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林戊字胡同走廊西侧的青砖壁头,现在挂起一张陈旧而白净的双人床单。贴在床单上方正中的白纸上,有“新生园地”四个大红字——这是庞镜塘写的小篆。贴在床单两侧的红纸上,从左到右,有“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八个大金字——这是文强写的正楷。他把金字下面的红纸,分别剪成象征着心脏的桃尖图形。
这是一块墙报——功德林学习委员会机关刊物。主编是国民党第四十一军少将副军长陈远湘;美术编辑是国民党徐州“剿总”办公室中将主任郭一予。《新生园地》有四个专栏,理论学习专栏编辑是宋希濂、廖耀湘、陈林达:挑战应战专栏编辑是国民党新疆省党部代理书记长李帆群;批评表扬专栏编辑是徐远举;文学艺术专栏编辑是文强。
投稿者用三十二开的白纸将稿件抄好,然后送到《新生园地》编辑部去。发表作品,高墙内是十分容易的。一方面,它既不接受任何人的审查,也不接受任何人的修改,编辑部一本文责自负之宗旨,来者不拒,一律照发;另一方面,它既用不着印刷,也用不着校对,编辑们组稿之余,端一碗糨糊将张张稿件在双人床单上粘贴整齐就行。正因为如此、《新生园地》成了功德林国民党人精神世界的中心,不管他们以怎样的姿态在这个世界遨游,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不因为面对壁头而挡住思维的去路,也不因为身陷囹圄而自设思想的牢笼。在这块2x3平方米的竖起来的土地上,军人的最高智慧的种子获得了最大面积的播撒。
让我们走进这块神奇的土地吧
《新生园地》最上方是理论学习专栏。这是发表学习马列著作、报纸杂志的心得体会的地方。这里堪称一块蔚蓝的天空,连识字不多的周振强(周老黑)也悠然自得地轻驾着白色的云朵(引文内错字别字照录不误):
读报使我感动的民族资产阶级在党和毛主席的教导下,他们都能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都感觉到资本主义的腐朽虚伪,剥削为生的可耻。甘心尽愿的抛弃自有财产,改造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光荣劳动者,而自己在党的教育下对自私自利观念还不能完全克服,还要留恋过去剥削而来的黄金,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呀!
然而,白云蓝天绝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永恒的图案。只要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多站一会儿,自有黄沙滚滚而来。黄沙之中,我们可以看见新五军军长陈林达化笔为枪,向他的上峰廖耀湘猛烈扫射;我们也可以看见第九兵团司令官廖耀湘以纸为盾,向他的部属陈林达浴血厮杀。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决战。陈林达在理论上,特别是在俄共党史的研究上羽毛已丰;廖耀湘在学习中,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哥达纲领批判》从而不倒帅旗。于是一旦进入某一个具体的理论行动(不是军事行动),陈、廖二人便各树一帜,分庭抗礼。譬如在如何“走俄国人的路”的论题上,陈林达主张靠西集结,廖耀湘主张靠东集结。在寝室里的舌战中,他们正面交锋,不宜而战,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以至多日怒目而视,不通言语。在壁头上的笔战中,他们虽然时有遭遇,弹如雨下,但只要有人在他们的文章中间,再贴上一篇左右各打五十大板的文章,他们便会各自鸣锣收兵。而等到下一期墙报问世,人们不难发现,陈林达向东转移,廖耀湘朝西转移。两门大炮靠在一起,谁也不准备打谁。虽然是半空里黄沙滚滚,却换得房屋中春光融融。这是一次笔战的结局,亦是任何一次笔战的结局。
如果我们仍然把理论学习专栏看作一块蔚蓝的天空,那么在这个专栏之下的挑战应战专栏应该是一块中午12点的太阳直射下的土地。
挑战应战专栏编辑李帆群是国民党中央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生,曾任国民党《新疆日报》编辑。他此时承认,他的《新疆日报》的读者,远没有他的专栏的读者热情。这完全是由他编辑的内容决定的。
有人把这里称为“点将台”。在点到少将、中将以后,现在最终点到上将。
王陵基是功德林独一无二的国民党上将。这位与蒋介石同年龄的四川军阀、曾在解放初期被押进重庆大田湾体育场,接受山城人民的斗争。在重庆特有的阳光的照射下,王陵基只感觉额头发费,而在此间功德林的走廊上,他全身大汗淋漓。徐远举在专栏发表文章说,王陵基是民国二十六年重庆“三三一”惨案的罪魁祸首,是他的学生、四川另一个军阀刘湘屠杀革命学生的帮凶。王陵基得知“榜”上有名,急匆匆挤进围观者中间,一直站到最前头。他先后两次摘下一千二百度的近视眼镜,掏出手帕擦汗水。看毕又挤出人群之外,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逢人便说:“哪个开交,哪个开交哟!”有人安慰他说:“王上将不必受惊,墙报是说道理的地方,不要怕挑,要勇于应战。”王陵基果然一溜烟回到寝室,花了几十分钟写了篇题为《事实如下》的文章,经过李帆群的手,立即发表在挑战应战专栏上。
《事实如下》大意谓:当年屠杀学生的布告不是他出的,是重庆城防司令蓝品文出的。这是有案可查的。刘湘下令屠杀学生不曾有假,但是他没有直接参加。当然,他是刘湘的军师,还是间接有罪的……
王陵基交出文章,并没有放下心事。他悄悄地站在墙报围观者的背后,殊不料顷刻之间全场哗然。王陵基拔腿便跑,却被人们喊住:“王上将真是不打自招!间接有罪与直接杀人有何区别?古今中外的反动头子都是发号施令的,并不曾直接动手杀过人,难道刽子手的罪重,指使刽子手的反而罪轻吗?”王陵基怅然叹曰:“我有罪,重得很哟!”
几天以后,王陵基在文学艺术专栏里发表了一首题为《认罪》(有人说题为《无题》)的诗。末尾两句是:
上将不可当,
宁愿挨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