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中央日报》对洛阳战事曾不惜版面地做了报道。那用通栏黑体字《洛阳城郊战事炽烈,窜犯东门共匪已被守军歼灭》作为标题的头条位置上刊登的第一条消息是:
〔中央社郑州十三日电〕守卫洛阳国军二〇六师师长邱行湘,十三日正午电称,现国军坚守核心阵地,决抗到底。(《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四日)
以后有两条消息是:
〔中央社郑州十三日电〕此间戡乱建国运动委员会顷电坚守洛阳卒败匪众之国军师长邱行湘,表示敬意,并另募集大批慰劳品,准备前往犒劳。(《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七日)
〔中央社郑州十八日电〕洛阳周围残匪,十七日晚已肃清,此历史古城经忧患安保无恙,增援国军一部已进驻城内,一部正向败退之匪军追击中,具报匪此次进犯洛阳死伤万人以上。(《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九日)
按照国民党公开的说法,那么应该为“屡建奇勋”(此四字见《中央日报》1948年3月16日对洛阳战事的报道)的邱行湘举行“庆功会”,然而南京政府却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派人去南京附近的溧阳南渡邱家桥,索取邱行湘的照片,准备为他举行“追悼会”。
就在国民党私下为邱行湘发丧的时候,1948年3月15日,解放军清理战场结束,他随着熙熙攘攘的解放军、民兵辎重以及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大批俘虏兵队伍,一直西去。
他的身后,紧随着一个解放军军官和几十名解放军士兵。他明白,重兵押送,倒不是自己一次可以吃几十发子弹,这是解放军害怕他一次吃不完几十个拳头。当年李世民打下洛阳,杀了捉人当军粮的朱粲,斩其首后,洛阳百姓争投瓦砾击尸,顷刻瓦砾成山。邱行湘心中有数,他也和军粮有关。洛阳蒋军兵站在他的支持下,下乡武装征购粮食。因为伪法币几乎等于废纸,所以买粮也就是抢粮。好在战火刚刚熄灭,洛阳城里不见人烟,邱行湘怀揣着逃生的欲望,离开了他发誓要与之共存亡的洛阳。
他来到孟津附近的黄河边上。河上的白雾飘进了他的眼睛,变作厚厚的云翳,他眼前一派渺茫。
他想到死的必要——他想起蒋介石对他的重托,又想到他对蒋介石的保证;他想起陈诚多年对他的栽培,又想到国大代表对陈诚的责骂。他在心底悲叹:我这个有负党国的罪孽,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呵!他想到死的必须——单是洛阳一仗,解放军就死在他手上不少,他自知共产党恨他入骨,把他带到后方,重则五花大绑、斩首示众;轻则脚镣手铐,囚之牢房。他想起蒋介石最后给他的那句话——“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他默默点了点头:作为军人,纵无马革裹尸之荣,亦决不受身陷囹圄之辱。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也应该死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就这样,邱行相先前逃生的欲望,此刻变作了求死的意念。他决计投河自杀,以履行蒋介石“不成功便成仁”的训令。他把军棉袄的风纪扣锁好,迈着大步走上跳板。
邱行湘被指定坐在船舱正中,几十个解放军士兵团团围他而坐,那个解放军军官则站立船头。他侧身去瞟这个军官时,正与军官目光相碰。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不要看你表面上装得客客气气,骨子里比我还紧张。这也难怪,我死于黄汤,你到了后方是不好交差的——即使就为了你不好交差,我也没有白死一场。邱行湘故意露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了一会儿,他打了一个呵欠,终于闭上眼睛,耷拉着脑袋,开始打盹了。河水哗哗撞击船舷,大木船颠簸得很厉害,船到河心,浪花溅到他的脸上,他倒像是真的被惊醒了——“有钱难买河心水”,他突然睁开眼睛,想趁人不备,纵身投河。然而目光正与船头的解放军军官相碰,他神色黯淡了,四肢瘫软了,河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噤。他第一次感到,生命一旦落在他人手里,生死均不由己了。这时他想到小孩手中的蜻蜓——动物落在人的手里总是想活,而人落在人的手里则应该死。死亡尚如此艰难,生存是什么滋味,他简直不敢想象。
黄河北岸,邱行湘看见了他的青年军队伍。这批西北兵,一个个体格魁梧,都有初中以上的文化,在刚刚过去的七天七夜鏖战中,竟没有人投降,这连他也感到意外。如果说他在先前三个月的对他们的训练中,采取的是法西斯手段,那么,在这些士兵现在和自己一样,成为共产党的俘虏之后,他产生了圣母玛利亚的慈心。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队伍,想让他们从他忧伤的眼神中体谅一点儿他心底的“爱兵如子”的衷情,从而永远原谅他过去对他们的责骂与惩罚。他甚至想站在某一个高处大吼一声:“弟兄们!你们跟错了我邱行湘……”
未待邱行湘喊话、俘虏队伍中已经发出了巨响:“站好,站好哇。立正——向左转!”邱行湘扭头看时,认出这是赵云飞。赵是他的第一旅旅长,是青年军二〇六师的三朝元老,虽出身东北军,作战经验也少,但邱行湘认为他忠于蒋介石,而蒋介石父子也颇信任他,因此在调整人员时,邱本着“亲蒋第一”的原则,调升赵云飞为二〇六师副师长兼第一旅旅长。现在,赵云飞一过黄河就朝左转,以俘虏的身份帮助解放军维持俘虏队伍,这使邱行湘大为恼怒。“无耻之尤!”他在心里骂道,“现在,他可以向共军献媚说,他是张学良的人,早就接近共产党了。”有些俘虏也不买赵云飞的账,冲着他道:“我们现在是听共产党的还是听国民党的?”引得众人窃笑。这使邱行湘特别舒心,他此间最大的精神补偿是:青年军的士兵,毕竟不同于抓来的壮丁,他本人作为青年军的将领,是他此生聊以**、引以为荣的业绩。
邱行湘对自己的作战经验是绝对信任的,对青年军的战斗力,现在也是充分信赖的,那么他和他的军队何以一变饮马黄河为沉沦沼泽呢?他肚里的怨气终于发泄到喉头上来:蒋介石身为八百万军队的统帅,连一个团也调不动;什么“孙元良兵团、胡琏兵团向洛阳分进合击”?纯属蒋介石的天方夜谭。在邱行湘的心目里,孙元良是国民党有名的逃跑将军,洛阳之战尚未打响,孙元良本人早已进了郑州城。邱行湘本把希望寄托在十八军军长胡琏身上。胡琏和他都是陈诚的老部属,无论从公从私,胡琏都应该挺身而出。可是,胡偏偏姗姗来迟,见死不救,自保实力。邱行湘愤然自付道:国民党有什么“友军”?紧要关头,连老子也不会拼命去救自己的儿子!他记起1943年,在湖南沅陵,他请胡琏、高魁元在天津馆吃饺子时,高魁元因在九十九师师长任内被军长傅仲芳撤职发牢骚说:“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今用在胡琏和十八军身上,邱行湘感到此话更为恰当。
他望着滚滚黄河,不觉仰天长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求死不得,求生不愿,他茫茫乎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