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1959年9月14日,幸福突然袭击,最终打垮了这支队伍(1 / 1)

秋天,色彩的世界。

满山的枫叶下面,是满沟的晨雾。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枫叶显得更红,溪水显得更绿,而晨雾散去之后,代替清亮的白色的,是一条坦**的大路。

生活在五云山下的将军们,他们需要等待的东西,就这样悄悄来到了。

1959年9月下旬的一个上午,秦城农场的学习会上,战犯们正在听取其中一位关于学习《为人民服务》的发言,“无言君子”李科长匆匆走进宿舍,笑眯眯地把一张当天的报纸送到会议主持人王耀武手里,然后高声地说:“发言暂停,先读报纸。”

王耀武的泰安话,现在被同僚们当作全世界最激动人心的语言。可是情况正在变化。当他读完报纸以后,他的话又被同僚们当作全世界最难以置信的语言。一百多名将军把王耀武团团围住——与其说包围,倒不如说保护倘若他手里的一张薄纸,果然承受着他们十个春夏秋冬的重托。

幸福的袭击,最终打垮了这支队伍。

他们轰然散去,蜂拥而出。康泽站在宿舍门口,不管是徐远举这样的好友,还是邱行湘这样的仇敌、逢人便握手。尽管他喃喃作语,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他重重握手,一握就不丢。这无疑是件很劳累的工作,他几番摇摇欲坠,最终高血压复发,当晚被送入医院急救。

宋希濂站在地坝中间,整顿着这支混乱的队伍。他的口令,失去了昔日的威严;他的身体,也失去了往日的稳力。虽然额头渗出了热汗,阵阵山风吹来,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就在他刚刚集合好队伍的时候,一个早在混乱的人流中脱去衬衫、毛衣以及外套的大汉,打着赤膊冲出队列,然后从山腰登上山头,在柿林里狂奔乱跑,大喊大叫:“这下子好啦,我可以和老婆儿女在一起啦!”

李科长慌忙唤过身边的文强,用手指了指柿林:“他不冷吗?你快去叫他回来穿衣服,不然会受凉的!”文强飞奔而去,边跑边笑,眼见赤膊大汉迎面而来,猛然喝道:“报纸是假的!”对方停下步来,一阵开怀大笑:“你不要骗我,我亲眼见!”

这位大汉是国民党晋陕边区挺进纵队中将司令宋清轩。在宋希濂瞪了他几眼之后,回到宿舍,宋清轩对着报纸,又一次睁大了双眼。

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对于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宣布实行特赦是适宜的。采取这个措施,将更有利于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对于这些罪犯和其他在押罪犯的继续改造,都有重大的教育作用。这将使他们感到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下,只要改恶从善,都有自己的前途。

是的,这不是假的,这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提出的建议,上面还有毛泽东的签名。尽管是白纸黑字,宋清轩和包括文强在内的其他战犯,还是在自己蓝色或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上,全文抄录了这段令人眼花缭乱的连蹦带跳的文字。

数天以后,报纸同样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发布的特赦令。

在中国共产党、中央人民政府和我国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英明领导下,经过十年英勇奋斗,我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我们的祖国欣欣向荣,生产建设蓬勃发展,人民生活日益改善。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空前巩固和强大。全国人民的政治觉悟和组织程度空前提高……根据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九次会议的决定,对于确实改恶从善的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实行特赦……

国民党战犯们现在学习讨论的,当然是特赦令和《人民日报》为此发表的题为《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社论。可是,他们全不顾及社论所阐述的政策的规定性,而把注意力集中到特赦令第一条当中的“关押已满十年”这六个老五号仿宋体铅字上。由于他们把这一条规定,提到判断能否获得特赦的至关重要的位置上来,所以此时此刻,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计算着从被俘之日到特赦令下达之时的全部时间。超过十年的显然有一种自豪感,他们大声武气地交谈着关于莱芜战役、洛阳战役、临汾战役、襄阳战役、济南战役、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的结束的时间;刚满十年的自然有一种侥幸感,他们态度温和地交换着自己在渡江战役中被俘的准确时日;不足十年的是西南战役、广西战役、海南战役的失败者,他们则有一种自悲感。他们团聚在宿舍一角,起初是愁眉苦脸、相视无言,而后则是面对众人,齐声呐喊:“就是十年满了,也不见得统统出去!”

北京城内开来的大小汽车的喇叭声,统一了先前秦城农场的全部音响;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械,分散了此间文武百官的所有精力。第二天上午9时开始,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们,展开于宿舍里外、工地前后,与之配合的则是这些曾在历史的镜头下,充任过清一色反面角色的国民党将军们。

摄影师的镜头正摇向范汉杰。按照战犯们的说法,范汉杰扮演着令人嫉妒的主角。这位林则徐的孙女婿,由于能够在银幕上通过自己的表演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从而比他的祖辈幸运得多。然而,范汉杰恰恰败在自己手里:他双手捧着昨日的报纸,激动得浑身颤抖,两眼死死盯住文字,半天念不出一句话来。于是,报纸只好从他手上拿走,镜头只好从他面前摇开……

直到摄影师离开宿舍,范汉杰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同僚们争相发问:“你怎么一高兴,连报纸都读不出来?”他淡淡地说:“我估计特赦的人员中,不会有我。所以我应该让贤,让名单上有的读。”——范汉杰的幽默感,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们的思路不仅绕回了原来的草地,而且还陷入了现在的沼泽:彼此不再自信,相互多有猜疑。既然范汉杰有了镜头都在摇头,那么谁又敢拍着胸膛不顾脸膛?于是国民党战犯们此时的全部内心,综合着全部学问,最终变作“人人都有份,个个都没准”的被他们称作辩证唯物主义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