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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赓忘了审讯的公务,邱行湘似乎忘了战俘的身份,而像故人重逢,亲切无间,对坐在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

邱行湘被俘六个小时后,天亮了。他怪走运的——他的战俘生涯的第一天,是个艳阳天。连日春雨之后,天壁被洗刷得特别碧净。三月里的牡丹古城,硝烟散去,喷发着淡淡幽香。

邱行湘没有昨天和今天的概念。此时,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的阴雨凄风里。洛阳失守,他是极明白后果的:共产党的霜刃一旦插进洛阳,寒光便立即照到潼关城楼,国民党中原防御体系正处于防不胜防、御不可御之中。军人是以失败为耻辱的。俘虏群里的头上缠着绷带的这位战场指挥官,却显得若无其事。那对泛着绿光的眼睛似乎在说:个人的恩怨荣辱,于他视若浮云,而党国的如此重大的战略意图居然毁在他的手里,才是他忧心所在(当然,他不知道,蒋介石岂肯放弃洛阳?而人民解放军也根据战略上的需要,主动撤离洛阳——一座残破不堪的空城。于是,国民党军3月18日重新占领洛阳)。如果说邱行湘一时把头埋得很低,似乎无脸见人的话,那么这是他在感到,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最大含义是他的半生戎马生涯以失败告终了!

清晨,邱行湘被带到洛阳中学以南的解放军的一个旅司令部里。他被指定坐在一张楠木雕花椅上。他盯着椅子,环顾了一眼房间,不觉倒抽了口冷气——这不是洛阳参议会的客厅么?他曾是这里的座上客,而今成了这里的阶下囚。一把楠木椅,连接着他的命运。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悲戚了。他记起他的“邱老虎”的绰号,不觉自嘲道,邱老虎啊邱老虎,你也有虎落平阳这一天!

一个浑身征尘的解放军军官和他的随员走进客厅。随员拿出一张邱行湘的照片,交到军官手里。军官看看照片,又看看邱行湘,把照片递回随员。吩咐立即为这个俘虏头上的伤口换药。

“你是邱行湘吧!”解放军军官操一口浓重的湖南话,“黄埔五期的吧——我们是同学哩——我叫陈赓。”

邱行湘抬起头。他知道陈赓是黄埔一期的——倒不在于资格老——在黄埔同学的心目中,陈赓是位传奇式的人物。当年孙中山讨伐陈炯明时,陈赓在战场上救了蒋介石。邱行湘未曾见过陈赓,眼下,望着这位年纪跟自己相差不多,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灰色粗布军服,驰骋中原、声威赫赫的共产党的兵团司令、洛阳之战击败自己的对手,他意志索然,无话可说。

“放下武器,就是朋友。”陈赓笑道。

黄埔同学之间自有一种天生的情感。邱行湘承认这种情感,照他的意见,拿起武器,也是朋友——各为其主嘛。个人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这样,他先前的紧张情绪与仇恨心理消除在陈赓的笑声之中。

“邱师长是哪里人?”

“江苏溧阳。”

“溧阳是新四军的老根据地。”

“陈毅先生当时在我的老家住过。”

陈赓很健谈,乃至镇江麸醋、溧阳西瓜,无一不在侃侃之中。陈赓说话诙谐,邱行湘间或还失笑几声。有这样几分钟:陈赓似乎忘了审讯的公务,邱行湘似乎忘了战俘的身份,两个司令仿佛都忘了自己军服的颜色,而像故人重逢,亲切无间,对坐在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

一旦进入以下谈话,气氛就变了。“哪道城门首先突破?”

“东门。穿黄军衣的。”邱行湘当然不知道,以后解放军总司令部就是依据他的回答,授予陈粟野战军某部为“洛阳营”称号的。

“你们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们的电台上。你们的无线电一集中,不就表明你们部队的位置了吗。”

“你们对我们的被俘人员是怎么处理的?”

“根据国际公法,优待战俘。凡送来司令部的俘虏,我一律集中专区看守所。你们一些爆破手,在核心阵地前被我们捉住,带到司令部,我及时交代副官带到厨房吃饭休息,都活着,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围子里。”

“西工呢?”陈赓态度严厉起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炮击我的司令部的?”邱行湘反问道。他泛着凶光,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停顿片刻,他接着说:“西工在你们炮击我的司令部后就中断通讯,无线电也无法架设。西工情况不明,怎么会知道西工守军对俘虏的处理。事后听说,据守西工之谢营,确有杀害俘虏的事情。但非我的命令。”

“既然情况如此,”陈赓态度缓和下来,“那么,我们第一件事就谈完了。第二件事,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我相信,你还能获得人民的谅解,自己解放自己。从今天起,你就跟我们的队伍一起走吧,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站起来,与邱行湘握别,并吩咐随员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邱行湘路上食用。邱行湘也站起来。他听清了陈赓的话,可是,他又有点听不懂陈赓的话,但从几十磅猪肉罐头上,他发现共产党对他没有恶意。