湘不能忘记的,是席主任这样一段话:“你的老家有五间大瓦房吧?土改的时候,被政府没收了,现在当地生产队已经用做了食堂。你的老母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房屋比较窄小,也比较破旧。你如果有想不通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和我们商量。我们希望你正确对待,支持生产队,和当地农民搞好关系。这件事情处理得好不好,不仅关系到你自己,也关系到党的改造政策。你需要得到人民的承认,党的改造政策也需要得到人民的理解。”对于这次谈话,邱行湘深感意外的,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谈话的时机。不过他毕竟熟悉了共产党人改造他们的规律: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不遗漏任何一个环节,总是把可能产生的后果,消灭在后果产生之前……邱行湘此时倚在车窗旁,望着铁路旁侧的里程碑,一个一个地从眼底闪过。一个压倒车轮轰响的声音在他心里说:知我者,共产党也;爱我者,共产党也。
邱行湘想到西单鸿宾楼的圆桌。就在他启程前两天,水利部长傅作义在这里宴请了来自功德林的十位朋友。这位当年以华北“剿总”总司令之身率领了北平起义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现在虽置身席间,谈话却回到先前的国民党阵营。傅作义没有忘记天津战役前的情景,他似乎听见了陈长捷在天津战役后的骂语,所以他把第一杯白兰地递给他的这位保定军校六期同学,连同他怀揣了十年之久的一杯苦酒:“天津战事,我应当承担全部责任。平津全局动向,已趋和平解放之势,结果由于我的犹豫,造成一战一和,给天津人民带来重大灾难,也给天津各位带来不幸……”促成傅作义回到谈判桌旁的因素自然很多,傅作义认为他能安定情绪也算其中一个,所以他把第二杯白兰地递给当年被印成传单从北平上空落下的这篇文章的作者郑庭笈,连同他表达心意的一片烤鸭:“我正在动摇不定的时候,看见了你的广播稿,特别是你对国民党时局的比喻,对我很有启发……”邱行湘听到傅作义本人的谦词,突然想到周恩来在中南海西花厅对他的赞语:“宜生(傅作义的字)参加水利工作,一个方案,争论不止,这是高尚的政治生活。”尽管邱行湘一字不漏地记下了这段文字,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周恩来这番谈话的深意。他高举杯盏,举目环顾,不待与众人碰杯,独自一饮而尽,然后立地而起,大吼一声:“傅长官,你就带领我们好好干吧!”邱行湘一语,四座皆惊。王耀武连连摆手:“行湘兄醉了,醉了。”……邱行湘此时倚在车窗旁,望着田野上的劳动者,一排一排地从眼前闪过。一个压倒汽笛长鸣的声音在他心里说:识迷途其未远,知来者之可追……
邱行湘对面坐着陈长捷。他望着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却比自己苍老一倍的功德林同学,不觉顿生一股怜惜之情。还是在秦城农场的时候,陈长捷因为破窑倒塌而休克在砖堆之下,李科长将他背了出来后被邱行湘接了过去。邱行湘把他背到大通铺上,陈长捷苏醒后,第一眼便看见邱行湘:“我是怎样回来的?”“我背你回来的。”“是你救了我。”“是共产党救了你。”这样的对话虽然不再出现在他们之间,但是,看得出来,陈长捷此时思虑的,是如何感恩图报。直到邱行湘在南京下车,陈长捷在站台上与他握别,这位先前的天津警备司令才重新按照对话的方式,在先前的洛阳警备司令面前,解除了耿耿于怀的烦恼:“回去有何打算?”“当然是好好劳动。”“我要向你挑战。”“我坚决应战。第一仗怎么打?”“周先生说了:过好家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