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这里曾经被国民党统治者视为绿洲。1946年初,在国共停战三人小组的谈判桌上,国民党优哉游哉地拨弄着“东北区域不在军事调处范围之内”的琴弦。按照国民党的估计,甚至按照客观的估计,当时东北人民解放军的装备比较差,共产党在东北的地方组织也不如老解放区那样有巩固的群众基础,尤其是榆关、锦州一带战事之后,国民党的空前胜利几乎令人信服地承认了这家集团的统治能力,憨厚的东北人民理所当然地对“中央军”寄托着建立太平盛世的幻想。
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国民党东北战场的土崩瓦解是国民党统治东北的彻底失败的继续。驻守长春的国民党东北保安长官部副司令郑洞国用这样凄楚的笔调描绘了内战前夕的长春的景象:
最初高粱米只几元一斤,后来竟涨到一亿元一斤。城内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在路上走着就倒下去。有些街道,死尸横陈,无人埋葬。甚至曾发生一次卖人肉的惨事,当时也追查不出是谁干的。此外因吃豆饼、树皮、草根等而生病的人就更多了。悲惨情况,目不忍睹,长春市变成了阴森森的世界。
郑洞国将军最终将这个“阴森森的世界”交到共产党的手上。八年之后,共产党最终将一个光灿灿的世界送到国民党人的眼里。
战犯一行参观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
孟家屯,这里原是日军侵占长春时兴办的一个细菌武器试验场,而今成为中国的第一座汽车城。汽车,国民党将领虽然人人皆有,但是蒋介石统治的二十二年里,中国没有自制过一辆汽车。在大陆上面横冲直撞的,是“雪佛莱”“道奇”“尹卡路斯”。人们把这些汽车统称为“万国牌”,外国人甚至把中国称作“万国汽车博览会”。对于在旧时代生活了半辈子的国民党战犯来说,这些是没有必要解说的事。他们此时的全部心思,是要用自己的眼睛来证实中国土地上出现了中国汽车的事实。
这种证实是在一种审视的气氛下进行的。国民党将军们排成单行,缓慢地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工人的哨笛和机器的轰鸣并没有破坏他们内心的肃穆和安静,直到在装配车间过道两侧站定,队伍才出现整体的情绪的**。天车拖着链条刚刚从人们头上驰去,他们便将一辆即将诞生的汽车团团围住。其实中国第一批自己制造的汽车,早在1955年就从这里启程了,可是来自高墙内的人们却把他们目下的这辆汽车当作一个时代的产物。他们也许没有柔情去亲近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女,但是他们富有情感地紧贴在一辆方才问世的汽车身上。拿枪的手在这里学会了抚摸:抚摸轮胎,抚摸车灯,抚摸几乎值不得抚摸的车厢;行军的腿在这里学会了流连:流连车间,流连工厂,流连甚至有些污染的空气。他们在汽车车轮前面,找到了中国的道路;他们在汽车车灯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容颜。
非常的情绪下免不了产生非常的举动。杜聿明竟忘了国民党头等战犯的身份,这位统率机械化部队的将军分明在争夺司机的荣誉,他奋力挤出人群,径直朝车头走去,拉开车门,跨进驾驶室,脚踩油门,手握方向盘,“嘟嘟”两声,把汽车开跑啦!——他开得很稳,行驶了几百米。载着他个人的欢乐,载着一百二十名国民党将军的掌声……
秋天的掌声,是对果实的赞颂。昔日的庭园的主人,最大的心思寄托在脚下的熟悉的土地上。国民党战犯们从长春地质学院鱼贯而入,又从吉林师范学院鱼贯而出。他们徒步了几小时的路途,中国社会却艰难地行走了几千年——这些同样是没有必要解说的事,他们的脑海闪现着无声的镜头:地质学院的草坪上,分明矗立着清末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皇宫,依旧是廊腰缦回,依旧是檐牙高啄,但皇宫里正坐着一代新人;师范学院的池塘里,分明倒映着日本宪兵队盘踞过的满炭大楼,抗战以后,国民党在这里建立了东北行辕,依旧是亭台楼阁,依旧是雕梁画栋、但依旧的旗杆上却飘舞着五星红旗……
一切是熟悉的,一切是陌生的。昔日秋风败叶,今日春催桃李,在同一个经线和纬线的交叉点上,国民党人目击了大陆的崛起,向上,向前。是的,他们亲眼看见“解放牌”汽车向前行驶了几百米。解放,这个用作共产党军队名称的字眼,国民党人至今才领悟了它的含义。它不是改朝换代的机器,它是地球运转的动力,而在中国社会从封建主义到殖民地半殖民地、再到社会主义的历史性变革中,被解放的对象毫无疑义地包括国民党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