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淦宣称:“毛主席是懂《易经》的,不然他写不出《矛盾论》。”黄维断言:“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只要解决了动力问题,很快就能赶上西方。”
其实,早在若干个朝代之前,唐太家李世民就发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警告。然而,国民党人无视历史上的前车之鉴,他们需要的是亲历的事实的教训。有了这种教训,不仅可以完成他们由历史到现实的过渡,而且可以发生他们从客观到主观的演变。即令在监视者眼里,被监视者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视”。
张淦依旧像京剧中的蒋干一样,走路跷着脚,一摇一晃地过来了。可是人们立刻发现,他出场的方位出现了方向性的变化。他走得那样自然,不会在演戏,他走得那样从容,不会忘了对罗盘。而他的罗盘随身放在裤袋里。他手插袋底,曾经悄悄将指针拨弄了两次。第一次在讨论《矛盾论》之后,由于他最终将《易经》变为“玄学”,搅得众人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学习委员会请求管理处“遏止妖言,杜绝诡辩”,结果,张淦被弄进庚字胡同的一个单间里软禁了七天。某日下午,杜聿明率廖耀湘、卢濬泉等几个兵团司令奉学习委员会之命前往单间说项。张淦坐等黄昏,闭门不纳,而最终在裤袋里将罗盘指针反拨为零,以“从此不论《易经》”为保证赎回其身。第二次在大参观之后,一纸保证墨迹未干,满眼韶华重染铅版。张淦万不料共产党的立体的哲学竟占据了他的《易经》的空间!譬如说,中国人历代相传,都以谦让为美德,共产党一本此旨,变对抗为谦让,化戈矛为镐锄,变腐朽为神奇,化沧海为桑田,这岂不正是“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之正说?张淦用自己的双手推开自己的门窗,迎来了他的通变之学的早晨。这时他在戊字胡同走廊上站下来,就站在当时参加讨论《矛盾论》的位置上,开始了新的演讲:“《易经》与《辩证唯物主义》是相通的。《易经》是中国的哲学,古代的真理,《辩证唯物主义》是外国的哲学,近代的真理。《易经》是高于《辩证唯物主义》的。马、恩、列、斯都死了,他们又不懂《易经》。毛主席是懂《易经》的,不然他写不出《矛盾论》。我的问题只有请教毛主席才能解决。”
尽管他的推论不免荒谬,但是人们不难发现,他的罗盘上的指针总算在顺时针的方向上拨动了几个刻度。
康泽没有走动的习惯,更没有游说的才能。总统府里阴森昏暗的殿堂气息,军统局中恐怖诡秘的心理习性,铸造了康泽深居简出、多思寡言的性格。四川南部山区农民那种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传统道德,更赋予他不屈不挠、顽强固拗的秉性。“铁石”自有铁石的存在形态,如若提及康泽其人,或褒或贬,有一句评判是绝然相同的,那就是“三天不说两句话”。参观归来,三天之内,康泽竟然只说了两句话。不过,这两句话,一不同于与陈长捷过路之争,二不同于与邱行湘盛饭之辩,这两句话是康泽内心的燃烧与爆炸!第一句话是对曾扩情说的:“谁愿吹捧共产党为共产党说话呀,在真理面前谁又能否定呀!”曾扩情与康泽是军统早期同僚,又是川南同乡,康泽在极为秘密的场合下,公开了他的秘密,情形完全如像前时忠告杜聿明“要坚持我们的气节”一样;第二句话是对孙楚说的:“我们两家的亲事就算说妥了呀!”孙楚是阎锡山旧部,康泽是蒋介石亲信,二人在功德林从不同日而语。孙楚有一孙女,家居山西故里,年方二八,尚未婚许。康泽有一儿子,在美国海军学校,半读半工,赡养家母。适逢孙楚、康泽血压陡升,同在复兴医院养病,攀谈之中,康泽当场许下这门婚事。正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复兴医院的美言换得了戊字胡同的恶语。众人指摘康泽说,“这是包办婚姻”“这是门当户对”“这是继续犯罪”。尽管如此,笔者还是愿意为寡言的康泽多说一句:他没有见过他人的孙女的面容,可是他见过自己的祖国的面容,他不愿离开自己的土地,但是他愿意自己的儿子离开他人的土地……
黄维依旧在胡同走廊上走来走去。他的手臂不再放在背上,而是自然垂直,然后随意摆动,教人容易想起“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古句。是的,黄维很像孔雀,主体的容光如同喻体的羽毛,黑色的囚服反倒映衬着黄维脸面的色彩。与他的预言相反,共产党世界没有给共产党丢丑;与我们的揣测相反,共产党世界同样没有给他丢丑。黄维也是中国人啊!他曾希望国民党世界繁荣昌盛,可是报答他的意愿的现实却是相反。黄维当年苦心积累的公积金,他在升任军长之时,有权带走而一文不拿,结果接任师长傅仲芳到职之后,无权动用而尽纳私囊。虽说陈诚秉公执正、明察秋毫,傅仲芳却安然无恙、官运亨通,国民党王国之黑暗可见一斑,以致黄维每遇知己,少不了一声“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的长叹!只不过叹声虽然远远消失,欢声偏偏迟迟未起。黄维正在徘徊,徘徊在碎石路上,徘徊在胡同之间。这里不存在两条道路的选择,黄维思考的是怎样度过人生的江河湖汊。他不愿扬起风帆,也不愿鸣响汽笛,他愿意孤舟独桨、力挽狂澜,偷袭性地占领生命之岸。虽然黄维一身病患,但是我们不要怀疑他饱满的精力——“黄维永动机”不再是填补空虚的物件,他要以他的全部能量推动这个社会迅猛向前。黄维此时的心迹虽然直到二十多年(获赦)以后才肯披露,但是我们不忍捧着一颗发热的心,让它在自己手中冷却。“我的发明可以成功。这是我的想法。有了这个想法,当然要进行下去,直到老死为止。所以特别是在大参观之后,我不顾死活地干。在世界性的能源危机中,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只要解决了动力问题,很快就能赶上西方。我们的农村落后,但是只要在犁田、插秧的工具后面,加上一个小小的装置……”
我们这里不去研究理想的实现,因为它至少不是功德林现在的主题。对于国民党战犯来说,重要的依旧是理想的建立。在埋葬着蒋家王朝连同金陵春梦的土地上,凡是生长出来的东西,他们都在刻意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