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国民党最终处于被动的地位,这是毋庸讳言的结论。究其所以然,却绝非由于国民党是失败者的结果。因为至少在国民党失败的同时,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也失败了。对于国民党人来说,过去、现在、也许将来的命运,都与资产阶级发生着有机的联系。了解或理解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态度,不仅能够产生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态度的联想,而且能够建立共产党国家机器是否能够正常运转的估价。关于这一点,大陆上的任何一种发光的物件的外壳都将无法承受国民党人的目光。
富有匠心的具有逻辑的参观路线,把另一个世界的来客带进了这个世界的内脏。我们固然不能把沈阳闸阀厂当作一部完整的机器,但是它毕竟是组成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零件。也许正出于相同的理解,国民党将军们在走进闸阀厂全厂职工专为他们召开的欢迎大会会场时显露出欢欣,在被邀请到前排就座时显露出激动,在厂长走上讲台时显露出热情。
胖墩墩的厂长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个资本家,用新社会的话说,他是资方人员,这个闸阀厂是他的祖业。这几句话,无论从什么角度加以评论,也不会绝顶精彩,可是出人意料地赢得了前排爆炸性的掌声。厂长受到刺激是无辜的,他不知道他的身份的特殊的力量,他不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带给对方无穷的快慰,他只知道改变话题去获得自己应该获得的荣耀。
厂长继续说,今年是我国资本主义工商业生产资料改造初步完成的一年、人民政府在北京召开全国工商界代表大会热烈庆贺,毛泽东主席在怀仁堂宴请资本家代表!这位厂长显然在分享同事们的幸福,他提高了嗓门说:“现在,闸阀厂虽然是公私合营,但是这个厂还是由我负责,我是有职有权的!”这几句话,无论从什么角度加以接受,都是鼓舞人心的。于是台上台下响起一片和谐的掌声。掌声是代表语言的、国民党战犯向无产阶级祝贺,向资产阶级祝贺,祝贺两个对立的阶级在历史的长凳上终于坐在了一起。
资本家厂长笑了。被人理解是一种幸福。
国民党战犯笑了。理解别人也是一种幸福。代表着大地主大资本家利益的国民党,它的分子可以不理解其他人,但是不可以不理解地主与资本家。作为相同的剥削阶级分子,一个人的遭遇也就是每个人的遭遇。在这家闸阀厂里,闸阀锁住了参观者后顾之忧的流水,放出了他们前程在望的洪波……
也许是对国民党战犯的过去的报复,不然就是对国民党战犯的现在的考验,生活给他们开了一个严肃的玩笑。
战犯一行离开铁西区,返回沈阳城内的当天下午,他们的住地街边一处置放变压器的三角形水泥地上,不知是谁事先用笔画了一群大大小小的老虎,关在一只庞大的铁笼子里。其中一只大老虎,尚在张牙舞爪,凶相毕露,一群小老虎则围它而转,伺探东西、跃跃欲试。这幅画是王耀武首先发现的。他站在第五层楼房的窗前,透过玻璃向下一望,定睛之余,拔腿就跑,站在楼房过道中间呼唤众人:“快看!”这是一场眼睛由对准外部世界转为对准内心世界的宣战。旧地重游,这是一种发现之后的又一种发现。一个画家用非官方的方式,以和厂长相同的热情,向国民党将军们作了并不多余的报告。
在地上的老虎被人擦去之后,管理处孙副处长在楼上召集了关于画家的报告的讨论会。杜聿明发言说,沈阳是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部所在地,一张写生画,代表了整个东北的民意,他作为司令长官,罪恶最大,应该是铁笼子里的那只大老虎。东北保安副司令范汉杰说,他是大老虎身旁的那只仅露出头部的老虎(范汉杰显然想起了他在被俘的第二天,共产党《东北日报》以显著的位置刊登了他的神气十足的头像)。东北诸将领廖耀湘、郑庭笈等人争先发言,或说大老虎右侧的小老虎是自己,或说大老虎左侧的小老虎像本人。然而铁笼子里的老虎毕竟没有一百二十只,邱行湘迅速声明说:“我的绰号就是邱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